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鋒
現(xiàn)代中國文學
駱寒超詩學探求的格局與幾個研究特點
周鋒
駱寒超從事詩學探求已長達半個多世紀,對詩人詩作的論析、詩潮詩派的考察、新詩史的寫作和詩學理論的建構等,都有系統(tǒng)的著述問世,其成就已為學界所公認。二〇一〇年一月,十二卷本 《駱寒超詩學文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在文集編定之后,駱寒超還寫了一批未能收入文集的長篇專題論文。這些無不反映著這位學人學術視野的開闊度,理論思考的非常規(guī)化,治學作風的系統(tǒng)嚴謹性。為此,本文打算對駱寒超詩學探求的格局以及幾個研究特點作一番研討。
駱寒超的詩學探求,如他自己在《一個詩學探求者的行跡》中所說的,曾經讓人感到帶有點“不合潮流,有悖時尚”的“學術叛逆性”。①駱寒超:《駱寒超詩學文集》第1卷,第10、1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這是自我反思,是自責。不過這種話從另一個角度看,倒也反映著他特立獨行的性格。惟其如此,才使他總是在走著一條自我之路,也促成他在多年詩學探求中漸次形成了一個詩學格局。
二〇一〇年四月,“駱寒超詩學理論研討會”在杭州舉行。謝冕、孫紹振、張炯等對駱寒超詩學研究體系的“體系性”、“建設性”、“完整性”和“開拓性”進行了高度的評價和熱烈的討論。謝冕說:“他的研究具有體系性,建設性?!睂O紹振也認為駱寒超在作一場 “龐大而緊密的詩學理論體系建構”,并具體地說:“他沒有拘泥于一些傳統(tǒng)的教條,而是另辟蹊徑,以一種開拓精神來處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問題,從而形成了他自己的一套較具完整系統(tǒng)的理論體系?!睆埦颊J為:“駱寒超詩學研究之路是遞進式開展的,從寫《艾青論》到《艾青傳》,到新詩創(chuàng)作論、主潮論,新詩綜論,再到詩的本體論,他是建立了一個目標,形成了一個系統(tǒng),一步一步地去做的?!雹谵D引自《文藝報》記者徐忠志的《始終保持對詩歌理論研究的自覺》一文,該文刊《文藝報》2010年10月25日第1版。這里的“體系”也好,“系統(tǒng)”也好,其實表明大家都已看到駱寒超多方面的詩學探求是在相互關聯(lián)中展開的。駱寒超在《一個詩學探求者的行跡》中說自己始終是在一個“關系網絡中”來思考中國詩學獨特的質的規(guī)定性。③駱寒超:《駱寒超詩學文集》第1卷,第10、1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有鑒于此,我們認為:這種把詩學的多項內容置于關系網絡中來展開研究的做法,確切地說是一種特定的格局。駱寒超確實有一個統(tǒng)一的詩學探求格局。有關這方面的內容,他曾經和人談起過,說自己對詩歌問題的思考習慣于從精神氣質推向情感結構,心物感應推向詩歌世界,心靈綜合推向意境生成,廣義象征推向情悟智識,并在這四個方面綜合成的關系網中對應地對每一項詩學課題展開研究。實踐最能說明問題。的確,駱寒超的文本解讀、詩人研究、流派考察和創(chuàng)作思潮探索,都是在這個格局中展開的,這里不防拿他對穆旦與七月詩派的研究為例來看一看。
