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英姿
(華南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1949年,新中國宣告成立,同時也置身于了國際冷戰(zhàn)格局之中。置身冷戰(zhàn)語境之中,一切社會因素都被歸入二元對立的結構之中,以此來建立新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體制,當然也包括建構新的文學秩序。1949-1966年的中國當代文學進程是破舊立新,確立文學“新質”的過程,而“文學新質的確立,無疑會受到冷戰(zhàn)思維的規(guī)制。在二元對立的冷戰(zhàn)思維框架下,一切“異質”因素勢必被掃清。二元對立的社會階級構架既是新文學形成的外部環(huán)境,也是當代文學的內部構成。
新中國建立初期,以二元對立為核心的冷戰(zhàn)思維成為主導中國社會實踐的重要思維形式。國家領導人對中國社會性質的判斷與全球冷戰(zhàn)局勢的變化息息相關。建國初期,中共領導人作出新中國仍處于新民主主義社會的性質判斷,并斷定,將有十五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過渡到社會主義。但很快,即宣布對農業(yè)、手工業(yè)、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所有制的改造已經(jīng)完成。1956年9月,中國共產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大會宣布我國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基本上解決,國內的主要矛盾已經(jīng)是人民對于建立先進的工業(yè)國的要求同落后的農業(yè)國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是人民對于經(jīng)濟文化迅速發(fā)展的需要同當前經(jīng)濟文化不能滿足人民需要之間的矛盾。國內的大好發(fā)展形勢讓中國共產黨人相信國內資產階級力量已經(jīng)基本被抑制,階級斗爭之弦似乎一度放松。但這種情形只持續(xù)了非常短的時間。就在1956年,國際冷戰(zhàn)形勢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蘇共二十大,赫魯曉夫在秘密報告中對斯大林的錯誤進行揭露,東歐國家發(fā)生巨大動蕩。中蘇關系在1956年也開始出現(xiàn)裂痕,60年代中蘇關系徹底破裂。冷戰(zhàn)形勢變得更為復雜。冷戰(zhàn)格局的嚴峻化、復雜化中止了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完成給中共領導人所帶來的樂觀,使他們對資產階級的威脅和資本主義復辟更加警惕,冷戰(zhàn)思維走向極端化,國內階級斗爭一步步走向絕對化。
冷戰(zhàn)語境下的階級斗爭激烈化、尖銳化其背后是社會思維結構的深層變化,以及由此形成的社會文化轉型。這一思維結構及文化建制的轉型簡單來說即由西方化向非西方化的絕對主義轉變。
中國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是在西方社會政治、文化強勢壓迫之下進行的,因而對如何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這一問題的思考自然離不開中/西對立的框架。這一模式在五四時期以“全盤西化”為特征的思想革命中走向極致,其特點是將中西文化進行整體比較,揚西抑中,賦予西方文明以普適性,將其置于現(xiàn)代的時間結構之上,為中國建立了向現(xiàn)代前進的參照系。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以西方文化觀照中國文化,或貶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發(fā)現(xiàn)“真相”,以尋求向以西方為代表的現(xiàn)代化行進的內在根據(jù)。中西等級分明,西優(yōu)中劣的思維結構在這種整體比較中確立并定格為一個時代的社會精神結構。這一思維結構在內形成一代人的價值信仰和運思方式,在外則延展為文學藝術領域內新的范式,從而形成了五四時期以個性解放與國民性批判兩大類型的文本模式。前者以西方個人主義精神燭照中國傳統(tǒng)倫理,或指證中國倫理道德的“非人”性,或奮起追求以西方個人倫理為主旨的“人的覺醒”;后者則以西方民主、自由精神為指向,指證中國國民的奴性、愚昧等構成國民基本精神的質素,批判中國國民的劣根性。不管是個人解放文本還是國民劣根性批判文本,其基本指向都是反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確立西方文化輸入中國的合法性。因此,盡管文本的表層結構多種多樣,但其深層結構則是中西二元對立的,而這對立又是以西方文明占絕對壓倒性地位的。
