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祺
(華東師范大學 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上海 200241)
激進的女性主義批評家Judith Butler認為,當人的社會性別(gender)加固在人的生理性別(sex)上時,一種性別的事實就誕生了。身體被迫接近這一事實,卻永遠不可能與之相遇。[1]190Butler希望人的主體能從基于生理性別的身份認同中解放出來,從而回歸一個真實的、非本質的自我。Butler的觀點雖然十分激進,其實是女性主義內在邏輯的延伸。哲學家John Mill早在19世紀就提出,只是為了將女性固定在從屬地位,才會有兩性間本質的區(qū)分。[2]268-269受到存在主義思潮的影響,Simone de Beauvoir指出本質先于存在,人就是她所扮演的角色。只有處于附庸的、次要地位的女性才存在于主觀的本質中。[3]26920世紀60年代,女性主義者Betty Friedan徹底否認了女性本質的神秘性。她認為教育女性的唯一要點就是讓她們盡力發(fā)揮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將她們限制在家庭中,迫使她們接近女性的本質。
總之,一種作為“女性”本質的東西被廢止了,與此相對應,“男性”本質也隨之解體。女性主義接受了兩性的生理差異這個生物性的事實,諸如氣質、個性、社會角色這樣的維度,卻不再被納入本質的討論。它們變成了多中心的,即也是無中心的,從不同的角度可以得到不同的闡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女性主體超越了習俗和偏見。
尼采看到在本質主義消解的同時,存在著一個更大的問題:從本質中解放出來的人,如何避免遁入虛無和膚淺?誠然,女性主義并不滿足于對本質的駁斥,它通過各種理論試圖在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中重構女性的認同。從女性在政治、經(jīng)濟領域中的影響力逐漸增加的事實來看,這種重構是成功的。但是,在社會整體中,商業(yè)化的色情主義和女性特質的符號消費不斷噴涌而出,這些因素不可避免地成為現(xiàn)代女性主體形成的背景。人的解放也意味著主體在不斷變化的現(xiàn)代社會中尚來不及樹立任何價值,只有消極地等待著被塑造。于是,尼采安慰道:“我在做什么,我全然不知!我應做什么,我全然不知!……你說對了,但無須為此擔心:你將被做!”[4]166
這樣一種普遍的虛無感在尼采看來既是沒落,也是機遇。過去的人將傳統(tǒng)價值的重負背在身上,即使這些價值是不合理的,他們是駱駝。啟蒙的理性主義試圖質疑一切未被思考的價值和戒律,于是人變成獅子,它為未來創(chuàng)造了精神的自由,卻無法創(chuàng)造新的東西。這便是虛無主義的精神沙漠。只有當獅子變成了孩子,人才開始真誠地相信自己創(chuàng)造的價值。[5]23-24這三個比喻描述了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人不斷從康德所說的“他律”價值中解放出來,直到確立了自由的新形式與限度才真正完成了解放。這個過程將女性主義的反本質潮流僅僅看作其開端,如果要創(chuàng)造新的價值,女性主義首先要獲得一個新的基礎。本文首先具體論述女性主義如何批判女性的本質,進而討論尼采對反本質潮流及其后果的洞見。
在柏拉圖主義的哲學傳統(tǒng)中,本質性的東西即是真理,是超感性的真實之物。它的對立面是感性之物,基于生理差異的性別屬于此類。因此,蘇格拉底在討論城邦的秩序時,幾乎完全將性別差異排除在他的考慮之外。[6]182-188這就意味著確認本質并不一定會導致兩性差異的絕對化,甚至“理念”和“相”作為最具本質性的東西,壓倒了兩性生理差異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那么,女性主義為什么認為本質論一定會導致兩性的不平等呢?其原因是傳統(tǒng)的身心二元論作為一種未經(jīng)質疑的真理,進入了對兩性本質的討論。[注]比如,Descartes提出的實體二元論(substance dualism)即是一種典型的身心二元論,他認為精神和物質是兩種不同的實體,物質具有廣延性,而精神的基本性質在于“我思”。
