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定輝
(四川外國語大學(xué) 中文系,重慶 400031)
《周禮·春官》記載“大師教六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孔子《論語·陽貨篇》言“詩可以興”,均無相關(guān)解釋。后世關(guān)于《詩經(jīng)》“風(fēng)、賦、比、興、雅、頌”之詮釋者蜂起。影響最大的是漢《毛詩序》和鄭玄《詩箋》、唐皎然、宋朱熹。然而,他們皆偏離《周禮·春官》記載大師所教“六詩”是用于周王“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祇”的六類禮儀詩歌,主觀臆斷“風(fēng)、賦、比、興、雅、頌”。
首開偏離之端的是《毛詩序》。《毛詩序》以“風(fēng)、賦、比、興、雅、頌”為詩之“六義”。解“風(fēng)”為“上以風(fēng)化下,下以風(fēng)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fēng)”。將“風(fēng)”、“雅”比較,解“風(fēng)”、“雅”為“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fēng);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fēng),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以興廢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大雅焉?!苯狻绊灐睘椤绊炚?,以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睂?duì)“賦、比、興”則無解。
鄭玄《詩箋》偏離周禮更甚。先生解“風(fēng)、雅、頌”與《詩序》基本一致,他完全背離《周禮·春官》之“六詩”是用于周王“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祇”,說:“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
孔穎達(dá)《毛詩正義·詩大序》解“賦、比、興”為詩歌形體,以“風(fēng)、雅、頌”為表達(dá)技巧:“風(fēng)、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耳;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大小不同,而得并為‘六義’者,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fēng)、雅、頌是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稱為義,非別有篇卷也?!?/p>
時(shí)至今日,學(xué)界多贊同鄭、孔二人,以“風(fēng)、雅、頌”為《詩經(jīng)》詩歌的三種形式,而以“賦、比、興”為《詩經(jīng)》詩歌的修辭表達(dá)技巧。但此論完全與“周禮”相悖。
《周禮·春官》記載“大師”教“六詩”主要配合“春官”第一官員“大宗伯”參與周王“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祇”的各種祭祀,司樂助祭所用,故而考究“六詩”分類內(nèi)涵,首先應(yīng)依據(jù)大宗伯與大師之職責(zé)去推定,再加以辭源學(xué)與上古文獻(xiàn)和《詩經(jīng)》的相互印證,方可考定“風(fēng)、賦、比、興、雅、頌”之詞義內(nèi)涵。
《春官》記載“大師”教“六詩”主要配合“春官”之第一官員“大宗伯”參與周王各種祭祀禮儀,司樂助祭所用。請(qǐng)看大宗伯之職:
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祇之禮,以佐王建保邦國。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祇: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shí)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風(fēng)師、雨師。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澤,以疈辜祭四方百物。以肆獻(xiàn)祼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礿夏享先王,以嘗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以喪禮哀死亡,以荒禮哀兇札,以吊禮哀禍災(zāi),以禬禮哀圍敗,以恤禮哀寇亂。以賓禮親邦國……以軍禮同邦國……以嘉禮親萬民……。
大師之職責(zé)及“教六詩”,就在配合大宗伯:
大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陽聲:黃鐘、大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陰聲:大呂、應(yīng)鐘、南呂、函鐘、小呂、夾鐘。皆文之以五聲:宮、商、角、征、羽;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教六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以六德為之本,以六律為之音。大祭祀,帥瞽登歌,令奏擊拊,下管播樂器,令奏鼓朄。大饗亦如之。大射,帥瞽而歌射節(jié)。大師,執(zhí)同律以聽軍聲而詔吉兇。大喪,帥瞽而廞作,柩謚。凡國之瞽蒙正焉。
