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奈何帝王悲
——《世說新語》之司馬昱形象分析

李慧

(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6)

無可奈何帝王悲
——《世說新語》之司馬昱形象分析

李慧

(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6)

《世說新語》有關(guān)司馬昱的記載多達50處，從這些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司馬昱的為人處事、性格風范以及他無可奈何的人生軌跡。他的一生是悲劇的一生，作為傀儡皇帝，他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他的悲劇既是個人、歷史的悲劇，更是那個社會的悲劇。

司馬昱;性格;命運;社會;悲劇

東晉簡文帝司馬昱，字道萬，為晉元帝司馬睿之子。司馬昱初封瑯玡王，后為會稽王。永和元年，進位撫軍大將軍；二年，?？?cè)f機，宰輔朝政。太和元年，進位丞相。后桓溫廢司馬奕，立司馬昱為帝，在位兩年，死后謚號簡文帝?！妒勒f新語》中“撫軍”、“相王”、“會稽王”、“簡文”等異稱，皆指司馬昱。司馬昱繼位后，一切聽命于桓溫，形同傀儡。作為皇帝，司馬昱卻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他的一生是悲劇的一生。本篇即從性格、命運、社會三個因素分析造成司馬昱悲劇的原因。

1 性格悲劇——清虛無為的個性

司馬昱是元帝的小兒子，因母親鄭貴妃之故，甚得司馬睿的寵愛，三歲即受封為瑯邪王。但隨著司馬睿和鄭貴妃的相繼過世，司馬昱開始成為政治斗爭中的眼中釘，他從瑯邪王改封會稽王，一待就是三十八年。三十八年遠離政治斗爭的生活，鑄就了他平和仁厚的性格。

晉簡文為撫軍時，所坐床上塵不聽拂，見鼠行跡，視以為佳。有參軍見鼠白日行，以手板批殺之，撫軍意色不說。門下起彈，教曰：“鼠被害，尚不能忘懷；今復(fù)以鼠損人，無乃不可乎？”（德行37）[1]

司馬昱為人清虛寡欲，不以居處為意。所坐床榻布滿灰塵，老鼠橫行，他卻視為佳景。一參軍見老鼠白日如此猖狂，就用手板打死了老鼠，簡文帝非常不高興。手下之人因此彈劾參軍，簡文帝下令不予追究，稱老鼠被害，尚且不能釋懷，怎能忍心再懲處參軍呢？由此可見他宅心仁厚的一面。司馬昱也有軟弱的一面，他明知自己是個傀儡皇帝，生殺大權(quán)操在桓溫之手，對付別無良策，只能通過流眼淚的方式來博取同情：

桓宣武對簡文帝，不甚得語。廢海西后，宜自申敘，乃豫撰數(shù)百語，陳廢立之意。既見簡文，簡文便泣下數(shù)十行。宣武矜愧，不得一言。（尤悔12）

初，熒惑入太微，尋廢海西，簡文登阼，復(fù)入太微，帝惡之。時郗超為中書在直。引超入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計，政當無復(fù)近日事不？”超曰：“大司馬方將外固封疆，內(nèi)鎮(zhèn)社稷，必無若此之慮。臣為陛下以百口保之?！钡垡蛘b庾仲初詩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聲甚凄厲。郗受假還東，帝曰：“致意尊公，家國之事，遂至于此！由是身不能以道匡衛(wèi)，思患預(yù)防。愧嘆之深，言何能喻！”因泣下流襟。（言語59）

熒惑，指火星。太微，星座名，代指天子。古代星相學(xué)認為，火星侵入太微，對天子來說是不祥之兆。公元371年前后，火星兩入太微，第一次司馬奕被廢，降為海西公，面對桓溫的逼迫，司馬昱唯有痛哭流涕。第二次的“兇兆”又讓剛登基不久的簡文帝遇上，司馬昱坐臥難安，只能問話桓溫的心腹郗超來求得安心。接著，他又吟誦庾闡的《從征詩》來表達內(nèi)心的無奈、恐懼和痛楚。后托郗超給他父親郗音帶話，又忍不住流下心酸的眼淚。這時的司馬昱，可說是內(nèi)外交困，精神高度緊張而幾近崩潰，或許只有眼淚才能舒緩他悲傷的情緒。面對司馬奕被廢以及自己朝不保夕的處境，司馬昱雖身處皇位，卻只能噤若寒蟬，兩度流下心酸的淚水。性格上的軟弱性也是造成他悲劇命運的原因之一。

