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飛飛,李作鵬
(1.中國礦業(yè)大學,江蘇 徐州 221000;2.45吉林大學,吉林 長春 130012)
代表是人類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現(xiàn)象,尤其在當代社會中,“代表”一詞更是充斥在幾乎所有的政治話語之中。作為政治學理論的基本概念之一,“代表這個概念如同自由、平等和民主等概念都是政治學中很重要的概念。它也同自由、平等和民主等概念一樣,是西方的政治家、政客與一般宣傳家 所 喜 歡 使 用 與 最 常 使 用 的 概 念 ”[1](p.1)。“代表”這一概念之所以被西方的政治家、政客或煽動家所喜歡,是因為在當代政治生活中,“代表”總是與民主、正義或正當性等價值理想聯(lián)系在一起。對代表的不同態(tài)度,尤其是西方政客們的濫用,給政治學者提出了一個任務,即澄清代表概念的內涵。對概念的澄清正是政治哲學研究的首要工作,菲利普·佩迪特指出“未經檢驗的言語都是不值得言說的”,而政治哲學的主要任務之一正是“檢討政治討論和合法性的語言,檢查作為這些語言起源的各種假設,探究這些語言與其他語言在多大程度上是相容的并探求新的、更寬廣的、能夠為政治爭論提供框架的術語”[2](p.3)。尤其對于負載著價值內涵的概念,更需要政治學者做出清晰的界定和分析。
大量的學者投入很多精力參與到對代表的研究中,在眾多對代表相關問題的研究中,漢娜·皮特金的《代表的概念》一書對代表概念的界定和分類,是最經典、最具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研究代表理論的學者,無論是贊成還是批判,都無法繞開皮特金,必然要以她的著作為分析或批判的起點。皮特金對代表的研究,用她自己的說法,既不是歷史分析,也不是經驗研究,而是運用語言哲學的方法對代表進行概念分析。她首先認為代表雖然有多種不同的用法,但是有一個共同的內涵,即代表Representation,意味著 Re-presentation,使某物再現(xiàn)。它意味著要使某種不真實在場的東西某種意義上在場,它本身蘊含著一種矛盾:既在場又不在場[3](p.9)。其次,皮特金認為給出一個一般化的關于代表的概念,無助于我們認識代表的復雜內涵及其在不同語境下的不同意義。因此,需要分別研究每個視角或語境下代表的不同涵義,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對代表的綜合性理解。皮特金對代表的分類如下:
形式的維度:(1)授權型代表是指代表被他人授權去行動的人,這意味著代表獲得了一項之前他并沒有的行動的權利,而被代表者要對代表的行為所產生的后果承擔責任。這顯然是一種有利于代表者的觀點:代表是一個由先前之授權產生的“黑箱子”,在授權的范圍內,代表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而無需承擔任何責任,相反,責任要由被代表者來承擔。如果代表越過授權的范圍而行動,那他就不再是代表了。以此觀點來看,對代表的發(fā)問只能是:他是或不是代表,而根本不存在他是好代表還是壞代表的問題。這種代表最典型的是霍布斯論著中的主權者[3](pp.38-40)。(2)責任型代表與授權型代表正好相反,它認為代表必須向被代表者回答他做了什么,代表要向被代表者負責,它認為作為代表要承擔一種新的、特殊的義務,而非授權型代表那樣享有某種權利或權力。這種觀點主要的目的似乎是要指出代議制政府與其他政府形式的區(qū)別。但是,皮特金認為,無論是授權型代表還是責任型代表都認為代表是一種行為(Activity),是一種從代表產生之前或代表行動結束之后的行為,而且它們都認為只有人才能是代表或被代表者。它們都沒能告訴代表是什么樣子的、在代表期間發(fā)生了什么、一個代表應該做什么、如何 判 斷 代 表 的 好 壞[3](pp.55-58)。如 果 我 們 要追問代表是什么樣子的或者代表實際是做什么的,這就涉及代表的實質性維度。