從楚辭的龍馬精神論其與殷商文化之關系

王 偉

(貴州大學人文學院，貴陽550025)

《楚辭》中龍、馬常見。如《離騷》“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九歌·云中君》“龍駕兮帝服”;《湘君》“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大司命》“乘龍兮轔轔，高駝兮沖天”;《河伯》“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九章·涉江》“駕青虬兮驂白螭”;《天問》“應龍何畫”，“逴龍赩只”，“燭龍何照”，“焉有虬龍”;《遠游》“形蟉虬而逶迤”;《九辯·九》“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躣躣”;《大招》“螭龍并流，上下悠悠只”;“北有寒山，逴龍赩只”等，皆是所謂龍也。而《離騷》“乘騏驥以馳騁兮”;“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湘夫人》“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懷沙》“伯樂既沒，驥焉程兮”;《卜居》“寧與騏驥亢軛乎”;《九辯·五》“卻騏驥而不乘兮”①本文所據(jù)底本為中華書局《楚辭補注》本。等，則皆謂馬也。而事實上《離騷》等之龍實質上也都為馬。如《九歌·東君》“撫余馬兮安驅，夜晈晈兮既明”，洪興祖《補注》謂:“馬，即六龍?！贝送狻吨芏Y·夏官·瘦人》“馬八尺以上為龍”;［1］2629揚雄《甘泉賦》:“駟蒼螭兮六素虯?！眳蜗蜃?“素虬，白龍也。凡稱龍者，皆馬也。言龍者，美之也。”［2］141《漢書·馮奉世傳》:“奉世遂西至大宛。大宛聞其斬莎車王，敬之異于它使。得其名馬象龍而還。”顏師古注:“言馬形似龍者?！保?］2458《后漢書·馮衍傳下》:“駟素虯而馳騁?！崩钯t注:“《爾雅》馬高八尺為龍?！保?］670《后漢書·輿服上》:“畫日月升龍，駕六馬?！崩钯t注:“《東京賦》云:‘六玄虯之奕奕?！保?］2490曹植《七啟》:“仆將為吾子駕云龍之飛駟，飾玉路之繁纓?！崩钌谱?“馬有龍稱，而云從龍，故曰云龍也?！保?］645據(jù)上所舉，則龍、馬一也。是《楚辭》中凡龍之描寫亦即馬之描寫。

而在相關龍馬的描寫中，屈原于白龍也即白馬之描寫較之于其他顏色的龍馬著筆尤多，如《離騷》“駟玉虬以乘鹥兮”之玉虬，《涉江》“駕青虬兮驂白螭”之白螭等皆白馬。而《河伯》“駕兩龍兮驂螭”，洪興祖《考異》謂:“一本‘螭’上有‘白’字?！眳⒅渡娼贰榜{青虬兮驂白螭”句，當有“白”字是，是其所乘白馬也。此外，《天問》“白蜺嬰茀，胡為此堂”，王逸注:“蜺，云之有色似龍者也。”是白蜺即白龍也即白馬之神化者。而據(jù)王逸注《天問》“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句謂:“傳曰:河伯化為白龍，游于水旁，羿見射之，眇其左目。河伯上訴天帝，曰:為我殺羿。天帝曰:爾何故得見射?河伯曰:我時化為白龍出游?！笔恰毒鸥琛分硬趥髀勚幸布窗?馬)。此外，余例尚多，不一贅舉。

從上可見，屈原于白馬確實尤其措意。而趙逵夫先生對于以《離騷》等為代表的楚辭中的龍馬描寫這一現(xiàn)象也曾予以關注，先生謂:“總的說來，《離騷》中的‘龍’、‘飛龍’、‘玉虬’，都是指白色的神駿?！保?］21師說甚韙。而從屈原在《離騷》等作品中反復描寫或運用龍馬尤其白馬來看，則其描寫當非偶然，而學界相關研究雖于先秦文學或楚辭作品之龍馬描寫有所關注，但其研究也各有側重，其于《楚辭》龍馬現(xiàn)象并未予以足夠重視，如張家成先生《試析〈莊子〉中的“馬”的意象》一文言《莊子》之馬旁涉《周易》之馬卻不及《楚辭》;［6］而李炳海先生《原始野性的展示、弱化和重現(xiàn)——先秦文學馬意象的演變》［7］一文雖意在全面考察先秦文學之馬意象，但事實上全文也僅僅是討論了《山海經(jīng)》、《周易》、《詩經(jīng)》、《莊子》中之馬，卻也無一言及《楚辭》眾多之馬意象;而于雪棠先生《〈周易〉馬龍原型與上古文學的相關意象》一文則于《楚辭》相關問題有所涉及，如其指出:“駿馬無處馳騁，志士無法展才的事象，在《詩經(jīng)》中還不太醒目，是極個別人的感慨，不具有普遍性。這一事象在《楚辭》中則表現(xiàn)得鮮明而突出。騏驥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它成為有志之士用以自喻的典型意象，詩人用它表達對士不遇問題的思考。屈原可謂是這類意象的創(chuàng)始者。”［8］同門馬世年先生與馬婷婷《先秦詩歌馬意象的建構及定型——兼論其文學史意義》一文則統(tǒng)計出“《楚辭》中復現(xiàn)馬意象總計30多次”，并謂“在馬意象定型的進程中，《離騷》《九歌》《九章》等作品有著至為重要的意義”。［9］比較而言，于雪棠、馬世年兩文于《楚辭》之龍馬現(xiàn)象有著比較積極的認知和評價，但于《楚辭》之馬雖有所涉及和探討，不過也僅僅是涉及傳統(tǒng)之馬意象及其表征意義，而從文化角度對于屈原為什么會如此多地運用龍馬描寫之內(nèi)涵的探討則多付闕如。