另外，司馬昱善于清談，有名士之風。他與劉惔、謝安、王濛、殷浩等多有交往，是當時玄談的重要組織者和參加者。史書上說他“清虛寡欲，尤善玄言”。[2]《世說新語》中有多處記載他與清談名家暢談的情況。如：

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文學(xué)40）

支道林、殷淵源俱在相王許。相王謂二人：“可試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淵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輒遠之；數(shù)四交，不覺入其玄中。相王撫肩笑曰：“此自是其勝場，安可爭鋒！”（文學(xué)51）

殷中軍、孫安國、王、謝能言諸賢，悉在會稽王許，殷與孫共論《易》象妙于見形，孫語道合，意氣干云，一坐咸不安孫理，而辭不能屈。會稽王慨然嘆曰：“使真長來，故應(yīng)有以制彼。”即迎真長，孫意己不如。真長既至，先令孫自敘本理，孫粗說己語，亦覺殊不及向。劉便作二百許語，辭難簡切，孫理遂屈。一坐同時撫掌而笑，稱美良久。（文學(xué)56）

清談實際是逃避現(xiàn)實的一種表現(xiàn)，是帶著某種避禍心理遠離政治斗爭的表現(xiàn)。與朝廷政治之混濁、官場爾虞我詐的骯臟相比，司馬昱更愿沉醉于蔥郁幽深的自然山水中?！昂單娜肴A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保ㄑ哉Z61）[1]這里可看出，他向往自由逍遙的山林生活，萌生隱逸之心不是沒有可能。

司馬昱性格平和仁厚，又醉心清談，無意政治，正如《晉書》卷九《簡文帝紀》所說，“帝雖神識恬暢，而無濟世大略，故謝安稱為惠帝之流，清談差勝耳”。[2]司馬昱倘若生在治世，或許會有所作為，但在動蕩不安、風云詭譎的亂世,這種性格的人根本無法生存，即使貴為皇帝也只會成為傀儡。司馬昱清虛無為的性格早已注定了他的悲劇命運。

2 命運悲劇——反抗還是妥協(xié)

桓溫專權(quán)，司馬昱的命運無非兩種：一是奮起反抗，向命運抗爭；一是忍辱偷生，向?qū)κ滞讌f(xié)?；笢貏萘姶?，反抗無從反抗，那么只有妥協(xié)了，而妥協(xié)的后果便是把政權(quán)拱手他人，自己則忍辱偷生。于司馬昱，兩種生存道路，都是通向無底深淵，都是走向悲劇。

司馬昱在位雖只有兩年，但在這兩年間，他也曾為了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做出過努力。他積極培養(yǎng)自己的人才，壯大自己的力量，以發(fā)揮制衡桓溫的作用。司馬昱人才的布局早在其擔任首輔就已開始，如其所重用的高崧，曾為他起草詔書阻止桓溫北伐；遭受桓溫排擠的范汪，也被他援引而出任重要的地方官。還有積極阻止桓溫竊國之欲的王彪之、王蘊與謝安等人，他都給予大力重用以維持司馬家業(yè)。

張憑舉孝廉，出都，負其才氣，謂必參時彥。欲詣劉尹，鄉(xiāng)里及同舉者共笑之。……即同載詣?chuàng)彳?。至門，劉前進謂撫軍曰：“下官今日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選。”既前，撫軍與之話言，咨嗟稱善，曰：“張憑勃窣為理窟?！奔从脼樘２┦俊＃ㄎ膶W(xué)53）

張憑當時是一介布衣，是一個沒有社會地位而被人嘲笑看不起的小人物，作為輔政親王的司馬昱不問其地位高低，欣賞他的才華，并任命他為太常博士。從這里可以看出司馬昱重才愛才，為維護司馬皇權(quán)做出了很多努力。

