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紅,關(guān)麗君
(1.渤海大學 大學外語部,遼寧 錦州121013;2.遼寧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遼陽111000)
20世紀以來,隨著女性主義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逐步興起與發(fā)展,母女關(guān)系題材常常出現(xiàn)在許多中外女作家的筆下。這些作品不但引發(fā)了無數(shù)女性讀者的情感共鳴,也同樣受到了文學評論界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然而,對母女關(guān)系的書寫并非女性作家的專利,一些男性作家也曾就這一題材創(chuàng)作了發(fā)人深省的作品,英國著名作家D.H.勞倫斯的中篇小說《母女二人》便是極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母女二人》寫于1929年,當時女權(quán)主義在西方社會方興未艾,但勞倫斯卻漸漸地轉(zhuǎn)向了男權(quán)主義。他一改以往對兩性關(guān)系話題的熱衷,從一個嶄新的角度講述了一對中產(chǎn)階級母女間錯綜復雜的情感關(guān)系。母親波德茵太太喪夫后旅居歐洲各地,在與女兒分分合合五年后終因割舍不斷母女親情而回國,希望與女兒建立一個“雙人之家”。年過三十的女兒弗吉尼亞是某政府機關(guān)的部門負責人,工作壓力和愛情失敗使她倍感壓抑,她與母親的關(guān)系也逐步惡化,直至最終決裂。無獨有偶,這種因家庭中父親角色缺失而引發(fā)的母女關(guān)系變化同樣出現(xiàn)在中國女作家陳染的中篇小說《無處告別》中?!稛o處告別》創(chuàng)作于1992年,講述了一對中國母女的情感故事。女兒黛二曾是大學老師,因出國而辭職,但不久后又因內(nèi)心孤獨而選擇了歸國。年近三十的她既沒有愛情又沒有工作,內(nèi)心非常壓抑。與此同時,黛二的母親由于丈夫去世而將情感全部轉(zhuǎn)移到女兒身上,母女間因此愛恨交織,爭吵不斷。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勞倫斯和陳染以同樣的敏銳觀察到了現(xiàn)代社會中母女關(guān)系的畸變,但由于他們所處時代的不同和性別角色的差異,兩位作家在各自的小說文本中使用了完全不同的視角。勞倫斯在《母女二人》中采用了男性視角和男權(quán)主義話語,陳染則在《無處告別》中采用了女性視角,立場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女性主義意識。
在《母女二人》和《無處告別》這兩篇小說中,母女關(guān)系異化都是敘事的重要部分。兩位作家對母女關(guān)系的描寫突破了以往慈愛的母親與乖順的女兒相親相愛其樂融融的傳統(tǒng)范式,代之以充滿了矛盾、沖突甚至仇恨的復雜畫面。雖然弗吉尼亞母女與黛二母女在文化背景和所處時代上均有差異,但她們的母女關(guān)系異化都是在家庭中父親角色缺失的情況下凸顯出來的,而且兩位作家驚人相似地使用了“敏感”一詞來描繪這種微妙的母女關(guān)系?!赌概恕分袑Ωゼ醽喣概P(guān)系的描述是:“多年的經(jīng)歷,讓她們兩人變得像一對夫婦而不是母女。她們相互十分了解,各自對對方都十分‘敏感’?!保?]227《無處告別》中則說:“黛二父親去世后的這幾年,黛二與母親這兩個單身女人的敏感日子真是過得舉步維艱。”[2]97不僅如此,這兩位作家在對這種母女關(guān)系產(chǎn)生變化的原因上有幾點共識。
