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偉
詩歌思潮,作為一個文藝學概念,其內(nèi)涵所指并不固定。一定時期內(nèi)制約或影響詩壇發(fā)展趨勢的理論主張、詩歌創(chuàng)作領(lǐng)域風尚傾向是詩歌思潮作為概念相對穩(wěn)定的內(nèi)涵。至于詩歌思潮研究,則多指以詩歌批評、詩歌理論為主干,旁及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 (主要指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理論傾向)的相關(guān)研究;詩歌選本作為一種獨特的作品存在形式,同樣具備透過它來分析詩歌思潮的可能性。
選本是從某一人或者若干人的著作中選出部分篇章加以整理編輯而成之書。作為一個專門概念,選本的核心內(nèi)涵是“選”。當然,這一選擇與接納的過程在另一面就意味著剔除或者淘汰相應的另一部分作品,從而體現(xiàn)出相對明晰甚至自成體系的批評標準、理論主張。就此而言,選本與旨在蒐集羅列的總集、別集存在巨大區(qū)別。
萃取自宋金元時期的詩歌選本,如《唐詩鼓吹》、《瀛奎律髓》、《唐音》等,無論是主選唐詩,還是唐宋詩兼選,蘊藏其中的詩歌思潮更準確地說應當是一種詩歌接受思潮,實際上均已超越了其所選唐、宋詩本身價值,成為宋金元時期詩歌思潮的風向標。
唐、宋詩作為中國古典詩歌、詩學體系中的經(jīng)典,后世常有宗唐和宗宋之爭。這種“唐宋之爭”早在金代即端倪初顯,并且隨著朝代的更迭而持續(xù)到元代,方始有了導向清晰的取棄崇抑。
金初詩人,作為由宋入金的漢族文士,其創(chuàng)作的詩歌具有濃厚的宋詩色彩。在接受領(lǐng)域,金人推崇宋詩,更多時候其實是在推崇蘇、黃。元好問在《趙閑閑書擬和韋蘇州詩跋》中也說,“百年以來,詩人多學坡、谷”[1](卷四十),正指出了金代詩壇宗主蘇、黃的基本事實。這一局面經(jīng)由“借才異代”、“國朝文派”等階段,在金朝南遷之后的中后期詩壇才得以改變。
作為中國金元時期著名的唐詩選本之一,《唐詩鼓吹》是金代詩壇扭轉(zhuǎn)師學以蘇、黃為代表的宋詩而走向宗唐道路這一過程中最直觀的詩學收獲。趙孟頫在《唐詩鼓吹》序文中說:
鼓吹者何?軍樂也。選唐詩而以是名之者,何?
譬之于樂,其猶鼓吹乎?遺山之意則深矣。[2](P5)
“唐詩鼓吹”,是標舉唐詩、宣揚唐詩,以自身為羽翼來輔佐唐詩流播的意思,《唐詩鼓吹》的編選吹響了學習唐人詩作的號角。全書十卷,專選王維、高適以下至晚唐五代九十六家詩人的七言律詩五百九十六首,選詩標準清晰、嚴格,傾向鮮明。我們可以從入選詩人的生活時代,入選詩作的體裁、題材等方面加以分析。
首先,從所選詩人的時代來看,《唐詩鼓吹》選詩基本是以中晚唐詩人作為入選的首要條件?!短圃姽拇怠饭策x九十六位詩人,其中盛唐六位,中唐三十二位,晚唐五十一位,五代、宋初七位——明顯偏重于中、晚唐。
《唐詩鼓吹》并非首部唐詩選本。事實上,在此之前,唐人、宋人的唐詩選本已經(jīng)形成了偏于晚唐詩作的基本態(tài)勢,《唐詩鼓吹》只是符合這一態(tài)勢的延續(xù)而已。唐人唐詩選本中以規(guī)模較大的《才調(diào)集》為例,該書共選詩一千首,以晚唐為主,中唐占一少部分,盛唐更少,初唐幾乎沒有涉及。宋人唐詩選本中,如《唐百家詩選》、《三體唐詩》等也同樣偏重于中、晚唐詩人詩作。就此而言,《唐詩鼓吹》以中晚唐詩人作為入選的首要條件有其繼承前人唐詩選本偏重晚唐的原因。
