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中的沉默與權力真理
——讓福柯自己說?？?/h1>
2013-02-19 02:02:15張一兵
江西社會科學 2013年11期
張一兵
歷史中的沉默與權力真理
——讓?？伦约赫f?？?/p>
張一兵
福柯的新歷史研究方法被他指認為考古學，其新穎之處在于，這種研究反對理性主義的目的論和總體性的連續(xù)歷史描述，而轉向斷裂性地關注邊緣和黑暗處的異類生存。同時，?？略噲D在微觀層面捕捉權力在日常生存細節(jié)中的關系布展，在他看來，通常被人們非反思擁戴的認知真理恰恰是這種新型權力統(tǒng)治的隱性支撐點。真理、權力和個人品行，作為主體的構形，是福柯一生思考的主題。
?？?；沉默歷史；考古學；權力；真理；主體
張一兵，南京大學特聘教授，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主任，哲學系博士生導師。（江蘇南京 210093）
過去，我們寫一篇關于文本解讀的導論，除去生平介紹之外，通常要絞盡腦汁編出一個對解讀對象上手的總體性座架裝置系統(tǒng)，比如基本思想起源和基本學術傾向，比如基本概念群，比如認知構架、方法論和整體連續(xù)性的邏輯線索。可是，面對?？?，一個不斷將手榴彈扔向自己的家伙，你有再大本事恐怕也無法提供一個同一性的學術透鏡。于是，我不再總體地、連續(xù)地、有邏輯目的地概說?？?，干脆，讓?？伦约航榻B自己的一些文本構境思路和支援背景。關于這一點，我在《回到海德格爾》一書中已有初步的嘗試。①好在，?？略谄湟簧杏羞^大量公開的對話和訪談式的言論，其中相當多的內容涉及我們過去的主要文本解讀中沒有直接遭遇到的支援背景和專題討論過的東西。看起來，它們似乎是在我們的主要文本解讀之外，卻是文本思想構境中所無法直接看見的復雜支撐點。
一、歷史中的沉默：瘋子與病人
福柯在《古典時期瘋狂史》一書中首次提出要研究歷史中的沉默。他也將這種思考命名為“沉默的考古學”。對此，羅蘭·巴特的解釋是：“瘋狂的沉默：因為瘋狂根本不擁有用于言說理性的元語言。 ”[1](P62)當然，?？率菑寞偪裨跉v史中的缺失和不在場開始這種思考的。他發(fā)現(xiàn)，關于瘋狂的歷史記載總是 “少于歷史中生成的東西”。
正是這 “少”（＜moins＞）要受到詢問，并且首先要消除它所含的任何貶義。從最初的述說起，歷史時間就是把沉默（silence）加在某些東西上面，隨后它們就只能在空洞、無意義、子虛烏有的門類下被理解。歷史只是在一種歷史缺席 （absence d＇histoire） 的基礎上， 在巨大的喃喃低語（murmures）的空間中才可能，沉默把這種不在場當作使命和真理來守候。[2](P5)
為何缺失？因為歷史從來都是圍繞光亮的王權的輝煌史，大部分平常生活的真實細節(jié)都被當作低于值得記載的廢物和空無所刪除和拋棄了。在?？驴磥恚械臍v史記載都有其“不可避免的空無”，故而，“歷史的每一次訴說都伴隨著不在場的發(fā)生”。[2](P5)現(xiàn)在，?？抡f，我們只有質疑這種歷史中的高低標準，排除對“低”的貶義，找到歷史中不入法眼的 “巨大的喃喃低語”，才有可能真正發(fā)現(xiàn)被排除的歷史黑暗中的缺失和沉默。
二、面向庶民：黑暗傳奇中“聲名狼藉的生活”
在福柯看來，如果過去的歷史學研究的本質其實是面向帝王將相的 “輝煌史”，而歷史真實的一面常常被遺忘在黑暗的沉默之中，那么他就要主張，歷史研究應該關注那些在宏大連續(xù)性歷史研究中陷入沉默的平凡人的命運，關注那些被歷史宣判為“不正?！钡穆暶墙逭叩纳?，讓他們從光亮理性邏輯背后走到歷史前臺來。?？碌倪@種觀點，與朗西埃的“無產(chǎn)階級之夜”的原始檔案研究，有異曲同工之妙。后者的妻子正好是福柯的助手。并且，通過這種黑暗譜系學對平民生活的關注，也才可能發(fā)現(xiàn)權力在日常生活中的微觀布展。
1977年，福柯親自編輯了一個文集，收集了1670—1770年一個世紀中拘留所和警察局的一些檔案，名曰“聲名狼藉者的生活”。這是一個面對沉默的新式考古和譜系研究的十分鮮活的例證。
首先，福柯說，這是一本“關于生存的文選（anthologie d＇existences）”[3](P101)。 這個生存，相對于被歷史學家用一種入史標準柵格化后的所謂光亮的歷史事實，自然是黑暗中的沉默。因為?？略谶@個文集中所選入的文本，通常都不是偉大功績和宏大故事，而只是不為人知的平凡人的各種生活片斷，并且這些人都通常被視作“不正常的人”打入瘋人院和收容所，如瘋子、雞奸者（用文明一些的語言叫男同性戀者，這實際上也是?？伦约旱男陨妫?、酒鬼和妓女。有的時候，?？乱矊⑵浞Q為庶民（plèbè）。為此，?？绿岢隽艘粋€編輯原則，依我的看法，這也是一種新的歷史觀：“涉及的人必須真實存在 （existé réellement）過”，這是因為從醫(yī)院和監(jiān)獄中獲取的檔案往往不會經(jīng)過御用文人和歷史學家的編造；“他們的存在既默默無聞又命運多舛”，“一生與苦難、卑賤、猜忌與喧嘩為伴”，這些人的存在顯然不會是輝煌和奇跡般的，因為他們沒有財富、地位和英雄品質，他們屬于那些“注定要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蕓蕓眾生”；與宏大的大寫的歷史不同，記載他們 “小寫的生存史 （l＇histoire minuscule de ces existences，）”的故事越短越好，他們的存在只是一個個片斷。[3](P103－104)恰恰是這些片斷，才是歷史存在的真實層面。
當然，對于這些聲名狼藉者生存片斷在歷史記載中的現(xiàn)身，需要“有一束光（lumière），至少曾有片刻照亮過他們”，這就是權力之光。
這些生命本來能夠、而且應當處于無名的黑暗之中，然而，與權力的一次偶然相遇（rencontre），卻把他們從黑暗之中拖拽出來，如果沒有這樣的沖突，絕不可能留下只言片語來記錄他們轉瞬即逝的一生。權力監(jiān)視（guetté）著這些生命，追蹤著他們，密切注視著他們的抗議和不法行為，片刻也不放過。[4](P103－104)
這個與權力的偶然相遇，只是因為他們犯事兒了，當他們被抓起來時，歷史長河中藉藉無名的他們才會被從權力的利爪下突顯在聚光燈下。?？抡f，這正是譜系學要捕捉的 “黑暗傳奇（Légende noire）”[5](P106)。 在?？驴磥?，黑暗傳奇的特點恰恰是反連續(xù)性的歷史觀的，因為往往“它被剝奪了傳統(tǒng)，只是通過間斷、擦抹、湮滅、重組和再現(xiàn)之后， 它才流傳到我們這里”[5](P106)。 也由于，這種小寫的歷史本身是從不被記載的，“這些生命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只是在與權力發(fā)生沖撞后才得以幸存，而權力原本想要毀滅他們，或者至少抹去他們存在的痕跡”。黑暗傳奇的主角通常都是被這個社會體制否定和專政的對象，可是恰恰因為這種打擊和“消滅”才讓他們得以在歷史上被記載。
其次，?？峦ㄟ^這種對不入史的“聲名狼藉者”生活的譜系研究，細心地觀察到自17世紀以來資產(chǎn)階級社會治理體制和微觀權力系統(tǒng)的生成。在福柯看來，相比于基督教神學對日常事務的關注，資產(chǎn)階級對日常生活（quotidien）的浸透更加微觀化，因為日常生活被第一次完全納入話語（認知）與權力體系之中，“調查充斥著無關緊要的違法行為和騷亂的微小領域”，“權力、話語和日常生活之間，一種完全不同的關系被建立起來，形成一種全然不同的控制和闡述日常生活的方式”[3](P109)。由此，“整個政治鏈（cha?ne politique）與日常生活的結構交織（entrecroiser）在一起”，話語將“個人的不端行為、恥辱和秘密都送交到權力的股掌之中”③[3](P111)。
三、權力研究的異質性眼光
?？抡J為，權力問題是他始終關心的內容，但是在早期的《瘋狂史》和《臨床醫(yī)學的誕生》兩本書中，他還沒有直接使用權力概念。外部的原因在于，當時人們還只是在政治—法律話語場中來描述宏觀權力，比如馬克思主義學者所指認的“國家機器（d＇appareils de l＇état）”和“階級統(tǒng)治”，只是在1968年“五月風暴”之后，人們才開始關注基層的日常斗爭，真正發(fā)現(xiàn)生活細節(jié)中的微觀權力。?？抡f，在過去的宏觀權力觀中，“人們把權力等同于一種說‘不’的法律，認為權力尤其具有剝奪權”[4](P436)。在?？驴磥?，這恰恰是消極的權力觀。今天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得以穩(wěn)固，為人們所接受，其原因非常簡單，那就是它不只是作為說‘不’的強權施加壓力，它貫穿和產(chǎn)生物，引發(fā)樂趣，形構認知，生產(chǎn)話語（produit du discours）。應該視權力為滲透于整個社會肌體的生產(chǎn)性網(wǎng)絡（réseau productif），而不是將它看作一個僅僅行使壓制職能 (fonction de réprimer)的否定性機構”[4](P436)。這就是?？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對權力的另類發(fā)現(xiàn)。
首先，福柯看到了從17—18世紀起，“人們與之打交道的是一種開始通過生產(chǎn)和勞役來行使的權力。這主要是讓人們在實際的生活中提供生產(chǎn)性服務。為此必須實現(xiàn)一種真正的權力歸并，即權力必須達到人的身體、舉動、態(tài)度和日常行為”[4](P440－441)。這是說，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是從勞動生產(chǎn)內部發(fā)生的，由此達到人們的全部日常生存。其次，?？轮刚J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中出現(xiàn)的大工廠內，“發(fā)展一整套對人類進行馴服的技巧，把他們禁錮在特定的地方，進行監(jiān)禁、奴役、永遠止息的監(jiān)督”[5](P30)。 這也就人們通常所說的“科學管理”。