大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祇之禮,以佐王建保邦國”。其禮儀有上述五類:“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袛”、“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以賓禮親邦國”、“以軍禮同邦國”、“以嘉禮親萬民”。
《春官》所述大宗伯所轄官員從小宗伯到保章氏共61種,均各司其職,主要配合大宗伯參與上述五類禮儀,司樂助祭。而教“六詩”之大師“大祭祀,率瞽登歌……大饗亦如之。大射,帥瞽而歌射節(jié)?!矅?,正焉(國中瞽蒙,均要聽從大師指揮)”?!洞汗佟妨頂ⅰ邦伞敝氊?zé):“掌播鼗、柷、敔、塤、簫、管、弦、歌。諷誦詩,世奠系,鼓琴瑟。掌《九德》、《六詩》之歌,以役大師?!薄毒诺隆窞橛頃r(shí)樂歌,用于宗廟大祭祀。而《六詩》當(dāng)是大師所“教六詩:風(fēng)、賦、比、興、雅、頌”。
據(jù)此可見,鄭玄《詩箋》和孔穎達(dá)《詩大序》以“風(fēng)、雅、頌”為三類詩,以“賦、比、興”為其表達(dá)技巧,此界定不合《春官》分類邏輯。配合“春官”第一官員大宗伯參與上述五類禮儀的大師教“六詩”會(huì)如此為“詩”分類?大師所教“六詩”,當(dāng)是用于上述“吉禮、兇禮、賓禮、軍禮、嘉禮”的六類詩歌。限于篇幅,本文只論“六詩”之“興”詩。
唐皎然和宋朱熹秉承鄭玄和孔穎達(dá),以“興“為表達(dá)技巧。皎然《詩式》比較“比”與“興”說:“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義。”朱熹《詩集傳》曰:“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
此二說為《詩經(jīng)》興象說之緣起。學(xué)界大多從此考究《詩經(jīng)》“興象詩”?!对娊?jīng)》中的確廣泛存在朱熹所言“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之“興象詩”,也即皎然所言具有“象下之義”的興象詩,但此“興象詩”并非《周禮》“六詩”之“興詩”及其存留于《詩經(jīng)》者。從“周禮”與上古辭源考究,“六詩”之“興”詩是祭祖禮儀所唱的詩歌。
《禮記·祭統(tǒng)》曰:“夫祭有三重焉:獻(xiàn)之屬,莫重于祼;聲莫重于升歌;舞莫重于武宿也。此周道也?!笨梢娫姼枋羌漓攵Y儀不可缺少的“三重”之一。
《周禮·春官》記大宗伯“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袛”,而其中周王的祭祖禮儀最多,有“以肆獻(xiàn)祼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礿夏享先王,以嘗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等六種。筆者從上古辭源考究:《春官》大師所教“六詩”“風(fēng)、賦、比、興、雅、頌”之中,惟有本義為祭祖且為各種祭祖儀式通稱之“興”,正好與《春官》所敘大師配合大宗伯參與周王六種祭祖禮儀相契合,而“興”為祭祖和各種祭祖儀式通稱,在《尚書》、《禮記》、《詩經(jīng)》等文獻(xiàn)均有存留。據(jù)此可以推定:配合大宗伯參與“大祭祀”的大師所教“六詩”之“興”詩,是專用于祭祖的詩歌??鬃印墩撜Z·陽貨篇》所言“詩可以興”應(yīng)譯為“詩可以祭祖”。考究如下:
趙誠先生編著的《甲骨文簡(jiǎn)明詞典》所記載的祭祀名約123個(gè),其中祭祖之祭名[1](228-253),達(dá)八十余種,可分為七類:以各種祭品為祭名,以木柴燃火祭祖為祭名,以各種用牲之法為祭名,以各種祭祀目的為祭名,以祭祀時(shí)序?yàn)榧烂?,以祭禮器樂為祭名,以祭祀地點(diǎn)為祭名。而“興”之甲骨文本義則為祭祖且為各種祭祖儀式的通稱。
《春官》大師所教“六詩”“風(fēng)、賦、比、興、雅、頌”之中,本義為祭祖且為各種祭祖儀式通稱之“興”,正與《春官》所敘大師配合大宗伯參與周王祭祖禮儀“以肆獻(xiàn)裸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礿夏享先王,以嘗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相契合,而“興”之祭祖義在《尚書》、《禮記》、《詩經(jīng)》等文獻(xiàn)均有存留。據(jù)此可以推定:配合大宗伯參與“大祭祀”的大師所教“六詩”之“興”詩,是專用于祭祖的詩歌。
1.《尚書·皋陶謨》泛稱祭祖為“興事”?!渡袝虻洹酚涊d唐堯禪位給舜。舜即位后祭神,制定刑法,封任官職,他確定伯夷為主持祭禮的“秩宗”、“典樂”官為夔?!秷虻洹分兴此浴霸娧灾荆栌姥?,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即指用于祭祀詩歌之功用目的?!陡尢罩儭犯尢罩骷?,夔為樂官,為帝舜舉行盛大的祭祖儀式,稱祭祖為“興事”:
皋陶方祗厥敘,方施象刑,惟明。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夔曰:“于!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協(xié)。”帝庸作歌,曰:“勑天之命,惟時(shí)惟幾?!蹦烁柙?“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揚(yáng)言曰:“念哉!率作興事,慎乃憲,欽哉!屢省乃成,欽哉!”乃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俞,往欽哉!”
