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賤憂戚 玉汝于成——杜甫流寓隴右對其詩歌藝術的影響

胡大浚

（西北師范大學 文史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公元759年、唐肅宗乾元二年初秋，偉大詩人杜甫拋棄了華州司功參軍的微官，攜家?guī)Э?，千里迢迢，艱難跋涉，走過了剛被戰(zhàn)火蹂躪的關中大地，翻越隴山邊關，來到了西塞重鎮(zhèn)秦州城，開始了“流寓”隴右將近半年的生活：十月間從秦州南下成州，十二月初一離開成州南行，年底到達成都。居隴時間雖然不足半年，但在杜甫的生活、思想、創(chuàng)作上，卻具有重要的標志意義。一言以蔽之，它是杜甫一生的“轉折”：生活道路的轉折，思想追求的轉折，詩歌創(chuàng)作的轉折。作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詩人之一，其詩歌藝術的成就和旺盛創(chuàng)造力，莫不與他人生這一轉折息息相關。

杜甫在隴右的生活，是極其艱苦的。在秦州，主要是靠賣藥和旁人的周濟度日；但居無定所，四處“流寓”；陰歷十月，“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便動身赴同谷，不料卻陷入走投無路更加艱難的境地。但是艱難玉成了偉大的詩人！

從杜甫的人生道路而言，此前他走的是科舉、求官、為官之途，此后則走上棄官、流寓、漂泊之路——馮至先生曾用“侍奉皇帝與走向人民”總結他從求官到棄官的變化，我以為這正是從隴右時期開始的詩人人生道路轉折的實質。盡管此后寓居成都期間，劍南東西川節(jié)度使嚴武曾引杜甫入幕為參謀，舉薦朝廷給了個“檢校工部員外郎”的頭銜，但這主要是老友的好意汲引，只有半年杜甫就辭職了，而且發(fā)出“白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的慨嘆；可知有違此時老杜的心志。

從他的思想追求、社會理想而言，此前他把貞觀、開元時代作為理想中堯舜稷契“太平治世”的現(xiàn)實版，信心滿懷地追求古代“大同社會”的再現(xiàn)；此后則從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尖銳對立中，不斷增強對社會黑暗的認識和批判現(xiàn)實的力量，從而獲得理想精神的升華，完成一位殉道者的涅磐。

從他的詩作而言，馮至、朱東潤等研究者都認為，“三吏”、“三別”以及隴右的一部分詩，代表了杜詩的最高成就，是杜甫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峰。這無疑是對的。但假若更全面考察杜甫一生的創(chuàng)作道路，從詩歌的內容與形式、風格特征與藝術的創(chuàng)造做總體的把握，則不妨說隴右時期又是杜詩創(chuàng)作的轉折點：以隴右為界，可以把他的詩作分為前、后期，后期詩作數(shù)量大、內容豐富、反映生活面廣，眼界更加開闊，思想更為深沉，藝術更加成熟，詩體形式無所不包，諸多方面都有獨特的創(chuàng)造，整體說來其成就超過前期。我以為：這與他生活思想的轉折互為表里，離開官場和皇帝開拓了他藝術創(chuàng)造的廣闊天地，開始了他作為詩人全身心專力為詩的新時期，給了他更為博大深遠的關于社會人生的文化省思，最終成就了作為“詩圣”“詩史”在詩歌藝術上“集大成”的成就。韓愈講“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東坡論杜說“詩人例窮苦，天意遣奔逃”。沈德潛解釋：“大抵遭放逐，處逆境，有足以激發(fā)性情，使之怪偉特絕，縱欲自掩其芒角而不可得者也。”這便是人們常說的詩“窮而后工”的道理，可以說是從古至今文學創(chuàng)造的一條基本規(guī)律。

杜甫一生活了五十九年，從七歲開始寫詩，自稱四十歲以前就寫過千首詩，但從現(xiàn)存杜詩看，入隴以前四十七年，存詩僅二百六十余首，入隴后十二年，存詩近一千二百首，占現(xiàn)存詩一千四百四十多首（各本存詩數(shù)微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而隴右不足半年即存詩近一百二十首，占百分之八。這是最簡單明了的事實。在這近一千二百首詩里，他的視角，不但時時關注著國家的政治形勢，更以切膚之痛深入描寫了社會的苦難，民眾的痛苦，以自身的所歷所見回顧總結唐王朝盛衰的經(jīng)驗教訓，譴責制造戰(zhàn)亂、害民虐民的官吏，歌頌勤政愛民救國的良將廉吏，描摹所經(jīng)之地的江山勝跡、民情風俗，以至花草樹木，無不熔鑄著濃濃的愛國憂民、熱愛生命、憎愛分明的思想感情，抒物情、寫友情，寫愛情、親情，無不充滿真情至性，感人肺腑。可以說他所經(jīng)歷的生活的一切情事，全都納入他藝術創(chuàng)造的領域。這后期詩歌，恰成為他的時代和社會文化生活最廣闊的圖畫。

從藝術形式上講，杜甫早期創(chuàng)作主要成就在古詩，入隴以后，律詩的創(chuàng)作逐漸成為其詩作的主要形式。據(jù)浦起龍的統(tǒng)計，他一生創(chuàng)作五古260多首，七古141首，五律630首，七律151首，加上排律135首，律詩達到900首以上，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六十。律詩的出現(xiàn)及其成熟，是唐詩藝術成熟的主要標志，也是唐詩藝術新成就的主要體現(xiàn)。杜甫五律、尤其是他的七律的成就，更是唐代律詩杰出的代表，這些都主要在他的后期創(chuàng)作中完成。葉嘉瑩先生說：“七言律詩一體，則杜甫之成就，乃全出于一己之開拓與建立。”于此我們便可清楚杜甫后期在詩歌藝術上的革新與創(chuàng)造，及其所建立的豐功偉績！至于在藝術手法、描寫技巧、體制結構、語言創(chuàng)新等等，人們論之已多，毋庸于此細說。