在?？?976年寫下的《性史》（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的第一卷“認知的意志”（La volonté de savoir）中，第4章 “性的部署 （Le dispositif de sexualité）”第2節(jié)的標題為“方法”，其中，福柯集中說明了自己對資產(chǎn)階級權力的獨特看法。
?？孪日f了三個 “不想”：他不想把權力說成是一種由國家機構和裝置 （appareils）組合起來的一種可見的 “特定的權力”，不想將權力理解成 “一種奴役的方式 （mode d＇assujettissement）”，不想將權力看成“一套普遍的統(tǒng)治系統(tǒng)（système général de domination）”④[6](P60)。顯然，這都是對應于傳統(tǒng)社會中那種與國家強制和外部專制壓迫的權力，而?？卵壑械馁Y產(chǎn)階級權力則完全不是這樣：
我認為，我們必須首先把權力理解成多種多樣的力量關系 (des rapports deforce)，它們內在于自己運作的領域之中，構成了自身的組織。它們之間永不停止的相互斗爭和沖撞改變了它們，增加了它們、顛覆了它們。這些力量關系相互扶持，塑形成鏈條或系統(tǒng) （former cha?ne ou système），或者相反，形成了相互隔離的差距和矛盾。⑤[6](P60)
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不再是可見的、能夠直接占有的東西，它通過勞動生產(chǎn)和日常生活布展為一種不可直觀的力量關系，它不像皮鞭那樣實在，卻比外在的強制和控制更有力量。因為在不同的力量角逐關系中，恰恰是資產(chǎn)階級權力部署的方式，這是一種從根本上塑形存在的鏈條和網(wǎng)絡。所以，依福柯的看法，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新型權力不再是集中于某種高的權力“中心點（point central）”，而是要在各種力量關系建構起來的社會場（champ social）中發(fā)現(xiàn)它們的蹤跡。因為，“正是各種力量關系的旋轉柱石永不停息地通過它們不平等的關系引出各種局部的和不穩(wěn)定的權力形態(tài)”。資產(chǎn)階級布展的關系性的權力無所不在（Omnipré sence du pouvoir）。[6](P60)這是由于，權力在每一時刻、在一切地點，或者在不同地點的相互關系之中都會產(chǎn)生出來。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不是一種制度，不是一個結構，也不是某些人天生就有的某種力量，它是大家在既定社會給予的一個復雜的策略性情境（situation stratégique complexe）的名稱”[6](P61)。
基于此，?？逻€具體指認了資產(chǎn)階級這種新型權力關系的特征：其一，權力不是獲得的、取得或分享的某種物（quelque chose）。它會是從無數(shù)不平等和變動中的互動關系中發(fā)生。其二，權力關系并不外在于其他形式的關系 [經(jīng)濟過程、知識關系 （rapports de connaissance）和性關系]，相反，它們內在于其他關系之中。也只有在這些有關系的發(fā)生中，權力才能部署自己。其三，權力不是來自上層，而是發(fā)自下層(bas)。這是說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不再是君王那種可見的高高在上的王權，而是發(fā)生和作用于生活細微層面的支配。其四，權力關系既是有意向的，又是非主觀的（non subjectives）。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發(fā)生恰恰是自然性的，自發(fā)中的意圖實現(xiàn)是最高明的統(tǒng)治。其五，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反抗（résistance）。這一點尤其重要，權力恰恰只有“依靠大量的抵抗點（points de résistance）才能存在：后者在權力關系中起著對手、靶子、支點、把手的作用，這些抵抗點在權力網(wǎng)絡 （réseau de pouvoir）中到處都有”[6](P61－62)。
在1982年的一次講座中，晚期?？掠诌M一步將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中的權力解讀為四種控制和支配的技術?！埃?）生產(chǎn)技術：使我們能夠生產(chǎn)、轉換或操控物；（2）符號系統(tǒng)技術：使我們能夠運用符號、意義、象征物，或者意指活動；（3）權力技術：它決定個體的行為，并使他們屈從于某種特定的目的或支配權，也就是使主體對象化；（4）自我技術：它使個體能夠通過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幫助，進行一系列對他們自身及靈魂、思想、行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達成自我的轉變，以求獲得某種幸福、純潔、完美不朽的狀態(tài)?！盵7](P241)
在?？驴磥恚@四種權力技術都與某種支配類型相關聯(lián)，它們很難獨自發(fā)生作用。他說，“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中，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操控物的與支配權之間的關系”，即第一種技術與統(tǒng)治的關系，而他自己則更關注后面兩種權力技術，即“支配的技術和自我技術”，甚至，在福柯眼中的歷史，“就是關于支配權及自我的認知所編成的歷史”[7](P241)。這其實是福柯晚期思想的思考焦點。
四、真理是個壞東西
與傳統(tǒng)那種標識正確認識的真理觀不同，?？聦⒄胬硪暈闄嗔Φ膸蛢矗热徽J知就是權力，那真理則會是權力支配中的核心骨架。這又是聳人聽聞的斷言，從中我們不難聽出尼采言說的回聲。為什么？福柯說，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的真理制度，都有其作為真理起作用的各種話語的一般政策（politique générale）；都有其“用于區(qū)分真假話語的機制和裁決機構（lesmécanismes et les instances），用于確認真假言說（énoncés vrais ou faux）的方式；用于獲得真理的技術和程序”[4](P445－446)。真理即合法存在的依據(jù)，謬誤則下地獄。故而，真理本身就是切割存在與不存在的權力（la vérité est elle－même pouvoir）！用德勒茲略顯夸張的話語來講，就是“絕沒有一種真理模型不指向某種形式的權力，也絕沒有一種知識科學在行動上不展現(xiàn)為或含括某種操作中的權力”[8](P40)。在1980年?？伦约簽椤墩軐W辭典》撰寫的“?？隆鞭o條⑥中，他甚至認為“真理游戲”（jeux de vérité）直接進入了存在本身。[9](P1451)這其中深嵌著晚期海德格爾的本有論思考。
在我們這樣的社會里，關于真理的政治經(jīng)濟學具有五個從歷史上看極為重要的特征： 真理以科學話語 （discours scientifique）的形式和生產(chǎn)該話語的制度為中心；它受到經(jīng)濟和政治的不斷激勵（經(jīng)濟生產(chǎn)和政治權力對真理的需求）；它以各種形式成為廣泛傳播和消費 （diffusion et consommation）的對象（它流通于社會肌體中相對廣泛的教育或新聞機構）；它是某些巨大的政治或經(jīng)濟裝置（大學、軍隊、新聞媒體）的非排他的、但居主導地位的監(jiān)督之下生產(chǎn)和運輸?shù)?；最后，它是整個政治斗爭和社會沖突（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賭注。[4](P446)
這根本不再是我們所熟知的真理。?？卵壑械恼胬?，是指一整套隱性支撐社會統(tǒng)治的有關言說（énoncés）的生產(chǎn)、規(guī)律、分布、流通和作用的有規(guī)則的程序。真理以到處受到遵從的流通方式與一些支持它的權力制度相聯(lián)系，并與由它引發(fā)并使它繼續(xù)流通的權力效能相聯(lián)系。這就是真理制度。該真理制度不只具有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所說的意識形態(tài)或上層建筑 （idéol ogique ou superstructurel）的性質；它甚至是整個“資本主義塑形和發(fā)展的一個條件”（une condition de formation et de développement du capitalisme）。[4](P447)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抡f他自己關于瘋狂和性的研究，都“不是要寫一部有關禁止的社會歷史，而是要寫一部有關‘真理’的生產(chǎn)的政治歷史”。因為，“從很大程度上來說，我們所生活的社會正在‘邁向真理’。我指的是，這個社會生產(chǎn)和流通以真理為功能的話語，以此來維持自身的運轉，并獲得特定的權力。獲取‘真實的話語’（可是這些話語又在不停地變化）是西方的核心問題之一。有關真實的歷史，這還是一塊處女地”。 [5](P36－37)