首先,在《母女二人》和《無處告別》中,兩位不同性別的作家所塑造的母親都擁有強烈的母愛,而母親過度的關(guān)愛和控制正是導致這兩對母女關(guān)系出現(xiàn)矛盾的共同原因之一。《母女二人》中波德茵太太是深愛著女兒的,她會在發(fā)財時寄上支票與女兒分享,她會為女兒精心策劃房間,她期待女兒戀愛結(jié)婚,并愿意做她的陪襯。為了取悅女兒,她會悉心準備飯菜,當女兒無精打采時,她無比焦慮,當女兒亂發(fā)脾氣時,她沉默忍讓。但是,另一方面,波德茵太太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女兒,她始終對女兒有著一種支配的力量,“一種微妙的統(tǒng)治力,讓人震顫的女性力量?!保?]227在她們的“雙人之家”里,弗吉尼亞受制于母親,完完全全受著母親魔力的驅(qū)使。這種過度的母愛和母權(quán)使她難以承受,“可憐的弗吉尼亞,一邊是緊張的工作,一邊是母親那可怕的牽腸掛肚,這一切讓她處在了崩潰的最邊緣?!保?]249于是,這對母女間的矛盾和沖突愈發(fā)嚴重。同樣,在《無處告別》中,黛二母親也深愛自己的女兒。黛二出國時,母親出于關(guān)愛恨不得讓她把所有的衣服都讓她穿在身上。黛二回國后母親辛辛苦苦地幫她找工作,還流著汗回到家,并且老遠地買了許多黛二愛吃的東西,為她祝賀??梢哉f,黛二父親去世后,母親將全部的注意力和情感都傾投到她的身上,但這過度的母愛已使黛二覺得厭倦至極,她甚至認為母親是在用愛心來折磨她,暗暗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離開她。同時,黛二也無法忍受母親的權(quán)威角色,她認為母親“最大的問題就是她有一套思想方法,她總是要向你證明她是正確的,并且總在告訴你如何處事做人,如何決定一件事?!保?]103
其次,子女在成長過程中對父母的認識在不斷改變,他們對父母的存在價值往往會經(jīng)歷一個從認同到否定的過程。在勞倫斯和陳染的筆下,女兒們思想成熟之后逐漸對母親的自身存在價值產(chǎn)生了懷疑和否定,這種由認同到否定的變化不可避免地導致了母女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痕?!赌概恕返拈_篇曾提到,弗吉尼亞并不真想欺壓男友亨利,但因為不得不對家衷心耿耿,也就站到了母親一邊,成了母親的“同謀”。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逐漸有了自己的主見,并開始和母親對立。故事中最具代表性的情節(jié)是:弗吉尼亞一遍遍地聽著那些差強人意的幽默唱片聽到了第六遍,波德茵太太忍不住抱怨說自己都可以背誦下來了,這時弗吉尼亞卻只簡單地回答了一句“沒錯,我相信你能”,然后就自顧自地接著去聽第七次。勞倫斯感慨道:“這簡單一句話就足以表達她對拉切爾波德茵全部的輕蔑,她看不起她的能量、她的活力、她的頭腦、她的肉體,總之,她本身的存在都讓女兒看不起。”[1]253可想而知,女兒的這種令人心寒的否定徹底打垮了波德茵太太。同樣,在《無處告別》中,黛二也完全無法認同母親的存在價值。盡管母親是一位有知識有頭腦的女性,黛二深知自己無法像對待一位家庭婦女母親那樣糊弄她、敷衍她,但她又絕對無法讓自己聽從她。在她眼中,母親活得很累,做了一輩子無用功也不自知。當她看到母親為了工作全神貫注地在地毯上“爬”文章時,內(nèi)心竊笑不已,認為“五十多歲的人了,何必呢!”[2]102不僅如此,她甚至認為母親寫文章是在浪費國家的紙張,覺得中國落在自己這一代身上而不是母親那一代人身上才有希望。
