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的故事與你的故事——李安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解讀

章夢婷

一、第一個故事

我更愿意相信這樣一個故事。少年派一家?guī)е麄儎游飯@里的動物，在移民去加拿大的途中遭遇海難。派坐上了救生艇，和四只動物一起，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鬣狗咬死了斑馬，殺死了猩猩，老虎理查德吃掉了鬣狗。最后，派和老虎一起生存在大海之中，從不信任到共生存，在經(jīng)歷了227 天的漂流后在墨西哥海岸得救。

如若沒有希望，就無法看到那片魔幻般的大海，無法看到雷電劈到海面時猙獰背后的綻放。從荒蕪到社會，從孤寂地與猛虎對峙的漂流驟然返回人性森林，老虎頭也不回地走了。少年派悵然若失，哭得像個孩子。 “我的父母、我的兄弟、理查德·帕克、最后都離我而去了。到頭來我相信人生就是不斷地放下。然而痛心的是，我都沒能好好地與他們道別。”

生命的驚喜在于一場場意外，就像一陣觸不到的風(fēng)，你預(yù)料不到它什么時候到來，更預(yù)料不到它什么時候離開。它只在那對你微笑，笑你逃避時的幼稚，還有從容應(yīng)對時的成長。你揮一揮手，發(fā)現(xiàn)歲月的印記曾就在這里，卻早已離去。生命中的痕跡，從不愿與你告別。

這是李安的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結(jié)局前的故事。唯美得讓人落淚。

二、隱 喻

如果故事只是到這，那么可以說，它是一部精彩的3D 動作片。而當(dāng)日本調(diào)查員出現(xiàn)時，故事又變得不那么簡單了。他們不相信派說的這個故事。于是派又跟他們講了另外一個故事。他，媽媽，水手，還有廚師成了船上的幸存者。水手在跳海時摔斷了腿，廚師殺了水手并將其吃掉。媽媽為了保護(hù)派，與廚師爭執(zhí)，于是廚師殺掉了媽媽并將她扔進(jìn)了海里引誘鯊魚。派按捺于心中的怒火終于爆發(fā)了，于是他殺了廚師并吃了他。最后派獨(dú)自在海上存活了下來并獲救。

在第一個故事中，老虎一直藏在篷布下，直到鬣狗殺死了猩猩，老虎才突然跳出咬死了鬣狗。鬣狗代表著廚師，斑馬代表著水手，猩猩是媽媽，而老虎則是派被現(xiàn)實逼出來的邪惡一面，是派另一個自己。導(dǎo)演李安，一直在電影中強(qiáng)化本體與喻體的關(guān)系。電影一開頭，用了一大段的篇幅來講述派的成長過程。當(dāng)派偷偷給動物園里的老虎喂食時，父親很生氣地教育派說： “從老虎眼中反映出來的，是你自己的投影?！迸蓛簳r去教堂偷喝圣水時，被牧師撞見，牧師說，“you must be‘thirst ’”。老虎的原名是“口渴”，捕獲他的獵人叫“理查德. 派克”。由于登記時的疏忽，獵人的名字被登記成了“口渴”。1884年，一次海難中，三民成年船員殺死了17 歲的孤兒“理查德·帕克”，并將其分食。而這頭孟加拉虎的名字也巧妙地從“thirst ”變成了“理查德·帕克”。

老虎就是人性中獸性的一面。受他父親的影響，派其實是個辯證主義者，所以他背圓周率改名為派、聽哥哥的唆使去教堂偷圣水、以至于到最后的吃人，都是人作為動物的本能。

信仰和宗教不能代表人性的全部，派在求生的過程中，他就是理查德·帕克。而當(dāng)他獲救的時，即他回歸社會時，老虎便決定走了，這時候，他就是派。人性和獸性，不過是同等地存在，而已何種方式存在，只取決于你的生存位置而已。這就是人偉大的地方，區(qū)別去動物的地方。復(fù)雜而又單一。

第二個故事和埋藏了整篇的伏筆要到電影的最后才能夠頓悟，第二個故事沒有出現(xiàn)任何畫面，導(dǎo)演吝嗇地只讓派用了兩分鐘的口述而已。現(xiàn)實總是被包裹在鮮亮的糖衣里面，卻是人內(nèi)心深處的陰暗面和無法回避的本能，而我們往往要依靠這可怕的欲望從而警覺地生存。

我們又何必去逼那孩子，逼自己? 所以后來，日本調(diào)查員在檔案里記錄了他們原本并不相信的第一個故事。前來拜訪派的作家亦是選擇了第一個故事，“所以你跟隨上帝”，派對作家說。我們跟隨的，不是真實，不過是內(nèi)心最愿、最能接受的答案。