除此之外，司馬昱在應(yīng)對驕橫跋扈的桓溫時，也表現(xiàn)了他機敏的一面。

簡文為相，事動經(jīng)年，然后得過。桓公甚患其遲，常加勸免。太宗曰“一日萬機，那得速！”（政事20）

司馬昱對桓溫交辦、想辦的事，采取了政治上的“拖”字訣，在政治力量強弱不等之時，這一“拖”字，既有幾分狡獪，又是被逼無奈，想拖一拖來等待并盼望形勢變化。

簡文在暗室中坐，召宣武。宣武至，問：“上何在？”簡文曰：“某在斯?！睍r人以為能。（言語60）本則中，“上何在？”“某在斯?！笨此破降囊粏栆淮穑瑓s成為經(jīng)典對白，寥寥數(shù)字，給人一種機鋒對峙、暗藏洶涌的感覺，司馬昱運用《論語》里的典故，目的在于告誡桓溫，不要無視自己的存在，點到即止，威而不露，表達了對桓溫的不滿和譏諷。可見，面對強勢的桓溫，司馬昱并不總是逆來順受，他也做出了相應(yīng)的反抗。

可是，這種反抗面對殘忍的現(xiàn)實尤其顯得無力，這時的司馬昱也只有妥協(xié)了。“溫既仗文武之任，屢建大功，加以廢立，威振內(nèi)外。帝雖處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懼廢黜”。[2]公元372年7月，司馬昱病危，宣布立子昌明為太子，并在一天一夜之內(nèi)，連發(fā)四道詔書，請以大司馬桓溫入京輔政?；笢夭焕聿?，司馬昱只好寫下遺詔，授權(quán)桓溫可以依據(jù)周公輔助成王的故例攝政,如果太子不值得輔助，可以取而代之，自行稱帝。據(jù)《晉書·王坦之傳》載：“簡文帝臨崩，詔大司馬溫依周公居攝故事。坦之自持詔入，于帝前毀之。帝曰：‘天下，儻來之運，卿何所嫌！’坦之曰：‘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專之！’帝乃使坦之改詔焉?！盵3]可知簡文帝臨終前曾有意讓桓溫攝政，后經(jīng)王坦之力諫面諍，才將遺詔改為“以桓溫輔政，依諸葛亮、王導(dǎo)故事。”司馬昱深知自己無力抵抗強大的桓溫，妥協(xié)也是無法之法。

簡文作撫軍時，嘗與桓宣武俱入朝，更相讓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焙單脑唬骸八^‘無小無大，從公于邁?！保ㄑ哉Z56）

面對桓溫的政治試探，司馬昱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表現(xiàn)得畢恭畢敬，這是他的無奈之舉，只有妥協(xié)退讓才能獲得喘息之機。

桓宣武既廢太宰父子，仍上表曰：“應(yīng)割近情，以存遠計。若除太宰父子，可無后憂。”簡文手答表曰：“所不忍言，況過于言?！毙溆种乇?，辭轉(zhuǎn)苦切。簡文更答曰：“若晉室靈長，明公便宜奉行此詔；如大運去矣，請避賢路?！被腹x詔，手戰(zhàn)流汗，于此乃止。太宰父子，遠徒新安。（黜免7）

司馬昱登基后，武陵王司馬晞發(fā)動叛亂，司馬昱被桓溫逼到絕路上，一定要以謀逆大罪誅殺自己的親哥哥。在無計可施之際，他又舉起了妥協(xié)的白旗，如果晉王室的國運久長，那么請你桓溫遵詔而行，給司馬晞父子一條生路；如果晉王室國運已去，那么我會避賢讓路由你做皇帝。面對桓溫的步步緊逼，司馬昱無力招架，只得以退為進來保住親人的性命，可悲可嘆！

司馬昱被逼登上帝位，實際并非好事，他終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被一步一步地推向無底深淵，反抗無法反抗，忍讓無從忍讓，只能眼看政權(quán)落入他人之手，最后抑郁而終?？梢?，無論是反抗還是妥協(xié)都無法改變他的悲劇命運。

3 社會悲劇———士族政治的迫害

司馬昱的悲劇不僅是他性格和命運的悲劇，更多的是當時社會的悲劇?！皶x時行九品中正官人法，是典型的門閥社會，王氏皇族與世家望族共同分享政權(quán)。在西晉初年的武帝時期，國家安定富庶，皇權(quán)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但惠帝死后不久即爆發(fā)永嘉大亂，西晉滅亡。至東晉時，世家望族為國家重建，付出很多辛勞。因而東晉是個皇室與世家望族共同執(zhí)政的時代，矛盾的主導(dǎo)方面，逐漸轉(zhuǎn)移到世家望族的身上，而皇權(quán)日漸削弱。東晉初，民謠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言，軍政大權(quán)，瑯琊家的王敦、王導(dǎo)有發(fā)言權(quán)。王敦事變后，外戚鄢陵庾家掌權(quán)，從庾亮、庾冰，直到江州刺史庾翼卒，庾家勢力才開始消退，而譙郡桓家的桓溫勢力則蒸蒸日上，司馬氏的皇權(quán)岌岌可危。隨著桓溫作為大司馬掌控了朝廷的軍政大權(quán)，甚至廢立自專，其野心勃勃，路人皆知，司馬皇權(quán)實際已被邊緣化，風雨飄搖，危乎殆哉。簡文帝司馬昱硬被桓溫推上帝座，正是這段歷史的見證?！盵4]晉朝整個社會，基本上都是世家望族掌握政權(quán)，這是無力改變的現(xiàn)實。