然而隨著毛澤東關于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思想的成熟和它日益成為實際的社會存在,對中西文化價值的判斷發(fā)生了結構性改變。毛澤東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說明了這一思維結構的轉換的緣由:“自從一八四○年鴉片戰(zhàn)爭失敗那時起,先進的中國人,經(jīng)過千辛萬苦,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1](p1406-1407)然而,其結果是“西方資產階級的文明,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資產階級共和國的方案,在中國人民的心目中,一齊破了產?!迸c五四一代全盤西化恰好顛倒過來,毛澤東時代卻是全盤否定西化:“資產階級的共和國,外國有過的,中國不能有,因為中國是受帝國主義壓迫的國家?!盵1](p1408)從而明確地指出中國要建立一個非西方化的現(xiàn)代化民族國家。毛澤東在使用“西方”這一概念時,即已將“西方”、“東方”分置于不同的敵對陣營,“西方”是中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他者”。正是在這種“他者”的觀照下,中國具有了自己的主體性。它意味著,中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立必然是在以西方為“他者”、“敵人”的對抗中進行的。在這對抗性的思維結構中,西方與中國之間,從政治、軍事到文化上形成了一整套自上而下的對抗性體制,從政治思想到經(jīng)濟結構到文化思想確立一整套反西方化體系,強調其整體系統(tǒng)的反西方化功能。這一套體制中,非此即彼的絕對主義思想起著主導作用,“要就是站在帝國主義戰(zhàn)線方面,變?yōu)槭澜绶锤锩α康囊徊糠?;要就是站在反帝國主義戰(zhàn)線方面,變?yōu)槭澜绺锩α康囊徊糠?。二者必居其一,其他的道路是沒有的”。[2](p681)同時,西方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也被納入社會進化的鏈條之中進行比較,形成等級結構。西方資產階級文明是墮落的、腐敗的、沒落的,是違背歷史發(fā)展方向的;而無產階級則是向上的、代表著歷史規(guī)律的。由次推論,無產階級的文化藝術也是進步的,資產階級文化藝術必然是沒落的決然死滅的?!拔覀兊乃囆g是進步的,新民主主義的,為工農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藝術,即使我們無產階級粗糙、倉促,或萌芽狀態(tài)的藝術品,比較起帝國主義或資產階級階級象牙塔里的那些富麗堂皇而沒有靈魂的東西來,也要高明得多?!盵3](p9)諸如此類的話在當時的報紙雜志上比比皆是。這些言論的背后,隱藏的是中西對抗的思維結構。
中西對抗的社會精神結構直接導致了文學世界兩極對立結構的形成。作為價值、意義多元性的體現(xiàn)——不同的文學主張的分裂與文學形態(tài)的多樣性,被認為主要是由于階級地位、階級集團利益所造成,是階級沖突的結果。同樣,反映這種階級地位的不同文學主張和文學形態(tài),有著進步/反動、先進/落后、正確/錯誤之分。從40年代后期開始,當代文學批評主要致力于解決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對整個文學界進行清理,不斷區(qū)分出“馬克思主義的”和“反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的”和“歐美沒落資產階級的”,劃分出兩條對立的文藝路線:資產階級文藝路線與無產階級文藝路線,并致力于清理出一條不斷明晰化的“脈絡”,即將被批判、反對的文藝思想與資產階級、帝國主義勢力聯(lián)系在一起,指責它們反映了把中國變?yōu)橹趁竦貒业膱D謀。剝奪資產階級文學在參與“當代文學”生成的合法性。另一個則是在當代文學組成內部中不斷發(fā)現(xiàn)并清理干凈資產階級文藝思想這一異質成分,即,使當代文學的意義結構不斷純潔化、純粹化。這兩個問題服從于一個目標,即當代文學生成資源取舍的合法性與純正性。