(3)描述性代表,主要針對代表應是什么樣子的或看起來像什么,即代表自身的特征。它認為代表要和被代表者具有相似性,代表的功能主要是像鏡子或地圖一樣如實地反映被代表者的特征以及社會中存在著的公眾的意見。它的功能主要是如實地提供信息,它不能提供有關代表應做什么、代表應如何負責以及如何評價代表的好壞的功能,這種代表只是被動地反映情況,而非作為積極的、主動的行動者[3](pp.89-90)。(4)象征性代表,指代表者無需與被代表者相似,同時它認為代表者或被代表者也無需是人。如國旗代表國家、總統(tǒng)代表國家、羅馬教宗代表基督,等等。象征性代表主要訴諸人們的感情或非理性的心理,而非理性可證明的因素,以激發(fā)起人們的情緒,使之產生對代表或其所代表的對象的認同心理[3](pp.96-100)。(5)皮特金認為無論是描述性代表還是象征性代表都無法告訴我們代表實際上做了什么,因此她引入最后一個維度,即:行動,它告訴我們代表實際上做了什么以及應該如何行為。這一視角認為代表的存在是為了為被代表者的利益而行動的,這就涉及在代表期間,代表者應該如何行動、代表者與被代表者之間復雜而動態(tài)的關系。只有從行動這一維度,我們才能夠判斷代表的行為、代表的好壞[3](pp.112-115)。
總之,皮特金認為代表是一個有著復雜內涵的概念,以上每一個視角都反映了代表的一個方面,但是任何一個單一的視角都不能把握住代表的豐富內涵。代表意味著使某種東西再現(xiàn),“使某種缺席的東西再現(xiàn)的方式有許多種,這取決于該物自身的性質”[3](p.226)。因此,必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要分析代表必須首先分析代表產生的語境。
皮特金對代表做了類型學的分析之后,其落腳點最終是代議制政府體制下應該通過何種制度設計可以使代表既具有代表性、又能夠積極地行為以至于發(fā)揮引領、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作用,同時又能夠保證代表負責任地行動。安德魯·雷菲爾德將皮特金及其之后的理論家對代表的界定稱為“標準解釋”(Standard Account),它包含三個要素:授權、責任以及為他人的利益而行動。這一“標準解釋”成為代表理論研究者評判代表的產生方式、代表是否負責任地行為、判斷代表好壞的標準,事實上,研究代表的學者大多是圍繞這幾個問題展開討論的①。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以此為基準來研究代表,發(fā)生了一種問題域的轉換:從提問什么是代表,或代表是什么,轉換為提問什么樣的代表才是好的,或代表應該怎么做才是好的。學術界從對什么是代表轉換為什么是好的代表或什么是民主的代表的討論。這種轉換其實從皮特金的著作中可以看出端倪,皮特金從類型學的角度來研究代表開始,卻以提問代議制民主下的代表應是什么為終。從皮特金對代表的分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有如下幾種代表:作為主權者的代表(以霍布斯的主權者為典型)、作為議員的代表(責任型代表、描述型代表、行動型代表皆屬此類)、象征型代表(國旗、國家元首、教宗等),但皮特金的落腳點只是作為議員的代表。之后的研究者,也主要集中于關注作為議員的代表或者作為制度性機構的議會或作為政體的代議制政府。這種研究的視角,可以概括為是對“民主的代表”的研究。
這種研究傳統(tǒng)將代表定義為:通過自由而平等的選舉選出,以謀求選舉人的實質利益的人。某人是不是代表要通過民主標準的檢驗。它以如下方式來理解代表:(1)建立民主制度的正當性;(2)創(chuàng)造制度性激勵以使政府回應公民的需求[4]??偠灾?,該傳統(tǒng)認為唯有那些通過選舉產生的、為選民利益服務的、對選民負責的人,才能稱為代表。這種代表概念,有如下幾個層面的內涵:(1)被代表者是以選區(qū)為單位的選民;(2)代表是指議會中的議員;(3)代表的產生方式,即授權方式是選舉;(4)代表為被代表者的利益服務,向被代表者負責;(5)保證代表向選民負責的制度機制是再次選舉被選下來的壓力;(6)代表是一種代表與被代表者之間的二維關系。對代表的這種理解方式,事實上每方面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挑戰(zhàn)。