中晚唐詩人之所以能成為《唐詩鼓吹》遴選的首要條件,還與金代詩壇風氣的轉(zhuǎn)變密切相關(guān)。金代文苑詩壇先后經(jīng)歷了“借才異代”、“國朝文派”時期,基本處于對宋代文風接受的狀態(tài),尤其是蘇軾、黃庭堅的詩文創(chuàng)作理論在金朝初、中期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金代晚期元好問對詩壇學習宋詩而產(chǎn)生的種種弊端表示不滿,致力于風氣的扭轉(zhuǎn)。唐人詩作成為人們競相接受的美學典范,風氣大盛?!短圃姽拇怠氛墙鸫笃陲L氣轉(zhuǎn)變的產(chǎn)物。
作為一部選集重于某一時期或者某一體裁、題材、風格都是可以接受的,不必對其求全責備如何焯,也無須一味標舉如錢謙益。作為唐詩選本發(fā)展歷程中的一部,《唐詩鼓吹》受到彼時整個詩壇風氣的影響,選擇中晚唐詩歌是與潮流一致的——這恰恰為后世提供了研究一代詩學思潮的可靠材料。
其次,從所選詩作體裁來看,《唐詩鼓吹》所選詩作限于律詩,不涉其他。雖拘囿于一體,但因為其能較好地抓住唐詩發(fā)展過程中的肯綮所在,也自有價值。
詩歌發(fā)展到唐代走向巔峰是不爭的事實。不過,在具體到詩歌某一體裁的發(fā)展時,我們又必須注意到其在唐朝內(nèi)部自身演進的歷程。以律詩為例,初唐,律詩初步定型,然而作者很少,有限的詩作中主要是五言律詩。[3](卷六,P106)盛唐,律詩,尤其是七言律詩在初唐的基礎上緩慢發(fā)展。杜甫登上盛唐詩壇,唐詩出現(xiàn)了第一位全力創(chuàng)作七律的詩人。在盛唐杜甫大量創(chuàng)作律詩之后,中晚唐詩壇上律詩的地位曲折上升,七律在經(jīng)歷中唐韓、孟、元、白的緩沖后強勢發(fā)展。大歷(766—779)以降,劉長卿、盧綸、劉禹錫、柳宗元以及晚年的白居易都致力于律詩的創(chuàng)作。元和(806—820)之后,七律創(chuàng)作再掀高潮。晚唐,李商隱成為繼杜甫之后又一唐人七律名家。其他詩人,如杜牧、許渾等也都是晚唐以七律著稱的詩人。
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顯示,若以《全唐詩》中存詩一卷以上的詩人作品作為樣本,初盛唐時期的七言律詩只有三百七十二首,中晚唐時期的七言律詩則多達五千五百三十一首。[4](P132-133)《唐詩鼓吹》選李商隱詩作三十四首,選杜牧詩作三十二首,選許渾詩作三十一首,選韓偓詩作十九首,選溫庭筠詩作十首。從所選詩人及其各自七律詩作的數(shù)量上來看,《唐詩鼓吹》正代表了晚唐七律詩作的最高成就?;蛘呖梢赃@么說,作為一部七律選本,《唐詩鼓吹》的選詩標準與方法符合了唐代七律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前輕后重、前弱后強的實情。
最后,從所選詩作的思想、題材來看,《唐詩鼓吹》中入選的詩作多感時傷世之作?!短圃姽拇怠吩陬}材的選擇上并未拘于一端,而是較為廣泛。登臨、詠物、送別、宴飲、酬唱、遷謫、田園、邊塞、詠史、懷古等均有涉及。
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來說,唯有相近的時代背景才能產(chǎn)生深刻的情感共鳴。所以,《唐詩鼓吹》問世于南遷之后的金朝晚期,其所選詩歌與此后問世于“盛世”的《唐音》在題材和思想感情等方面自然會有較大的區(qū)別。具體到編選者元好問來看,時代作用于選家,進而影響其選本在題材和思想感情的走向這一現(xiàn)象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元好問生活在金代晚期,飽嘗蒙古鐵蹄之下的喪亂之苦??梢韵胍姡诰庍x《唐詩鼓吹》的過程中,元好問勢必側(cè)重于選擇中、晚唐時期表現(xiàn)對唐王朝由盛而衰局勢憂慮的傷時感懷之作,用以寄托其在金朝喪亂、元軍南下之際的紛亂情思。對于同樣身處亂世的元好問而言,這樣的詩作在思想感情上是最能引發(fā)共鳴的,所以也最容易為其編選進《唐詩鼓吹》之中?!短圃姽拇怠返木庍x必然間接地承載了選家主體的思想感情傾向,同時烙有金代后期特有的時代印記。