女性主義發(fā)現(xiàn)在身心的二元論中,西方的文化傳統(tǒng)往往將男性和智性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將女性和身體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就造成了對女性的歧視。早期女性主義者Mary Wollstonecraft認為女性和男性同樣都是理性的,女性看起來比男性更加關注外表,這是因為女性為了獲得男性的保護,從小就開始培養(yǎng)取悅于人的技巧。相比之下,理性的培養(yǎng)就是次要的。如果女性愿意選擇放棄這種基于從屬地位的特權,她便可以通過運用理性成為一個品德良好的人。[2]23-28Wollstonecraft的論述旨在反對兩性在理性能力方面存在本質的差異,代表了第一波(first-wave)女性主義的主要觀點。二十世紀后半葉,女性主義開始反思這種形式的平等。比如,當代的女性主義學者Alison Jagger提出,以往的女性主義都用人類的普遍理性作為辯論的依據(jù),在現(xiàn)實社會中這是不全面的。男性在藝術、政治、科學等智性領域內的成就是社會最高價值的體現(xiàn),但是如果沒有女性在日常生活和撫養(yǎng)孩子方面所做的工作,這些智性活動就不可能維持。[7]41Alison Jagger立足于現(xiàn)實的需要,說明如果女性愿意將更多的精力奉獻給家庭,也沒有理由認為她所做的事是沒有價值的。而女性個體經(jīng)自愿原則確立的價值,在女性主義中還有待更多的理論支持。
除此之外,女性主義認為有另外一種更為隱蔽的二元論也在主導著人們的思想。它的形式是同時在身體的范疇中規(guī)定男性和女性,但是男性在其中獲得了超越的潛在可能,女性則被進一步地降低為不完整的、異己的個體。Beauvoir用“性一元論”來概括精神分析學的女性觀,她認為弗洛伊德是根據(jù)男性模式來設想女性的。比如,弗洛伊德認為當女孩小時候發(fā)現(xiàn)男女的身體構造不同時,她會覺得自己的身體是不完整的,從而產生痛苦和嫉妒心理。男性的性發(fā)展過程最多只能說明其自身的心理變化,在精神分析領域卻成為分析兩性心理差異的基礎,甚至成了評估女性心理發(fā)展的標準,這等同于“把男性定義為人,把女人定義為雌性”[3]56。Kate Millett在描寫兩性關系的文學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政治權力的縮影,因為在廣義的政治領域中,同樣存在著一個群體支配另一個群體的權力關系組合。[8]32她通過對亨利·米勒小說的分析,發(fā)現(xiàn)女性人物的人格在性關系中是完全缺失的。把小說中的一個女性人物換成另一個,對整體情節(jié)將不會有任何影響。女性的身體成為抽象的“物件、商品、物質”,其本質就是配合展現(xiàn)男性人物在兩性關系中的控制權和優(yōu)越性。[8]408
Beauvoir和Millett在社會文化中看到了一個基于男性主體的單向維度,在這個維度里,女性的特殊性被視為不完整,女性是符號而不是同樣具有人格的個體。與此同時,男性相對于一個不完整的、無個性的女性,獲得了一種超越性,完成了從身體到個人意志的完美轉換。于是,兩性間的身心二元分配又回到了原點。
在身心二元性的結構中,不管是將女性置于男性原來的位置,還是將男性置于女性原來的位置,都無法從根本上超越這一結構,它仍然在不同的領域中創(chuàng)造著新的等級秩序。結果,“本質”自身成為某種需要克服的東西,女性主義試圖用新的視角來代替它。Beauvoir認為女性應當成為生產性的、主動的人,用行動肯定自身的主體地位并承擔起相應的責任。[9]771-772在Beauvoir的理論中,行動是具體的、獨立性的、超越性的,而“本質”則是空洞的、脫離現(xiàn)實的、充滿了相對與主觀的東西,它不再是真實之物。