對代表的理解,是以對選民的界定為前提的?!皹藴式忉尅睂⑦x民理解為民族國家內部的、地域性的,具體而言,是將選民按居住地劃分為選區(qū),從選區(qū)中選舉出一個或若干個人作為該地區(qū)選民的代表。但是,歷史上,存在著很多非地域性的劃分選舉單位的先例,如按照種族(如美國1965年《選舉權法》頒布之前黑人和白人不平等投票權)、階級(法國大革命前的三級會議)、政黨(如“格里蠑螈”的例子)等來劃分選舉單位[5](p.4)。以地域性為基礎對選民的理解,在當代世界更是受到了挑戰(zhàn),我們發(fā)現(xiàn),“一方面是全球化的符號所表達的世界,另一方面是價值、文化變現(xiàn)和紀念場所構成的各種集合體”[6](p.4),一方面是跨國界的人員、信息、商品、資本的流動,另一方面是少數(shù)民族、族群再社群化的(Recommunautarisation)出現(xiàn)。這意味著“選民不再只是單一的、地域性的、固定的以及擁有明確利益的,相反,‘選民’是流動的、功能性的和文化的、永久的或暫時的、邊界內部的或跨越邊界的、待發(fā)現(xiàn)的和給定的”[7](p.22)。當代政治社會中出現(xiàn)了許多跨地區(qū)(Extra-territorial)的議題:如移民問題、國際貿易問題、環(huán)境議題等,這些議題不只局限于傳統(tǒng)的民族國家內部,而是全球性的議題;同時,許多非地域性的(Non-territorial)的議題也凸顯出來,尤其以認同問題為主,如宗教的、倫理的、民族的、職業(yè)的、性別的[8]以及其他的許多新社會運動,這些議題根本無關地域,更多的是涉及公民的深層次的自我認同以及獲得承認的需要。
其中,非地域性的邊緣群體對代表權的訴求成為學術界研究的熱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學者們認識到“在西方所有民主國家,現(xiàn)在對政治過程‘缺乏代表性’日益關心,因為現(xiàn)在的政治過程沒有反映居民的差異性。大多數(shù)西方國家的立法,都是由中產階級-強勢群體-白人統(tǒng)治的。人們認為,一種有代表性的政治過程,應當包括族類和種族少數(shù)群體、婦女、窮人和殘障人等等。歷史性弱勢群體的代表不足,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9](p.46)。因此,“鑒于沒能反映人口的多樣性,西方民主國家中的許多人認為,現(xiàn)行的選舉與立法程序‘不具有代表性’。這使人們日益關注這樣的想法:應在立法機構中把一定數(shù)量的席位留給弱勢群體和邊緣群體的成員”[9](p.189)。關于群體代表的討論,學者們主要集中在群體代表的理論基礎、何種群體有資格主張代表權、如何保證代議機構更具代表性和包容性、如何保證弱勢群體得到有效的代表等。
艾莉絲·揚在基于對普適公民身份批判的基礎上提出差異公民身份(Differentiated Citezenship)。她認為普適性公民身份會導致兩種不利后果:“首先,公民行為所表現(xiàn)或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公意,這一公意超越了群體聯(lián)系、地位以及利益的特殊性,而它在實踐中排除了那些被認為不能接受這個一般性立場的群體;這種表達為公意的公民觀傾向于對公民強制以某種同質性……其次,在群體之間存在著能力、文化、價值以及行為方式的差別,但某些群體卻擁有特權。如果嚴格遵循一種平等對待的原則,將會使壓迫或者弱勢狀態(tài)固化?!