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培永
(廣東省委黨校 哲學部,廣東 廣州 510053)
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國家選擇的第一種經濟體制,也是被社會主義歷史發(fā)展實踐所淘汰的一種經濟模式。直到今天,對計劃經濟依然沒有蓋棺定論,而且隨著市場經濟負面效應的顯現(xiàn)繼續(xù)引發(fā)爭議。有觀點認為選擇計劃經濟絕對是一種錯誤的歷史選擇,要回歸到計劃經濟就是歷史的倒退;也有觀點認為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國家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審時度勢的英明選擇,其歷史作用不容抹殺,今天仍需要吸取計劃經濟的合理成分以彌補市場經濟的缺陷。當前討論計劃經濟的價值終歸只能以史鑒今,無論如何評判計劃經濟,都不能過高估計其價值而開歷史的倒車或走極端將其批判得體無完膚。面對當代市場經濟帶來的令人不夠滿意的道德狀況,更為客觀理性地深入探討計劃經濟所蘊含的道德意蘊及其實踐所付出的道德代價,是一個既有歷史意義又有現(xiàn)實意義的重要問題。
計劃經濟問題的探討要從厘清“計劃經濟理念”(或“理論上的計劃經濟”)與“計劃經濟實踐”(或“實踐中的計劃經濟”)開始。在馬克思、恩格斯的原初理論語境中,“計劃經濟”是建立在資本主義批判基礎之上的反向思考,是相對于資本主義商品貨幣關系本身的缺陷而提出的,是要在徹底摒棄資本的邏輯、廢除依賴商品貨幣關系的市場經濟之后,依靠生產資料的社會占有,實現(xiàn)對生產以及整個社會經濟過程的合理集中的規(guī)劃。在他們看來,構成完整意義上的計劃經濟至少要具備三個必不可少的要素:
第一個要素是計劃經濟能夠實施的前提,那就是生產社會化發(fā)展到足夠高的階段,生產力不再作為人類社會的外在力量來統(tǒng)治社會,而開始具有社會的本性、被社會所掌握。恩格斯的一段話描述了生產力從不可操控的自然力到能被完全掌握的社會化生產力的可能性:“社會力量完全像自然力一樣,在我們還沒有認識和考慮到它們的時候,起著盲目的、強制的和破壞的作用。但是,一旦我們認識了它們,理解了它們的活動、方向和作用,那么要使它們越來越服從我們的意志并利用它們來達到我們的目的,就完全取決于我們了。這一特點特別適用于今天強大的生產力。 ”[1](P630)如果生產力沒有變成社會的生產力,還是自然力,人們沒有理解生產力的本性、性質,沒有理解它的活動、方向和作用,沒有掌握生產發(fā)展的規(guī)律,那么就沒有可能談計劃經濟。
第二個要素是計劃經濟實施的基礎,即生產資料、生活資料的社會占有。恩格斯認為,一旦生產力的本性被認識到,不同于資本主義對生產資料占有方式的新的社會占有方式就出現(xiàn)了,“當人們按照今天的生產力終于被認識了的本性來對待這種生產力的時候……資本主義的占有方式,即產品起初奴役生產者而后又奴役占有者的占有方式,就讓位于那種以現(xiàn)代生產資料的本性為基礎的產品占有方式:一方面由社會直接占有,作為維持和擴大生產的資料,另一方面作為生活和享樂的資料?!盵1](P630)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自由人聯(lián)合體”的未來社會的設想更加具體闡述了這種占有方式,“他們用公共的生產資料進行勞動,并且自覺地把許多個人勞動力當作一個社會勞動力支出?!@個聯(lián)合體的總產品是一個社會產品,這個產品的一部分重新用作生產資料。這一部分依舊是社會的。而另一部分則作為生活資料由聯(lián)合體成員消費?!盵2](P96)生產資料是公共的、社會的,個人勞動力是社會勞動力,勞動產品是社會產品,生活資料由聯(lián)合體成員消費,一切都由社會成員共同占有。
