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鵬翔
(1.三峽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四川宜昌443002;2.南開大學哲學院,天津300071)
在當今盛行的各種生態(tài)思想中,深層生態(tài)學(Deep Ecology,亦譯為深生態(tài)學)是其中比較激進而又有較大影響的一個流派。1972年,挪威哲學家阿倫·奈斯(Arne Naess)提出了“深層生態(tài)學”的概念,用以批判主流環(huán)境保護主義的“淺層生態(tài)學”。在奈斯看來,“淺層生態(tài)學”是人類中心主義的,關注的是人類的利益,主張在不削弱人類利益的前提下改善人與自然的關系,但這不能從根本上改變日益惡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奈斯認為當前的環(huán)境危機有其深層的哲學根源,就是西方從近代以來盛行的以主客二分、主客對立為特征的人類中心主義,只有從哲學世界觀上發(fā)生一場重大的轉變,破除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深刻認識到自然萬物都有其內在價值,樹立生態(tài)中心主義的世界觀,生態(tài)危機才有可能從根本上得到解決。其后奈斯又和美國生態(tài)學家塞申斯(G.Sessions)聯(lián)合提出了深層生態(tài)學的八條原則,在世界上產生了廣泛影響。深層生態(tài)學經由奈斯、塞申斯、德沃爾(B.Devall)、福克斯(W.Fox)等人的不懈努力,如今已經成為影響廣泛的全球運動,成為許多綠色運動團體的指導思想和行動綱領。
深層生態(tài)學的思想淵源極為復雜,塞申斯和德沃爾在《深層生態(tài)學》一書中,將深層生態(tài)學的思想來源概括為:永恒哲學,田園主義和自然主義文學傳統(tǒng),生態(tài)科學與“新物理學”,某些基督教思想,女性主義,東方哲學(尤其是道家和佛教),原著民的哲學,以及海德格爾、施耐德、杰弗斯、繆爾和布勞爾等人的思想[1]80-108??偟膩碚f,深層生態(tài)學是融合了東西方的許多文化資源而建構起來的一個理論體系。
深層生態(tài)學最獨特的理論貢獻是它的“自我實現”理論,這一理論同時也是深層生態(tài)學的最高原則和終極目標,它同樣也是東西方文化資源交融的產物。一方面,該理論深受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所創(chuàng)立的“自我實現”理論的影響。在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中,“自我實現”是人的需求的最高層次,也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精神境界,在這一過程中,人發(fā)揮了自己的潛能,完成了對自我的超越并最終達到類似宗教情緒的高峰體驗。馬斯洛認為:“處于高峰體驗的人有一種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加整合(統(tǒng)一、完整、渾然一體)的自我感覺?!斔蛹兇獾鬲氉猿蔀樗约簳r,他就更能與世界、與以前非我的東西融合,例如,摯愛者雙方更加親密地融為一體,而不再是兩個人;‘我—你’一元關系更具可能性;創(chuàng)造者與他的產品合二為一;母親與她的孩子合為一體;藝術觀賞者化為音樂、繪畫、舞蹈,而音樂、繪畫、舞蹈,也就變成了他;天文學家‘飛離地球’,融入日月星辰,而不是透過望遠鏡孔從這個地獄望到那個地獄?!保?]深層生態(tài)學的“自我實現”理論某種程度上可被視為馬斯洛的理論在生態(tài)學意義上的表達。另一方面,深層生態(tài)學的“自我實現”理論也深受東方思想如道家、佛教以及甘地等人的影響,值得一提的是,馬斯洛所創(chuàng)立的人本主義心理學也同樣深受道家和禪宗等東方思想的影響。無論馬斯洛還是深層生態(tài)學家,都需要借助東方的智慧來擺脫西方傳統(tǒng)思想中狹隘的“自我”觀念以及機械論自然觀的影響。
近代西方哲學的自我觀是建立在笛卡爾二元論的基礎之上的,它強調主客體的分離和對立,把自我看做可以脫離客體存在的主體,自我就是實體自我,是一個特定的、單個的人。這種自我觀一方面肯定了人的價值、主體的價值,另一方面也存在著個體主義的傾向,把自私的沖動視為自我的核心。尤其在對人與自然的關系理解中,往往把自然視為沒有內在價值的、可供征服和掠奪的對象,所有自然物的價值都以是否能夠滿足人的需要為標準,這就必然導致人類中心主義的傾向。深層生態(tài)學的自我觀與此恰恰相反,它努力尋求的是超越這種狹隘自我的大自我觀。
“生態(tài)自我”就是深層生態(tài)學家們所努力尋求和建構的自我觀,它首先被阿倫·奈斯提出并為大多數深層生態(tài)學家所接受并深入探討。奈斯認為成熟的“自我”觀念要經歷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本我”(ego);第二個階段是社會的自我;第三個階段是形而上的自我。奈斯將形而上的自我稱為“生態(tài)自我”,為了將“社會的自我”與“形而上的自我”相區(qū)別,將前者小寫(self)而將后者大寫(Self)。認為自我成熟的過程就是自我不斷得到擴展和深化的過程,是不斷擴大自我認同對象的范圍的過程,到了“生態(tài)自我”的階段,自我的意義便從個體擴大到生態(tài),自然成為自我的一部分。這就是深層生態(tài)學所追求的自我實現。正如阿倫·奈斯所言:“我不在任何狹隘的、個體意義上使用‘自我實現’表述,而要給它一個擴展了的含義。這是一種建立在內容更為廣泛的大寫‘自我’(Self)與狹義的本我主義的自我相區(qū)別的基礎上的‘自我實現’,在某些東方的‘自我’傳統(tǒng)中它已經被認識到了。這種‘大我’包含了地球上連同他們個體自身的所有生命形式。若用五個詞來表達這一最高標準,我將用‘最大化的(長遠的、普遍的)自我實現’!另一種更通俗的表述就是‘活著,讓別的(指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形式)也活著’。如果因擔心不可避免的誤解不得不放棄這一術語,我會用術語‘普遍的共生’來代替。當然,‘最大化的自我實現’可能被誤解為為了集體而消除個性?!保?]