駱寒超在多種場合論到穆旦,特別集中顯示在《“九葉”詩派三論》及未及收入詩學文集的《穆旦論》中。他對穆旦所作的較系統(tǒng)而深入的分析,是以對這位詩人的內在質素的透視,即從他的精神氣質推向情感結構的考察作為切入點的。在《“九葉”詩派三論》中,他這樣說:“穆旦是一個感情強烈的人,但這種情感又被他強行內斂,而在內心深處,這種內斂的情感又催生出一個力的自我搏斗者穆旦?!币虼嗽谇楦薪Y構上也就使一個對象——“我”的存在——分裂成兩個,“成為沖突的存在而無法合成和諧的統(tǒng)一體”,“反映著現(xiàn)代人確定自我生命價值、存在意義的困惑”。對此,駱寒超認為《防空洞里的抒情詩》、《葬歌》最為典型?!斗揽斩蠢锏氖闱樵姟分械氖闱橹魅斯拔摇痹诮洑v了防空洞里躲避日本飛機空襲后回到自己那間已被炸毀的樓上發(fā)現(xiàn)自己已“死在那兒”,“滿臉上是現(xiàn)實、眼淚和嘆息”。這場貌似荒誕的表現(xiàn)在駱寒超看來卻反映著穆旦有一種讓自我作靈肉分裂的精神氣質,體現(xiàn)在情感上則是悲與喜、絕望與希望、毀滅與再生的對立統(tǒng)一結構——自我搏斗的情感向真美人生智悟飛躍的結構。駱寒超還進一步指出:這樣的情感結構是主體在生活實感中呈現(xiàn)出來的,不同于卞之琳等那種相對論觀念的圖解,而這也就決定了穆旦的那些具有高度知性領悟名篇大多是心物感應觸動這個情感結構,激發(fā)想象,完成具有兩極化感發(fā)性能的意象選擇與組合的,這樣的意象組合體帶有神秘的意境氛圍,從而使整個抒情系統(tǒng)顯現(xiàn)出來的詩歌世界也就能誘發(fā)人的直覺想象,品味到某種廣義的象征意味。正是在這樣的論說基礎上,駱寒超對穆旦創(chuàng)作《贊美》、《森林之魅》、《冬》等的特征和美學價值作了富有立體感的論析。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對《冬》這首穆旦一生最后的詩的評說,認為這是穆旦自我分裂的精神氣質最具以物及心的心物感應真切意味的詩,并指出:文本的前三章寫盡“多么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冬天已經使心靈枯瘦”等頹傷心緒后,第四章忽跳出了幾個小土屋里喝了酒暖和了身體后又揚鞭趕馬撲入北風中的意象表現(xiàn),其廣義象征直達生命本體的存在規(guī)律——從衰頹到再激奮的知性領悟表現(xiàn),是達到較高審美價值的,既是詩人自我生命意志的復活與再度高昂的隱喻,更是一個民族時代精神將會再度壯美顯示的預言式的象征。總之對穆旦這個個案的研究,充分地反映了駱寒超從精神氣質推向情感結構、心物感應推向詩歌世界、心靈綜合推向意境生成、廣義象征推向情悟智識這四個方面特征統(tǒng)一的詩學探求格局。
在詩歌流派研究中,也反映著駱寒超超越一般社會學、政治學、文化學的詩學探求格局。對“七月派”的考察就是個突出的例子。有關這方面集中顯示在長篇論文《論晉察冀、七月、九葉三詩派及其交錯關系》和未及收入詩學文集的《綠原論》等作中,這些論文反映著駱寒超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以胡風為首的這個詩人群體具有的一種以個性主義為內核的、積極追求人生的精神氣質,由此形成了一個由理想主義生存態(tài)度與時代高度結合、發(fā)揮主觀戰(zhàn)斗精神擁抱世界的情感結構。這樣的情感結構存在于八年抗戰(zhàn)與三年人民解放戰(zhàn)爭這樣一個血雨腥風的年代,使該詩派總體的詩歌世界成了以心及物這一類心物感應的產物,從而使他們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為精神意志與生活狀況逆向組合,并以主體與自然環(huán)境中搏擊而生的意境氛圍來誘發(fā)直覺感應,從而獲得一種為時代不惜獻身精神的廣義的象征。