兩代人價值觀差異是導致她們母女關(guān)系出現(xiàn)矛盾的另一個原因,這是兩位小說作者的又一個共同觀點。兩位作者在各自的小說中都通過一些細節(jié)揭示了兩代人在對待愛情、婚姻和友情方面的價值觀差異。在《母女二人》中,在波德茵太太眼中,女兒所選擇的第一個男友亨利是個既沒錢又懶惰的寄生蟲,于是她不斷擠兌和欺壓這個年輕人,直至他退卻并與弗吉尼亞分手。后來,她建議女兒與出身良家可能會有前途小伙子阿德林交往,認為他是男人中最好的人了,但弗吉尼亞卻偏偏不愿嫁他,并想借此惡毒地嘲弄一下母親的眼光。當弗吉尼亞結(jié)識了年近60的老阿諾特時,母親表示不希望女兒把他當成私交,不愿在招待別的客人時請他,弗吉尼亞立刻抱怨“在你自己家里選擇你自己的朋友竟難到這份兒上”[1]259。最終,當弗吉尼亞決定嫁給阿諾特時,波德茵太太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和傷害,決定不與女兒的丈夫有任何來往,母女矛盾迅速升級。母親選擇離開女兒時道別的話語中句句透著輕蔑,認為女兒說到底就是阿諾特這個“亞美尼亞爺爺”的一個妾而已,至此,她們的母女關(guān)系最終決裂。同樣,在《無處告別》中,黛二母親則時常會從女兒身邊的朋友中選中一位女兒最為珍視的朋友作為她內(nèi)心最擱不下的人,每當她感到被冷落或不被注意,就會拋出這位‘假想敵’與黛二小姐論戰(zhàn)一番,黛二的朋友們就會被母親指責一番。思想傳統(tǒng)的母親從來都無法認同女兒那些男男女女的朋友,她抱怨墨非有了老婆還對別人家的女孩討好,勾勾搭搭的;她認為黛二交的男男女女的朋友一個個全是流氓;她罵那個“誰誰的兒子”是什么狗東西、臭流氓。母親對自己朋友們的否定引起了黛二極大的不滿,她覺得母親太缺少對人的理解、同情、寬容,認為母親小心眼、神經(jīng)質(zhì),警告母親說不允許她這樣說自己的朋友。母親責罵她“我簡直不明白你為什么總要出格,一件接一件地干荒唐事!你就不能像個聽話的女孩那樣”時,黛二沖動地反駁,“我就是喜歡勾勾搭搭,就是喜歡當婊子,你別指望我!”[2]105這些言語沖突充分顯示了兩代人內(nèi)心的價值尺度互不相容。
此外,兩位作家都意識到了在母女關(guān)系出現(xiàn)矛盾時女性往往會有逃避問題的傾向。在《母女二人》中,弗吉尼亞失去亨利之后和母親大吼大叫一通,接著便開始氣急敗壞地躲避母親。此時,波德茵太太因為女兒讓亨利這條上了鉤的魚溜掉了而對她又氣憤又瞧不起,于是兩人開始相互躲避,一躲就是五年。后來,她們也試圖修復受損的母女關(guān)系,但并沒有進行足夠的情感溝通。當母親看到女兒無精打采時,她內(nèi)心非常想問女兒是否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實際上卻一言未發(fā)。她焦急地盼女兒回家,可一聽到女兒用鑰匙開鎖的聲音就飛快地躲起來,女兒弗吉尼亞更是一回來就直奔自己的房間。這對母女近在咫尺卻大部分時間都獨處一隅,彼此間的關(guān)系在相互逃避中一步步惡化。在《無處告別》中,雖然黛二從母親為她所做的許多事情中感受到母親全心全意地愛著自己,卻不愿意被母親從外邊觀察和窺視,“她不愿被母親窺視到她的內(nèi)心,不愿被她分擔,她也無法分擔?!保?]105黛二寧愿一個人孤獨,因此常常有意逃避母親的目光。小說中生動地描寫了黛二和母親爭吵后的場面:“每當這時,黛二總是丟一句‘有病!’然后摔上門,躲進自己的房間……黛二不敢去看房門,她害怕和那雙疑慮的全心全意愛著她的目光相遇?!保?]100。當她發(fā)現(xiàn)房門玻璃窗上的布簾卷起一個角時,她就從抽屜里翻出一個按釘,把那窗簾的卷角展平,用按釘按在門框上。這一細節(jié)描寫強調(diào)了黛二寧愿自我封閉而拒絕與母親溝通的心態(tài)。當然,這種母女間的逃避不但無法彌合彼此關(guān)系的裂痕,只能引發(fā)更深的矛盾。
盡管勞倫斯和陳染對母女關(guān)系問題有許多共性的認識,但由于他們自身的性別差異以及所處的時代不同,觀察問題的視角必然不同。應該承認,勞倫斯在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塑造了許多個性鮮明、獨立自強的女性角色,顯示出了一定的女性主義傾向。然而,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整個西方社會經(jīng)濟的衰退和女權(quán)主義呼聲的高漲,他對西方民主思想不再信任,認為女權(quán)主義者的斗爭走過了頭。