也是在這個語境中，?？虏鸥痉穸▊鹘y(tǒng)理解中對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性研究。因為，意識形態(tài)總是被當作真理 （真實）的反面——“妨礙真實的話語生成的東西”——虛假關系建構的存在幻象在場的，意識形態(tài)似乎是謊言的運行機制。?？抡f，這恰恰是假象。資產(chǎn)階級合法統(tǒng)治的真正秘密就在于“真理的生產(chǎn)”和“權力的效應”[5](P43)。如果有資產(chǎn)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那正是真理話語。
五、認知話語對象化的實踐
1969年，?？潞蜻x法蘭西院士，職位是思想系統(tǒng)史（Histoire des systèmes de pensée）。這真是一個反諷，因為福柯在學理上正是要否定系統(tǒng)的思想研究方式，可是他在現(xiàn)實中卻又不得不獲取這個“壞的”學術權力話語。也為此，他不得不提供了一個以法蘭西學院允許的話語體系中的候選陳述。我不敢確定，其中是否存在一定的表演性。⑦其中，他有些收斂地談及自己過去和未來的研究。
福柯說，在自己最早的 《古典時代的瘋狂史》中，他主要是想弄清楚“瘋子在一套怎樣的機構和實踐體系中受到約束和界定”。結論有二：一是這種約束和界定首先與“一整套精確明晰的認知”相關。二是它具體實現(xiàn)為“一種有條理的日?；顒印盵10](P78－79)。雖然福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瘋子與正常人的區(qū)分恰恰取決于正常與不正常的認知標準，但實際上，包括不久之后的《臨床醫(yī)學的誕生》一書，?？露际菑膶嵺`的視角切入認知如何具象地支配和控制社會生活的。進而，?？聦ｉT指認說，在后來的《詞與物》中，他卻是在一個與具體實踐相反的方面進一步思考認知（詞）對更大尺度上存在（物）的支配問題，這就是所謂認識型的理論。他說：
不考慮整個實踐和制度層面 （不過并沒有放棄有朝一日重新討論它的念頭）；而是考慮特定時期這些認知領域中的少數(shù)幾個（17、18世紀的自然分類、普通語法以及財富分析）。依次考察它們，以便界定它們所提出的問題和使用的概念的類型，以及界定它們所檢測的理論的類型。[10](P79)
其中，1-（i/2K）為線性衰減系數(shù)，列表中位置越靠后的點對距離的貢獻越小，Ia（i）返回列表Oa中位于第i位的數(shù)據(jù)點P，例如圖1中Ia（0）返回點a。Rb（P）返回點P位于列表Ob中的位置，由于列表里只包含前K個最近鄰居，點P有可能不存在于Ob中，故Rb（P）為：
顯而易見，他沒有直接指認認識型這樣的概念，只是淡淡地說到認知的概念或理論類型。而對于《認知考古學》一書，?？轮皇菑娬{了認知是介于意見和科學之間的一個特殊層面，“這種認知不但體現(xiàn)在理論文本或者經(jīng)驗方法之中，也體現(xiàn)在一整套實踐活動和制度之中”[10](P80)。在那里，認知對象化的話語實踐已經(jīng)成為一個新的關注點，福柯已經(jīng)在將認知話語更多地置入到社會現(xiàn)實的權力效應研究中。
在對自己在法蘭西學院的下一步教學計劃的勾描中，?？抡f自己的思考點仍然會集中于有關認知的三組問題上：一是認知的位置和界限，以及描述它的方式；二是認知與科學話語之間的關系；三是認知序列的因果關系。這三組問題又與認知的三重表現(xiàn)相關聯(lián)：“它對一系列實踐活動和制度的描述、匯集和協(xié)調；它是各門科學建構過程中不斷變換的焦點；它是復雜因果關系的構成成分，科學的歷史就處于這種關系之中?！盵10](P81)我們可以看到，?？碌谝荒甑氖谡n“認知的意志（La Volonté de savoir，1970－1971)”的確是上述計劃的實施，但是，他更關注的卻是以認知對象化的話語實踐為核心的現(xiàn)實歷史分析。他提出，“話語實踐并非生產(chǎn)話語的純粹和簡單的方式。它們體現(xiàn)在技術進程中、在機構內、在一般行為的諸多樣式里，在傳播與擴散的形式中。也在同時利用并維護話語實踐的教育形式中體現(xiàn)”[10](P81)。也是在這一講的最后，?？麻_始提出要關注現(xiàn)實社會中發(fā)生的政治斗爭。這也是不久之后的《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的前奏。
六、權力與主體
1982年，晚年?？聦懴隆吨黧w與權力》（Le sujet et le pouvoir）一文，試圖總結自己20年的研究。這一回?？抡f，自己的研究中心既不是權力現(xiàn)象，也不是權力現(xiàn)象發(fā)生的現(xiàn)實基礎，而是要“生產(chǎn)出一種歷史（produire une histoire）”，其中真正想分析的東西是“在我們的文化中，人的存在被主體化的不同方式（des différents modes de subjectivation de l＇être humain dans notre culture）”[11](P280)。這也就是說：“我研究的一般主題（le thème général），不是權力，而是主體?！盵11](P281)在1980年福柯自己為《哲學辭典》撰寫的“?？隆鞭o條中，他曾經(jīng)這樣談到自己對主體問題的追問：“是什么規(guī)制了主體，或者說，在何種條件（condition）下主體才得以確立，他必然具有何種身份（statut），在真實（réel）或想象(l＇imaginaire)中他必須占據(jù)什么位置（position），以生成(devenir)一種屬于這種或者那種類型知識（connaissance）的合法的主體（sujet légitime）。”[9](P1450)相對于?？職v來的自述，這里似乎出現(xiàn)了一個較大的改變和游移，即從認知、權力到主體。我覺得，突顯主體問題在譜系研究線索中的重要地位，是?？峦砟陮ψ约哼^去的思想努力的一種重新定位。
在這里?？抡f，首先，他關于主體問題的研究工作就是分析“將人的存在（êtres humains）變成主體的三種對象化方式（trois modes d＇objectivation）”：
第一種是質詢模式。它們試圖將科學地位賦予自己。比如，在普遍語法、語文學（philologie）和語言學中，將說話的主體（sujet parlant）對象化；再或者，在第二種模式中，在財富和經(jīng)濟分析中，將生產(chǎn)主體（sujet productif）、勞動主體對象化；又或者，第三個例子，在自然史或者生物學中，將活著的存在這個獨一無二的事實 （seul fait d＇être en vie）對象化。[11](P280)
很顯然，這是福柯對自己在《詞與物》一書中的認識型斷裂和轉換研究的一種新的解釋。
其次，?？抡f自己研究的第二部分是關于主體對象化中的 “區(qū)隔實踐”（《pratiques divisantes》）。區(qū)隔，這是指主體在對象化的過程中既自我界定、也與他人區(qū)隔開來的實踐活動。福柯的例子是：“瘋子與正常人、病人與健康者、罪犯和‘乖孩子’（《gentil gar?on》）?！盵11](P281)這分別對應他的三本書：《古典時代的瘋狂史》、《臨床醫(yī)學的誕生》和《規(guī)訓與懲罰》。區(qū)隔，也是布爾迪厄重點討論過的社會學問題，但?？逻@里顯然思考的主要是政治區(qū)隔。
最后，是福柯當下的工作，即關注人使自己變成一個主體的方式。他選擇的例子是性（sexualité）。這也是他最后的著作：四卷本的《性史》。
雖然?？旅鞔_說自己研究的真正對象是主體，但也因為追尋主體的生成和對象化，他才深深地卷入到權力問題中。權力只是主體被建構的一個必然的機制。福柯說：“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人這一主體在被置入生產(chǎn)聯(lián)系和意義聯(lián)系（relations de sens）的同時，他也會同樣地置入非常復雜的權力聯(lián)系 （relations de pouvoir）?！盵11](P281)他說，馬克思研究了作為生產(chǎn)關系總和的人的本質，形式主義和語言學結構主義涉及了主體意義構境的發(fā)生，而他則真正關注了權力關系對主體更基始的日常生活存在中的建構。?？路治龅溃?/p>
權力形式一旦在日常生活中直接運轉，就會對個體進行歸類。在他身上標示出個體性，添加身份（identité），施加一套真理法則 （loi de vérité），這樣，他本人和他者（autres）都能借此認出自己。正是權力方式,使個體成為主體。“主體”一詞在此有比重意義：憑借控制和依賴 (le contr?le et la dépendance)而屈從他者（autre）；通過意識或自我認知（la conscience ou la connaissance de soi）而束縛于他自身的認同（identité）。兩個意義都表明了權力方式的征服和奴役（subjugue et assujettit）。[11](P284)
我覺得，這很像拉康的象征域中大他者支配下的偽主體建構論。權力在日常生活中建構主體，是通過認知話語和真理體制 （拉康那里叫象征符號系統(tǒng)），由此，主體界劃和建構起理性的自己與反指性的他者。通過這種雙重認同，主體屈從于他性權力，這是一種自我奴役的自拘性。