在《論晉察冀、七月、九葉三詩派及其交錯關系》一文中他說:“他們的創(chuàng)作從主題看,著眼于這一場民族戰(zhàn)爭中各種各樣的內容進行自由抒唱……從題材看,有寫戰(zhàn)爭本色生活的,但不能算多,較多的是通過大自然景色幻變的描繪來暗示戰(zhàn)爭情貌,而更多的是通過象征性的物象,人與自然環(huán)境的搏斗來表現(xiàn)戰(zhàn)爭生活。”他還舉鄒荻帆的組詩《風雪篇》和亦門的抒情長詩《纖夫》為例,認為前者寫的是一支隊伍在風雪夜的曠野上行軍,但這不是直接目的,而是象征:“我們可以從他空寂陰冷的環(huán)境描繪中,看出詩人渴望去迎接時代春天的那樣堅忍的意志?!闭J為后者“以嘉陵江上的纖夫拖著‘中國的船啊,古老而又破漏的船’逆流而上的意象”,來“象征中華兒女背負起民族的命運而戰(zhàn)斗的精神”,還強調地說:“可以看出:詩人在這個象征意象中寄寓著‘向歷史走的深處的方向’,昂然前進的‘那一團風暴似的大意志力’?!倍斑@種種詩歌世界構筑的流派特征,正是這個詩人群體所共具的精神氣質和情感結構所決定”的,而這也決定了:“七月詩派不同于一般的浪漫主義,它所提供的詩篇,有對時代和生命在時代中的進程中的情悟,其價值定位在廣義的本體象征上”。這正是駱寒超特定的詩學研究格局在詩歌流派研究上的系統(tǒng)體現(xiàn)。
總之,以上四個方面是以層層推延的關系統(tǒng)一成一體的,體現(xiàn)出了駱寒超獨特的詩學探求格局,具體地顯示出了他意識中那個詩美創(chuàng)造從準備到發(fā)生、發(fā)展而后超越的遞進式過程;也反映著他恪守抒情為本,立足生活體驗、熱衷內發(fā)藝術、追求詩美的智性升華那一條詩學路子??梢赃@樣說:無論詩人詩作論析、詩潮詩派考察,或者新詩史寫作、詩學理論提純,他都憑這個格局來展開,絕不越出一步而另搞一套。
從以上那個駱寒超詩學探求格局可以看出:他是偏于內部研究的。他還曾在多篇文章中提到過在詩學研究中須提倡 “功夫在詩內”,這也足以證實他十分重視內部研究。在《論新詩的本體規(guī)范與秩序建設》一文中,他針對詩美價值被政治、文化、社會學價值所取代的時弊,提出了“讓詩歌研究回歸到研究詩歌上來”的主張,這其實是一句強調詩歌本體研究的話。由此進一步表明:他的內部研究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返回詩歌本體,另一個是抓本體的內在構成。
返回詩歌本體突出地顯示在駱寒超對兩個問題的探討上。首先一個關涉詩歌屬于抒情的還是說理的。他肯定詩是抒情的,并認為“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是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的基本線路。為此,他在《論新詩的本體規(guī)范與秩序建設》中說:“作為詩,有情無理是允許的,有理無情卻不行,有‘感’無‘識’是允許的,有‘識’無‘感’卻不行?!雹亳樅骸恶樅妼W文集》第11卷,第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不過,他又沒有把“情”與“理”對立起來。在肯定詩是抒情的這個前提下,他又強調抒情中須悟理以作智性升華。在專著《二十世紀新詩綜論》的第二部“詩歌世界論”中,他把詩歌世界分為“情性詩歌世界”與“智性詩歌世界”兩類,并從中探求出情韻造型與智慧造型的兩大策略,辯證地論述了爭論不休的情與理的關系。在《論中國新詩興發(fā)感動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中則進一步拿由物及心與由心及物兩類心物感應為立論起點,通過它們不同途徑的意境創(chuàng)造而升華為智性(即文中“真意”)的細致觀察,來探討詩中的情理關系,使“詩歌是抒情的”這個說法得到全面、完整而系統(tǒng)的呈示。