當《唐詩鼓吹》問世于北地金朝,助推唐詩成為詩壇詩歌遺產(chǎn)接受的主流,并不斷產(chǎn)生影響的時候,在南方,詩論家選擇以一種更為辯證的眼光來審視前代唐詩與本朝宋詩。
若將唐與宋作為相對獨立的兩個詩歌發(fā)展階段來看,唐詩之情韻是一種至高的境界,宋詩之理趣則是一種至大的格局。唐人、宋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已經(jīng)潛在地形成了唐音、宋調(diào)兩大詩學格局的雛形。對于后世詩壇來說,兩者很難在同一個平臺上得分軒輊,要想完全超離于唐宋詩學格局而另辟一片全新的天地實際上是不太可能的;如果把唐宋詩之爭簡單地歸類為“抑宋揚唐”或“抑唐揚宋”,很難把握金元詩學中更多獨特的時代精神。對后人而言,反倒更宜于雙宗兼尚。
長期以來被視為元代宗宋詩學核心的方回,其詩學思想正包含了對唐詩的認可與接受?!跺伤琛烦蓵谥猎?1283),編選則應處于宋元之際,是方回最為重要的詩學著作,更是一部規(guī)模宏大、體制完備的唐、宋律詩選本。全書四十九卷,大致采取以題材分類為主、形式體制和時代先后為輔的編排形式,收錄三百八十五位唐、宋詩人的五、七言律詩計三千一百零四首。
元初詩壇,一定程度上依然可以看作是宋、金兩朝詩學的余緒。在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上,元初詩壇緊承“四靈”、“江湖”之風,而難有建樹。在理論批評領(lǐng)域,方回則通過編選《瀛奎律髓》對唐、宋律詩進行全面觀照,掀起唐、宋詩歌接受過程中最為全方位的詩學審視與辯證。我們并不否認方回詩學思想中滲透的強烈的江西詩學思想,但如果僅囿于此,確實是未能窮盡方回詩學的全部內(nèi)涵,甚至未觸及其精義。方回的詩學思想,尤其是在《瀛奎律髓》中所體現(xiàn)的思想應界定為“以格高為核心的唐宋雙宗詩學思想”。
“詩格”的有無高低是方回選詩的標準與尺度。在《瀛奎律髓》卷二十一中,方回的評詩標準較為明確:
詩先看格高,而意又到語又工,為上;意到語工而格不高,次之;無格無意又無語,下矣。[5](卷二十一,P817)
“格”、“意”、“語”構(gòu)成了方回較為完整的詩評體系,其中又以“格”的有無、高低最為關(guān)鍵,其后方才考察詩歌的“意”與“語”。今天看來,方回標舉詩歌的詩“格”自當與詩人之人“格”相通,同時也當與詩歌之風“格”密切關(guān)聯(lián)。詩人的人格高雅清俊,詩作的風格勁健峭拔、蒼勁老淡方可視之為格高。反之,詩人的人格庸俗猥瑣,詩作的風格婉媚輕佻、豐腴暢麗則為格卑或者無格。這種詩評標準的提出與方回個人操守之間的錯位或者說落差,我們不必過分渲染。在《瀛奎律髓》卷二十三中,他又說:
格高、律熟、意奇、句妥,若造化生成。為此等詩者,非真積力久不能到也,學詩者以此為準。[5](P903)
方回繼續(xù)提出格高作為評詩的第一標準,而后才考慮“律熟”、“意奇”、“句妥”。在《瀛奎律髓》的詩歌評語中,以“格高”來贊許詩作的例子還有很多,且不避唐宋。初盛唐詩人中,方回對陳子昂、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李白、杜甫的評價整體上可以概括為詩體渾大、格高語壯,一掃南北綺靡。于中唐詩人中,對劉禹錫的評價最高,相反,對于晚唐詩人詩作尤其是姚合、許渾等,方回則基本認定為格卑、格弱、格俗。在批評“四靈”時,也持相近觀點。如果說氣象狹小是“四靈”的弊端,那么氣格高遠則正是方回所欣賞的路數(shù)。