第三個要素可以看作是計劃經濟的運行方式,也是計劃經濟最顯著的表征,就是對整個經濟運行過程進行 “社會的有計劃的調節(jié)”、“有意識有計劃的控制”、“有計劃的自覺的組織”等?!坝杏媱潯笨朔氖巧a的無政府狀態(tài),用社會化的大生產取代資本主義經濟秩序的混亂局面,就是依據全社會和每個成員的需要,設置總計劃作為經濟運行的統(tǒng)一原則,按照客觀經濟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組織生產,社會全體成員共同參加經濟管理,統(tǒng)一調撥生產資料,配置社會資源,系統(tǒng)安排勞動時間。馬克思清晰地簡易解釋:“如果我們以現(xiàn)代工廠中的分工為典型,把它運用于整個社會,那么我們就會看到,為了生產財富而組織得最完善的社會,毫無疑問只應當有一個起指揮作用的企業(yè)主按照預先制定的規(guī)則將工作分配給共同體的各個成員。 ”[3](P624)
上述計劃經濟的這三個層面是馬克思、恩格斯所明確的,之后的社會主義建設者明顯需要馬克思、恩格斯對“有計劃”運作方式給予更多的具體指示,但兩人的描述卻僅限于此。
計劃經濟理念確實能夠體現(xiàn)出社會主義相對于資本主義的優(yōu)越性,不僅僅是經濟上的優(yōu)越性,還包括道德方面的優(yōu)越性。原初意義上的計劃經濟被馬克思、恩格斯看作一種更具道德正當性的經濟體制。一方面,計劃經濟理念是在診斷資本主義商品貨幣關系所帶來的道德問題之后提出來的,馬克思、恩格斯正確地看到了資本邏輯的運作、生產的無政府狀態(tài)、商品貨幣交換關系、競爭帶來的價格波動等會造成社會勞動的巨大浪費,看到了社會主體之間利益背離和對抗會產生勞動異化、財富不均、投機倒把、唯利是圖等道德問題。正如恩格斯所描繪的,“商業(yè)危機像過去的大瘟疫一樣定期來臨,而且它們造成的不幸和不道德比大瘟疫所造成的更大……由競爭關系造成的價格永恒波動,使商業(yè)完全喪失了道德的最后一點痕跡。”[3](P74-75)資本主義的商品貨幣關系同道德問題產生存在必然聯(lián)系,它是以付出一定的道德代價為前提的,要真正解決這些道德問題,就必須摧毀它,利用一種替代性的集中計劃來合理規(guī)劃經濟發(fā)展過程。另一方面,計劃經濟作為未來理想社會的經濟運行機制,體現(xiàn)出最高的“道德正當性”。恩格斯指出,“一旦社會占有了生產資料,商品生產就將被消除,而產品對生產者的統(tǒng)治也將隨之消除。社會生產內部的無政府狀態(tài)將為有計劃的自覺的組織所代替。個體生存斗爭停止了。于是,人在一定意義上才最終脫離了動物界,從動物的生存條件進入真正人的生存條件。人們周圍的、至今統(tǒng)治著人們的生活條件,現(xiàn)在卻受人們的支配和控制,人們第一次成為自然界的自覺的真正的主人,因為他們已經成為自身的社會結合的主人了。……只是從這時起,人們才完全自覺地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只是從這時起,由人們使之起作用的社會原因才在主要的方面和日益增長的程度上達到他們所預期的結果。這是人類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飛躍?!盵1](P633-634)人們擺脫生產的產品對自身的異化,完全掌握作為客觀的異己力量的自然,人們之間不需要通過斗爭維持生存和發(fā)展,社會的結合真正實現(xiàn),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這種計劃經濟更多的是一種理想,也因此顯示出了道德上的極大優(yōu)越性。
之后的社會主義建設者也賦予了計劃經濟理念相對于資本主義商品貨幣關系的道德價值,計劃經濟不僅從根本上表征經濟體制的道德性改造,而且能夠提升人的精神狀態(tài)、道德修養(yǎng)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友愛關系。列寧曾寫道:“只要還存在著市場經濟,只要還保持著貨幣權力和資本力量,世界上任何法律都無法消滅不平等和剝削,只有建立起大規(guī)模的社會化的計劃經濟,一切土地、工廠、工具都轉歸工人階級所有,才可能消滅一切剝削。”[4]貨幣、資本、市場就代表著不平等、剝削,計劃經濟恰恰是對不平等、剝削的最根本的解決方案。斯大林則指出,“現(xiàn)在體力勞動者與領導人員并不是敵人,而是同志和朋友,都是一個統(tǒng)一的生產集體的成員,都極為關心生產的進步和改善,他們之間過去的仇視連一點影子也沒有了?!盵5]毛澤東對計劃經濟所帶來的社會變化充滿信心,“人類的發(fā)展有了幾十萬年,在中國這個地方,直到現(xiàn)在方才取得了按照計劃發(fā)展自己的經濟和文化的條件。自從取得了這個條件,我國的面目就將一年一年地起變化?!盵6]對當時的中國社會主義事業(yè)領導者來說,社會主義道德規(guī)范方面的新變化就是:人們作為國家的主人翁,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不謀個人物質利益,重視關心集體利益,吃苦在前、享樂在后,都能做到平等態(tài)度待人,追求同志式的合作互助,顯示出個人道德素質的高境界和社會道德觀念的大幅度提高。