其次一個是把“現(xiàn)代主義”從詩歌的創(chuàng)作原則中排除出去。駱寒超在《論新詩創(chuàng)作原則的綜合化傳統(tǒng)》一開頭就明確地說:“創(chuàng)作原則指形象塑造的原則,它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以就是這樣地概括生活為本,重現(xiàn)實精神和客觀描敘,即現(xiàn)實主義原則;另一類以應該是這樣地概括生活為本,重浪漫激情和主觀表現(xiàn),即浪漫主義原則;再一類以可能是這樣地概括生活為本,重象征靈覺和多層透視,即象征主義原則。”那么現(xiàn)代主義呢?在他看來,現(xiàn)代主義只是一個哲學、政治學、社會學等文化思潮綜合化的概念,時限是它鮮明的標志,而不隸屬于以形象塑造為指歸的創(chuàng)作原則。當然,若把現(xiàn)代主義看成最具詩創(chuàng)作前衛(wèi)意味的一場體現(xiàn),則以它替代象征主義也是允許的,所以他在《新詩主潮論》中,一方面把詩潮歸之于使用何種創(chuàng)作原則的潮流,另方面也就以當下流行的現(xiàn)代主義代替象征主義了。但在后來寫的 《論新詩的本體規(guī)范與秩序建設》等作中,他又申言:在詩歌本體研究領域,現(xiàn)代主義這個術語應該排除掉,由象征主義來取代,因為只有這樣,才更合于我們對詩歌本體特征的認識。他這樣做,并無否定現(xiàn)代主義之意,也絕非嘩眾取寵,只不過為了維護創(chuàng)作原則的本質屬性而不致于失范。
再看駱寒超抓本體內在構成的情況。
“內部研究”的提法很早就在韋勒克、沃倫的《文學原理》中出現(xiàn)。這本著作的第四部是“文學的內部研究”,比外部研究所占篇幅多了一倍以上,可見他們對內部研究何等重視。在該部“引言”中就說:“文學研究的合情合理的出發(fā)點是解釋和分析作品本身?!边@表明他們心目中的“內部研究”重在文本內部的構成,而駱寒超則很重視詩人內在素質和抒情個性的研究。洪子誠在《駱寒超先生文集出版感言》中對這一點說得頗周全。他說:駱寒超的詩學研究的重心在“詩歌的內部構成”上。一九五〇年代,有些研究者可能更關注時代變遷、文化政治所引發(fā)的思想藝術等問題,駱寒超關注的卻是“詩人抒情個性的延續(xù)與變化”。他研究何其芳的《回答》(一九五四)是以“‘結構’、‘對象的幻想化’、‘抒情形象’、‘詩歌的內在構成’、‘意象系列’”等為切入點。洪子誠還特別提到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駱寒超寫的幾篇詩歌研究的論文 《論艾青詩的抒情結構》(一九八〇)、《論何其芳抒情個性的形成及其演變》(一九八三)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當時詩歌寫作、批評、研究都面臨新的起點。在詩歌批評、研究上,如何反省當代那種社會政治評論的格式,那種浮泛的印象的批評路子,是大家期待解決的問題”。駱寒超的詩歌研究沒有僅僅停留在一般的情感性質和情感體驗本身,而是“深入到詩情的‘內質’,考察藝術構型的過程和呈現(xiàn)的藝術形態(tài)”。因此,洪子誠認為駱寒超在詩歌內在構成的研究上 “是走在前面的”,“說他在這方面起到引領風氣的作用,不是夸張的說法”。①洪子誠:《駱寒超先生文集出版感言》,《詩探索》2010年第3輯,理論卷,第162頁,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