他強烈反對女人要處處與男人平等的要求,認為那些激進的女權(quán)主義者是家庭和社會中的女性暴君,此時的勞倫斯逐漸向男權(quán)主義的陣營靠攏。在《母女二人》的敘事中,讀者可以明顯地從他對波德茵太太的刻畫中察覺到勞倫斯的男權(quán)思想和話語。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女性主義文學思潮漂洋過海,配合著改革開放后中國女性家庭和社會地位轉(zhuǎn)變的步伐,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在中國迅速發(fā)展。陳染便是這批重要的女性主義作家之一,她在作品中充分表達了對女性主體意識的關(guān)注,《無處告別》正是她以女性的獨特視角審視人際關(guān)系的成功之作。人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對比分析兩個文本中所體現(xiàn)出的作家性別視角的差異。
在古今中外的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女性人物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具有美麗、溫柔、善良、純潔等品質(zhì)的好女人,另一類則是具有丑陋、強悍、可怕等妖魔化特點的壞女人?!斑@種傳統(tǒng)的女性性別角色特征一方面來自現(xiàn)實生活中男權(quán)中心社會對女人的期望和控制,是傳統(tǒng)男權(quán)的女性價值尺度在文學中的折射;另一方面它有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長存于人類的歷史之中,使之逐漸成為人類的常規(guī)文化心理?!保?]作為一位男權(quán)意識形態(tài)影響下成長起來的男性作家,勞倫斯自然而然地也在借助小說中男性角色的視角,觀察和描述女性人物。在《母女二人》中,勞倫斯不斷重復“妖怪”、“女巫”、“女魔”等詞語對弗吉尼亞及母親進行了諸多貶抑化書寫。例如,在弗吉尼亞的第一位男友亨利的眼中,這對母女一個是老女巫,有著斯芬克斯般的肌肉;另一個年輕的則是個被迷住的女巫,她們要把他的骨髓吃掉,吞噬了他大量的精氣,他甚至把與弗吉尼亞分手看作是拯救自己。同樣,在弗吉尼亞母女邀請的男賓眼中,“兩個女人神采飛揚地坐在桌子兩端,全然是磁鐵的兩極,就像兩個女巫,比《奧德賽》中的女魔賽西還要厲害,她們不僅是要把男人變成豬,還要把他們變成爛泥,相比之下男人則更愿意變成豬了。”[1]243在弗吉尼亞后來的男友阿諾特的眼中,她母親波德茵太太的形象與食尸鬼、陰間的妖怪一樣可怕,面對這個老女人時,他甚至會暗自叨念著神的名字來保佑自己。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無處告別》中,女作家陳染則以女性的視角有意地以貶抑化的方式刻畫了一些影響著女主人公命運的男性形象。作者先是對黛二出國前所在大學的人事處長進行了漫畫式描寫,在黛二的印象中,那家伙“白白胖胖,腦袋又大又圓,灰白的胡須在嘴唇四周蓬開,儼然一個大胖貓”[2]82,從外表上看去一派老前輩大首長傲慢架勢,內(nèi)里則是一個不讀書的只會玩弄權(quán)術(shù)的家伙。隨后,又以極盡細致的筆觸刻畫了黛二的好友繆一的公公“誰誰”,他雖然位高權(quán)重,卻“新近得了小便失禁的毛病,像退回幼兒時期一樣,早晨醒來總是一床冰涼的尿濕;甚至白天精神稍有緊張的時候,或者大會發(fā)言時的幾聲咳嗽,也會使他的褲襠陰濕一片。”[2]107不僅如此,他說話時嘴唇吃力地翕動,帶著嘶啞的老鴉般的聲音。此外還有一些次要的男性人物的形象也未能逃出這種被貶損的范式,如鄰居403的男人,他“由于身上多余的脂肪太多,特別是胸部和腹部,顫顫巍巍頗似女人”[2]102,他心理障礙重重,說話吭吭吃吃;再如道貌岸然內(nèi)心卑鄙的氣功師等。作者似乎在以這種對男性的貶抑化描寫來對抗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種種不公正的看法。