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進程中,一種發(fā)自人的美好愿望的、有創(chuàng)造性的、足夠智慧的理論體系并不一定會產生它所期望的美好效果,由馬克思、恩格斯所創(chuàng)設的“計劃經濟”理論即是如此。馬克思、恩格斯并沒有設計出一套明確清晰的、可以直接使用的具體方案,只是在字里行間透露出未來理想社會是擺脫商品貨幣關系的、無需通過市場交換的經濟體制,從而給之后的社會主義實踐者們提供了理論上的“微言大義”,但計劃經濟的理論與實踐沒有形成天然的一致,馬克思、恩格斯對“計劃經濟”的美好設想與蘇聯(lián)、東歐各個社會主義國家以及中國的“計劃經濟”實踐發(fā)生重大偏差。一種療效很好的良藥用的時候、地方不對,注定治不好病,甚至會加重病情。計劃經濟是馬克思、恩格斯開出的治療資本主義弊端的良藥方,對其錯誤地理解和使用導致良藥成為毒藥,讓使用藥方的社會主義受到重大挫折。
體現(xiàn)社會主義道德正當性的計劃經濟理念在實踐中付出了慘重的道德代價,具體表現(xiàn)是:
其一,崇高的道德理想與經濟社會發(fā)展狀況之間巨大的落差。誰也不能否認計劃經濟理念的先進性,也不能否認計劃經濟實踐者的良好意圖,既然競爭、價格、供求配置資源不可控制,會帶來各種道德風險,那么用代表人民意志的計劃機關來代替商品貨幣關系就勢必能夠規(guī)避這些風險,只要計劃機關具備政治合法性、合道德性、具備充足理性和智慧?!坝媱澖洕闹贫仍O想似乎十分美好:它想用人類對社會經濟的整體的理性安排,來克服私人資本追求自身增值而不顧社會整體利益所帶來的種種弊端。這種制度設計想要實現(xiàn)的優(yōu)越性,想用政府權力手段來取代私人資本的盲目競爭,從而把社會生產納入到有計劃、按比例發(fā)展的理性軌道,遵循‘按勞分配’等倫理法則來消滅剝削與兩極分化?!盵7]社會主義建設者無不基于崇高的道德理想,試圖彰顯社會主義相對于資本主義的道德優(yōu)越性,它規(guī)避資本邏輯對人的控制,克服經濟體制的弊端,實現(xiàn)沒有剝削、沒有兩極分化的理想社會。但他們沒有或過低估計物質基礎對于理想社會的意義,沒有建立能發(fā)揮人們創(chuàng)造財富積極性的激勵機制,忽視了對經濟發(fā)展客觀規(guī)律的尊重,也忽視了某些環(huán)節(jié)有可能會出現(xiàn)的問題,比如政治權力享有者的道德操守以及理性能力,有計劃、按比例發(fā)展能否通過人為的設計實現(xiàn)。理想雖好,卻不一定能夠實現(xiàn),毛澤東在1958年底其實已經有所預見:“計劃有可能搞好,有可能搞不好。正像斯大林說的,可能和現(xiàn)實不能混為一談。要把可能變成現(xiàn)實,就必須認真研究客觀經濟規(guī)律,必須學會熟練地運用客觀經濟規(guī)律,力求制定出能夠正確反映客觀經濟規(guī)律的計劃。 ”[8]
其二,道德的人性預設與人的物質存在之間的落差。計劃經濟建立在對人性完美的預設上,每個人都被認為是可以改造為理想的道德生命體,能夠為了他人、集體、國家和社會主義奉獻甚至犧牲自己。計劃經濟的實施也確實形成了良好的社會風尚和利他的集體意識,鄧小平在1979年11月會見美國、加拿大客人的時候說過,“你們如果是50年代、60年代初來,可以看到中國的社會風尚是非常好的。在艱難的時候,人們都很守紀律,照顧大局,把個人利益放在集體利益當中,放在國家利益、社會利益當中,自覺地同國家一道來渡過困難?!盵9](P233)在計劃經濟時期,人們積極向上的精神狀態(tài)、內心的崇高理想、良好的道德風尚是不可以抹殺的。但用一種抹殺個人利益的宣傳或鼓動方式呼喚出人內心中最高尚的方面從而維系整個國家的道德精神境界,注定只能維系于一時,不能維系于長久。因為人的現(xiàn)實存在離不開物質利益,在崇高理想、意識形態(tài)的名義下,在國家利益、集體利益的名義下,對個人利益的極大損害最終會使社會道德失序。鄧小平就講過,“不講多勞多得,不重視物質利益,對少數(shù)先進分子可以,對廣大群眾不行,一段時間可以,長期不行。革命精神是非常寶貴的,沒有革命精神就沒有革命行動。但是,革命是在物質利益的基礎上產生的,如果只講犧牲精神,不講物質利益,那就是唯心論。 ”[9](P146)不能平衡好物質利益和道德價值的關系,必然成就不了理想的道德生命體。