由此看來,駱寒超詩學探求突出的一點就是詩歌內部研究。其實,我們從他的詩學探求格局即可以看出:他所關注的都是詩歌內部的東西:“內在質素的透視”涉及的是精神氣質、情感結構、意象積聚,“審美動因的探源”涉及的是心物感應、詩歌世界、審美敏感區(qū)、創(chuàng)作原則、詩家語、節(jié)奏體式,“創(chuàng)造過程的考察”涉及的是心靈綜合、意境創(chuàng)造、想象——聯(lián)想、運思、氛圍、情調,“價值判斷的定位”涉及的是廣義象征、情悟智覺、感興象征、印證象征、回環(huán)節(jié)奏、推進節(jié)奏,等等,這些無一不是屬于詩歌本體“內質”方面的內容。尤其是四個方面遞進式的組合成一體,更能見出他的詩學探求格局完全是從內部研究出發(fā)的,惟其如此,才使駱寒超在具體論析詩歌現(xiàn)象時,都從內部尋找依據,不作外部簡單的價值判斷,諸如以政治、社會、文化等方面為標準來論析。如《吉狄馬加論》中,駱寒超開篇就說:“談吉狄馬加的詩,使我發(fā)現(xiàn)他的生態(tài)感覺有點超常,而這類超常之舉在他的詩創(chuàng)作中則顯示為兩類:心理幻覺與時空超驗?!边@篇詩人論就從這個角度進入吉狄馬加的創(chuàng)作“內質”研究,最后又以彝族文化中的萬物有靈論來觀照詩中的“內質”,完成了一場個體審美感應與民族精神文化雙向交流的詩人研究。又如在《論艾青詩的抒情結構》中,他提及一九三七年春在預感到一場民族大抗爭不可避免的心境下艾青所寫的《太陽》一詩時,為了探討艾青對光明一定會來到的情緒和信念,抓住的是該詩第一節(jié)的意象組合關系:“從遠古的墓塋,/從黑暗的年代,/從人類死亡之流的那邊,/震驚沉睡的山脈,/若火輪飛旋于沙丘之上,/太陽向我滾來?!瘪樅瑢@六行詩的意象組接是這樣剖析的:“在太陽滾來的感受中,詩人竟會聯(lián)想到‘遠古的墓塋’、‘黑暗的年代’和‘人類死亡之流’,在表現(xiàn)光明來臨的路上,竟放上黑暗的意象、苦難的意象以及獻身死亡的意象,的確很值得我們重視?!被谶@樣一場內部構成的分析,他又作了這樣的判斷:“在艾青的心中,光明卻是從黑暗中來的,是通過流血死亡的戰(zhàn)斗代價換來的。”②駱寒超:《駱寒超詩學文集》第8卷,第307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這很有說服力。他就這樣通過內部研究論證了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艾青詩創(chuàng)作中的那種現(xiàn)實主義歷史感和深刻性。有鑒于此,他還反駁了聞一多在《艾青與田間》一文中指責艾青的名言:“艾青說‘太陽向我滾來’,為什么我們不滾向太陽呢?”這樣的內部研究確實很到位。
駱寒超詩學探求愛從結構分析出發(fā)。上述“格局”可以說正是他結構分析的產物。駱寒超致力于作創(chuàng)造主體推向作品本體再推向接受主體的詩學建構,他也正是從這樣一種結構關系中去探求詩歌本體。在對具體對象的研究上,他總把各種詩學探求對象和問題都置于某種結構關系中來作思考和把握。因此,他的論文以至篇幅龐大的專著,都有一個結構關系網,具現(xiàn)為:由大量深入閱讀有關的材料(主要是作品)后獲得的先入之見入手,確立核心論點,再牽連起一個個與這一核心論點有著內在關聯(lián)的諸種因素,使其在這一核心論點的掌控下,相互制約、相互交流地向結論推進,因此他的學術研究文本具有內在構成的有機性。近一百二十萬字的《漢語詩體論》就是被駱寒超置于一個預設的結構關系中來展開的。這是從詩學理論研究中看駱寒超的結構分析。再從新詩史研究上來看,如《一九三〇年代新詩論綱》,對于這篇曾經以《論左聯(lián)時期的詩歌》為題公開發(fā)表的長論文,駱寒超這樣回憶說:
……這篇長論文在孕育過程中也整理出了一個思考的脈絡;我認為從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七年中國新詩壇存在革命詩潮和唯美詩潮兩股勢力,前者重時代內容輕藝術,后者反之。它們既對立又統(tǒng)一,表現(xiàn)為各自在向自己的對立面轉化,革命詩潮以詩情的時代內容向唯美思潮滲透,而唯美思潮則以精致的藝術向革命思潮滲透。在這樣的關系中它們必然會因雙向交流而匯成一股新流,從而推出一些人各取兩派之所長而顯出其杰出的成就。這樣的詩人我認為有三個;臧克家、田間和艾青。應該說他們的出現(xiàn)是歷史的必然,而他們所形成的新格局也就推出了一個“為祖國而歌”的抗戰(zhàn)詩潮。①駱寒超:《駱寒超詩學文集》第1卷,第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這是內在理論思路與外在布局相統(tǒng)一的一場可歸之于新詩史的結構分析。再拿詩人個案研究的結構分析來看,如《論艾青詩的意象世界及其結構系統(tǒng)》一文,駱寒超顯然也有一個先入之見——在文本閱讀中獲得的核心印象。他感覺到艾青特別愛用土地、波浪、太陽這三個意象,而這三大意象是可以看成艾青審美敏感區(qū)的,也可稱為核心意象,由它們形成的意象系列有機地組合與推延,則能讓人見出這位詩人最高的審美理想是世界大同的境界。為此,駱寒超首先考察了艾青三大敏感區(qū):“土地”、“波浪”、“太陽”,然后推出一個意象三系列——土地系列、波浪系列、太陽系列,并將它們拓展成一個意象元件系統(tǒng)——正是這個系統(tǒng),幾乎囊括了艾青詩中所使用的主要意象。然后又從這個系統(tǒng)中意象多種組合出發(fā),擴大了意象三系列在艾青詩中的本體特征。繼而,又探討三系列的本體義及其延伸,從中發(fā)現(xiàn)艾青把握著“詩是至人性”的原則,所以本體義的延伸“最后總要延伸到人”。于是,“土地”推出了一代苦難的農民,“波浪”推出了一代追求新世界的浪子,“太陽”推出了一代崇高的物質世界創(chuàng)造者和精神世界的探求者。然后,他又超越“本體義及其延伸”,進入象征義延伸的考察,認為“土地”的象征義延伸乃“生存的至真境界是永恒的憂患”;“波浪”的象征義延伸乃“生存至善境界只能是永恒的探求、搏斗”;而“太陽”的象征義延伸則被認定為 “人性與宇宙性高度交融的至美境界乃是人類永恒地向上進取”。最后,駱寒超認為艾青詩創(chuàng)作中的意象三系列之間是一種由土地系列向波浪系列再向太陽系列遞進的組合關系,而這正是“艾青的直覺情緒以及由此生成的詩美情感、社會理想的具象反映”,因此他指出艾青詩歌意象世界存在兩種結構:詩美情感追求結構與社會理想追求結構,前者體現(xiàn)為從苦難遞進到抗爭再遞進到光明,后者體現(xiàn)為從民族落后的痛苦感受轉化為追求革命的激情,進而升華到深信民族和人類的前程必然光明。他結合艾青的詩歌事業(yè)得出這樣一類結構:“從真切地去感受人民的苦難到頑強地去探求新世界而進行革命,再進到對光明普照大地作徹聲歌唱。”至此也就使艾青的總體創(chuàng)作有了結構的完形:艾青一生抒情事業(yè)的歸結點是追求光,他堅定不移地信奉那太陽一樣輝煌的、人類社會光明大同的共產主義理想。駱寒超認為:“這也正是艾青詩中那一個意象世界結構的總綱?!辈捎眠@樣一種結構分析來研究詩人,也表現(xiàn)在對何其芳、吉狄馬加、楊牧等詩人的專論中。洪子誠針對駱寒超這一研究特點,提出了這樣的看法:
……這種研究路徑,也許可以歸納為“新批評”一路;我們后來也見到了英美批評家對諸如莎士比亞、雪萊、布萊克、濟慈等的詩作所用的意象結構分析方法,看到駱寒超與他們的某些共通點。不過,駱寒超的批評顯然不全屬于“新批評”,他并不信仰文本自足,也不將結構、意象分析置于封閉的框內進行。重視內在結構,與將意象及其組合方式與作家處境、心態(tài)、社會文化情勢建立關聯(lián),仍是他的一貫堅持。①洪子誠:《駱寒超先生文集出版感言》,《詩探索》2010年第3輯,理論卷,第162頁,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
大概這可以說是對駱寒超結構分析這一特點的定評了。
駱寒超詩學探求的格局所顯示出來的尤為重要的一點是打通古今。他論析《離騷》、《九歌》與《春江花月夜》〔收入詩學文集第十卷《詩學散論(中)》〕的三篇長論文就是打通古今的成功追求。兩千多年來詩歌傳統(tǒng)批評中把《離騷》作為屈原這位大詩人忠君愛國的自敘傳,駱寒超一直對此表示懷疑,因而寫了《論〈離騷〉的生命價值追求系統(tǒng)》一文。他采用結構分析和意象分析來研究這首長詩,傳統(tǒng)說法中的許多問題暴露了出來,如:抒情主人公本是男性,忽而轉換成女性,這是為了表達自己無法施展的報國理想嗎?為此,駱寒超從《離騷》的結構、空間、時間與節(jié)奏這四個方面進行意象及其組合規(guī)律方面的分析,于是得出了一個全新的結論:“詩中的抒情主人公‘余’其實和魯迅《過客》中的‘過客’一樣,是生命價值追求者的象征。生命的價值不在終極處,而在過程中,所以《離騷》的抒情主人公要高唱:‘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②駱寒超:《駱寒超詩學文集》第1卷,第1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因此,借助現(xiàn)代詩學觀念與方法,這一經典詩文本被賦予了最高層次的廣義象征和智性升華的深厚內涵,獲得了在世界詩歌史上也可真正稱得上經典的全新審美判斷。駱寒超由古及今的打通還具有繼承傳統(tǒng)和推動未來新詩走向更高層次的現(xiàn)實意義。這集中反映在三卷本的《漢語詩體論》中。駱寒超從舊詩與新詩思維方式的不同入手,來探究它們詩體的不同,因此,他為未來新詩的詩體建設提出了明確的方向,即:立足于圓美流轉結構、點面感發(fā)語言、節(jié)奏回環(huán)體式,讓新舊詩兩大結構、語言、體式交融,從而推出一個具有嫁接性的、全新的結構、語言、體式的體系。他的這種理論思考打通古今的特色是顯而易見的。不妨提一提三卷本中一些具體問題的研究情況??梢哉f,無論結構的圓美與方美之分,或者語言的點面感發(fā)與線性陳述之別,其理論術語的確立和概念的外延,都反映著駱寒超在作古今打通的追求。說結構有圓美與方美之分,他雖也參照了西方相關的說法,但總體說是對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繼承和在現(xiàn)代語境下的發(fā)展。他發(fā)現(xiàn)中西詩學中都有結構須圓美的說法。在運思概括上,西方的普羅提諾認為“心靈之運行非直線而為圓形”;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篇中則提出“思轉自圓”;在謀篇布局上,西方的李浮德有“謀篇布局之佳者,其情事線索皆作圓形”之說,沈約則引謝朓的詩話,有“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之說,對圓美結構之贊賞可說是異曲同工。但西方詩學中不見有方美的學說,他則從古典詩學理論家李耆卿《文章精義》中那句“文有圓有方”受了啟發(fā),才認識到詩也有方美結構。問題是方美與圓美有何本質區(qū)別呢?