當然，?？乱哺嬖V我們，在歷史上人類主體對強加于他們的權力壓迫有過頑強的反抗和斗爭。這些斗爭可以分為三種類型：“反對統(tǒng)治的形式（formes de domination，倫理、社會和宗教的統(tǒng)治）；反對將個體和他們的產(chǎn)品分割開來的剝削形式（formes d＇exploitation）；反對個體自我束縛并因此屈從于他人的行為（這是反對臣屬、反對屈從和主體性形式的斗爭)。 ”[11](P284)在?？驴磥?，反對剝削的斗爭在19世紀占了上風，而在20世紀，他所揭示的反對屈從和重新爭取主體性的斗爭則越來越重要。
七、晚年小結
1984年，晚年?？略谝淮卧L談中對自己的全部思想歷程提出了一種概括。?？抡f，在他完成的全部學術文本中，其實是想“提出三大類問題，即真理（vérité）、權力（pouvoir）和個人品行（conduiteindividuelle）。這三個經(jīng)驗領域只有彼此關聯(lián)才能理解，若相互割斷便不能理解”[12](P515)。這最后一個所謂個人品行，即上述主體的構形問題，是?？峦砟曛厮伎嫉姆矫妗?/p>
在另一個地方，晚年福柯說，這三類問題都是通過譜系研究得以解決的，這也就使譜系研究形成三個領域：“第一，我們自身的歷史存在論與真理問題相關，通過它，我們將自己建構成認知主體；第二，我們自身的歷史存在論與權力相關，通過它，我們將自己建構為作用于他們的行動主體；第三，我們自身的存在論與倫理相關，通過它，我們將自己建構為道德代理人?！盵13](P305)在最后一個方面，關于個人品行的研究也被指認為倫理主題。?？抡f，這同時也是三個思考軸心。這三個軸心同時出現(xiàn)在《瘋狂史》中，而《臨床醫(yī)學的誕生》和 《詞與物》探討了真理軸心，《規(guī)訓與懲罰》則研究了權力軸心，《性史》關注的是倫理軸心。[13](P305－306)這三者，說到底都是主體的構形問題。這是福柯晚年對自己思想歷程的最后說明和定位。
八、?？氯绾慰创藗冏x他的書
在 《古典時期瘋狂史》一書的第二版序言（1972）中，?？逻@樣談到一本書的命運：
一本書產(chǎn)生了（produit），這是個微小的事件（événement minuscule），一個任人隨意把玩的小玩意兒（petit objet）。從那時起，它便進入反復的無盡游戲（jeu）之中；圍繞它的四周，在遠離它的地方，它的化身們（doubles）開始群集擠動；每次閱讀，都為它暫時提供一個既不可捉摸，卻又獨一無二的軀殼（corps）；它本身的一些片段，被人們抽出來強調、炫示，到處流傳著，這些片段甚至會被認為可以幾近概括其全體。到了后來，有時它還會在這些片段中，找到棲身之處；闡釋 （commentaires）將它一拆為二（dédoublent），它終究在這些異質的論述中顯現(xiàn)自身，招認它曾經(jīng)拒絕說明之事，擺脫它曾經(jīng)高聲偽裝的存在。一本書在另一個時空中的再版，也是這些化身的一員：既不全為假象，亦非完全等同。[14](序言P1－2)
之所以如此大段引述福柯的文本，因為它太重要。這幾乎可以算是他關于文本學的基本看法。顯然，福柯并不指望人們能夠還原式地詮釋他的文本，因為他根本不相信解釋學的所謂逼真性的努力。他所發(fā)明的考古學正好是反對解釋學的。
一本書自它從作者手中交到出版社，即成為一個歷史性文本對象。問世后的文本永遠是一個孤苦的從來沒有人觸到的自在之物。在它的四周，遠遠地會有不斷出現(xiàn)的解釋學“化身（double）”⑨。這是康德的一種變形式在場，文本與解釋物的關系永遠會是自在之物與直接的現(xiàn)象世界間不可打破的分立。在?？驴磥?，所有詮釋物都只是文本的一種暫時的話語肉身，每一種解釋和理解都會是一種異在的重新構境，文本在另一種語言中的翻譯之境就更是如此。在福柯這里，文本的寫作是一個活生生的構境事件，成書的文本不可能是死去的現(xiàn)成的物，好像我們可以從這個不變物中取到同樣現(xiàn)成的原初意義和作者意圖，相反，它是一種動態(tài)的“事件—對象（objet－événement）”，當它在世之后，甚至連“生產(chǎn)它的人，永遠不能提出主權要求”，它的命運必然是“被人重抄、斷碎、反復、模擬、分裂，終致消失”[14](序言P2)。這簡直就是咒語。
注釋：
①參見拙著：《回到海德格爾——走向存在之途（第一卷）》，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②中譯文有改動。參見 Michel Foucault，Dits et écrits，1954－1975，Paris,Gallimard,1994.p.199.
③中譯文有改動。參見 Michel Foucault，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La volontéde savoir，Paris, Gallimard, 1976.p.121.
④中譯文有改動。參見 Michel Foucault，Histoire dela sexualité，La volonté de savoir，Paris, Gallimard, 1976.p.121.
⑤中譯文有改動。參見 Michel Foucault，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La volonté de savoir，Paris, Gallimard, 1976.p.122.
⑥1980年初，于斯芒（Denis Huisman）向福柯的助手埃瓦爾德（F.Ewald）提出建議，修改他將為法國大學出版社準備的《哲學詞典》中的關于?？碌霓o條。埃瓦爾德轉告了?？?，當時，?？乱呀?jīng)草擬了《性史》第二卷的第一稿，他為了這本書專門寫的一節(jié)回顧了他過去的研究工作。這也就成了?？陆唤o于斯芒“福柯”辭條的文本，他只是加了一個簡短的介紹和參考書目。有趣的是，?？潞炆狭艘?M.F.為簡稱的“Maurice Florence”的化名，并且就這樣出版了?！墩軐W辭典》中沒有寫明這個辭條是由?？伦珜懙?。參見“Foucault”,in Huisman(D.),éd., Dictionnaire des philosophes,Paris,P.U.F.,1984,t.I, pp.942－944.并參見 Michel Foucault，F(xiàn)oucault，Dits et écrits，1976－1988，Paris, Gallimard,1994.p.1450－1455.
⑦關于表演性的存在特征，可參見拙著：《回到海德格爾》（第1卷）導言部分，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⑧ See“The Subject and Power”(“Le sujet et le pouvoir”;trad.F.Durand－Bogaert),in Dreyfus(H.)et Rabinow(P.),MichelFoucault:beyond 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ntics,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pp.208－226.
⑨這個double在法文中，通常指兩倍、雙份，也有復本和復制品的意思。林志明先生將其意譯為＂化身＂是精妙的?！緯髡咦?。
[1](法)羅蘭·巴特.偏袒[A].吳瓊，譯.?？碌拿婵譡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
[2](法)福柯.?？录痆M].王簡,譯.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
[3](法)?？?聲名狼藉者的生活[A].唐薇,譯.?？伦x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4]（法）?？??？略L談錄[A].蔣梓驊,譯.?？录痆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
[5]（法）?？?權力的闡釋[A].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M].嚴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6](法)?？?性經(jīng)驗史（增訂版）[M].佘碧平,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
[7]（法）?？?自我技術[A].吳燕,譯.?？伦x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8]（法）德勒茲.德勒茲論?？耓M].楊凱麟,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
[9]Michel Foucault，F(xiàn)oucault，Dits et écrits，1976－1988，Paris,Gallimard,1994.
[10](法)福柯.法蘭西學院候選陳述[A].劉耀輝,譯.?？伦x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11]（法）?？?主體與權力[A].汪民安,譯.?？伦x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12]（法）?？?道德的復歸[A].蒲北溟,譯.福柯集[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
[13](法)?？?論倫理學的譜系學：研究進展一覽[A].上官燕,譯.福柯讀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0.