“格高”是方回詩歌品評的首要標準。唐宋諸家兼取不廢的主張與人們習慣性地認為方回推崇江西詩派、重視作詩門徑的觀念是有差異的。正是這種差異的存在,決定了方回與江西末流不同,能夠突破固守,實現(xiàn)在推崇宋詩的同時對唐詩的雙宗。針對宋末以至元初四靈、江湖之格調(diào)低卑,方回標舉“格高”,以期有所匡正補救。在其所推舉的高格詩人中,風雅、漢魏、嵇阮以至彭澤暫且不論,方回于宋人推歐、梅、黃、陳、蘇長公、張文潛等六人,同時于唐也推舉陳子昂、杜子美、元次山、韓退之、柳子厚、劉禹錫、韋應物等多達七位詩人。可見,“格高”絕不僅僅是方回選擇宋詩尤其是江西詩作的標準,而更是他超越唐宋分野,屬意雙宗之后的標準。
在方回看來,唐、宋詩各有成就和特色。宋代詩人絕非僅僅是跟在唐人后面亦步亦趨,而是有因有革,推陳出新,并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唐人。同時,唐人唐詩更是珠玉在先。方回以其空谷足音的判斷消除了唐詩、宋詩作為兩種接受對象的對立,轉(zhuǎn)而以“格高”調(diào)和了兩者,避免了偏執(zhí)一端的絕對心理。
作為實現(xiàn)雙宗思想的更為具體的策略,方回以杜甫為切入點,打破了人們在以唐、宋詩為接受對象時的心理隔膜。立足宋元之際這一特殊時期,方回以質(zhì)實的史學意識追溯宋詩尤其是江西詩派的源流正變,提出了著名的“一祖三宗”之說?!耙蛔妗笔翘拼亩鸥Γ叭凇眲t是宋代的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方回的努力最終還是在很大程度上理清了唐、宋之間的因革流變與師承關(guān)系,在為宋詩找到存在的合理性與接受的可能性的同時,實現(xiàn)了對唐、宋詩的同步接受。方回的唐宋雙宗詩學勾連起了元代“舉世宗唐”詩學與宋代詩學、金代詩學的血脈聯(lián)系,甚至對此后明清詩學也有重要影響。
被方回用來打通唐、宋肯綮的,并非只有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之于杜甫。方回指出:
宋詩有數(shù)體,有九僧體,即晚唐體也;有香山體者,學白樂天;有西昆體者,祖李義山。如蘇子美、梅圣俞并出歐公之門,蘇近老杜,梅過王維,而歐公直擬昌黎,東坡暗合太白。惟山谷法老杜,后山棄其舊而學焉,遂名“黃陳”,號江西派,非自為一家也,老杜實初祖也。[5](卷一,P19)
由此可見,以“黃陳”為先導的江西詩派是宋初詩文在面對唐代文學遺產(chǎn)、尋求自身發(fā)展的可能性過程中所作出的多種探索中的一種。在蘇、梅、歐、蘇于唐人杜、王、韓、李各有所宗的詩學大潮中,黃、陳等人選擇了“法老杜”這條途徑。
“一祖三宗”之說幫助方回通徹了源流,厘清了宗派,尤其是“一宗”杜甫的明確,鋪設了一條貫穿唐、宋詩學的通道。不過,方回在這一通道之外,還試圖轉(zhuǎn)益多師,為學詩者開辟了蘇武、李陵、陶潛、庾信、鮑照、陰鏗、何遜、陳子昂、薛稷、孟浩然、元結(jié)及李白、高適、岑參、賈至、王維、韋迢等更為寬廣的學詩門徑。這對元代舉世宗唐詩學思潮的興起客觀上也起了推動作用。相對于前人來說,方回既梳理了“一祖三宗”,又剖析了其他宋人對唐人的宗主接受情況,在詩歌風格的淵源探討中發(fā)現(xiàn)了宋詩獲自以杜甫為核心的多條唐詩接受路徑,實現(xiàn)了前此呂本中等人所不能及的縱跨唐宋的詩學雙宗。
元初南、北詩壇在宗唐詩歌思潮中存在的分歧與差異也逐漸得到消弭,并最終在觀念上完全整合。歐陽玄在《羅舜美詩序》中說:“我元延祐以來,彌文日盛,京師諸名公,咸宗魏晉唐?!盵6](P2084)如果就局部而言,元代詩壇有繼續(xù)堅持江西詩派創(chuàng)作之風的,也有主張?zhí)扑坞p宗的;但就整體而言,宗唐得古的雅正詩風毫無疑問是支配有元一代詩壇的潮流。