保?0](p.276)相反差異公民身份則認為,“某些群體的成員不能僅僅被當做個體被整合進政治共同體;這種觀點還要求這種整合是通過群體進行的,因此成員的權利將部分地依賴于他們的群體成員資格”[11](pp.589-590)。為 保 證 群 體 差 異 以 及 每 個 人都能夠平等地參與公共生活就需要設計一套群體代表的機制。金里卡則主要從自由主義的角度來探討少數(shù)群體的代表權利,以“外部保護”為根據主張少數(shù)群體的代表權,所謂外部保護是指“一個群體限定一個更大的社會對該群體實施經濟或政治權力的權利,以確保少數(shù)群體所依賴的自愿和制度不會受到多數(shù)人決策的損害”[9](p.9),它旨在保護群體免受外部決定的不利影響。在金里卡看來,群體代表制是現(xiàn)行代議制原理和機制的自然延伸,符合自由民主制的主要要求?!叭鮿萑后w對群體代表制的要求,可看作是針對較小地區(qū)的參議院特別代表權原則的延伸?!保?](p.196)
何種群體能夠有資格主張代表權呢?許多學者都提出了自己的標準。金里卡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少數(shù)民族和族群,但是邊緣群體顯然不只限于這些,其他群體如女性、同性戀者、窮人、殘障人士等都可以基于某些正當理由而要求代表權。那么是基于何種理由,使得他們能夠要求得到代表權呢?艾莉絲·揚提出“受壓迫”的理由,受壓迫主要包括以下五個方面:“(1)他們工作或者經理的收益落入他人手中,而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剝削);(2)他們被排除參與主要的社會活動,這意味著社會對他們而言只是個工作地點而已(邊緣化);(3)他們在他人的勸慰下生活和工作,而且擁有很少的工作自主性以及對他人的權威(無權);(4)作為一個群體,他們同時又是保守陳規(guī)的,他們的經歷和狀態(tài)一般而言在社會里是不被人所指的,他們對自己經歷表達和對社會事件的觀點幾乎沒有多少被聆聽的機會(文化帝國主義);(5)群體的成員們遭受著因群體仇恨和恐懼所激發(fā)的任意暴力和折磨?!保?0](p.290)揚認為一個民主化的公共領域應該給這些受壓迫的群體給予有效的代表權。
如何保證代議機構更具代表性和包容性呢?也就是說,如何使邊緣群體有代表進入議會呢?弱勢群體指責代議機構不具有代表性,這種指責主要是針對代議機構中沒有“自己人”,言外之意是指,要保證代議機構的代表性,就需要與自己有相同身份特征(如語言、種族、膚色、性別等)或共同經歷(階層、階級等)的人進入代議機構,這其實就是主張鏡像代表(或描述性代表)的原則。這種主張主要基于如下兩點理由:一是只有當人們有共同的經歷或身份特征時,才能夠相互理解。二是即使不同身份的人能夠互相理解,但是由于歷史的或現(xiàn)實的隔閡和壓迫,使得邊緣群體不信任“非我 同 類 者”能 夠 真 正 地 代 表 自 己[9](pp.198-199)。對于鏡像代表,皮特金認為它在很大程度上只能起到提供信息的作用,而不具有行動意義上的實質作用。有學者甚至指出,議會中弱勢群體代表的存在,很多時候僅僅具有象征作用,它反而可能成為這些群體不受關注的借口。例如“在新西蘭有這樣的情況。在新西蘭,毛利人在議院擁有受保障的席位,據說,非毛利人將這一點理解為是免除他們關心毛利人事務的責任”[9](p.199)。針對這種指責,學者們從使議會更具審議性這一角度來論證其合理性,如威廉姆斯就認為“那些來自邊緣群體的代表只要能出現(xiàn)在立法議會的論壇上,它就會促進立法機構的審議朝著更具包容性的方向發(fā)展”[12](p.128)。艾 莉 絲 · 揚 則 從 差 異 政 治 的 角度,認為議會中弱勢群體的特殊代表的在場為審議提供了不同的文化、社會視角,這些差異的在場應被視為是促進相互理解的資源,同時,他們也拓展了溝通的形式,促使政治討論的形式不只限于排他性的、同質化的理性論證,還應包括諸如禮節(jié)、修辭、敘事 等 形 式[13](p.110)。 安 娜 · 菲 利 普 斯雖然質疑鏡像代表的理論前提,但是,她從反面論證到“在沒有起碼席位數(shù)的情況下,其他人不可能理解,因此不可能代表弱 勢群體 的利益”[9](p.210)。