[14]（法）?？?古典時代瘋狂史[M].林志明,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責任編輯：龔劍飛】
B565.59
A
1004－518X（2013）11－0005－09
國家“十一五”社科規(guī)劃重大招標項目“當前意識形態(tài)動態(tài)及對策研究”（08＆ZD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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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一兵
歷史中的沉默與權力真理
——讓?？伦约赫f?？?/p>
張一兵
福柯的新歷史研究方法被他指認為考古學，其新穎之處在于，這種研究反對理性主義的目的論和總體性的連續(xù)歷史描述，而轉向斷裂性地關注邊緣和黑暗處的異類生存。同時，?？略噲D在微觀層面捕捉權力在日常生存細節(jié)中的關系布展，在他看來，通常被人們非反思擁戴的認知真理恰恰是這種新型權力統(tǒng)治的隱性支撐點。真理、權力和個人品行，作為主體的構形，是福柯一生思考的主題。
?？?；沉默歷史；考古學；權力；真理；主體
張一兵，南京大學特聘教授，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主任，哲學系博士生導師。（江蘇南京 210093）
過去，我們寫一篇關于文本解讀的導論，除去生平介紹之外，通常要絞盡腦汁編出一個對解讀對象上手的總體性座架裝置系統(tǒng)，比如基本思想起源和基本學術傾向，比如基本概念群，比如認知構架、方法論和整體連續(xù)性的邏輯線索。可是，面對?？?，一個不斷將手榴彈扔向自己的家伙，你有再大本事恐怕也無法提供一個同一性的學術透鏡。于是，我不再總體地、連續(xù)地、有邏輯目的地概說?？?，干脆，讓?？伦约航榻B自己的一些文本構境思路和支援背景。關于這一點，我在《回到海德格爾》一書中已有初步的嘗試。①好在，?？略谄湟簧杏羞^大量公開的對話和訪談式的言論，其中相當多的內容涉及我們過去的主要文本解讀中沒有直接遭遇到的支援背景和專題討論過的東西。看起來，它們似乎是在我們的主要文本解讀之外，卻是文本思想構境中所無法直接看見的復雜支撐點。
一、歷史中的沉默：瘋子與病人
福柯在《古典時期瘋狂史》一書中首次提出要研究歷史中的沉默。他也將這種思考命名為“沉默的考古學”。對此，羅蘭·巴特的解釋是：“瘋狂的沉默：因為瘋狂根本不擁有用于言說理性的元語言。 ”[1](P62)當然，?？率菑寞偪裨跉v史中的缺失和不在場開始這種思考的。他發(fā)現(xiàn)，關于瘋狂的歷史記載總是 “少于歷史中生成的東西”。
正是這 “少”（＜moins＞）要受到詢問，并且首先要消除它所含的任何貶義。從最初的述說起，歷史時間就是把沉默（silence）加在某些東西上面，隨后它們就只能在空洞、無意義、子虛烏有的門類下被理解。歷史只是在一種歷史缺席 （absence d＇histoire） 的基礎上， 在巨大的喃喃低語（murmures）的空間中才可能，沉默把這種不在場當作使命和真理來守候。[2](P5)
為何缺失？因為歷史從來都是圍繞光亮的王權的輝煌史，大部分平常生活的真實細節(jié)都被當作低于值得記載的廢物和空無所刪除和拋棄了。在?？驴磥恚械臍v史記載都有其“不可避免的空無”，故而，“歷史的每一次訴說都伴隨著不在場的發(fā)生”。[2](P5)現(xiàn)在，?？抡f，我們只有質疑這種歷史中的高低標準，排除對“低”的貶義，找到歷史中不入法眼的 “巨大的喃喃低語”，才有可能真正發(fā)現(xiàn)被排除的歷史黑暗中的缺失和沉默。
二、面向庶民：黑暗傳奇中“聲名狼藉的生活”
在福柯看來，如果過去的歷史學研究的本質其實是面向帝王將相的 “輝煌史”，而歷史真實的一面常常被遺忘在黑暗的沉默之中，那么他就要主張，歷史研究應該關注那些在宏大連續(xù)性歷史研究中陷入沉默的平凡人的命運，關注那些被歷史宣判為“不正?！钡穆暶墙逭叩纳?，讓他們從光亮理性邏輯背后走到歷史前臺來。?？碌倪@種觀點，與朗西埃的“無產(chǎn)階級之夜”的原始檔案研究，有異曲同工之妙。后者的妻子正好是福柯的助手。并且，通過這種黑暗譜系學對平民生活的關注，也才可能發(fā)現(xiàn)權力在日常生活中的微觀布展。
1977年，福柯親自編輯了一個文集，收集了1670—1770年一個世紀中拘留所和警察局的一些檔案，名曰“聲名狼藉者的生活”。這是一個面對沉默的新式考古和譜系研究的十分鮮活的例證。
首先，福柯說，這是一本“關于生存的文選（anthologie d＇existences）”[3](P101)。 這個生存，相對于被歷史學家用一種入史標準柵格化后的所謂光亮的歷史事實，自然是黑暗中的沉默。因為?？略谶@個文集中所選入的文本，通常都不是偉大功績和宏大故事，而只是不為人知的平凡人的各種生活片斷，并且這些人都通常被視作“不正常的人”打入瘋人院和收容所，如瘋子、雞奸者（用文明一些的語言叫男同性戀者，這實際上也是?？伦约旱男陨妫?、酒鬼和妓女。有的時候，?？乱矊⑵浞Q為庶民（plèbè）。為此，?？绿岢隽艘粋€編輯原則，依我的看法，這也是一種新的歷史觀：“涉及的人必須真實存在 （existé réellement）過”，這是因為從醫(yī)院和監(jiān)獄中獲取的檔案往往不會經(jīng)過御用文人和歷史學家的編造；“他們的存在既默默無聞又命運多舛”，“一生與苦難、卑賤、猜忌與喧嘩為伴”，這些人的存在顯然不會是輝煌和奇跡般的，因為他們沒有財富、地位和英雄品質，他們屬于那些“注定要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蕓蕓眾生”；與宏大的大寫的歷史不同，記載他們 “小寫的生存史 （l＇histoire minuscule de ces existences，）”的故事越短越好，他們的存在只是一個個片斷。[3](P103－104)恰恰是這些片斷，才是歷史存在的真實層面。
當然，對于這些聲名狼藉者生存片斷在歷史記載中的現(xiàn)身，需要“有一束光（lumière），至少曾有片刻照亮過他們”，這就是權力之光。
這些生命本來能夠、而且應當處于無名的黑暗之中，然而，與權力的一次偶然相遇（rencontre），卻把他們從黑暗之中拖拽出來，如果沒有這樣的沖突，絕不可能留下只言片語來記錄他們轉瞬即逝的一生。權力監(jiān)視（guetté）著這些生命，追蹤著他們，密切注視著他們的抗議和不法行為，片刻也不放過。[4](P103－104)
這個與權力的偶然相遇，只是因為他們犯事兒了，當他們被抓起來時，歷史長河中藉藉無名的他們才會被從權力的利爪下突顯在聚光燈下。?？抡f，這正是譜系學要捕捉的 “黑暗傳奇（Légende noire）”[5](P106)。 在?？驴磥?，黑暗傳奇的特點恰恰是反連續(xù)性的歷史觀的，因為往往“它被剝奪了傳統(tǒng)，只是通過間斷、擦抹、湮滅、重組和再現(xiàn)之后， 它才流傳到我們這里”[5](P106)。 也由于，這種小寫的歷史本身是從不被記載的，“這些生命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只是在與權力發(fā)生沖撞后才得以幸存，而權力原本想要毀滅他們，或者至少抹去他們存在的痕跡”。黑暗傳奇的主角通常都是被這個社會體制否定和專政的對象，可是恰恰因為這種打擊和“消滅”才讓他們得以在歷史上被記載。
其次，?？峦ㄟ^這種對不入史的“聲名狼藉者”生活的譜系研究，細心地觀察到自17世紀以來資產(chǎn)階級社會治理體制和微觀權力系統(tǒng)的生成。在福柯看來，相比于基督教神學對日常事務的關注，資產(chǎn)階級對日常生活（quotidien）的浸透更加微觀化，因為日常生活被第一次完全納入話語（認知）與權力體系之中，“調查充斥著無關緊要的違法行為和騷亂的微小領域”，“權力、話語和日常生活之間，一種完全不同的關系被建立起來，形成一種全然不同的控制和闡述日常生活的方式”[3](P109)。由此，“整個政治鏈（cha?ne politique）與日常生活的結構交織（entrecroiser）在一起”，話語將“個人的不端行為、恥辱和秘密都送交到權力的股掌之中”③[3](P111)。
三、權力研究的異質性眼光
?？抡J為，權力問題是他始終關心的內容，但是在早期的《瘋狂史》和《臨床醫(yī)學的誕生》兩本書中，他還沒有直接使用權力概念。外部的原因在于，當時人們還只是在政治—法律話語場中來描述宏觀權力，比如馬克思主義學者所指認的“國家機器（d＇appareils de l＇état）”和“階級統(tǒng)治”，只是在1968年“五月風暴”之后，人們才開始關注基層的日常斗爭，真正發(fā)現(xiàn)生活細節(jié)中的微觀權力。?？抡f，在過去的宏觀權力觀中，“人們把權力等同于一種說‘不’的法律，認為權力尤其具有剝奪權”[4](P436)。在?？驴磥?，這恰恰是消極的權力觀。今天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得以穩(wěn)固，為人們所接受，其原因非常簡單，那就是它不只是作為說‘不’的強權施加壓力，它貫穿和產(chǎn)生物，引發(fā)樂趣，形構認知，生產(chǎn)話語（produit du discours）。應該視權力為滲透于整個社會肌體的生產(chǎn)性網(wǎng)絡（réseau productif），而不是將它看作一個僅僅行使壓制職能 (fonction de réprimer)的否定性機構”[4](P436)。這就是?？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對權力的另類發(fā)現(xiàn)。