為此他又對李廷機在《舉業(yè)瑣言》中的一段議論作了推敲:“行文者總不越規(guī)矩二字,規(guī)取其圓,矩取其方。故文藝中有著實精發(fā)核事切理者,此矩處也;有水月鏡花,渾融周匝,不露色相者,此規(guī)處也。今操觚家負奇者,大率矩多而規(guī)少,故文義方而不圓?!彼蛷摹八络R花,渾融周匝”中得出了圓美來自于直覺感應,是神話思維的產物。立足于此,他才進一步對結構作了一場由古及今、古今打通的研究,提出舊詩以圓美結構而顯出其更合于詩的本質屬性,而新詩則由于源出西方詩歌,以方美結構顯出其對詩的質的規(guī)定性的游離。因此,未來新詩在結構建設上要立足于圓美而讓圓美與方美結合。在語言探求上,駱寒超提出點面感發(fā)類隱喻語言與線性陳述類邏輯語言之別,也始于受傳統(tǒng)詩學理論的啟發(fā)。謝榛《四溟詩話》中就認為以理勝的宋詩語言虛字、關聯(lián)詞被大力起用,語序力求合于日常交流的規(guī)范要求,以致比唐詩語言要流暢得多,他因此提出這要歸之于詩家語已趨向于“講”:“凡多用虛字便是講?!薄爸v”的詩學,要求意思傳達的明確,所以須遵循語法規(guī)范;這就有了以合于分析演繹性意旨傳達為本的線性陳述類邏輯語言。唐詩語言之所以高度跳躍、語序錯綜,正是直覺感應在外化中所必須采取的語言策略所致。由此駱寒超得出了唐詩的語言是反語法規(guī)范的,它用的是一種以合于興發(fā)感動性意緒傳達為本的點面感發(fā)類隱喻語言。他又結合西方學者索緒爾、雅各布森的見解,把舊詩語言定為隱喻語言,把詩歌語言策略源出西方的新詩語言定為邏輯語言,并按謝榛力貶“講”的思路而提出隱喻語言更偏于詩歌本質屬性的見解。正是這種種,才使他對未來的新詩語言建設提出了一個立足于隱喻語言而讓隱喻語言與邏輯語言有機交融的方案。駱寒超還在未及收入詩學文集中的一篇論文 《句法與格律體新詩節(jié)奏表現(xiàn)之關系——新詩形式思考之三》中提出:新詩形式建設須繼承古典詩論中“句法就聲律”的詩學傳統(tǒng),他以聞一多的《死水》為例來說明新月詩派創(chuàng)格的并不成功。這種不成功在于新月詩派的語言是一種“嚴守語法規(guī)范,成分不隨便省略,語序不隨便顛倒”,“沒有一點閱讀阻塞”,但“正是這一點,反使整齊統(tǒng)一的節(jié)奏表現(xiàn)增添了節(jié)奏麻痹單調的因素”。立足于此,他進一步認為:聞一多的《死水》“節(jié)奏進程因絕對地調和音節(jié)而顯得集中整齊,節(jié)奏感知十分鮮明,但伴隨而來的是單調”。①《星河》新詩叢刊第四輯,第17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駱寒超因此把《死水》的語言進行了反語法修辭規(guī)范的調整,這樣 “顯然能使幾近麻痹的節(jié)奏感知重新驚覺清醒,并且因詩行加強了斷裂,使幾個重要斷裂處的頓更明顯,也能強化節(jié)奏起伏的力度了”。正是這種種使原作單調的節(jié)奏不再單調,這說明,新詩形式建設要繼承“句法就聲律”的古典詩學傳統(tǒng)。類似追求,在《論中國新詩對興發(fā)感動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等作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不發(fā)空論,而是在一個個具體的研究對象中作具體的詩學探求,這也可以說是駱寒超詩學研究的本色。
(本文系浙江省教育廳科研計劃項目,項目編號:Y201018900)
周鋒,浙江樹人大學人文學院,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