其實大多數(shù)學者并不贊同完全的鏡像代表制——因為完全的鏡像代表制的最佳實現(xiàn)方式是抽簽選擇代表——而是更多地從相對務實的角度來論證某種程度的鏡像代表的可行性或可接受性。另一個問題是,當弱勢群體有自己的代表進入議會后,如何保證這些代表負責呢?雖然弱勢群體基于共同的經歷或共同的身份特征,而有著相對于其他群體的共同利益。但是弱勢群體內部也是存在著很大的差異的,如女性群體中就有白人女性、黑人女性、中產階級女性、貧窮女性、同性戀女性等。弱勢群體特殊代表制很可能使該代表穩(wěn)占席位,而無任何制度性機制追究其責任。學術界更多地指出群體代表的問責制的問題,但是正如金里卡所言“時至今日,鏡子代表制與民主問責制的理想尚未充分結合起來”[9](p.213)。
群體代表制集中關注弱勢群體在政治生活中獲得實質性地平等參與的權利,這些議題是不以傳統(tǒng)選區(qū)為基礎的,即非地域性的。但是,它對代表的訴求主要集中在代議機構上,即集中探討如何保證代議機制更具代表性和包容性。例如威廉姆斯提出的保證弱勢群體代表的方法是一個被人們廣為引用的清單,“其中,有些措施是針對選舉以及與之相關的事物,如比例代表制;在立法機構中為那些代表性不足的邊緣群體保留一定數(shù)量的席位;當那些代表性不足的群體集中在某些特定地區(qū)時,可以重新劃分選區(qū);假如條件合適,可以將這幾個這樣的群體集中在一個選區(qū);在政黨的候選人名單中為代表性不足的群體保留一定的定額”[12](p.128)??傊?,所有這些措施都是 為了保證弱勢群體有代表進入議會??梢园l(fā)現(xiàn),群體代表制和以地區(qū)為單位選舉代表的共同之處是:都是以國家正式機構(尤其是作為立法機構的議會)為中心來定位代表的。它意味著唯有國家才是代表存在的場所,代表是發(fā)生在國家正式機制內部的一種現(xiàn)象。代表扮演著國家吸納或包容社會領域中存在著的不同的利益、觀點和視角的中介性角色。這一視角忽視了很多其他形式的代表類型,代表其實還可以發(fā)生在國家和社會的交界處,即社會領域的代表與國家正式機構代表之間的談判、溝通或交易等。這以利益集團或法團主義為典型。另外,代表還可以完全發(fā)生在社會領域之中,而無關國家或政府,如NGO、INGO或其他新興的公民代表形式等。
群體代表制給我們提供了一種以非地域性的視角來研究代表,而利益集團、NGO、INGO、公民代表等形式使我們能夠超越以議會為中心,而發(fā)現(xiàn)社會領域中存在著的多樣化的代表,這些新的研究視角,超越了傳統(tǒng)的以議會為中心來研究代表的界限,豐富和擴展了我們對代表的認識。但是,這些研究與以議會為中心來研究代表有一個共同點:即都是從民主的角度來對待代表。以議會為中心研究代表的學者,集中于探討代表怎樣才是民主的、如何保證代表能夠服務于公眾的最大利益。同樣,研究群體代表、利益集團、NGO、公民代表等代表形式的學者們的一個主要困惑是:如何保證這些代表是負責任的、是合乎民主的價值的要求的??傊?,學者們總是傾向于將代表的概念適合于一個特定的民主理念,合乎民主價值的才是代表,否則,則不是。正如凱爾森在研究法的概念的時候指出的:“將法與正義等同起來的傾向是為某一個特定社會秩序辯護的傾向。這是一種政治的而非科學的傾向?!蓖瑯拥?,我們也可以說:將代表與民主等同起來的傾向是為某一個特定社會秩序辯護的傾向,這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而非科學的傾向。從民主的角度來研究代表,其實研究的是“民主的代表”,其重點是代表如何才合乎民主的標準。事實上,民主的代表只是代表在某一時期某些國家出現(xiàn)的一種特定形式而已。以民主為標準衡量代表,將無法看到和解釋事實上存在著的許多非民主的代表,如倒臺前的薩達姆、卡扎菲等獨裁者雖不合乎民主的標準,但他們無疑是伊拉克和利比亞的唯一合法代表。另外,沃格林在研究蘇聯(lián)政府的代表性時指出:“蘇聯(lián)式的政府不是借助于西方式的選舉代表制而當政的,可是它畢竟代表著俄國人民?!