首先，福柯看到了從17—18世紀起，“人們與之打交道的是一種開始通過生產(chǎn)和勞役來行使的權力。這主要是讓人們在實際的生活中提供生產(chǎn)性服務。為此必須實現(xiàn)一種真正的權力歸并，即權力必須達到人的身體、舉動、態(tài)度和日常行為”[4](P440－441)。這是說，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是從勞動生產(chǎn)內部發(fā)生的，由此達到人們的全部日常生存。其次，?？轮刚J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中出現(xiàn)的大工廠內，“發(fā)展一整套對人類進行馴服的技巧，把他們禁錮在特定的地方，進行監(jiān)禁、奴役、永遠止息的監(jiān)督”[5](P30)。 這也就人們通常所說的“科學管理”。
在?？?976年寫下的《性史》（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的第一卷“認知的意志”（La volonté de savoir）中，第4章 “性的部署 （Le dispositif de sexualité）”第2節(jié)的標題為“方法”，其中，福柯集中說明了自己對資產(chǎn)階級權力的獨特看法。
?？孪日f了三個 “不想”：他不想把權力說成是一種由國家機構和裝置 （appareils）組合起來的一種可見的 “特定的權力”，不想將權力理解成 “一種奴役的方式 （mode d＇assujettissement）”，不想將權力看成“一套普遍的統(tǒng)治系統(tǒng)（système général de domination）”④[6](P60)。顯然，這都是對應于傳統(tǒng)社會中那種與國家強制和外部專制壓迫的權力，而?？卵壑械馁Y產(chǎn)階級權力則完全不是這樣：
我認為，我們必須首先把權力理解成多種多樣的力量關系 (des rapports deforce)，它們內在于自己運作的領域之中，構成了自身的組織。它們之間永不停止的相互斗爭和沖撞改變了它們，增加了它們、顛覆了它們。這些力量關系相互扶持，塑形成鏈條或系統(tǒng) （former cha?ne ou système），或者相反，形成了相互隔離的差距和矛盾。⑤[6](P60)
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不再是可見的、能夠直接占有的東西，它通過勞動生產(chǎn)和日常生活布展為一種不可直觀的力量關系，它不像皮鞭那樣實在，卻比外在的強制和控制更有力量。因為在不同的力量角逐關系中，恰恰是資產(chǎn)階級權力部署的方式，這是一種從根本上塑形存在的鏈條和網(wǎng)絡。所以，依福柯的看法，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新型權力不再是集中于某種高的權力“中心點（point central）”，而是要在各種力量關系建構起來的社會場（champ social）中發(fā)現(xiàn)它們的蹤跡。因為，“正是各種力量關系的旋轉柱石永不停息地通過它們不平等的關系引出各種局部的和不穩(wěn)定的權力形態(tài)”。資產(chǎn)階級布展的關系性的權力無所不在（Omnipré sence du pouvoir）。[6](P60)這是由于，權力在每一時刻、在一切地點，或者在不同地點的相互關系之中都會產(chǎn)生出來。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不是一種制度，不是一個結構，也不是某些人天生就有的某種力量，它是大家在既定社會給予的一個復雜的策略性情境（situation stratégique complexe）的名稱”[6](P61)。
基于此，?？逻€具體指認了資產(chǎn)階級這種新型權力關系的特征：其一，權力不是獲得的、取得或分享的某種物（quelque chose）。它會是從無數(shù)不平等和變動中的互動關系中發(fā)生。其二，權力關系并不外在于其他形式的關系 [經(jīng)濟過程、知識關系 （rapports de connaissance）和性關系]，相反，它們內在于其他關系之中。也只有在這些有關系的發(fā)生中，權力才能部署自己。其三，權力不是來自上層，而是發(fā)自下層(bas)。這是說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不再是君王那種可見的高高在上的王權，而是發(fā)生和作用于生活細微層面的支配。其四，權力關系既是有意向的，又是非主觀的（non subjectives）。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發(fā)生恰恰是自然性的，自發(fā)中的意圖實現(xiàn)是最高明的統(tǒng)治。其五，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反抗（résistance）。這一點尤其重要，權力恰恰只有“依靠大量的抵抗點（points de résistance）才能存在：后者在權力關系中起著對手、靶子、支點、把手的作用，這些抵抗點在權力網(wǎng)絡 （réseau de pouvoir）中到處都有”[6](P61－62)。
在1982年的一次講座中，晚期?？掠诌M一步將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中的權力解讀為四種控制和支配的技術?！埃?）生產(chǎn)技術：使我們能夠生產(chǎn)、轉換或操控物；（2）符號系統(tǒng)技術：使我們能夠運用符號、意義、象征物，或者意指活動；（3）權力技術：它決定個體的行為，并使他們屈從于某種特定的目的或支配權，也就是使主體對象化；（4）自我技術：它使個體能夠通過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幫助，進行一系列對他們自身及靈魂、思想、行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達成自我的轉變，以求獲得某種幸福、純潔、完美不朽的狀態(tài)?！盵7](P241)
在?？驴磥恚@四種權力技術都與某種支配類型相關聯(lián)，它們很難獨自發(fā)生作用。他說，“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中，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操控物的與支配權之間的關系”，即第一種技術與統(tǒng)治的關系，而他自己則更關注后面兩種權力技術，即“支配的技術和自我技術”，甚至，在福柯眼中的歷史，“就是關于支配權及自我的認知所編成的歷史”[7](P241)。這其實是福柯晚期思想的思考焦點。
四、真理是個壞東西
與傳統(tǒng)那種標識正確認識的真理觀不同，?？聦⒄胬硪暈闄嗔Φ膸蛢矗热徽J知就是權力，那真理則會是權力支配中的核心骨架。這又是聳人聽聞的斷言，從中我們不難聽出尼采言說的回聲。為什么？福柯說，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的真理制度，都有其作為真理起作用的各種話語的一般政策（politique générale）；都有其“用于區(qū)分真假話語的機制和裁決機構（lesmécanismes et les instances），用于確認真假言說（énoncés vrais ou faux）的方式；用于獲得真理的技術和程序”[4](P445－446)。真理即合法存在的依據(jù)，謬誤則下地獄。故而，真理本身就是切割存在與不存在的權力（la vérité est elle－même pouvoir）！用德勒茲略顯夸張的話語來講，就是“絕沒有一種真理模型不指向某種形式的權力，也絕沒有一種知識科學在行動上不展現(xiàn)為或含括某種操作中的權力”[8](P40)。在1980年?？伦约簽椤墩軐W辭典》撰寫的“?？隆鞭o條⑥中，他甚至認為“真理游戲”（jeux de vérité）直接進入了存在本身。[9](P1451)這其中深嵌著晚期海德格爾的本有論思考。
在我們這樣的社會里，關于真理的政治經(jīng)濟學具有五個從歷史上看極為重要的特征： 真理以科學話語 （discours scientifique）的形式和生產(chǎn)該話語的制度為中心；它受到經(jīng)濟和政治的不斷激勵（經(jīng)濟生產(chǎn)和政治權力對真理的需求）；它以各種形式成為廣泛傳播和消費 （diffusion et consommation）的對象（它流通于社會肌體中相對廣泛的教育或新聞機構）；它是某些巨大的政治或經(jīng)濟裝置（大學、軍隊、新聞媒體）的非排他的、但居主導地位的監(jiān)督之下生產(chǎn)和運輸?shù)?；最后，它是整個政治斗爭和社會沖突（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賭注。[4](P446)
這根本不再是我們所熟知的真理。?？卵壑械恼胬?，是指一整套隱性支撐社會統(tǒng)治的有關言說（énoncés）的生產(chǎn)、規(guī)律、分布、流通和作用的有規(guī)則的程序。真理以到處受到遵從的流通方式與一些支持它的權力制度相聯(lián)系，并與由它引發(fā)并使它繼續(xù)流通的權力效能相聯(lián)系。這就是真理制度。該真理制度不只具有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所說的意識形態(tài)或上層建筑 （idéol ogique ou superstructurel）的性質；它甚至是整個“資本主義塑形和發(fā)展的一個條件”（une condition de formation et de développement du capitalisme）。[4](P447)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抡f他自己關于瘋狂和性的研究，都“不是要寫一部有關禁止的社會歷史，而是要寫一部有關‘真理’的生產(chǎn)的政治歷史”。因為，“從很大程度上來說，我們所生活的社會正在‘邁向真理’。我指的是，這個社會生產(chǎn)和流通以真理為功能的話語，以此來維持自身的運轉，并獲得特定的權力。獲取‘真實的話語’（可是這些話語又在不停地變化）是西方的核心問題之一。有關真實的歷史，這還是一塊處女地”。 [5](P36－37)