學(xué)界大多將此“率作興事”譯為“從事盛大的事業(yè)”,此解有誤。以“興”之本義為祭祖且為祭祖禮儀通稱,則與《皋陶謨》所記帝舜祭祖的事實(shí)相契合。
《禮記·曲禮下》曰:“祭王曰‘皇祖考’,王母曰‘皇祖妣’?!薄陡尢罩儭返鬯醇雷?,其“祖考”與主管山野的“虞神”[3]來到祭祀現(xiàn)場(chǎng):“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皇祖考降臨祭臺(tái),虞神賓臨就位)”。
從《皋陶謨》本段首句“皋陶方祗厥敘,方施象刑(皋陶恭敬地磕頭向先祖祭告祭程安排之后,方斬殺作為犧牲的象)”與祭祀場(chǎng)祠廟的描述看,此帝舜之祭祖儀式即上述《春官》所言祭祖,即“以肆獻(xiàn)祼(即現(xiàn)場(chǎng)宰殺犧牲,用熟肉、生肉為祭品,向地下灌郁鬯酒)”的形式,在“以祠春(在祠廟春季)”祭祀祖考??梢姶恕芭d”,為上古祭祖且為祭祖禮儀之通稱,“興事”即泛指“祭祖的事”。直譯如下(請(qǐng)注意興事中的詩歌):
皋陶恭敬地磕頭向先祖祭告祭程安排之后,方斬殺作為犧牲的象,一切安排妥當(dāng)。夔喊道:“敲擊玉磬,彈奏琴瑟伴奏歌唱。祖靈降祭臺(tái)!虞神賓臨就位!諸侯依序謙讓進(jìn)場(chǎng)!堂下奏響笙、鼓、柷、敔!笙、鐘交替奏響!鳥獸起舞!韶樂演奏到九節(jié)了,鳳凰進(jìn)入祭儀!”夔喊道:“快啊!敲響石磬,奏起音樂,百獸起舞!上下都協(xié)調(diào)配和!”帝舜此時(shí)作歌,唱道:“慎待天命,時(shí)刻謹(jǐn)慎呀!”又唱道:“大臣們歡叫啊!君主領(lǐng)舞啊!百工融融跳啊!”皋陶跪拜叩頭,高聲道:“記住啊!大家要積極作興祭祖宗的事,謹(jǐn)慎才合于祭法,我們千萬要恭敬謹(jǐn)慎啊!反復(fù)查看,祭儀才會(huì)成功,我們要千萬恭敬謹(jǐn)慎啊!”繼而皋陶作歌:“君主明哲!大臣賢良,國家百事安康!”又唱:“君主瑣碎短淺,大臣懈怠懶惰,國家萬事墮毀啊!”帝舜叩拜祖考說:“我明白了,從今以后我會(huì)恭敬謹(jǐn)慎的!”