據(jù)我們的閱讀和理解，認為屈原愛馬楚辭多馬這一文化現(xiàn)象是與楚人尊崇龍馬之文化意識相關的。無獨有偶，《楚辭》以外，一些歷史傳說也可佐證楚人對于龍馬以及白馬之重視，如上揭于雪棠、張家成、李炳海等先生之相關研究指出《周易》、《莊子》、《山海經(jīng)》之多馬現(xiàn)象對于我們的探討也有著積極的啟發(fā)意義。首先看《周易》之馬，《周易》多馬實際上也是殷商文化之反映，因為從文化淵源看，《周易》中的馬意象反映的也是殷商文化，如于雪棠先生討論《周易·賁》之“白馬翰如”時言:“白馬意象的文化蘊涵有一個演變的過程?！吨芤住べS》云‘白馬翰如’，乘白馬的婚姻使者透露了部族文化特征，這是殷商的使者向周族人求婚，是部族間的通婚，白馬意象是殷商與周人的通婚使者。《詩經(jīng)》中的《小雅·白駒》和《周頌·有客》兩首詩，也帶有部族文化特征。騎白馬的使者是殷商后裔，他們來到周朝覲見周王。”［8］于說甚是?！痘茨献印R俗訓》即謂“武王入殷而行其禮”。而《莊子》中《逍遙游》、《齊物論》、《至樂》、《馬蹄》以馬為喻者甚眾，如《逍遙游》之“野馬”，《齊物論》之“萬物一馬”，《至樂》之“馬生人”，《馬蹄》之“馬之真性”等皆為此類。李炳海先生據(jù)袁珂先生《山海經(jīng)校注》統(tǒng)計出《山海經(jīng)》中直接提到與馬相關的神話也有24則之多。［7］事實上，《莊子》、《山海經(jīng)》與《楚辭》對于馬之同樣重視并非孤立與偶然現(xiàn)象。因為《莊子》、《山海經(jīng)》與《楚辭》都屬于楚文化系統(tǒng)，如莊子，王國維謂:“莊子楚人，雖生于宋而釣于濮水，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曰‘陳地水也’，此時陳已為楚滅，則亦楚地也，故楚王欲以為相。”［10］1757王說甚韙。至于《山海經(jīng)》，袁珂先生謂其“作地是以楚為中心”。［11］前言1據(jù)此，則楚人于龍馬之重視于《楚辭》外，更有《莊子》、《山海經(jīng)》之佐證。此外，《史記·伍子胥傳》:“吳人憐之，為立祠于江上。”張守節(jié)《正義》謂:“《吳地記》曰:‘越軍于蘇州東南三十里三江口，又向下三里，臨江北岸立壇，殺白馬祭子胥，杯動酒盡，后因立廟于此江上?！保?2］1691伍子胥為楚人，越人當是以楚人之風俗來祭祀子胥。以白馬祭祀也見于其他楚人所祭，如《七國考》引陸機《要覽》謂:“楚懷王于國東偏，起沉馬祠，歲沉白馬，名饗楚邦河神，欲崇祭祀，拒秦師?！保?3］278而《異苑》卷一“汨潭馬跡”也謂:“相傳云:‘原投川之日，乘白驥而來?！保?4］597《異苑》雖謂傳言，但也從另一方面指出屈原與白馬之關系。