那么,如何看待五四文化運動呢?它關涉著對當代文化建制合法性的認證,亦即當代文學生成中資源取舍合法性認證。這一點,毛澤東在1940年《新民主主義論》中即已指出,五四文學“就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毛澤東對五四文化性質的斷定為對資產階級文藝思想的清理以及確立解放區(qū)文藝為當代文學生成的唯一合法性資源提供了歷史依據(jù)與學理依據(jù)。論述者們從社會經(jīng)濟結構,階級斗爭各個方面,為對五四文學傳統(tǒng)的階級歸屬提供一種客觀真理性,一種合法性論證,以歷史地解決五四文學傳統(tǒng)在各種文學派別、力量、主張的總體格局中的地位,即它是歸屬于無產階級的為無產階級文藝思想領導的并有待于接受無產階級文學改造的文學支流。因此,如何繼承五四文學傳統(tǒng),被認為存在著兩條不同的態(tài)度和兩條不同的路線。毛澤東指出:“五四運動的發(fā)展分成了兩個潮流。一部分人繼承了五四運動的科學和民主的精神,并在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加以改造,這就是共產黨人和若干黨外馬克思主義者所做的工作。另一部分人則走到資產階級的道路上去,是形式主義向右的發(fā)展?!盵4](p789)
對五四文學的闡釋一方面為解放區(qū)文學成為當代文學生成的唯一合法性資源尋求到歷史依據(jù),另一方面,五四文學中“人本主義”傳統(tǒng)、“歐美批判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市民”文學自然都被歸入到“形式主義向右的發(fā)展”的資產階級文藝路線之中,而成為被清理的對象。
因此,五四以來的文藝界隨即被名正言順地認為存在著對立的兩條路線的沖突,并對其進行了價值等級區(qū)分:“三十年來,除了代表地主階級的封建文藝已經(jīng)在理論上解除武裝,代表大資產階級的國民黨法西斯文藝,一直受到全國文藝界和全國人民的唾棄以外,中國文藝界的主要論爭是存在于這樣兩條路線之間:一條是代表軟弱的自由資產階級的所謂為藝術而藝術的路線,一條是代表無產階級和其他革命人民的為人民而藝術的路線。三十年來斗爭的結果,就是在歐美沒落資產階級文藝影響之下的為藝術而藝術的文藝理論已經(jīng)完全破產了,為藝術而藝術的文藝作品也已經(jīng)喪失了群眾?!盵5](p37)不同的文學流派被劃分為資產階級文藝陣營與無產階級文藝陣營,并指出其歷史命運?!靶略屡伞薄ⅰ艾F(xiàn)代派”、“京派”等被指認為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文學思潮和作家作品,遭到當代文學的嚴厲拒絕?!笆忻裎膶W”和“通俗小說”等,也被歸為“在西歐沒落期的資產階級文藝影響下的非工農大眾立場的文藝作品,”[5](p56)遭到當代文學的拒斥。錢鐘書、張愛玲、巴金、曹禺、張恨水等作家創(chuàng)作的多種可能性被排斥于當代文學生成之外。他們的作品在建國前后均遭受程度不等的批評。
隨著新中國領導人對社會階級關系日漸嚴峻的判斷,文藝戰(zhàn)線上兩大陣營也被不斷重新劃分其領域,兩條路線的脈絡也隨著國家對社會關系認定的變化而被重新清理出來。越來越多的原屬于革命陣營的文藝工作者與文藝思想被劃歸為資產階級文藝陣營而遭受到批判。反右斗爭之后,在周揚所作的經(jīng)毛澤東三次審閱的《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中,五四以來的文藝陣營被重新劃分為兩條路線:馬克思主義文藝路線與修正主義文藝路線。左翼陣營內部的思想斗爭被看成兩條道路的斗爭。批判者們重新整理出了“中國資產階級文藝路線”的“脈絡”:“最早有胡適的一派,后來有《現(xiàn)代評論》陳西瀅的一派,再后有‘新月派’,有‘第三種人’。他們曾經(jīng)公開打起反共、反人民的旗幟,可是終究布不成陣,幾個回合便潰不成軍了”,“于是就改變一種戰(zhàn)略,混到左翼文藝隊伍中來,掛起馬克思主義的招牌,來販賣資產階級的貨色。這叫做‘從堡壘內部來奪取’的戰(zhàn)略。最早一個,是托派分子王獨清,就是王實味、李又然等人的老祖宗,……再后來就有胡風這一派,以后證明是個反革命集團。馮雪峰、劉雪葦則是支持這一派的?!薄暗搅私夥藕?,又加上陳涌、鐘惦棐、秦兆陽等人。這些人的文藝思想是一脈相承的,主要的表現(xiàn)就是修正主義。 ”。[6]