保?4](p.38)“在沃格林看來,人們自然可以否定蘇聯(lián)政府的人民代表性,但卻不能否定蘇聯(lián)政府代表著蘇聯(lián)社會?!保?4](p.98)總之,代表與民主是兩個不同層次的概念,“政治代表根本不是一種特殊的民主現(xiàn)象”[15]。代表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政治現(xiàn)象,因此,政治研究者必須從代表自身來研究代表。首先,要研究代表是什么,根據什么標準來判斷是不是代表;其次是代表的有效性問題,即代表是否成功地完成了被期望達到的目的;最后才是代表的正當性問題,代表的正當性問題是以一個外在于代表的標準來判斷代表的好壞,這些標準如個人自治、民主、正義等。
基于這種認識,安德魯·雷菲爾德(Andrew Rehfeld)的《政治代表的一般化理論》(A General Theory of Political Representation)一文對我們正確認識代表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該文的出發(fā)點是將代表從正當性等規(guī)范中剝離出來,從一種“非規(guī)范的描述性的角度,而無需訴諸正當性或正義等規(guī)范標準”[15]的方法來研究代表。他將代表理解為一個觀察者(Audience)根據某種“承認的規(guī)則”(Rule of Recognition)來判斷某人(或某物)是不是某一團體或群體的代表,以發(fā)揮某種功能。代表是一種三種角色之間的關系:即代表者、被代表者、觀察者;而非傳統(tǒng)上的兩種角色:代表者和被代表者。觀察者根據“承認的規(guī)則”來判斷誰是代表,至于這種“承認的規(guī)則”是什么,是正義的還是非正義的、公平的還是不公平的、正當?shù)倪€是不正當?shù)亩际瞧浯蔚膯栴}[15]。因此,“承認的規(guī)則”是判斷誰是代表的關鍵因素,它包括三個要素:
資格要件:被觀察者認為有資格做代表的人(如特定性別的人、白人中產階級、居住一定年限的人、少數(shù)群體的成員等);
承認規(guī)則:被觀察者認為有效地產生代表的規(guī)則(如投票、任命、天命、自我聲稱,理性、隨機抽簽等);
選擇主體:被觀察者認為有資格根據承認規(guī)則選擇代表的人(比如國王、滿18歲的公民等)[15]。
那么,誰是觀察者呢?它是指一個相關的主體,某種特定情況中的代表需要在他的面前被接受。如,在議會中,張三之所以被認為是某選區(qū)的代表,這種情況下,議會中的其他成員就是觀察者,他們根據議會的規(guī)則來認定張三是代表;但是,當張三回到自己的選區(qū)解釋自己的行為時,選民就成了觀察者。當然,在民主社會中,議會確認張三是代表的承認規(guī)則和選民的判斷通常是一致的。也即:不同的觀察者使用相同的承認規(guī)則。安德魯·雷菲爾德的研究為我們理解代表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即代表的認定無關乎規(guī)范的價值,代表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事實,我們首先需要做的是確定誰基于什么標準是代表,判斷代表的好壞應該與判斷誰是代表區(qū)分開來。從邏輯上講,判斷誰是代表是判斷該代表是好還是壞的邏輯前提。安德魯·雷菲爾德的研究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認識政治生活中的代表現(xiàn)象的新的視角,但是仍留下了許多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問題:比如,當不同的觀察者用不同的承認規(guī)則來判斷誰是代表時,可能發(fā)生一方認為是代表,而另一方則認為不是代表,我們應該怎么辦呢?他究竟是不是代表呢?畢竟一個人不可能既是又不是代表。究竟誰的判斷有效?還是兩種判斷都有效,問題只是不同情況下的不同運用而已?