由此看來，楚人于馬尤其白馬確實重視，因此屈原于《離騷》、《九歌》等才會反復運用和描寫，而此種文化習尚就相關典籍來看，實非楚人所原創(chuàng)，而當是繼承于殷人之文化。前人研究表明楚民族于殷商文化多有繼承，如郭沫若《屈原研究》謂:“殷人的超現(xiàn)實性是被北方的周人所遏抑了的，在南方的豐饒的自然環(huán)境中，卻得著了它的沃腴的園地?！冻o》的富于超現(xiàn)實性，乃至南方思想家之富于超現(xiàn)實性，我看都是殷人的宗教性質的嫡傳，是從那兒發(fā)展了出來，或則起了蛻化的。屈原作品中常有靈巫在演著重要的節(jié)目，那便是絕好的證明;而屈原始終崇拜著殷代的賢者彭賢，也正明白地表示著他的超現(xiàn)實的思想的來歷?！保?5］40郭沫若并謂:“南方的開化既較遲，而又是殷人的直系的文化傳統(tǒng)，故爾南方的生活習慣較為原始，然亦較富于藝術味。”［15］79此外，已故張正明先生在《楚史》一書中也謂楚人雖也遭到殷人武功的打擊，但同時也受到殷人文治的熏陶。［16］18是郭沫若、張正明等先生敏銳地指出楚人與殷商文化多有相承關系，確實眼光獨到。

而殷人崇尚白色也為學界所常談，如《史記·殷本紀》:“湯乃改正朔，易服色，上白，朝會以晝。”［12］65《禮記·檀弓上》:“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保?7］173《禮記·明堂位》:“殷之大白?！保?7］849是殷人崇尚白色見諸史載。而據(jù)劉青先生介紹，“甲骨卜辭中所記錄的獻給祖先神靈的犧牲中，凡是標明顏色的，多半都是白色”［18］178。是殷人于白色之崇尚于甲骨卜辭也得一證。同樣，殷人于馬不僅重視且也更崇尚喜歡白馬，如《禮記·檀弓上》所載殷人“戎事乘翰，牲用白”［17］173及《禮記·明堂位》“殷人白馬黑首”［17］849以及《尸子》“湯之救旱也。乘素車白馬”［19］294等文獻所載皆是。而殷人于馬尤其白馬之重視于甲骨卜辭也可得到相應的佐證，如據(jù)孟世凱先生《甲骨學辭典》，武丁及后期卜辭載:“貞:……呼取白馬致?！薄肮艁眈R。不其來馬。”“己巳卜，雀取致馬?！薄皩幯玉R二丙?！保?0］444“奚來白馬(五)，王占日，吉，其來。……奚不其來白馬五”［20］211等皆是殷人于馬及白馬重視之證。此外，裘錫圭先生《從殷墟甲骨卜辭看殷人對白馬的重視》一文也指出“殷人在占卜‘取馬’、‘以馬’、‘來馬’等事時，一般不指明馬的毛色”，“唯有‘白馬’卻在這類卜辭里屢次出現(xiàn)”?！霸跒轳R的‘災禍‘、死亡等事占卜時，一般也不指明馬的毛色”;“這類卜辭里出現(xiàn)的指明毛色的馬名，確鑿無疑的也只有白馬”，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出，殷人對白馬的確特別重視。更有意思的是，殷人還屢次為將要出生的馬崽是不是白色的而占卜”［21］。裘先生所論甚為精辟，是殷人于白馬之重視得甲骨卜辭之佐證則確鑿無疑也。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肯定屈原于龍馬之關注描寫及《楚辭》多馬且猶重白馬這一文化現(xiàn)象當是源于楚人對于馬的重視這一文化意識，而這一文化意識，探本溯源則是受到了殷商文化之影響，此誠如郭沫若所言:“徐、楚人和殷人的直系宋人，是把殷代的文化傳播到中國南部，而加以發(fā)展的”［15］32。郭沫若的這一論斷從屈原于龍馬以及白馬之關注描寫也可得窺一斑也。而由此也可看出屈原于文化之繼承實非單一與孤立，其于《離騷》等篇之龍馬描寫雖稱匠心獨具，但也源來有自也。

［1］孫詒讓.周禮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李善，等.六臣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87.

［3］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5.

［4］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5.

［5］趙逵夫.屈騷探幽［M］.成都:巴蜀書社，2004.

［6］張家成.試析《莊子》中的“馬”的意象［J］.哲學研究，2003，(1).

［7］李炳海.原始野性的展示、弱化和重現(xiàn)——先秦文學馬意象的演變［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5，(5).

［8］于雪棠.《周易》馬龍原型與上古文學的相關意象［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1，(5).

［9］馬世年，馬婷婷.先秦詩歌馬意象的建構及定型——兼論其文學史意義［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09，(6).

［10］王國維.靜庵文集［C］.王國維遺書.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

［11］袁珂.山海經(jīng)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

［12］司馬遷.史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3］董說.七國考［M］.北京:中華書局，1956.

［14］劉敬叔.異苑［M］.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15］郭沫若.屈原研究［M］.歷史人物.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16］張正明.楚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17］孫希旦.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

［18］劉青.甲骨卜辭神話資料整理與研究［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

［19］汪繼培，輯.尸子［O］.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2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0］孟世凱.甲骨學詞典［Z］.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1］裘錫圭.從殷墟甲骨卜辭看殷人對白馬的重視［J］殷墟博物苑苑刊，1989，(創(chuàng)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