根據(jù)社會性別理論的觀點,男女兩性各自承擔的性別角色并非是由生理決定的,而主要是后天的、在社會文化的制約中形成的,所謂“男子氣概”和“女人味”的種種描述和界定,包含了長期以來在男權(quán)文化的影響下形成的大量偏見和功能性假設。在男權(quán)意識主導下,女人的社會性別特征往往被柔順、隨和、純潔這樣的詞語所限定,她們是被動、消極的次等客體。正如皮埃爾·布爾迪厄所說,“人們期待她們是女人味的……而所謂女性特征通常不過是一種滿足男人真實或假想的期待的形式特別是在增強自我方面。”[4]90一旦女人擁有獨立的意志、不馴的個性、聰明的才智等被視為男性特質(zhì)的氣質(zhì),她們將會招致貶低和否定。
作為活躍在20世紀早期的男性作家,勞倫斯有意無意間常在作品中流露出對理性化、知識型婦女的排斥,認為她們失去了女性氣質(zhì),成為家庭的君主、世界的主宰,破壞了男女之間統(tǒng)治與服從的關(guān)系。實際上,“男性主動智慧有力量與女性被動無知溫順等性別氣質(zhì)并非與生俱來,而是父權(quán)制意識形態(tài)‘有意’建構(gòu)的文化產(chǎn)物?!保?]所以當勞倫斯在作品中對具有所謂“男性力量”的波德茵太太大加譴責時,這種男權(quán)意識的影響清晰可見。勞倫斯認為波德茵太太母女關(guān)系的失敗主要是由于她自身的社會性別角色錯位造成的。小說中所刻畫的波德茵太太外表完美,但她身上蘊藏著很強的內(nèi)在能量和某種強大的活力,是個獨立自信的人尖子。她的這種能量和自信是不符男權(quán)意識中的女性特質(zhì)的,小說中議論道:“是一種奇特的雄性力量鉗制著波德茵太太,真奇怪,不少女人一過五十歲就渾身充滿著這種能量,一般來說,其表現(xiàn)形式是招人討厭的?!保?]227勞倫斯認為波德茵太太這種女巫般的魔力扼殺了那些年輕男人們的自然沖動,是他們無法和弗吉尼亞戀愛結(jié)婚的主要原因。不但如此,勞倫斯還借弗吉尼亞的男友阿諾特的視角批評波德茵太太:“可是,老天呀,身為女人,你算怎么一回事?你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母親,又不是情婦;你毫無性別氣味,比一個土耳其士兵或一個英國軍官還可怕。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敢擁抱你。”[1]263然而,在《無處告別》中,陳染則認為黛二母女的緊張關(guān)系主要是由注意力不公平造成的,完全沒有涉及母親社會性別錯位的話題。相反,作者以相當肯定的態(tài)度描述了黛二的獨立和自信,不僅特地提及她能夠輕而易舉地解決掉家里本該由男性處理的問題,如修理馬桶水箱、改造家里電路等,還稱贊她內(nèi)心有力量,對自己、對別人、對情感、對世界都有相當?shù)陌盐樟Α?/p>
兩位作者對女性社會性別特征的不同理解也體現(xiàn)在他們對女性角色與工作的關(guān)系上。在男權(quán)意識中,女人合適的社會位置是家庭,一旦她們走出家庭,往往會迷失自己。勞倫斯在描述弗吉尼亞的工作時流露出了女人無法和男人一樣勝任工作的男權(quán)意識。在他看來,“一個男人盡可以喚起自己天生的犯罪本能去苦斗以干好自己的工作,可女人卻只能靠殫精竭慮才行。她沒有男人那種拼搏勁頭。女人的本性與這種工作無緣。所以說,精神上的責任感、心智的專注和損耗最使女人憔悴不堪,特別是當她是一個部門的頭頭自以為不是在為別人干活時,就更是如此?!保?]249雖然弗吉尼亞固執(zhí)地不肯放棄自己的工作,但工作讓她大失尊嚴,她無法從工作中得到任何慰藉。相比之下,《無處告別》中的黛二對原工作的放棄和對新工作的追求則是有明確目的的。她出國前選擇放棄工作是因為自己在工作中的付出沒有得到認可,她感到自己的尊嚴受到了踐踏,她心里想的是:“你以為我稀罕你那大學教師的職位呢!人活得總不能像條狗那樣,總還得有一點尊嚴?!保?]84回國后重新尋找工作時,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并不想要什么工作,她之所以做著與本性相悖的努力,只是“想掙錢從而獲得生活的獨立;只是想向別人證明她并不是無法適應這個世界而處處都逃跑;證明她也具有一個被社會認同的女子的社會價值?!保?]118在黛二的思想中,工作是她社會角色特征當中必不可少的部分。