將代表完全做情境化的處理,顯然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這將導致我們根本無從判斷誰是代表,完全的情境化事實上是對理論的“拆臺”。與之相關的問題是:誰是觀察者,誰來判斷以及怎么判斷誰是觀察者?等等。安德魯·雷菲爾德的《政治代表的一般化理論》一文的主要意義在于提示我們,代表是多種多樣的,而非僅基于標準的民主內涵,標準的民主內涵只適用于代議制民主框架下的政府領域,尤其是議會。如此理解代表,會看不到別的領域或層次上廣泛存在著的形形色色的代表。但是安德魯·雷菲爾德試圖抽象出一個一般化的代表的形式框架,以涵蓋所有的領域中的代表現(xiàn)象,這反而使得我們對代表的認識變得一無所知;掏空了內容的形式,似乎無助于我們分類認識代表,與其抽象出一個一般化的代表的概念框架,不如就代表在不同領域或層次的內涵,做分類處理。這樣既能體現(xiàn)出代表內涵的豐富性和多層次性,又能分門別類地研究不同領域或層次中的代表,不致于發(fā)生領域的混淆或錯亂,同時也能避免一般化處理的“無面目性”。這些問題都給后來的學者研究代表問題提供了多種視角,需要進一步更深入的理論探討。
代表作為政治學的核心概念之一,在西方學術界有很多學者從各個層面對此做了深入而豐富的解析,取得了很多有開創(chuàng)性的成果。反觀我國學術界,對代表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對具體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實證性的研究,主要側重于兩個方面:第一,從描述性的角度研究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運行方式;第二,對如何完善實際中運行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提出各種政策性建議,在這兩個方面取得了較為豐富的學術成果。但是,國內學術界對作為代表理論基礎的代表的概念關注較少,相關的文獻有所欠缺,這使得相關的實證研究顯得缺少理論深度。根不深,則葉不茂,對代表基礎理論的研究,是研究現(xiàn)實中各種代表形式以及代議制度的根基。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本文主要梳理了西方不同學者對代表概念的爭論,以期對代表的概念有相對全面的把握和多種視角的理解,為其他學者更深入地研究代表理論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注釋:
①Johannes Pollak,Jozef Bátora,Monika Mokre,Emmanuel Sigalas Peter Slominski在他們合著的 On Political Representation:Myths and Challenges一文中,也有類似的概括,他們將代表的“標準解釋”概括為:“代表引進政治的目的是為了使民主在大的政治共同體中成為可能,我們通過選舉的方式選擇和授權某些個人為了人民的利益作出決定?!彼韵挛鍌€特征:(1)代表是為了使得民主在大型共同體中能夠實現(xiàn)而引入的;(2)不在場的人民通過代議政體而行動;(3)代表是代表者和被代表者之間直接的社會關系;(4)代表必須是選舉的;(5)好的代表等同于回應性。參見Johannes Pollak,Jozef Bátora,Monika Mokre:Emmanuel Sigalas Peter Slominski,On Political Representation:Myths and Challenges,http://ideas.repec.org/p/erp/reconx/p0042.html,/2009-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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