“生態(tài)自我”的實現需要自我認同的不斷擴展才最終得以完成,在阿倫·奈斯看來,“認同”思想是深層生態(tài)學立論的基礎。盡管深層生態(tài)學與現代生態(tài)科學、現代物理學的發(fā)展有很大關系,但“生態(tài)自我”最終不是依靠理性而是依靠直覺體驗實現的。阿倫·奈斯曾經舉過一個例子來說明:“40年前,我遇見一個非人類生物。當時,我正用一臺老式的顯微鏡,觀察兩滴化學物質相遇的奇妙瞬間。一只跳蚤從桌邊行走的老鼠身上蹦下,這只可憐的昆蟲一下跳進了酸性物質的中間。救它是不可能的了。就這樣,幾分鐘后跳蚤終于死了。整個過程表現得很可怕。自然地,我體會到了一種痛苦的憐憫和共情。但是共情并非根本,根本的是認同的過程,‘我在跳蚤身上看到了自己’。如果我與跳蚤疏離,不用心觀察也不把它類比為自己,那段死亡的掙扎將給我截然不同的感受。因此,對人類而言有了共情和團結一致,就一定會有認同存在。”[4]81-82奈斯在這里所要表達的就是一種情感共鳴的體驗,或者說是對跳蚤的認同,這種認同不僅僅是一種惻隱之心,而是進一步消除自我與非我疏離感。奈斯認為,在自我認同的不斷擴展過程中,我們不僅會認識到自然物都有其內在的價值,它們也都有自我實現的需要。只有將自我認同超越整個人類而達到一種包括非人類世界的整體認同,才會將自然作為自我的延伸部分,將對自然的破壞感知為對自我的破壞。很顯然,深層生態(tài)學的“生態(tài)自我”更類似于東方思維中“萬物一體”、“萬物有靈”的觀念,而非來自近代西方的思想傳統(tǒng)。
塞申斯和德沃爾在《深層生態(tài)學》一書的緒言中就宣稱:“我們相信,我們也許并不需要某種新的哲學,而是要重新喚醒那些非常古老的哲學,重新喚醒我們對地球的智慧的理解?!保?]5實際上,阿倫·奈斯所提出的“生態(tài)自我”的概念就是直接來自曾經以“非暴力抵抗運動”來領導印度獨立運動的甘地的啟迪。奈斯說:“如果甘地說的自我是本我,那為什么要為窮人工作?對他來說,那是一種能夠實現的最高的、普遍的自我。相反地,似乎他試圖通過‘無私的行動’達到自我實現;也就是通過減少對狹隘自我或本我的支配達到自我實現。每一生物通過不斷擴大而親密相連,伴隨著這種親密,就產生了‘認同’的能力,并且作為一種自然結果,也就產生了非暴力的做法。無需道德,就如同我們無需道德來讓我們呼吸一樣。相反,我們有必要培養(yǎng)我們的洞察力:‘獲得非暴力能力技巧的最根本基礎是相信所有生命的自然統(tǒng)一性?!保?]85同時道家思想也對深層生態(tài)學家有著深刻的影響。
科學家弗·卡普拉指出:“深層生態(tài)學的哲學和宗教結構不是什么全新的東西,在整部人類史中已多次提出過。在偉大的宗教傳統(tǒng)中,道家提供了最深刻和最美妙的生態(tài)智慧的一種表達?!保?]美國的環(huán)境哲學家科利考特更是將道家思想稱為“傳統(tǒng)的東亞深層生態(tài)學”[6]。
需要注意的是,深層生態(tài)學家們所關注的道家思想主要是指《老子》,對另外一本重要的道家著作《莊子》卻關注不夠。這主要是因為在西方世界,《莊子》的傳播遠不如《老子》的傳播廣、影響大。實際上,《莊子》的思想不但是對老子思想的繼承,而且在許多方面都擴展和深化了老子的思想。《莊子》一書中的物我觀要遠比《老子》豐富,并且更加切合深層生態(tài)學所提出的“生態(tài)自我”理念,也更加值得深層生態(tài)學家們關注和汲取。莊子的物我觀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的內容:
在莊子看來,自然萬物都是由氣所構成,氣是彌漫宇宙的普遍的存在,氣聚則為物,氣散則復歸于天地,人也不例外。《莊子》說:
人之生,氣之聚也;聚而為生,散而為死。若死生為途,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莊子·知北游》)
從構成來看,不但是人,而且所有生物以及草木土石,都是由氣構成的。不但如此,萬物的聚散生死,也都是道的體現。萬物自然各不相同,但從“道”和“氣”來看,萬物并無貴賤之分,又都是相同的。深層生態(tài)學的一個基本思想就是強調生物的平等性,強調生物圈中的一切存在物都有生存、繁衍和充分體現個體自身以及實現自我的權利,但對這種平等性的基礎卻缺乏詳細地闡述,因此經常受到一些學者的質疑。但在莊子看來,如果從道和氣的層次來看待萬物,那么萬物齊一、物無貴賤就沒什么難以理解的了?!肚f子》說: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缘烙^之,何貴何賤,是為反衍……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始終,物有死生,不侍其成;一盈一虛,不位乎其形。(《莊子·秋水》)