對兩條文藝路線的不斷劃分,使當代文學的意義結構越來越純粹化,它表達了在中西對抗體制中,建立與資產階級舊文化徹底決裂的新文化的愿望與焦慮。這一愿望是建立在對歐美沒落文藝這一“舊基地”界線的不斷重劃和清理之上。并將其置于國家、民族的對立面,即將不斷被清理出來的反動文藝陣營與資產階級、帝國主義勢力聯(lián)系在一起,指責它們反映了把中國變?yōu)橹趁竦貒业膱D謀。其目的是在當代文學的生成與定型中將西方文化資源這一異質成分剝離出去。確立一個與西方世界相對抗的精神體系,不承認其間有任何介于二極之間的模糊的東西的存在。因此,建國以來,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條文藝批判的脈絡:與國家對階級斗爭的認定緊密相關,并呈現(xiàn)由黨的外圍向中心步步逼近的態(tài)勢。
1951年秋到1952年的夏天,在丁玲等文藝界官員領導下開始了全國范圍內的思想改造運動。這場運動對知識分子的反動落后思想進行了一次集體清算,“對于反動的落后的思想,作一番更深刻更切實的批評、揭發(fā)與清除”。因而很快,思想改造運動變成了知識分子尤其是高級知識分子的集體懺悔大行動:《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各大報刊相繼發(fā)表了朱光潛、費孝通、曹禺、馮友蘭、光未然、吳晗等人的自我檢討書。很顯然,這些公開作檢討的知識分子都有著共同的西方資產階級文化教育背景。其中大部分是來自于國統(tǒng)區(qū)的自由知識分子,他們幾乎都深受五四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對自身的歐化知識分子身份的懺悔成為進入新中國知識分子行列的必經(jīng)儀式。知識分子們的檢討內容涉及家庭背景、教育背景、政治歷史、政治思想、人生觀等許多方面,重點則集中于原來所受的英美資產階級政治文化思想觀念的影響,尤其是“超階級”、“超政治”思想,以及作為這些思想之基礎的個人主義的人生觀。換句話說,就是將批判的矛頭集中于與新型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不一致的地方。朱光潛在1951年發(fā)表于《人民日報》上的檢討中,朱光潛從地主階級出身談起,深挖自己剝削階級的根,隨即將自我批判的箭頭指向所受過的“洋教育”。緊接著,就是對過去生活、創(chuàng)作的懺悔:“自己有病,所害還僅限于一身,傳染到旁人,情形可就更嚴重。過去二三十年中我不斷的用我的那套有毒思想來編書寫文章”。懺悔的目的是為了清除自己思想意識中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不一致的地方,標準則是國家對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社會性質、社會階級關系的認知,“現(xiàn)在我看明白了:從五四運動之后,中國知識分子根本上只有兩條路可走,不是革命,便是反革命。在革命和反革命戰(zhàn)爭的猛烈中標榜‘中間路線’,鼓吹‘超政治’,遲早總要卷進反動政權的圈套里去,和它 ‘同流合污’。這便是我的慘痛的經(jīng)驗,也是許多類似我的知識分子的慘痛的經(jīng)驗?!盵8]朱光潛的檢討可以視為1950年代知識分子檢討的范本:挖掘思想根源(“洋教育”)——懺悔——表明對社會、對個人正確的認識。其核心在于清理西方資產階級思想在中國知識分子中的影響,并按照階級論觀點改造知識分子對世界的認知結構,將知識分子的思想感情完全整一地納入到國家對社會階級關系的認定之中。接踵而來的對資產階級學術思想批判運動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1954年,毛澤東親自發(fā)動《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俞平伯所著的《紅樓夢研究》和其他一些關于《紅樓夢》的文章,被認為是宣傳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觀點的錯誤著作。中宣部文藝處的林默涵在11月5日內部大會上明確闡述了大批判的動機:“胡適是資產階級中唯一比較大的學者,中國的資產階級很可憐,沒有多少學者,他是最有影響的?,F(xiàn)在我們批判俞平伯,實際上是對他的老根胡適思想進行徹底的批判,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等都很有意義?!