也是在這個語境中，?？虏鸥痉穸▊鹘y(tǒng)理解中對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性研究。因為，意識形態(tài)總是被當作真理 （真實）的反面——“妨礙真實的話語生成的東西”——虛假關系建構的存在幻象在場的，意識形態(tài)似乎是謊言的運行機制。?？抡f，這恰恰是假象。資產(chǎn)階級合法統(tǒng)治的真正秘密就在于“真理的生產(chǎn)”和“權力的效應”[5](P43)。如果有資產(chǎn)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那正是真理話語。
五、認知話語對象化的實踐
1969年，?？潞蜻x法蘭西院士，職位是思想系統(tǒng)史（Histoire des systèmes de pensée）。這真是一個反諷，因為福柯在學理上正是要否定系統(tǒng)的思想研究方式，可是他在現(xiàn)實中卻又不得不獲取這個“壞的”學術權力話語。也為此，他不得不提供了一個以法蘭西學院允許的話語體系中的候選陳述。我不敢確定，其中是否存在一定的表演性。⑦其中，他有些收斂地談及自己過去和未來的研究。
福柯說，在自己最早的 《古典時代的瘋狂史》中，他主要是想弄清楚“瘋子在一套怎樣的機構和實踐體系中受到約束和界定”。結論有二：一是這種約束和界定首先與“一整套精確明晰的認知”相關。二是它具體實現(xiàn)為“一種有條理的日?；顒印盵10](P78－79)。雖然福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瘋子與正常人的區(qū)分恰恰取決于正常與不正常的認知標準，但實際上，包括不久之后的《臨床醫(yī)學的誕生》一書，?？露际菑膶嵺`的視角切入認知如何具象地支配和控制社會生活的。進而，?？聦ｉT指認說，在后來的《詞與物》中，他卻是在一個與具體實踐相反的方面進一步思考認知（詞）對更大尺度上存在（物）的支配問題，這就是所謂認識型的理論。他說：
不考慮整個實踐和制度層面 （不過并沒有放棄有朝一日重新討論它的念頭）；而是考慮特定時期這些認知領域中的少數(shù)幾個（17、18世紀的自然分類、普通語法以及財富分析）。依次考察它們，以便界定它們所提出的問題和使用的概念的類型，以及界定它們所檢測的理論的類型。[10](P79)
其中，1-（i/2K）為線性衰減系數(shù)，列表中位置越靠后的點對距離的貢獻越小，Ia（i）返回列表Oa中位于第i位的數(shù)據(jù)點P，例如圖1中Ia（0）返回點a。Rb（P）返回點P位于列表Ob中的位置，由于列表里只包含前K個最近鄰居，點P有可能不存在于Ob中，故Rb（P）為：
顯而易見，他沒有直接指認認識型這樣的概念，只是淡淡地說到認知的概念或理論類型。而對于《認知考古學》一書，?？轮皇菑娬{了認知是介于意見和科學之間的一個特殊層面，“這種認知不但體現(xiàn)在理論文本或者經(jīng)驗方法之中，也體現(xiàn)在一整套實踐活動和制度之中”[10](P80)。在那里，認知對象化的話語實踐已經(jīng)成為一個新的關注點，福柯已經(jīng)在將認知話語更多地置入到社會現(xiàn)實的權力效應研究中。
在對自己在法蘭西學院的下一步教學計劃的勾描中，?？抡f自己的思考點仍然會集中于有關認知的三組問題上：一是認知的位置和界限，以及描述它的方式；二是認知與科學話語之間的關系；三是認知序列的因果關系。這三組問題又與認知的三重表現(xiàn)相關聯(lián)：“它對一系列實踐活動和制度的描述、匯集和協(xié)調；它是各門科學建構過程中不斷變換的焦點；它是復雜因果關系的構成成分，科學的歷史就處于這種關系之中?！盵10](P81)我們可以看到，?？碌谝荒甑氖谡n“認知的意志（La Volonté de savoir，1970－1971)”的確是上述計劃的實施，但是，他更關注的卻是以認知對象化的話語實踐為核心的現(xiàn)實歷史分析。他提出，“話語實踐并非生產(chǎn)話語的純粹和簡單的方式。它們體現(xiàn)在技術進程中、在機構內、在一般行為的諸多樣式里，在傳播與擴散的形式中。也在同時利用并維護話語實踐的教育形式中體現(xiàn)”[10](P81)。也是在這一講的最后，?？麻_始提出要關注現(xiàn)實社會中發(fā)生的政治斗爭。這也是不久之后的《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的前奏。
六、權力與主體
1982年，晚年?？聦懴隆吨黧w與權力》（Le sujet et le pouvoir）一文，試圖總結自己20年的研究。這一回?？抡f，自己的研究中心既不是權力現(xiàn)象，也不是權力現(xiàn)象發(fā)生的現(xiàn)實基礎，而是要“生產(chǎn)出一種歷史（produire une histoire）”，其中真正想分析的東西是“在我們的文化中，人的存在被主體化的不同方式（des différents modes de subjectivation de l＇être humain dans notre culture）”[11](P280)。這也就是說：“我研究的一般主題（le thème général），不是權力，而是主體?！盵11](P281)在1980年福柯自己為《哲學辭典》撰寫的“?？隆鞭o條中，他曾經(jīng)這樣談到自己對主體問題的追問：“是什么規(guī)制了主體，或者說，在何種條件（condition）下主體才得以確立，他必然具有何種身份（statut），在真實（réel）或想象(l＇imaginaire)中他必須占據(jù)什么位置（position），以生成(devenir)一種屬于這種或者那種類型知識（connaissance）的合法的主體（sujet légitime）。”[9](P1450)相對于?？職v來的自述，這里似乎出現(xiàn)了一個較大的改變和游移，即從認知、權力到主體。我覺得，突顯主體問題在譜系研究線索中的重要地位，是?？峦砟陮ψ约哼^去的思想努力的一種重新定位。
在這里?？抡f，首先，他關于主體問題的研究工作就是分析“將人的存在（êtres humains）變成主體的三種對象化方式（trois modes d＇objectivation）”：
第一種是質詢模式。它們試圖將科學地位賦予自己。比如，在普遍語法、語文學（philologie）和語言學中，將說話的主體（sujet parlant）對象化；再或者，在第二種模式中，在財富和經(jīng)濟分析中，將生產(chǎn)主體（sujet productif）、勞動主體對象化；又或者，第三個例子，在自然史或者生物學中，將活著的存在這個獨一無二的事實 （seul fait d＇être en vie）對象化。[11](P280)
很顯然，這是福柯對自己在《詞與物》一書中的認識型斷裂和轉換研究的一種新的解釋。
其次，?？抡f自己研究的第二部分是關于主體對象化中的 “區(qū)隔實踐”（《pratiques divisantes》）。區(qū)隔，這是指主體在對象化的過程中既自我界定、也與他人區(qū)隔開來的實踐活動。福柯的例子是：“瘋子與正常人、病人與健康者、罪犯和‘乖孩子’（《gentil gar?on》）?！盵11](P281)這分別對應他的三本書：《古典時代的瘋狂史》、《臨床醫(yī)學的誕生》和《規(guī)訓與懲罰》。區(qū)隔，也是布爾迪厄重點討論過的社會學問題，但?？逻@里顯然思考的主要是政治區(qū)隔。
最后，是福柯當下的工作，即關注人使自己變成一個主體的方式。他選擇的例子是性（sexualité）。這也是他最后的著作：四卷本的《性史》。
雖然?？旅鞔_說自己研究的真正對象是主體，但也因為追尋主體的生成和對象化，他才深深地卷入到權力問題中。權力只是主體被建構的一個必然的機制。福柯說：“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人這一主體在被置入生產(chǎn)聯(lián)系和意義聯(lián)系（relations de sens）的同時，他也會同樣地置入非常復雜的權力聯(lián)系 （relations de pouvoir）?！盵11](P281)他說，馬克思研究了作為生產(chǎn)關系總和的人的本質，形式主義和語言學結構主義涉及了主體意義構境的發(fā)生，而他則真正關注了權力關系對主體更基始的日常生活存在中的建構。?？路治龅溃?/p>
權力形式一旦在日常生活中直接運轉，就會對個體進行歸類。在他身上標示出個體性，添加身份（identité），施加一套真理法則 （loi de vérité），這樣，他本人和他者（autres）都能借此認出自己。正是權力方式,使個體成為主體。“主體”一詞在此有比重意義：憑借控制和依賴 (le contr?le et la dépendance)而屈從他者（autre）；通過意識或自我認知（la conscience ou la connaissance de soi）而束縛于他自身的認同（identité）。兩個意義都表明了權力方式的征服和奴役（subjugue et assujettit）。[11](P284)
我覺得，這很像拉康的象征域中大他者支配下的偽主體建構論。權力在日常生活中建構主體，是通過認知話語和真理體制 （拉康那里叫象征符號系統(tǒng)），由此，主體界劃和建構起理性的自己與反指性的他者。通過這種雙重認同，主體屈從于他性權力，這是一種自我奴役的自拘性。