三、你的信仰

“科學(xué)解決的是外在的問題，而宗教解決的是人內(nèi)心的問題?！庇龅胶ｋy前的派是個看似虔誠卻一無所知的宗教徒，他同時信仰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三種宗教。他的父親說： “如果你同時信仰三個宗教，那等于什么都沒信。與其如此，不如選擇相信理性，相信科學(xué)，我寧可你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否認(rèn)我，也不要不加分辨地盲目接受。”當(dāng)時的派沒有回答父親，故事的最后卻道出來答案。

第一次的暴風(fēng)雨，派抱著船桿，看著航船沉沒，他在風(fēng)中哭喊著爸媽，他對著漫漫夜空喊著對不起，對不起，爸爸媽媽，對不起。第二次暴風(fēng)雨，那種從未有過的恐懼，讓他鼓起勇氣戰(zhàn)勝大海?！吧癜?，我把我獻(xiàn)給你，你又想要什么?”他迎著風(fēng)，叫著“理查德，快出來參拜神”，他在暴風(fēng)大聲嘶嚎，他在大雨中呼喚著神，卻沒有呼喚神的名字。這時，他的神，不是毗濕奴、不是耶和華也不是安拉。不是他不虔誠，只是他所呼喚的神，就是神本身，在他心中的本來面目。

我們不再呼喚神之真名，神卻距離我們更近。我一直覺得，是神引領(lǐng)著派來到了那個小島上的， “當(dāng)你接受磨難絕望時，神一直在看著你，給你一個休息的機(jī)會，給你一點(diǎn)提示，讓你繼續(xù)走下去?！彼栽谂蔀l臨餓死時神帶他來到了一個小島，有食物、有水。一切看似這么美好。派下了船，解開和女友唯一的信物紅繩來綁住小船。我不知這是否是浪漫于生存下必輸?shù)慕Y(jié)果，還是派在告訴我們，他已放下過去，放下過去的自己。

似乎一切都該安詳，派和理查德找到了他們的歸宿之地。但是安逸會吞噬靈魂，那個能背下圓周率的孩子看出了神明的伏筆。上帝給你一個棲息地，只為讓你走得更遠(yuǎn)。

后來派在小島上找到了蓮花。毗濕奴神的蓮花里孕育了梵天，世界都隨著梵天的清醒與入夢而寂滅。想起在最開始的時候，那個蓮花的手勢，那個時候的生活，那個時候的姑娘，我們以為的煩惱，在最后的結(jié)局出現(xiàn)時回頭，是多么的純凈，沒有煩憂。而派找到的蓮花里卻包含了一顆人類的牙齒，也因為這顆牙齒，派看到了小島食人的本質(zhì)。他的精神世界不得不重新洗禮、重建。他帶著理查德離開了小島。于是我們終于看到了小島的真面目——形似一個女人臥躺的輪廓。端莊、美麗。有人說那個小島象征著派食母( 因島上全是素，且派的母親是素食者。) ，也有說那是派手舞蓮花的初戀 ( 紅繩、初戀) 。但我更愿意相信那是印度教毗濕奴神的化身，那是神明的給予，是每個疲憊人的棲息地。小島正是一個宗教的象征，代表了派重回人類世界前對自己的重新定位和認(rèn)識。

食人島以神諭的形式，告訴了派，大千世界，可以喧囂美好，也可以殘酷現(xiàn)實，兩者對立而統(tǒng)一。得救后成年了的派，依舊沒有專注于一個信仰，反而涉及得更多。他說： “信仰就像一座房屋，可以有很多樓層、很多房間?？梢詰岩?，懷疑在每一層都占了幾間?！碑?dāng)你真正去去信仰時，你信仰的，便已超出某個具體的神。這個信仰，源于你的內(nèi)心，而那個具體的神，不過是你給自己的內(nèi)心披上的一件外衣而已。

四、結(jié) 語

我們更多的人，都更愿相信第一個故事，那個神與你同在的故事，那個有著會發(fā)光的海水、沙漠般的荒島、美得一塌糊涂的海天一線、魔咒般恐怖的狂風(fēng)驟雨的故事，因為我們都向往美好。但我們卻忘不了被李安包裹在如此美麗的糖衣之下的殘忍的第二個故事，因為那更接近真實。我想，這才是我們的迷障。

關(guān)于派的故事，還有第三個、第四個版本。而那些版本也許更為陰暗，卻又能自圓其說。電影留給我們的解讀，就如主人公派的名字一樣，是無限不循環(huán)小數(shù)，只能無限趨近，而永遠(yuǎn)沒有結(jié)局。李安為每一個故事的真實都提供了可能，我們可以不斷地從影片的碎片和各種隱喻下拼湊出屬于自己的故事，而不需要去猜測哪一個故事是真的。你的選擇就是你的信仰。老虎都沒回頭，我們又何必回頭。畢竟，李安講完了故事，故事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