其三,先進的政治理念與官僚主義極權的現(xiàn)實之間的落差。計劃經濟的核心中樞是社會主義的計劃者,他們被設想為不僅是道德完美之人,還是擁有萬能理性之人,能夠洞察全國經濟形勢,能夠制定符合近期、長遠需要的目標,能夠讓先進的政治理念得到很好的貫徹。但設想進入實踐,帶來的是政治道德困境。既然計劃經濟的運行最強調政治因素的干預,政治必然大于一切,必然要高度控制經濟,當時蘇聯(lián)形成的局面是:“把實現(xiàn)包羅萬象的國家控制的每一行動都看成是邁向正確方向的一步:越是國有化和集權化、越是社會主義?!蛳喾捶较虿扇〉娜魏尾襟E(更多的市場協(xié)調、刺激和非國家控制的經濟活動等),都是令人遺憾的暫時妥協(xié)和被迫退卻,都是一有機會就要停止的?!盵10]這就必然導致經濟對政治的直接從屬和經濟工作的政治化傾向。而且這種政治對經濟的“計劃”又必然演變成對社會所有領域的“計劃”,計劃經濟“計劃”的不僅僅是經濟,還有社會、文化、道德,計劃導致了它對經濟、社會、文化、道德無所不包的控制,社會主義與計劃經濟反對者哈耶克的分析在這點上是對的,“各種經濟現(xiàn)象之間密切的相互依存使我們不容易使計劃恰好停止在我們所希望的限度內,并且市場的自由活動所受的阻礙一旦超過了一定的程度,計劃者就被迫將管制范圍加以擴展,直到它變得無所不包為止?!盵11]這種計劃經濟早已不是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有計劃”了,實際上已經是控制、規(guī)訓、命令、強制,是用高度集中的政治體制、行政命令來推進所有領域的包括道德文化價值領域的統(tǒng)一化。這不是計劃,而是極權,這也是為什么哈耶克要把計劃經濟與極權主義劃上等號的原因。事實也表明,政治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的“一枝獨秀”必然會滋生龐大的官僚機構,生發(fā)出難以解決的官僚主義問題。列寧對此保持了足夠的警惕,指出“我們所有經濟機構的一切工作中最大的毛病就是官僚主義。共產黨員成了官僚主義者。如果說有什么東西會把我們毀掉的話,那就是這個。”[12]鄧小平也有著明確的判斷,他指出官僚主義“同我們長期認為社會主義制度和計劃管理制度必須對經濟、政治、文化、社會都實行中央高度集權的管理體制有密切關系。 ”[9](P328)先進的政治設計、政治理想卻給官僚主義、極權主義的生成創(chuàng)造了條件,無疑令人深感惋惜。
飽含道德意蘊的計劃經濟在實踐中付出了慘重的道德代價,被社會主義的發(fā)展實踐所拋棄。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方向,要求我們重新思考計劃經濟條件下的道德悖論,正視計劃經濟從理論到實踐、從理想到現(xiàn)實轉變過程中出現(xiàn)問題的癥結,吸取經驗教訓,采取行之有效的方略,避免付出不必要的道德代價。
第一,先進的理論不能脫離現(xiàn)實的實踐,不能不顧現(xiàn)實任意修訂或者惡意篡改理論。計劃經濟的理論與實踐在很多方面是脫節(jié)的,“應然”與“實然”存在巨大的差別,是導致具道德優(yōu)越性的計劃經濟實踐付出道德代價的根源之所在。首先,計劃經濟應該是一種未來社會理想或對未來社會的一種預見,它如果成為現(xiàn)實,也只能出現(xiàn)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充分發(fā)展、生產社會化到一定程度、已然高度發(fā)達的社會主義階段。馬克思已經很明確地指出,“只有當社會生活過程即物質生產過程的形態(tài),作為自由聯(lián)合的人的產物,處于人的有意識有計劃的控制之下的時候,它才會把自己的神秘的紗幕揭掉。但是,這需要有一定的社會物質基礎或一系列物質生存條件,而這些條件本身又是長期的、痛苦的發(fā)展史的自然產物?!盵2](P97)計劃經濟必須在一定的社會物質基礎上,經過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才可能實現(xiàn)。