所以說，流寓隴右，既是杜甫個人生涯中最艱難的時期，更是對詩人有標志意義的時期。

杜甫流寓隴右，也為隴右地域文化寫下了光輝燦爛的一頁。隴右地區(qū)作為中華文明發(fā)祥地之一，作為古代中西交通必經(jīng)的主要通道，在我國古代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但在漢唐之際歷代中原王朝的版圖中，它所呈現(xiàn)的主要還是拱衛(wèi)王朝安全的西塞邊關、攻守戰(zhàn)伐之區(qū)；杜佑《通典》說它“接近胡戎，多尚武節(jié)”。“尚武”正是其文化的精髓。以詩歌系統(tǒng)描摹隴右自然、社會境況及其文化精神的，在杜甫之前尚未有過?？梢?，隴右地域文化和隴右山川不但滋養(yǎng)了杜甫，杜甫描寫隴右山川、展現(xiàn)隴右文化精神及詩人居隴期間的思想情懷的百多篇詩歌，不但是詩歌史上的第一，就其藝術高超、影響深遠、膾炙人口、傳誦不衰而言，也是詩歌史上的唯一，堪稱空前絕后！杜甫的隴右詩，永遠是隴右文化的瑰寶，沾溉后人。明清到現(xiàn)當代，產(chǎn)生許多歌詠隴右的詩作，數(shù)量不少，其優(yōu)秀者自可視為是對杜詩的繼承傳揚；總體上能超過杜甫的似乎沒有。

作為世界文化名人的杜甫，不但是全中國的，也是全世界的！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杜甫被尊為“詩圣”、“詩史”、“情圣”、“集大成的詩人”，眾多桂冠集于一身，在文學史上是極為罕見的。

何謂詩圣？圣人，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是對道德最高尚、智慧最高超之人的稱謂；詩中圣人，就是說杜甫是中國詩歌史上思想品德最高尚、詩歌藝術也高超的詩人。杜甫不但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道德倫理最忠實的繼承者、最執(zhí)著的捍衛(wèi)者，他在詩中盡情抒寫了對自己的國家、人民、親朋以至自然萬類深摯的愛，對進步社會理想死而后已的不懈追求，他的詩正是這樣一個偉大靈魂的不朽詠嘆，在詩國里發(fā)揮著永久的感化教育作用。

何謂詩史？中華民族是一個歷史悠久、文化積淀豐厚的民族，從《左傳》、《國語》到二十五史，國史記載綿延不絕，世界罕有其匹。尊杜甫為詩史，是這種文化心理的體現(xiàn)。內涵是什么？盡管說者各有側重，其主要內涵，一是說杜詩深刻而生動地展現(xiàn)了自己時代廣闊的歷史生活圖景，“讀之可以知其世”，可以與史傳記載互參，甚至可以“補史傳之不足”；側重關注的是“史實”。而精神內核，應在于杜甫詩歌表達了民眾的愿望，時代的需求，歷史前進的足音，即“史識”與“史德”；與其相聯(lián)系，還應該看到，杜詩可以發(fā)揮“史鑒”的作用，這方面更顯示了杜詩永久的魅力！

所謂“情圣”——寫情圣手，是梁啟超提出的，一是說杜詩中展現(xiàn)的是淳樸崇高的真情，二是說寫情藝術手法之高超，洞悉人心人情之至微至妙。用今天的話說，即杜詩具有深厚的人性美、人情美、人格美。

所謂“集大成”，包含了集大成、開眾流兩方面的意義，即是說杜詩在思想內容上和藝術形式上，集前代、當代之大成——繼承、融合、總結了前人的優(yōu)秀成果，也開啟了后代眾多的風格流派，為詩歌史上承前啟后的關鍵人物；既是代表中國古代詩歌最高成就的盛唐詩壇最優(yōu)秀的詩人，更影響、滋養(yǎng)了中唐以后古典詩歌發(fā)展的新趨勢、新面貌，成為后代眾多詩人學習效法的榜樣。

顯然，杜詩乃是中華民族精神、中國文化傳統(tǒng)在古典詩歌領域里的完美體現(xiàn)。凡是希望深入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都不能不讀杜詩；凡是企望進入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人，都不能不深切解讀杜詩。杜甫是最摯誠堅守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詩人，杜甫也是最具創(chuàng)造革新精神的作家，其創(chuàng)作——無論詩歌內容、詩體形式、藝術方法、語言運用一切方面，無不體現(xiàn)了他無畏開拓藝術新天地的活潑潑的創(chuàng)造力，展現(xiàn)了他生動、執(zhí)著的個性！因此，中國人愛讀杜詩，世界熱愛中國文化的人愛讀杜詩，年輕人讀杜詩，老年人更喜愛讀杜詩；隨著年齡的增長、社會閱歷的加深，人們會更加熱愛、讀懂杜詩。他實在是一個博大淵深的傳統(tǒng)文化思想和藝術精神的寶庫！過去如此，今后將依然如此。杜詩對于處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匯點上的當代中國人，仍然充滿繼承效法的無窮魅力，杜詩對新時代的文化創(chuàng)新，仍然具有無可替代的榜樣的意義。學習杜甫，繼承杜詩，在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滋養(yǎng)中繁榮時代新文化，這是我們紀念杜甫合乎邏輯的結論，也是我們深心期盼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