對于本質的概念,尼采提出了一個更加根本性的問題:它是如何形成的?在西方形而上學傳統(tǒng)中,最高價值的東西被認為有其特定的起源,它們不可能源于暫時的、可變的感官世界,而是來自于不朽和自在之物中。[10]9這個假設規(guī)定了真實之物存在的尺度就是那種高高在上的不變本質。尼采認為這等于是在不存在的地方尋找存在,于是感官成了欺騙性的,由感官產生的身體成了幻覺,那最普遍、最空泛的概念卻成了開端和絕對的起因。[11]18-19現(xiàn)在,這個超越感官的真實世界在實證主義中已經(jīng)成了無法到達之處,未達到的即是未知的。于是,它不再安慰人心,也無法拯救和約束,未知的東西是不能起到約束效用的。[11]22在女性主義看來,這一事實意味著傳統(tǒng)觀念中的女性本質是純粹主觀的,而且往往是男性的“主觀”視角。認同這一視角,等于認同虛無或者男性的觀點,最終造成了女性的異化。
尼采面對這個問題,發(fā)現(xiàn)主觀性和客觀性賴以存在的結構已經(jīng)被打破了。當一個自在的真理消失了,客觀性將無處容身。真實和虛假本來就是相對的,當真實的世界廢除了,我們也廢除了表象的世界。[11]23最高的價值被取消后,真理存在的對立基礎也消失了。于是,另外一種可能性出現(xiàn)了,更高價值的東西可以源于表象和欲望,或者說創(chuàng)造最高價值的東西本身就是雙重的、矛盾的。[10]9當作為本質的真理不再是一個客觀的標準,價值就無從樹立,直至一種普遍的虛無主義。傳統(tǒng)的倫理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會繼續(xù)存在,比如兩性在家庭中的傳統(tǒng)角色仍然是許多人實踐生活的根據(jù)。但是,已經(jīng)從本質中解放出來的人必然會面對著一種全新的自由,它迫使人思考自己遵循傳統(tǒng)的意義何在。當人為自己選擇了一種價值,那么人也將承擔這種價值的所有結果。問題是如何擔保這個做選擇的主體不是受到了某些流行的、膚淺的意見的誤導?為了給人的意志提供一種實在性,尼采試圖重新討論真理和本質的意義。
那么,尼采所理解的真理是什么呢?按照施特勞斯的解讀,尼采的真理是“人類中心論的”(anthropocentric),只有純粹心靈(pure mind)才能獲知的那種不變的真理和人是不相關的,人的真理相對于自在世界(world in itself)來說只能是一種虛構。[12]191尼采的先驅者Pascal認為事物是單一的,而人是精神和肉體的結合,人的這種本質決定了他既不能理解純粹精神的對象,也不能理解純粹物質的對象。[13]28-36這樣一種認識論為尼采的真理提供了一個宏大的基調,在這個基調上,尼采的真理不同于近代哲學家笛卡爾的真理。笛卡爾認為真理是主體對客體的確信,但是如果預先知道了人不可能理解純粹物質的對象,確信就將貶值為強力意志保存自身的途徑。[注]尼采認為笛卡爾的“我思我在”是一種直接的確信,這句話中預設了什么是“我”、“思”和“存在”,因此“我思我在”不可能成為第一定律。海德格爾認為在這點上尼采誤解了笛卡爾,因為如果將“我思”變?yōu)閺娏σ庵疽饬x上的“我愿”,尼采仍然是站在笛卡爾的基本立場上說話的。參見馬丁·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尼采(上卷)》.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03:805-816.并且,尼采用同一方式來理解柏拉圖的真理。他聲稱自己的哲學是顛倒了的柏拉圖主義,斷定歷史上最深遠的教條主義錯誤乃是柏拉圖發(fā)明的“純粹心靈”和“自在的善”。[10]7當柏拉圖說真理是不變的、是自在的存在時,尼采則要重估這種真理的價值。[10]8他將生命本身看作權力意志,生命的目的在于克服和超越,柏拉圖主義正是通過控制感官獲得了權力意志的勝利。[10]20這種思考方式是“高貴的”,它所產生的真理對于柏拉圖來說是最高價值,但是當柏拉圖主義成了追求真理的唯一道路,這個真理就成了教條。尼采呼喚一種不依賴規(guī)則、歷史、他人、名譽的更獨立自由的哲學家,他們熱愛真理,但是卻把真理看成私人的、無法共享的。海德格爾認為在尼采這里真理和假象完全顛倒過來了,人的視角在不斷的生成中時本不屬于假象,只有那種將自身的視角固定下來,又無視其他視角的做法,才是一種假象。[14]235-236