萬物之所以有貴賤之分,無非是有了“此”與“彼”的區(qū)別。莊子懷疑人就掌握了判斷貴賤、是非的標準,而是從萬物的角度看,各有其標準。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鯽蛆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糜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7]
正因為莊子只將人視為萬物中的一員,并不認為人凌駕于自然萬物之上,才提出了這樣引人深思的質疑。既然否定了人掌握價值判斷的標準,那么也就實際上肯定了萬物各具自己的內在價值。
為了打破物我的界限,莊子提出了物化思想,認為萬物之間是流轉變化的,批判了人類的驕傲和僭越,這是比認同更為超越的思想。著名的“莊周夢蝶”的故事就是體現了這種思想。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齊物論》)
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铘?!贝笠北匾詾椴幌橹?。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莊子·大宗師》)
這不僅是莊子浪漫的詩情、灑脫的情懷,也正體現了莊子萬物流轉的深刻思想。在莊子看來,天地就是一個鑄造萬物的大熔爐,可以鑄造出人,也可以鑄造出物,其間并無根本的區(qū)別。因此,成為人不必可喜,成為物不必可悲,因為成為人就覺得高出萬物之上,那就是天地間的不祥之人。莊子的物化思想是對人類中心主義者的辛辣諷刺,對深層生態(tài)學而言,無疑具有極為可貴的價值。
莊子憧憬的理想社會是一個人與動物、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社會,比老子的“小國寡民”更接近于原始的、樸素的自然狀態(tài)。莊子說:
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雀之巢可攀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知乎君子小人哉!(《莊子·馬蹄》)在另外一處,莊子對他的理想社會是這樣描述的:
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與與,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莊子·盜跖》)
莊子的理想社會中,人是淳樸善良的,能與萬物和諧相處,萬物能按自然的本性生長發(fā)育,而不是人戕害、掠奪的對象。人與自然完全融為一體,物我之間不可分別也不必分別,這是美好的,當然也僅僅是理想的。深層生態(tài)學也經常被批評者視為對荒野的不切實際的迷戀,但這種對人與自然合一的理想追求確實擊中了現代文明對自然的過分干預和破壞。
以上論述了深層生態(tài)學的“生態(tài)自我”的內涵以及理論淵源,并與莊子的物我觀進行了比較。盡管莊子思想作為前現代思想,并不會像深層生態(tài)學那樣有明確的生態(tài)意識,但莊子思想中確實蘊涵著豐富的生態(tài)智慧,對此的深入研究可以深化深層生態(tài)觀的思想基礎,從而豐富深層生態(tài)學的內容。
[1]DEVALL B,SESSIONS G.Deep Ecology[M].Salt Lake City:Gibbs,M.Smith,Inc,1985.
[2][美]馬斯洛.自我實現的人[M].許金聲,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257-258.
[3]NAESS A.The Deep Ecological Movement:Some Philosophical Aspects[C]//SESSIONS G.Deep Ecology for 21st Century.Berkeley:Shambhala Publications Inc,1995:64-65.
[4]NAESS A.Self realization:An ecological approach to being in the world[C]//DRENGSON A & DEVALL B.E-cology of Wisdom.Berkey,CA:Counter- point,2008.
[5][美]卡普拉.轉折點:科學、社會、文化[M].馮禹,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310.
[6]CALLICOTT J B.Earth’s Insights[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67.
[7]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