主體意識是指人對于自身的主體地位、主體能力和主體價值的一種自覺意識,是人之所以具有主觀能動性的重要根據(jù)。主體意識是隨著社會實踐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女性的主體意識的形成同樣是一個漸進的歷史過程。在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社會里,大多數(shù)女性幾乎沒有自己的主體意識,20世紀以來,隨著女權(quán)主義的呼聲越來越高,眾多女性的主體意識才被喚醒。這一點可以在《母女二人》和《無處告別》這兩篇小說所塑造的兩位不同時代女性人物身上得到驗證。生活在20世紀早期的弗吉尼亞對女性主體意識的缺乏與生活在20世紀后期的黛二所具有的鮮明女性主體意識形成了對照,這種對照尤其表現(xiàn)在她們對待愛情和婚姻的態(tài)度上。弗吉尼亞起初在愛情方面完全受母親的影響,絲毫沒有自己的主體意識。雖然她與亨利彼此相愛,但母親一挑唆,她就沒了主意,輕而易舉地失去了他。后來,當她遇到阿諾特時,她雖然不再聽從母親的勸告,卻也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喜歡和他在一起,只是認為他英俊、逗人。在與阿諾特的交往中,她感到他的手中包含著撫愛與占有,怕得直顫抖卻又無法不由著他這樣。阿諾特則是一個具有男權(quán)意識的人物。當他意識到弗吉尼亞會屈服于他的力量,他就控制了整個局面,不再猶豫也不再謙卑。在這種男性主導的兩性關(guān)系中,弗吉尼亞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了依附男性的心理。“于是她感到冥冥之中的命運之神。哦,太好了,不用再奮斗了,隨命運怎么安排吧?!保?]267她最終選擇了對命運和男權(quán)傳統(tǒng)的妥協(xié)和屈服,當阿諾特決定與弗吉尼亞結(jié)婚時,作者再次強調(diào):“她在這個男人的撫摸中已經(jīng)又一次產(chǎn)生了美好的歸宿感,全然聽從了命運的安排,決定不再努力,一生都不再努力?!保?]275
相比之下,黛二則是一個具有鮮明的女性主體意識的人物。她對愛情和婚姻有著自己明確的理解和把握。在黛二分析她與墨非的關(guān)系時,可以看出她本人對愛情的理解非常清醒和深刻。“可一轉(zhuǎn)念又想,愛情這東西不是理智可以完全決定的。他善良、成熟、親切,你可以信賴他;他才華橫溢、智慧豐富,你可以欣賞他;他腰纏萬貫、揮金如土,你可以羨慕他;他官運亨通、權(quán)勢無比,你可以恭維他。但這都不是使黛二產(chǎn)生把身體和生命交付于他的東西,更不是委身于男人的理由。黛二對墨非所懷有的情感,從來就不是愛情?!保?]80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與瓊斯的關(guān)系中有缺憾虛空之感時,總結(jié)出那是因為愛情的缺乏,于是當機立斷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與弗吉尼亞相比,黛二更加具有獨立性,能夠把握自己。正如書中所述,“她絕對能夠憑借心力控制局面;她可以做到很愛一個人然而愛得不動聲色;她還可以做到讓她不愛的人自己就先主動離開她,避她惟恐不及;她還具有極強的想象力,她的頭腦可以鎮(zhèn)定自若地走在時間的前頭。很多事還沒開始,她已經(jīng)能夠知道結(jié)局。所以,黛二小姐對自己未來的展望,確信無比?!保?]82