2.《尚書·洪范》記載帝禹之“嗣興”。周武王訪問箕子,箕子敘述“禹乃嗣興”,因而“天乃賜洪范九疇”:
惟十有三祀,王訪于箕子。王乃言曰:“嗚呼!箕子。惟天陰騭下民,相協(xié)厥居,我不知彝倫攸敘。”箕子乃言曰:“我聞在昔,鯀陻洪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p>
學(xué)界大多解此“嗣”為繼承,解此“興”為代詞,代指禹繼承“他父親治理洪水的事業(yè)”。此解非常牽強(qiáng),不合文本語義語法邏輯?!逗榉丁贰八门d”之解的關(guān)鍵在“鯀陻洪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之中表達(dá)前后因果關(guān)系的三個(gè)“乃(于是、因此)”。
前因“鯀陻洪水,汩陳其五行(鯀用堵塞法治洪水,擾亂了五行)”,導(dǎo)致“帝乃(因此)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敘,鯀則殛死”;后因“禹乃(因此)嗣興”,而贏得“天乃(因此)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而唯一能求得“天乃(因此)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之“興”原義,即“祭祖兼祭天”。在上古天為主神,且天與祖靈相通,故而古人祭祖兼祭天?!对娊?jīng)·小雅·天?!分苋思雷妫矶\時(shí)前三章均呼禱“天保定爾”?!洞笱拧ど瘛分苋思漓胂茸婧箴?,前六章歌頌后稷各種神異和創(chuàng)建農(nóng)業(yè)的豐功偉績(jī),第七章則祭天。天帝與人祖共同決定氏族命運(yùn),這在《尚書》也多有記載。“嗣”,甲骨文從大,從子,從冊(cè)。本義為依典冊(cè)使嫡長子承繼家業(yè)。后多用為諸侯傳位給嫡長子,也衍生出“繼續(xù)、承繼”意。但“嗣”在上古也常通假為“司(即主持、掌管)”?!秶Z·晉語四》:“陽人有夏商之嗣典,有周室之師旅。”《荀子·哀公》曰:“若天之嗣,其事不可識(shí),百姓淺然不識(shí)其鄰?!薄豆茏印ぐ娣ā吩?“遠(yuǎn)近高下,各得其嗣。”如果大禹之“嗣興”僅是“繼承父親事業(yè)”,而不是“主持祭祖兼祭天”,何來“天乃(于是)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此“興”祭祖義非常明確。綜上所述,箕子所言應(yīng)今譯為:
我聽說從前鯀采用堵塞的辦法治水,擾亂了五行,上帝因此大怒,不傳授給他九類大法、治國安民法理,鯀被誅殺。大禹于是主持舉行祭祖祭天之興祭,上帝因此傳給他九類大法和治國安民的法理。
3.《禮記·祭統(tǒng)》泛稱祭祖祭品為“興物”?!都澜y(tǒng)》專敘祭祖,以祭品豐盛體現(xiàn)祭祖虔誠,曰:“夫祭之物大矣,其興物備矣。順以備也,其教之本與?是故,君子之教也,外則教之以尊君長,內(nèi)則教之以孝于其親?!贝藬⒓雷?,非常明確地稱祭祖之物品為“興物”,“夫祭之物大矣,其興物備矣”可直譯為:“祭祀的禮儀盛大,祭祖祭品準(zhǔn)備充足?!?/p>
4.《詩經(jīng)》之祭祖興詩多,且《大雅·生民》泛稱祭祖為“興”?!对娊?jīng)》沒有將祭祖興詩歸為一類,而依據(jù)采詩地域和歌者身份決定的聲樂,將周人祭祖興詩分別編錄入《雅》、《頌》,且《風(fēng)》中沒有錄入民間祭祖興詩?!堆拧酚芯╃艿貐^(qū)的祭祖興詩,也因采詩地域和歌者身份決定的配樂不同而分別編入《小雅》、《大雅》。周王和諸侯之宗廟祭祖興詩也因采詩地域和歌者身分決定的配樂而名為《頌》,分為《周頌》、《魯頌》、《商頌》?!对娊?jīng)》祭祖“興詩”多達(dá)五十四首,因歌者身份不同,其興詩體現(xiàn)的角度和主旨也不同。
《小雅》有:司祝在貴族祭祖儀式所用的禱告興詩《天?!?。參與祭祀旁觀者角度的《無羊》。祭祖禱告時(shí)怪怨先祖不庇佑自己的興詩《祈父》和《四月》。秋收后周王自稱“孝孫”祭祖之興詩《楚茨》。秋收后“嘗祭”祖先,自稱“曾孫”向祖靈匯報(bào)“我”祭四方神、田祖、農(nóng)神的組合祭祖興詩《信南山》、《甫田》、《大田》。