尼采通過駁倒教條主義,為個體視角的實在性做了辯護。個體視角先于理性或純粹的精神,尼采稱個體的人是“身體”。身體也不是通常理解的感官的結果,而是感官的統(tǒng)治者。理性、精神、感官都歸屬于身體這個大我(Self),大我不說自我(I),而是通過精神和理性實踐自我。[5]30-31這樣規(guī)定個體有幾個直接的結果。首先,作為整體的人成了理性、精神、感官的原因,身體創(chuàng)造它們,只是為了幫助實踐自身的意志。第二,尼采的身體學說超越了身心二元論,從而克服了傳統(tǒng)文化中支持兩性本質的基礎。因為,如果將男性看作是理性的存在,將女性看作是感官身體的存在,這等于是讓男性或女性僅僅運用人的某一方面能力。第三,一個人的身體不可能等同于另一個人的身體,每個身體都有自己的意志,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價值和意義。用別人創(chuàng)造的價值代替自己的創(chuàng)造是一種教條主義。而且,這個代替的活動本身就證明了人不可能放棄自己的意志。思想沒有被迫的奴役,只有經(jīng)意志同意的奴役。換言之,尼采的理論肯定了一個從本質中解放出來的女性個體有能力避免被流行的、膚淺的意見同化,個體有能力獲得自由,只要她意識到自身乃是價值的來源,創(chuàng)造和意志是人不能被剝奪的能力。
從這里可以看出,尼采是一位“個人主義”的教導者。這種個人主義有機地融合在他對真理的重新規(guī)定中,從而獲得了一個堅實的基礎。這里會引出一個質疑,如果個體被置于如此優(yōu)先的位置,那么是否只有個體而不再有群體意義上的性別差異了呢?在這個問題上,尼采的理論和20世紀60年代后那種只承認兩性生物差異的女性主義之間不能簡單地等同。如果所有的人都相信同樣的價值,變得越來越同質化,那么尼采意義上的個體就不存在了。同時,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性群體也不存在了,因為個體的存在是群體真實存在的基礎。在現(xiàn)代平等觀念的影響下,本質已經(jīng)不再作為維護差異和秩序的真理而存在了。但是,個體之間也不可能會無限制地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面貌。尼采所設想的未來的個體,一方面作為獨立的身體實踐自我,而另一方面作為人的類型(type“man”)獲得超越和提升。
在尼采的文本中,女性是真理的人格化象征?!凹偃缯胬硎且粋€女人,又將如何呢?我們難道沒有充足的理由來懷疑所有的哲學家,就教條主義來說,對女人知之甚少。他們習慣性地用一種嚴肅、粗魯?shù)姆绞浇咏胬?,不就如同用一種笨拙又不恰當?shù)姆绞絹碲A得一個女人的心?有一點很清楚,真理不會允許別人贏得自己。如今各種形式的教條主義正灰心地站在那兒——如果它們還站著的話!”[10]6
尼采認為教條主義既無法接近真理,也無法理解女性。女性比男性更接近人的天性,她不需要依靠一種固定下來的視角?!澳切┳畛錾呐藢茖W懷有一種隱秘的蔑視,就像她出于什么原因比科學更優(yōu)越似的?!盵15]305當真理意味著一種被固定下來的假象時,這種真理對于女性來說是最陌生的。[10]145真理意志、求假象的意志存在于男性的領域,女性的藝術在于謊言,她最關心的乃是外表和美。[10]145這里的謊言相對于一個固定下來的、排他性的視角,更接近生成性的真理。一個不全面的視角意味著智性的“閹割”(castration),[16]153而男性就是“不孕的動物”。[9]81和弗洛伊德的生物決定論不同,尼采借用了生物學的概念,意在表現(xiàn)這個男性與女性的、不變與生成的對立體系。Derrida將尼采的女性理解為突破固有本質的存在,女性永遠在轉變視角、轉變自身的存在方式,使得一切本質的、同一的東西都處在解體中。[17]51女性的本質、自在的女性只有在男性的視角中才得以存在,它們是真理意志的產物。
按照慣常的理解,尼采對兩性的平等采取了一種非常保守的態(tài)度。他諷刺女性的解放是一種“男性的愚蠢”,是最膚淺的思考方式。[10]149當女性也開始追求男性的視角時,當她試圖從知識中獲得權力時,她便放棄了自身的天性,這種天性的優(yōu)勢在于她不知道什么是教條主義式的真理,而且她不需要這種真理。于是,在女性的“解放”中,她退化了。從這些論述來看,尼采否認了女性在知識中提高自身的可能。這個論斷部分基于一種粗糙的經(jīng)驗主義——在女性主義運動之前,不管是政治史還是文化史中都極少見女性的貢獻。進而,尼采認為兩性的平等是性別的同質化,它不僅阻礙了女性的提高,同時也阻礙了男性的提高。在他看來,近代以來的平等主義不是讓弱者提高到強者的狀態(tài),而是努力將強者轉化為弱者。女性主義、平等主義、崇尚同情都屬于人類社會退化的特征。