其實，人們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司馬昱身上，把他視為皇室中興的一縷曙光。

簡文作相王時，與謝公共詣桓宣武。王珣先在內(nèi)，桓語王：“卿嘗欲見相王，可住帳里。”二客既去?；钢^王曰：“定如何？”王曰：“相王作輔自然湛若神君。公亦萬夫之望，不然，仆射何得自沒？”(容止34)

海西時，諸公每朝，朝堂猶暗；唯會稽王來，軒軒如朝霞舉。（容止35）

習(xí)鑿齒史才不常，宣武甚器之，未三十，便用為荊州治中。鑿齒謝箋亦云：“不遇明公，荊州老從事耳！”后至都見簡文，返命，宣武問：“見相王何如？”答云：“一生不曾見此人?！睆拇蒜柚迹鰹楹怅柨?，性理遂錯。于病中猶作《漢晉春秋》，品評卓逸。(文學(xué)80)

司馬昱風度翩翩，舉止優(yōu)雅，一度被奉為“神君”，人們也曾幻想靠他重振皇室?？墒牵谀菢右粋€士族專權(quán)成為潮流的社會中，個人的力量終究無法與社會的力量相抗衡。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蔣凡先生據(jù)此深入分析了司馬昱悲劇命運的成因：“司馬昱缺乏政治的雄才大略，以親王之尊執(zhí)掌朝政多年，不僅未能重整朝綱以尊皇室，而且導(dǎo)致權(quán)臣勢力一天天地膨脹、惡化，甚至當其不臣之心嚴重暴露時，仍束手無策，終于使自己登基不一年即郁郁而終。其高壓下的陰暗心理，不僅不能扭轉(zhuǎn)乾坤，而且送掉了自己的性命，把國家朝廷帶入崩潰的邊緣。作為長期當政的親王及皇帝，能無咎乎？簡文帝司馬昱，生活中可能是個好人，但政治上并不是一個好皇帝，其悲劇的命運，既有個性才能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客觀形勢所逼，是歷史的無情！”[4]桓溫專權(quán)，從根本上說是東晉士族政治格局的產(chǎn)物。在這場司馬皇室與桓溫集團的較量中，司馬昱始終處于弱勢地位。無論他如何反抗，也無法逃脫最終的悲劇命運，這是歷史的無奈，社會的無情。

總之，司馬昱的悲劇命運既是性格使然，也與殘酷的現(xiàn)實社會相關(guān)，這是他無法逃脫的宿命?！妒勒f新語》關(guān)于司馬昱的記載，為我們研究司馬昱，了解司馬昱悲劇的一生以及分析司馬昱這一人物形象提供了很好的平臺。

[1]張萬起，劉尚慈.世說新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3.

[2]（唐）房玄齡，等.晉書·紀·卷九[M].北京：中華書局，197 4.219.

[3]（唐）房玄齡等撰.晉書·列傳·卷七十五[M].北京：中華書局，1974.1966.

[4]蔣凡.世說新語英雄譜[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8.31.

TheHelplessand Sad Emperor --Image Analysisof Sima Yv in Shi Shuo X in Yu

LIHui

(G uang x i University for N ationnalities,N anning G uang x i 530006)

There are more than 50 records of Sima Yv in Shi Shuo X in Yu,f rom which we can learn his personal ity,style,and helpless l i fe.His l i fe is tragic because as anemperor,he cannot cont rol his own l i fe.His t ragedy is the t ragedyof individual,history,and society.

Sima Yv;Personality;F ate;Society;Tragedy

I207.62

A

1672-2094(2013)02-0059-03

責任編輯：周哲良

2013-01-11

李 慧（1988-）,女，山東禹城人，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0級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