睂m思想進行批判根源在于他的西方思想文化背景。批判者們指出胡適是中國資產階級思想的最主要的、集中的代表者。胡適的實用主義哲學是他的思想的根本,而這一哲學建成。與此同時,全國各地有組織有計劃地開展了對胡適思想的批判,全國省、市級以上的報紙和學術刊物發(fā)表了幾百篇批判文章。對胡適的批判在全國上下展開了一場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的清理運動。在批判中,胡適思想被與建造帝國主義殖民文化聯(lián)系起來。批判者們突出地指出胡適的“全盤西化”與“民族文化虛無主義”。大量不顧理論邏輯與任意上綱的批判文章都將胡適派研究與美帝國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他無論搞什么,都是運用實驗主義為美帝國主義服務?!薄八@樣誣蔑中華民族和中國文化,他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評價更是任意歪曲……事實上他是要在中國建造帝國主義殖民地的‘文明’”。[9]批判運動被賦予了資產階級唯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唯物主義兩條路線斗爭的重大意義,進一步建構了中國/西方、無產階級唯物主義/資產階級唯心主義二元對立的精神結構,為非西方化道路在新中國的展開清除思想文化領域上的異質成分。
另一場更為重大的思想批判——對胡風的批判仍然是在中/西、社會主義道路/資本主義道路兩極對立的框架中進行的。對同屬于左翼陣營之內的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并將批判上升到政治批判領域說明了兩極對立思維的確立及其不斷絕對化的過程。它表明,國家對社會階級關系的認定越來越純粹化、尖銳化。因此,自然要求進一步對尚殘存于知識分子思想中的歐美、五四文化傳統(tǒng)進行清理。胡風及其追隨已由“小資產階級”“提升”為“資產階級”文藝家,從而被推向了無產階級的反面。中共中央宣傳部于1955年1月20向中央提交了《關于開展批判胡風思想的報告》中認為,在胡風的意見書中,“他很有系統(tǒng)地、堅決地宣傳他的資產階級唯心論,他的反黨反人民的文藝思想”?!秷蟾妗窂奈鍌€方面具體指出了胡風及其一派的錯誤思想,指出其目的就是要為他的資產階級文藝思想爭取領導地位,反對和抵制黨的文藝思想和黨所領導的文藝運動。而他的活動,則反映了目前社會上激烈的階級斗爭。4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郭沫若的文章《反社會主義的胡風綱領》。郭沫若將胡風和胡適聯(lián)系起來,“胡適主張‘全盤西化,全盤接受’,胡風不也在完全否認民族遺產,主張新文學的形式只能從西方‘移入’嗎?胡適否認物質世界和科學真理的客觀存在,胡風不也在提倡‘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自我擴張’嗎?”“從胡風的思想實際和他所采取的行動實際來看,他所散播的思想毒素是不亞于胡適的。他所提出的綱領是有一般意義的、思想的和行動的綱領。反對學習馬克思主義,反對和人民群眾結合,實際上就是反對全中國知識分子走社會主義革命的道路。”[10]
顯然,對胡風的批判的根源在于其文藝思想中的西化色彩。胡風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論、“民族形式”論、“寫真實”論、“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以及對創(chuàng)作方法與世界觀的關系問題的討論,其主旨是對作家主體身份的認同,對“個性主義”、批判精神的繼續(xù)。因此,可以說,將胡風及其追隨者打為“反革命集團”,其實質是為了打掉西方資產階級思想和五四文化傳統(tǒng)在新中國的影響。這一點,在其后對丁玲等人及“個人主義”的清算更為明顯。