但在實踐中,計劃經濟往往出現(xiàn)在不發(fā)達的社會主義國家中,被理解為一種社會主義馬上就能應用的手段。其次,計劃經濟的主體應該是馬克思所說的“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即所有勞動者、所有社會成員,而且其能力、意識、素質均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高。但在實踐中,計劃的主體變成了中央集權制的國家、行政機構,計劃也成為少數(shù)政治領導人的設想,計劃者也沒有足夠的理性和高尚的道德境界。最后,在計劃的方式中,本來應該是社會成員自覺的、互助合作的組織生產,本身包含著民主協(xié)商的意義,但現(xiàn)實的“計劃”卻是通過政治的行政性管理來開展經濟活動,計劃變成指令性的、強制性的、勿容置疑的行政命令,從斯大林當時對計劃經濟的強調中就可以看出:“我們的計劃不是臆想的計劃,不是想當然的計劃,而是指令性的計劃,這種計劃各領導機關都必須執(zhí)行?!盵13]因此,計劃經濟條件下理論與實踐的道德悖論的根源在于對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有計劃生產進行了教條化的解讀,把本來作為理想目標、只能逐步接近的經濟模式誤讀成可以在任何社會直接實施的手段和工具,結果不可避免地導致計劃經濟在實踐中淪為“政治—道德—經濟”的混合體,形成政治權力對經濟、社會、文化、道德的全面操控。
第二,不放棄計劃經濟理念的道德理想意蘊,應充分發(fā)揮“計劃”在市場經濟中的引導作用。計劃經濟實踐的失敗不能證明計劃經濟理論的失敗。在當前條件下重新思考計劃經濟條件下的道德境遇仍然需要充分發(fā)揮“計劃”要素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引導作用,不放棄計劃經濟理念的社會主義道德理想意蘊。計劃經濟理念是應對資本邏輯、自由市場、商品貨幣關系可能導致的負面效應、各類風險而被提出的,只要這些負面效應、風險還存在,計劃經濟的理念就需要承襲。這當然不是說要回到計劃經濟時代,而是要在市場經濟建設中重視計劃的作用。放棄計劃經濟不等于放棄計劃和對計劃生產與分配的追求。要想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目標,僅僅依靠市場經濟是不夠的,必須發(fā)揮計劃的作用。江澤民曾指出:“在探索和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過程中,既要反對有人固守計劃經濟體制,又要反對有人想通過市場經濟把中國帶到資本主義。”[14]如果放任市場經濟的自由開展,就會導致資本邏輯的支配,從而導致社會主義的破產。計劃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過程中應該起的作用就是規(guī)制市場經濟,避免市場經濟成為社會主義因素流失的缺口,按斯大林的話來說,“計劃的任務就是堵塞產生資本主義的一切渠道”。我們需要綜合運用計劃和市場的手段,以市場為基礎、以計劃為輔助,借助市場促進生產力發(fā)展,借助計劃克服市場經濟天生的道德缺陷,體現(xiàn)社會主義的道德優(yōu)越性。當然,這種計劃不是蘇聯(lián)型高度集中的計劃,而是馬克思、恩格斯原初理論中的計劃,正如日本學者伊藤誠指出的,“如果人們不把蘇聯(lián)型社會看作是唯一可行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模式,那么作為對未來社會的設想,建立廢除市場經濟的有計劃和合作的經濟社會,也有可能在民主的、自由的政治體制下實現(xiàn)。”[15]我們需要進行新的體制探討,這是關于計劃經濟的否定之否定。