在《母女二人》中,勞倫斯在男權(quán)意識的主導下對母親波德茵太太所持的是譴責的態(tài)度。當弗吉尼亞一言不發(fā)、無精打采時,這副樣子令她母親備受折磨,但她只能學會管住自己的嘴一言不發(fā)。她知道只要她一問,弗吉尼亞就會抓住機會發(fā)一通脾氣,盡管這老女人會沉默忍讓,可她照樣會為此傷透心。以往痛苦的經(jīng)驗讓她學會了對付女兒,那就是她一人獨自向隅,就像把一只快要裂口子的硫酸桶扔到一邊一樣。在弗吉尼亞決定嫁給阿諾特時,她感到自己老而無用,她的財產(chǎn)遭到剝奪,人也給趕了出來,只能在巴黎度過殘生了??墒侵钡阶詈?,母親和女兒卻仍然針鋒相對,母親說:“你真值得我好好可憐一番?!迸畠簞t答道:“謝謝您,親愛的,可你只能得到我一丁點可憐。”[1]277這對母女的關(guān)系最終以決裂的方式凄涼收場。
陳染在《無處告別》中通過以女性特有的細膩透視了黛二母女的特殊心理,總結(jié)了她們之間既互相依賴又互相排斥、既愛又恨的復雜感情,并借助女兒黛二的視角給予她母親足夠的理解和同情。小說中黛二有時對那種折磨人的母愛感到懼怕,但她能夠理解那是源于母親在失去伴侶后的孤獨,并且觀察到了孤獨是現(xiàn)代社會的通病,而非個案。與母親愛恨交織的關(guān)系讓黛二倍感困擾,但她和母親卻始終都沒有放棄對彼此關(guān)系的修復。例如,因為擔心母親在她出國后面對長久的分離而不知如何是好,黛二曾給母親寫過最恰當最安慰的話,希望母親將生活調(diào)整成健康、充實、愉快同時又有所追求的狀態(tài)。回國后看到母親為她的工作奔走,她理解母親獨挑一家的不易,心里掠過一陣感動,想著要對母親好一些。雖然在日常的生活中母女之間不時地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爭吵之后,黛二仍會為母親難過,為她的孤獨難過,因為她懂得母親?!八龑幵缸约喝ニ?,也不想活著失去母親。她愛母親?!保?]106于是,小說中出現(xiàn)了這樣溫馨畫面:戰(zhàn)爭平息的時候,黛二小姐依舊與母親在傍晚時候閑閑款款地散步。無疑,盡管矛盾并未最終解決,但緊張的母女關(guān)系得到了暫時的緩解。
在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為了迎合父權(quán)意識下的母性神話,作家們塑造了大量的圣人般的完美母親形象,掩蓋了母女關(guān)系可能出現(xiàn)不和諧的現(xiàn)實。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進步和女性主義的興起與成長,女性在文學作品中的形象不再單一化、程式化,她們在個體生存中所面臨的諸多現(xiàn)實問題和情感問題也逐步受到了應有的關(guān)注。20世紀以來,作為女性情感問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母女關(guān)系這一特殊主題不斷出現(xiàn)在兩性作家的筆下,勞倫斯的《母女二人》和陳染的《無處告別》只是許多同類作品中具有一定代表性的兩個范例。兩位作家揭示現(xiàn)實生活中母女關(guān)系糾葛的視角不同,但他們一致認為缺乏足夠的溝通和理解必然導致母女關(guān)系異化。當前,隨著越來越多的女性走出家庭,她們不得不面對女性性別角色和社會性別角色的雙重壓力,母女關(guān)系所面臨的挑戰(zhàn)更加嚴峻。如何在現(xiàn)實的生存困境中調(diào)整與修復這種異化的母女關(guān)系,值得每一位讀者去審視、反思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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