《大雅》有:參與貴族祭祖者敘述祭主之祭祖虔誠,祈求祖靈保佑的興詩《旱麓》。記敘周人祭祀其始祖兼農(nóng)業(yè)神后稷,稱頌其靈異和功德的興詩《生民》。司祝主持貴族宗廟祭祖之禱告興詩《既醉》和《鳧鹥》。描述祭祀者取水澄清,清洗祭器而贊其祭祖虔誠的興詩《泂酌》。干旱時(shí)參與周宣王祭天祭祖的臣子所記宣王祭神祭祖,埋怨神靈不保,祖宗不佑,禱告降雨救民的《云漢》。
《頌》均為周王室貴族和諸侯所用宗廟祭祖興詩,共四十首(從《詩經(jīng)·頌》文本看,是兼有頌祖內(nèi)容的祭祖詩,但非《春官》“六詩”之專用于“頌有德者”的“頌”詩,而是“六詩”中專用于祭祖之“興”詩,當(dāng)然,祭祖也要頌祖之功德。故而《詩經(jīng)》編輯者以采詩地域和歌者身份決定的配樂為編輯原則,將采自周王族、魯商諸侯之宗廟祭祖興詩單獨(dú)編輯名為《頌》,而采自京畿地區(qū)之祭祖興詩則編入《雅》,且沒有采編各諸侯國民間的祭祖興詩。同理,《詩經(jīng)》編輯者依采詩區(qū)域和歌者身份決定的聲樂分類,將“六詩”之專用于“頌有德者”之“頌”詩,分別編入《風(fēng)》、《雅》)?!吨茼灐窞橹芡踝寮雷媾d詩,有:成王祭祀文王、武王的組合興詩《清廟之什》十首,即《清廟》、《維天之命》、《維清》、《烈文》、《天作》、《昊天有成命》、《我將》、《時(shí)邁》、《執(zhí)竟》、《思文》。參與成王宗廟祭祖儀式的諸侯和三公六卿所歌之組合興詩《臣工之什》十首,即《臣工》、《噫嘻》、《振鷺》、《豐年》、《有瞽》、《潛》、《襄》、《載見》,《有客》、《武》。周成王宗廟祭祖時(shí)自稱“閔予小子”禱告先祖,祈求祖靈保佑的組合興詩《閔予小子之什》十一首,即《閔予小子》、《訪洛》、《敬之》、《小毖》、《載芟》、《良耒呂》、《絲衣》、《酌》、《桓》、《賚》、《般》。魯國王族祭祖,歌頌魯僖公效法先祖,復(fù)興祖業(yè)的興詩《魯頌》四首,即《駉》、《有駜》、《泮水》、《閟宮》。商族祭祖的廟堂興詩樂歌《商頌》五首,即《那》、《烈祖》、《玄鳥》、《長發(fā)》、《殷武》。
《大雅·生民》泛稱祭祖為“興”,在此簡(jiǎn)論?!渡瘛窞橹芎笠峒漓肫涫甲婕孓r(nóng)業(yè)神后稷的祭祀興詩,歌頌后稷的靈異、功德巨大。前六章敘述后稷之神奇誕生和靈異,頌揚(yáng)其宏偉功業(yè)、對(duì)農(nóng)業(yè)的巨大貢獻(xiàn)。第七章則描述祭祖現(xiàn)場(chǎng),以表達(dá)自己祭祖虔誠,直言祭祖目的“以興嗣歲”:
誕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釋之叟叟,烝之浮浮,載謀載惟,取蕭祭脂,取羝以軷。載燔載烈,以興嗣歲。
學(xué)界均解此“興”為“使嗣歲(來年)豐產(chǎn)”。此解完全沒有注意“興”本義為祭祖且為各種祭祖禮儀通稱,與本詩祭祖完全相合。
從《生民》所描述祭祀后稷的祭品和季節(jié)看,此祭祀即上述《春官》所言以“饋食(用黍稷作的飯)”為祭品,“以烝冬(用烝祭在冬天)”祭祀先祖后稷,但以“興”泛指祭祖。
“嗣”甲骨文本義:遵奉典冊(cè)傳位給嫡長子。后來多用為諸侯傳位給嫡長子。上古也多用為“接續(xù)”?!稜栄拧吩?“嗣,繼也?!薄蹲髠鳌は骞迥辍?“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拮託⒅?。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惫识谄哒履┚洹拜d燔載烈,以興嗣歲”應(yīng)譯為:“燒起來,燒起來!烈火騰騰,我們以祭祖接續(xù)來年?!?/p>
本詩全篇敘述民間冬季“烝祭”被封為農(nóng)業(yè)神的先祖后稷,歌頌后稷,而第七章直言“烝祭”目的為“以興嗣歲”,也再證“興”本義為祭祖且為各種祭祖禮儀通稱。
第八章則體現(xiàn)周人祭祖兼祭天:
卬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上帝安然來受祭),胡臭亶時(shí)!后稷肇祀(后稷始創(chuàng)祭祖兼祭天),庶無罪悔,以迄于今。
這也可證《尚書·洪范》,為何“禹乃嗣興”,使得“天乃賜洪范九疇”。就因天為主神,上古人祭祖兼祭天。《小雅·天?!芳雷妫叭戮艉?“天保定爾!”