當然，?？乱哺嬖V我們，在歷史上人類主體對強加于他們的權力壓迫有過頑強的反抗和斗爭。這些斗爭可以分為三種類型：“反對統(tǒng)治的形式（formes de domination，倫理、社會和宗教的統(tǒng)治）；反對將個體和他們的產(chǎn)品分割開來的剝削形式（formes d＇exploitation）；反對個體自我束縛并因此屈從于他人的行為（這是反對臣屬、反對屈從和主體性形式的斗爭)。 ”[11](P284)在?？驴磥?，反對剝削的斗爭在19世紀占了上風，而在20世紀，他所揭示的反對屈從和重新爭取主體性的斗爭則越來越重要。
七、晚年小結
1984年，晚年?？略谝淮卧L談中對自己的全部思想歷程提出了一種概括。?？抡f，在他完成的全部學術文本中，其實是想“提出三大類問題，即真理（vérité）、權力（pouvoir）和個人品行（conduiteindividuelle）。這三個經(jīng)驗領域只有彼此關聯(lián)才能理解，若相互割斷便不能理解”[12](P515)。這最后一個所謂個人品行，即上述主體的構形問題，是?？峦砟曛厮伎嫉姆矫妗?/p>
在另一個地方，晚年福柯說，這三類問題都是通過譜系研究得以解決的，這也就使譜系研究形成三個領域：“第一，我們自身的歷史存在論與真理問題相關，通過它，我們將自己建構成認知主體；第二，我們自身的歷史存在論與權力相關，通過它，我們將自己建構為作用于他們的行動主體；第三，我們自身的存在論與倫理相關，通過它，我們將自己建構為道德代理人?！盵13](P305)在最后一個方面，關于個人品行的研究也被指認為倫理主題。?？抡f，這同時也是三個思考軸心。這三個軸心同時出現(xiàn)在《瘋狂史》中，而《臨床醫(yī)學的誕生》和 《詞與物》探討了真理軸心，《規(guī)訓與懲罰》則研究了權力軸心，《性史》關注的是倫理軸心。[13](P305－306)這三者，說到底都是主體的構形問題。這是福柯晚年對自己思想歷程的最后說明和定位。
八、?？氯绾慰创藗冏x他的書
在 《古典時期瘋狂史》一書的第二版序言（1972）中，?？逻@樣談到一本書的命運：
一本書產(chǎn)生了（produit），這是個微小的事件（événement minuscule），一個任人隨意把玩的小玩意兒（petit objet）。從那時起，它便進入反復的無盡游戲（jeu）之中；圍繞它的四周，在遠離它的地方，它的化身們（doubles）開始群集擠動；每次閱讀，都為它暫時提供一個既不可捉摸，卻又獨一無二的軀殼（corps）；它本身的一些片段，被人們抽出來強調、炫示，到處流傳著，這些片段甚至會被認為可以幾近概括其全體。到了后來，有時它還會在這些片段中，找到棲身之處；闡釋 （commentaires）將它一拆為二（dédoublent），它終究在這些異質的論述中顯現(xiàn)自身，招認它曾經(jīng)拒絕說明之事，擺脫它曾經(jīng)高聲偽裝的存在。一本書在另一個時空中的再版，也是這些化身的一員：既不全為假象，亦非完全等同。[14](序言P1－2)
之所以如此大段引述福柯的文本，因為它太重要。這幾乎可以算是他關于文本學的基本看法。顯然，福柯并不指望人們能夠還原式地詮釋他的文本，因為他根本不相信解釋學的所謂逼真性的努力。他所發(fā)明的考古學正好是反對解釋學的。
一本書自它從作者手中交到出版社，即成為一個歷史性文本對象。問世后的文本永遠是一個孤苦的從來沒有人觸到的自在之物。在它的四周，遠遠地會有不斷出現(xiàn)的解釋學“化身（double）”⑨。這是康德的一種變形式在場，文本與解釋物的關系永遠會是自在之物與直接的現(xiàn)象世界間不可打破的分立。在?？驴磥?，所有詮釋物都只是文本的一種暫時的話語肉身，每一種解釋和理解都會是一種異在的重新構境，文本在另一種語言中的翻譯之境就更是如此。在福柯這里，文本的寫作是一個活生生的構境事件，成書的文本不可能是死去的現(xiàn)成的物，好像我們可以從這個不變物中取到同樣現(xiàn)成的原初意義和作者意圖，相反，它是一種動態(tài)的“事件—對象（objet－événement）”，當它在世之后，甚至連“生產(chǎn)它的人，永遠不能提出主權要求”，它的命運必然是“被人重抄、斷碎、反復、模擬、分裂，終致消失”[14](序言P2)。這簡直就是咒語。
注釋：
①參見拙著：《回到海德格爾——走向存在之途（第一卷）》，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②中譯文有改動。參見 Michel Foucault，Dits et écrits，1954－1975，Paris,Gallimard,1994.p.199.
③中譯文有改動。參見 Michel Foucault，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La volontéde savoir，Paris, Gallimard, 1976.p.121.
④中譯文有改動。參見 Michel Foucault，Histoire dela sexualité，La volonté de savoir，Paris, Gallimard, 1976.p.121.
⑤中譯文有改動。參見 Michel Foucault，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La volonté de savoir，Paris, Gallimard, 1976.p.122.
⑥1980年初，于斯芒（Denis Huisman）向福柯的助手埃瓦爾德（F.Ewald）提出建議，修改他將為法國大學出版社準備的《哲學詞典》中的關于?？碌霓o條。埃瓦爾德轉告了?？?，當時，?？乱呀?jīng)草擬了《性史》第二卷的第一稿，他為了這本書專門寫的一節(jié)回顧了他過去的研究工作。這也就成了?？陆唤o于斯芒“福柯”辭條的文本，他只是加了一個簡短的介紹和參考書目。有趣的是，?？潞炆狭艘?M.F.為簡稱的“Maurice Florence”的化名，并且就這樣出版了?！墩軐W辭典》中沒有寫明這個辭條是由?？伦珜懙?。參見“Foucault”,in Huisman(D.),éd., Dictionnaire des philosophes,Paris,P.U.F.,1984,t.I, pp.942－944.并參見 Michel Foucault，F(xiàn)oucault，Dits et écrits，1976－1988，Paris, Gallimard,1994.p.1450－1455.
⑦關于表演性的存在特征，可參見拙著：《回到海德格爾》（第1卷）導言部分，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⑧ See“The Subject and Power”(“Le sujet et le pouvoir”;trad.F.Durand－Bogaert),in Dreyfus(H.)et Rabinow(P.),MichelFoucault:beyond 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ntics,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pp.208－226.
⑨這個double在法文中，通常指兩倍、雙份，也有復本和復制品的意思。林志明先生將其意譯為＂化身＂是精妙的?！緯髡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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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法)福柯.?？录痆M].王簡,譯.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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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法）?？??？略L談錄[A].蔣梓驊,譯.?？录痆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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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法)福柯.法蘭西學院候選陳述[A].劉耀輝,譯.?？伦x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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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法)?？?論倫理學的譜系學：研究進展一覽[A].上官燕,譯.福柯讀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0.
[14]（法）?？?古典時代瘋狂史[M].林志明,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責任編輯：龔劍飛】
B565.59
A
1004－518X（2013）11－0005－09
國家“十一五”社科規(guī)劃重大招標項目“當前意識形態(tài)動態(tài)及對策研究”（08＆ZD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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