隨著對階級斗爭形勢判斷的日益尖銳化,對文藝陣線的異質清理也呈現(xiàn)縱深化的傾向。反右斗爭后,來自解放區(qū)的但有著五四文化背景的丁玲、馮雪峰等人受到嚴厲批判。丁玲與艾青、蕭軍等人在40年代曾被批判過的文章也在1958年被拿出來“再批判”,作為其資產階級個人主義世界觀的歷史證據(jù)。在毛澤東親筆改定的《編者按語》中被定性為“以革命者的姿態(tài)寫反革命的文章”,是“反黨反人民的”。批判者們并不僅止于指出丁玲、馮雪峰們的反動性,更重要的是挖出個人主義這一資產階級反動思想的根源。周揚在《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中指出,“多少年來,莎菲女士的靈魂始終附在丁玲的身上,只是后來她穿上了共產主義者的衣裳,因而她的面貌就不那么容易為人們所識別?!盵11]批判者在西方文化中找到個人主義的根源,為批判個人主義找尋深層依據(jù)。在這篇《大辯論》中,周揚提出了“個人主義,在社會主義社會,是萬惡之源”的著名論斷。以“人本主義”“個性解放”思潮與批判精神為價值核心的五四文學傳統(tǒng)被作為異端從當代精神結構中徹底清除出去。
進入60年代,中蘇兩黨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分歧進一步加深,東西方冷戰(zhàn)形勢嚴峻化,結合國內所謂“黑暗風”、“單干風”、“翻案風”和“投降風”的出現(xiàn),對國內階級斗爭的判斷更加嚴峻了。1963、1964年毛澤東作出對文藝界的兩個批示,全面地否定了建國以來的文藝界。1964年在全國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演出總結大會上,康生遵照江青的旨意將一大批新中國以來出現(xiàn)的作品冠以“大毒草”的罪名。其原因是這些作品“歪曲英雄形象”、“美化中間人物”、“調和階級矛盾”、“抹煞階級斗爭”,用“人性的矛盾”代替“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兜售精神麻醉劑——資產階級個人主義、人道主義和復仇的階級調和觀點”,“為資本主義復辟準備條件”。一句話,是資產階級思想對社會主義文藝的挑戰(zhàn)進攻,因此也就必須進行堅決的回擊。在這些批判中,田漢、夏衍、邵荃麟等新中國文藝領導人相繼被納入其中,最終被驅逐出無產階級文學工作者隊伍。1966年2月《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出籠,其核心是全面否定中國的左翼文藝和社會主義文藝,以期創(chuàng)造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藝?!都o要》認為,自建國以來,“一條與毛澤東思想相對立的反黨反社會主義黑線專了我們的政,這條黑線是資產階級的文藝思想、現(xiàn)代修正主義的文藝思想和所謂三十年代的結合”,這就是所謂文藝黑線專政論?!都o要》出籠,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浩劫開始,對建國以來的文藝界徹底否定,文藝批判走向了極端,而冷戰(zhàn)思維也在文學領域徹底走向了極致。
[1]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 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
[2]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 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3]錢理群.天地玄黃[M].青島: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
[4]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 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
[5]郭沫若.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A].新華書店,1950.
[6]邵荃麟.為文學藝術大躍進掃清道路——座談周揚同志的文章〈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N].文藝報,1958-06.
[7]朱光潛.最近學習中幾點檢討[N].人民日報,1951-11-26.
[8]馮至.胡適怎樣“重新估定中國古典文學”[N].光明日報,1955-06-05.
[10]郭沫若.反社會主義的胡風綱領[N].人民日報,1955-04-01.
[11]周揚.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N].人民日報,1958-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