在宗唐得古成為詩學領(lǐng)域最為強勁的力量的元代中期,唐詩選本領(lǐng)域也取得了重要成果。作為元代宗唐詩歌思潮發(fā)展所取得的實質(zhì)性成果,元至正四年(1344),唐詩學史上第一部以“盛唐”為核心的唐詩選本《唐音》問世。作為元人宗唐復古詩風的產(chǎn)物,《唐音》以選本的方式,蘊含了豐富而深刻的唐詩觀念,可以視之為元代宗唐詩學觀念的全面總結(jié)。楊士弘廣泛涉獵前人唐詩選本,并對這些選本所選唐詩進行了梳理比較,總結(jié)規(guī)律,發(fā)現(xiàn)問題,進而形成自己的選詩標準。由破而立,楊士弘對于過往選本的不滿,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首先,楊士弘通過對多部唐詩選本的分析,指出其偏重中晚唐,特別是晚唐,而忽略初盛唐,尤其是盛唐詩人詩作的傾向。自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提倡盛唐氣象之后,明確響應者并不多,也未在唐詩編選過程中得以實現(xiàn)。由宋入元,在宗唐風氣日熾的背景下,楊士弘孕育了編選一部著力于盛唐詩歌選本的初衷。
其次,前代唐詩選本在詩歌體裁上較為單一,單個選本難以反映唐詩各體所能達到的整體風貌。呈現(xiàn)在楊士弘面前的唐詩選本,除《河岳英靈集》兼選古近體、《中興間氣集》兼選五七言、《詩吹》以世次為編而能于名家較少遺漏之外,整體格局問題重重,亟待突破性解決。突破選本在某一詩體上受到的拘囿,在一本之中存各體,借以呈現(xiàn)唐詩全貌,成為楊士弘心目中理想的唐詩選本的重要特征之一。
最后,在明確了標舉盛唐、兼選各體的思路后,楊士弘提出了選詩的更高要求。楊士弘已經(jīng)認識到其自身所處的元代中葉這一時期中,既有唐詩選本在選詩過程中存在去取不精、優(yōu)劣蕪雜的情況。他一方面指出前人的“駁雜簡略”,選本選詩不精,已然失去了選本最初的意義;一方面主張“審其音律之正變,而擇其精粹”,在審音辨體之后精選名篇,不可駁雜不純——這無疑對選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楊士弘有意于《唐音》之選,意在以此建立自己的詩學思想,即從體制兼?zhèn)浜鸵袈删儍蓚€方面精選唐詩編撰成集,確立以盛唐為尊的風尚,推崇盛唐,進而全面展現(xiàn)大唐氣象與風貌。
《唐音》全書分為三大部分:《始音》、《正音》、《遺響》。其“唐音姓氏”一目,列武德至天寶末,自王績以迄張志和六十五家為唐初、盛唐詩;天寶末至元和,自皇甫冉以迄白居易四十八家為中唐詩;元和至唐末,自賈島以迄吳商浩四十九家為晚唐詩。楊士弘的觀點在很大程度上代表著金元時期唐詩接受過程中去取的重要一面。事實上,他在《遺響》中所分析的李賀、盧仝、賈島、姚合、孟郊、元稹、白居易以至溫庭筠諸人的風格及其缺陷,也成為后世唐詩接受過程中的基調(diào)。
楊士弘的選詩標準非常明確,他在《正音·序言》中說:
專取乎盛唐者,欲以見其音律之純,系乎世道之盛;附之以中唐、晚唐者,所以幸其遺風之變而僅存也。[7](《正音》,P71)換句話說,楊士弘認為盛唐詩歌,在藝術(shù)形式上能“見其音律之純”,在思想內(nèi)容上則能“系乎世道之盛”。盛唐詩歌所獨具的這種“純”、“盛”特質(zhì),即詩歌既能反映王朝盛世氣象,又能體現(xiàn)審美精純風格,是楊氏編選《唐音》“專取乎盛唐”的根本原因。而這也正是元代中期詩學領(lǐng)域“雅正”詩風在詩歌選本領(lǐng)域最集中的體現(xiàn)。