因此,很難將尼采對女性的態(tài)度歸為保守的或者激進的。他對貴族制社會的推崇很容易聯(lián)系到一種支持維護社會等級的保守主義政治,而實際上尼采既不贊成左派政治也不贊成保守主義政治。[18]995-996回到古代社會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取代維護傳統(tǒng)和反對傳統(tǒng)的向度,尼采用以衡量社會發(fā)展的標準是人自身的提高,人的提高則有賴于一種“拉開距離的情感”(pathos of distance)。[10]177他認為人的根本沖動就是將自己創(chuàng)造的價值和自己的行為看作是好的,將自己的對立面看成是平庸的、粗俗的,以此將自己和他人區(qū)分開來。[16]20通過和他人之間的“拉開距離的情感”,人們的心靈變得更加寬廣,結果是這一類型的人提高了。比如,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查拉圖斯特拉并不試圖轉化“末人”,而是試圖引導人們與末人區(qū)別開,讓人們成為“超人”。
由此可見,“女性”在尼采的語境中也是作為人的類型出現(xiàn)的。通過將“女性”和生成性的真理聯(lián)系在一起,尼采重估了作為本質的真理的價值。教條主義者只能捕捉到已成的現(xiàn)實,而“女性”代表了位于已成之前的生成。因此,一種固定下來的視角乃是權力意志不斷創(chuàng)造著、生成著的結果,它在傳統(tǒng)文化中顯露出人在歷史中一次次提高的過程,而生成卻是無言的。女性主義傾向于將人類的歷史看作是男權的,甚至它本身就是兩性不平等的歷史。尼采用反本質的視角回應了女性主義對歷史的解釋,如果要使女性獲得提高,首先要肯定女性整體的視角,并以此來重估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
從尼采的理論出發(fā),生命即是權力意志,權力意志的本性在于生成與超越,真理意志只是權力意志保存自身的途徑。這個邏輯的結論是:對于人類整體來說什么都是可能的。女性可以突破傳統(tǒng)的局限,在社會中擔任和男性同樣的職責,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以往的男性。與此同時,男性也并不停留在傳統(tǒng)的認同中,而是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價值、對自身提出新的要求。于是,當人徹底實現(xiàn)了從本質中的解放,作為生成的權力意志達到了自身的制高點時,兩性間的平等也將成為這個過程完成的結果。平等即權力意志不斷超越自身直至自身的完善,它并不意味著兩性要做同樣的事、相信同樣的價值,因為對于不同的個體來說完善也有著不同的意義。這個結果就像Werner J.Dannbauser說的:“如果一切在原則上都是可能的,那么兩性差別或等級差別為什么不該和不將被廢除呢?”[18]1001
與尼采的權力意志哲學相比,盧梭認為人天生就是自由和平等的,人的不平等是因為社會教化讓人偏離了自己的天性。因此,按照盧梭的理論,如果要恢復自然狀態(tài)下的善,必須要預先肯定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并在這個基礎上組織社會。尼采的理論可以說是盧梭理論的逆向建構,他認為自然狀態(tài)下的人本來就是不平等的,比如男性體力上普遍比女性更加強壯,并且作為歷史積累的結果,男性普遍擁有物質上或文化上的優(yōu)勢。然而,人永遠擁有克服自身、超越自身的可能,人的主體要么受限于自然的不平等、被動地接受現(xiàn)實的塑造,要么努力改變自然狀態(tài)、創(chuàng)造新的價值。
站在這個角度看待女性主義的發(fā)展趨勢,可以得出兩個結論。1.女性主義的基礎須建立在個體的特殊性上。女性主義內部越是發(fā)展出更多代表不同價值、不同訴求的口號,就越能夠體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自由。2.僅僅規(guī)定女性和男性享有同樣的政治權利并不能一勞永逸地保證兩性的平等狀態(tài),這個目標有賴于人自身的不斷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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