第三,要借助于經濟體制的完美設計而不是用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理想化宣傳來解決道德問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不完善給當代中國帶來了道德難題。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方向必須重視從計劃經濟的道德悖論中吸取經驗教訓,借助于經濟體制的完美設計來避免付出更大的道德代價。計劃經濟理念有一個隱含的前提,即社會道德狀況取決于社會經濟體制的公正與否,取決于經濟制度、體制本身的道德性,如果一種制度設計不夠合理、不夠公平,存在剝削、壓迫、異化,勢必導致個體道德的缺失、社會道德的失序。資本主義制度或者市場經濟商品貨幣關系不會真正帶來社會道德狀況的質的飛躍,恰恰因為它本身的道德缺陷。當下要想真正改變市場經濟條件下的道德面貌,要想真正促進道德的發(fā)展進步,就必須依靠經濟制度的變更,依靠經濟體制的改革,理順人與自然(生產力)的關系、勞動者之間的生產交往關系,確保合作互助成為社會基本原則。需要注重的是體制的完善,而不是對個體行為的譴責。計劃經濟實踐企圖借助于政治來規(guī)劃道德,靠一種超越物質的道德理想、道德信念、道德素養(yǎng)來要求人,是無法最終改變社會道德狀況的。政治上的計劃只能起到拔苗助長的作用,丹尼爾·貝爾說過,“社會中最具破壞性的沖突來自將道德和文化問題政治化,這是因為此種信念傾向于‘絕對’(擁有終極),而且是不可協(xié)商的?!盵16]道德問題不能政治化,如果道德通過政治來計劃和控制,必然會帶來道德代價。道德是不能計劃和空想的,必須立足于一定的經濟基礎。如果不能從經濟現(xiàn)實角度尊重人們的物質生產活動,理順人們的生產關系、交換關系、分配關系,任何的意識形態(tài)說教、道德教育宣傳都注定難以奏效,只會讓道德建設走向歧途。
[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馬克思.資本論(第 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列寧.列寧全集(第 13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124.
[5]斯大林.斯大林選集(下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558.
[6]毛澤東.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5冊)[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503.
[7]魯品越.社會主義對資本力量:駕馭與導控[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14.
[8]毛澤東.毛澤東著作專題摘編(上卷)[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962.
[9]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10][波]布魯斯、拉斯基.從馬克思到市場:社會主義對經濟體制的求索[M].銀溫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53.
[11][英]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M].王明毅,等,譯.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103.
[12]列寧.列寧全集(第5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300.
[13]斯大林.斯大林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122.
[14]江澤民.江澤民文選(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338-339.
[15][日]伊藤誠.市場經濟與社會主義[M].尚晶晶,等,譯.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6.26.
[16][美]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M].嚴蓓雯,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3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