在經(jīng)歷了至元、大德之間尚古尚雅、尚今尚己等諸多風格并存、膠著、融匯的繁盛之后,自皇慶年間起,詩壇開始明確地向師古宗唐的方向發(fā)展。延祐、天歷年間,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專注于取法唐人的“和平溫厚,典麗正則”、“平正通達,無噍殺之音”,以虞、楊、范、揭諸人為代表形成了典雅雍容、淡泊溫厚的詩歌局面。這一雅正風貌與楊士弘所推崇的唐詩在審美內(nèi)涵上最為接近。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呼應著以“雅正”為詩風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楊士弘編選了《唐音》。
通過《唐音》的編選,楊士弘試圖建立的詩學體系,以“雅正”為中心,包含三層內(nèi)涵:一,在題材上,詩歌要“系乎世道之盛”,以歌詠升平為主導;二,形式上,詩歌要能“見其音律之純”,追求詞句工整流麗;三,在整體風格上要溫柔敦厚,以“雅正”為指歸。楊士弘說:“詩之為道,非惟吟詠情性,流通精神而已。其所以奏之郊廟,歌之燕射,求之音律,知其世道豈偶然也哉?”[7](《自序》,P26)
作為一種文藝形式,詩歌絕不僅僅是個人的情感表達;對于詩歌承載相應的社會意義乃至政治功能,楊士弘認為這是一種必然。仁宗延祐時期,元王朝進入其前所未有的政治、文化隆盛和平的盛世,一派歌舞升平的氣象。時代的變化在文藝風尚上要求一種思慮閑靜、辭氣平和的盛世之音與之相適應,“鳴太平之盛”的雅正詩風獲得了充分的詩學之外社會層面的前提條件。在編選前人詩作時,擇取感情平和、氣度從容的詩作也成為一種最合乎形勢的做法。雅正詩風,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在尊重“吟詠情性”的藝術(shù)規(guī)律的基礎上,反映天下承平的盛世景象,在詩體、詩法即詩歌題材、形式以及風格等各方面向開元、天寶學習。楊士弘的詩學觀念與元代詩壇音律純正、詞麗句工的發(fā)展方向一致,并在《唐音》選擇唐詩的過程中加以落實。
在詩歌接受史上,《唐詩鼓吹》、《瀛奎律髓》、《唐音》是宋金元詩學發(fā)展過程中詩歌選本領(lǐng)域最豐碩成果。三部選本代表著不同區(qū)域、不同時代詩歌接受思潮,而又存在一定的傳承關(guān)系。《唐詩鼓吹》是金代詩壇扭轉(zhuǎn)師學以蘇、黃為代表的宋詩而走向宗唐道路這一過程中最直觀的詩學收獲。它的問世和流傳全面奠定了宋金元時期北方詩壇的宗唐風尚。與此同時,在南方,《瀛奎律髓》在較為開闊的詩學視野中,標舉唐、宋律體,將宗唐詩學思潮與宗宋詩學思潮相提并論,示后學以可循之徑,流傳頗廣,影響甚大。后世多視《瀛奎律髓》為宗宋詩學的經(jīng)典詩歌選本;事實上,方回詩學思想乃至《瀛奎律髓》本身是一個復雜的體系,不能簡單定位于江西詩學的總結(jié)或起衰。文學自身發(fā)展所要求的對詩歌藝術(shù)規(guī)律的重視和對盛世之音的追求,使延祐、天歷間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及楊士弘等人在編選前人詩作過程中,很自然地在音律格調(diào)上把唐詩作為理想的詩歌范式?!短埔簟吩妼W體系與此一致,在學習唐詩的旗幟下,把詩壇引到“溫柔敦厚”、“正以性情”的軌道上,從而,在唐詩接受史上直追《唐詩鼓吹》,形成“舉世宗唐”的詩學局面。
《唐詩鼓吹》、《瀛奎律髓》、《唐音》在宋金元宏闊的詩學背景下應運而生,在宗宋、宗唐乃至唐宋雙宗的詩學發(fā)展史上有著特殊的地位,尤其是在唐詩接受歷程中,價值獨具:從詩歌理論角度而言,上承嚴羽《滄浪詩話》理論,在元代舉世宗唐的詩學思潮中同氣相求,開明人推崇盛唐的先河;從詩歌選本的角度,上承唐宋金唐詩選本,下啟高棅《唐詩品匯》的編、選、評,堪稱唐詩研究由唐宋至明清的引橋,具備重要的承續(xù)與過渡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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