“興”為專用于祭祖且為各種祭祖禮儀的通稱,“祭”則為祭祀神、祖禮儀的通稱。前此所述《春官》教“六詩”的大師職責(zé),親率瞽矇參與的大型祭祀禮儀,就用“大祭祀”概括:“大祭祀,帥瞽登歌?!贝恕按蠹漓搿奔础洞汗佟匪洿笞诓鞒值闹芡鯀⑴c的“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祇”:
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shí)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風(fēng)師、雨師。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澤,以疈辜祭四方百物。以肆獻(xiàn)祼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礿夏享先王,以嘗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
用于貢奉“上帝、日月星辰”等神明的六種禮儀與貢奉“先王”的六種禮儀,用“大祭祀”來概括。故而“六詩”之中專用于祭祖的詩歌,就不能說是“祭”歌,用本義為祭祖且為各種祭祖禮儀通稱的“興”來表達(dá)。
孔子深諳夏商周之禮?!墩撜Z·八佾》:“子曰:‘殷禮,吾能言之’”《論語·為政》:“子曰:‘殷因于夏禮,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詩經(jīng)》祭祖詩達(dá)五十四首,我們也可以推定,孔子《論語·陽貨》所言“詩可以興”即“詩可用于祭祖”。
《周禮·春官》記載“大師”教“六詩”主要配合“春官”第一官員“大宗伯”參與周王“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祇”的各種祭祀,司樂助祭所用,故而考究“六詩”分類內(nèi)涵,首先應(yīng)依據(jù)大宗伯與大師之職責(zé)去推定,再加以辭源學(xué)與上古文獻(xiàn)和《詩經(jīng)》的相互印證,方可考定“風(fēng)、賦、比、興、雅、頌”之詞義內(nèi)涵。
從上古辭源、周禮考究:惟有本義為祭祖和祭祖禮儀通稱之“興”,恰好與教“六詩”之大師配合大宗伯主持的周王祭祖禮儀相契合,而此“興”之本義,在《尚書》、《禮記》、《詩經(jīng)》等上古文獻(xiàn)均有存留,且記錄進(jìn)入《詩經(jīng)》的祭祖詩多達(dá)五十四首。據(jù)此可以推定:配合大宗伯參與周王之各種祭祀禮儀的大師所教六詩之“興”詩,是專用于祭祖儀式的祭祖詩歌。孔子《論語·陽貨篇》所言“詩可以興”應(yīng)譯為“詩可以祭祖”。
可見,《周禮·春官》所言“六詩”之“興”詩為專用于祭祖儀式的祭祖詩歌,并非朱熹所言作為一種表達(dá)技巧的“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的興象詩,然而“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之興象詩,確在《詩經(jīng)》中廣泛存在,但先生并未深究“先言”之“他物”為何能“引起所詠之詞”。唐皎然所言“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義”界定了“比”與“興”的區(qū)別,可惜亦并未深究“象下之義”。
考證于《詩經(jīng)》與上古文獻(xiàn),朱熹、皎然所言《詩經(jīng)》中“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之“興象詩”并非一種表達(dá)技巧,而是上古神文化的詩形式。上古以泛自然為神,以自然萬象為神意符號(hào)生成《詩經(jīng)》原型興象詩兩種形式:圖騰興象詩、物占興象詩,進(jìn)而衍生出法自然天理興象詩。關(guān)于圖騰興象詩,筆者曾撰有《〈詩經(jīng)〉原型興象詩之一:圖騰興象詩》[4]一文,可以參看。
[1]趙誠.甲骨文簡(jiǎn)明詞典[M].中華書局,1999.
[2]黃奇逸.商周研究之批判[M].巴蜀書社,2008.
[3]梁思永.侯家莊1001號(hào)大墓[M].史語所,1963.
[4]孫定輝.《詩經(jīng)》原型興象詩之一:圖騰興象詩[J].重慶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bào),2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