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玲
(河南警察學院基礎部,鄭州450046)
《圍城》堪稱一卷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絕妙畫像。錢鐘書先生以其獨有的幽默語言和辛辣風格,塑造出了一批有血有肉、真實可感的人物形象,而主人公方鴻漸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個經(jīng)典的形象,其行為、觀念甚至性格的養(yǎng)成都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及其個人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而方鴻漸其人的背景和經(jīng)歷在當時又是具有普遍性的,這也是對這一人物進行研究的意義所在。方鴻漸先后經(jīng)歷了幾座圍城,也可以說前后陷入了多重困境,他在困境中的反應、掙扎將其“香蕉人”的矛盾性格充分展現(xiàn)。因此,本文從這幾座圍城入手,探討方鴻漸皮黃心白的“香蕉人”式的性格特征,并分析其性格形成背后的文化因素,從而探討中西方文化共同影響下個體命運的變遷。
愛情的圍城是方鴻漸遭遇的第一關,而這場戰(zhàn)斗也是貫穿作品始終的。
該書開篇,就是方鴻漸與鮑小姐的糾葛。這段關系發(fā)生于方鴻漸歸國的途中,正是方鴻漸性格中矛盾的第一次展露——他身上嚴謹內(nèi)斂的東方傳統(tǒng)和隨性自由的西方文化第一次呈現(xiàn)出鮮明的沖突。在這段關系中,初看覺得方鴻漸是很浮夸的,與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子迅速感情升溫,確實與中國人含蓄內(nèi)斂的愛情觀格格不入,能明顯看出其在留學期間所學到的輕浮之氣。然而進一步看,又能看出其實鮑小姐在這段關系中才是占有主導地位的人。從鮑小姐稱他長得像自己未婚夫的欣喜,到被他人在自己床上發(fā)現(xiàn)鮑小姐發(fā)卡的局促,都能看出其實方鴻漸在感情上并非輕浮浪子,反而帶有青澀之感。
接下來方鴻漸與蘇、唐二人感情拉鋸戰(zhàn)便成了矛盾沖突的集中點。方鴻漸與蘇文紈談不上是愛情,充其量不過是一方功利式的追逐與另一方無奈的躲避。在這段關系中,方鴻漸對蘇小姐的回避,一方面是傳統(tǒng)的大男人主義作祟,自己不過是買來的假文憑,蘇小姐卻是正統(tǒng)的留洋博士;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鄙薄蘇小姐勢利的愛情觀與故作清高的氣質,甚至于吻也只是“分量很輕,范圍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場端茶送客時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邊。”同時,在蘇文紈面前,方鴻漸學子式的單純也是不能被容納的。
與此形成鮮明反差的是方鴻漸與唐曉芙之間純粹的理想式的愛情,這也正是深受西方文明影響、擺脫了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tǒng)婚姻觀的方鴻漸以及許多與他同時代同境況的人不斷追求的完美愛情模式。然而這種缺乏現(xiàn)實基礎的戀愛在蘇文紈的破壞下顯得實在脆弱不堪,這也意味著企圖擺脫現(xiàn)實影響單純追求理想的愛情是不可能的,方鴻漸自身的浮夸、玩世不恭也是不可能得到像唐曉芙這樣純潔善良的女性的青睞的。
其他的如與許家二小姐、張小姐的未及發(fā)展便夭折的戀愛,也無一不因其雙面性格造成的沖突而失敗。
情場失意的方鴻漸不得已將精力放在事業(yè)上,可尚未逃出情場的圍城,他便不得已墜入了三閭大學勾心斗角的漩渦,遭遇了事業(yè)的圍城。
作為新式留學生,方鴻漸不可避免地與李梅亭、顧爾謙等老式文人發(fā)生沖突。前者看不得后二人偽君子的作風、奸滑狡詐的為人,后者鄙薄方鴻漸玩世不恭、學問不真的品性。作為尚有正義感的熱血青年,方鴻漸又與道貌岸然、外表真誠、內(nèi)心齷齪的高松年,貌似老實木訥、實際虛偽造作的韓學愈都有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而不諳世事的他夾在劉、汪兩派之間,無疑成了最大的犧牲品。當他狼狽地逃離三閭大學時,便注定了事業(yè)的失敗。
新式思想與父親古板迂腐、嚴守傳統(tǒng)的尖銳對立,在方鴻漸的軟弱屈從下略有緩和,然而與孫柔嘉的婚姻卻在激化了這對矛盾的同時激起了更多的沖突。而這一系列沖突的根源便是方鴻漸與孫柔嘉家庭背景、人生經(jīng)歷以至文化性格、人生觀、價值觀的不同。
方鴻漸出身鄉(xiāng)紳家庭,父親嚴厲古板的家教,形成了其怯懦軟弱的性格;而留洋游學的經(jīng)歷,又養(yǎng)成了其浮躁虛榮、不切實際的行為習慣。換句話說,方鴻漸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
孫柔嘉卻幾乎完全不同。由于她是女兒,不十分受父母疼愛,且有一個家世優(yōu)越的姨母培養(yǎng)影響,所以養(yǎng)成了極有主見、處世老練的性格。盡管受過高等教育,卻只是活在“圍城”內(nèi)外的小天地中,內(nèi)心一方面有著持家踏實的傳統(tǒng)女性美德,另一方面又極力想出人頭地,因此在家中舉止強勢,要求方鴻漸努力上進。她雖然平凡卻極具代表性,無疑是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者。
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在方、孫這場婚姻中表現(xiàn)得分外突出,原本莫名組成的家庭在這樣巨大的差距下已是吵鬧不斷,而雙方家庭之間的矛盾、觀念上的差別,妯娌間的勾心斗角無疑又是雪上加霜。方鴻漸的婚姻、家庭生活一步步走向了失敗。
無疑,無論是方的愛情、事業(yè)或家庭,都在各種各樣的沖突下走向了失敗??梢哉f,方鴻漸是一個喜劇性的悲劇人物,嬉笑之間他不自覺陷入一座座圍城,遭遇一次次失敗,然而失敗的黑夜后并未讓人看到成功的黎明,方鴻漸就要在這一次次的失敗下度過自己的一生。
方鴻漸既正直又軟弱,既玩世不恭又不諳世事,既有極強的自尊心又經(jīng)常自輕自嘲,曾抱有遠大志向卻終是精神空虛……在中西方文明的雙重浸染下,他甚至如一個“香蕉人”:表面上看由于受過西方教育,崇尚自由;內(nèi)里仍然保留著傳統(tǒng)中國人的思想,同時帶有市井小民的一些狹隘思想。這使他既不能認同純粹西化的人,同時也不能融于當時的中國社會。方鴻漸其實是生活在中西交匯的文化夾縫中,令人捉摸不透的性格真實地透露出夾縫人的尷尬、無奈,透射出舊中國知識分子在中西文化夾縫中特有的文化性格。方鴻漸的悲劇在于,對西方文化,他只看到學到了隨性不負責任的外殼,卻缺乏追隨自由、崇尚個人價值的內(nèi)里;對于傳統(tǒng)文化,他一方面抱有排斥鄙薄的態(tài)度,一方面又在不自覺地不加區(qū)分地繼承。因此,就西學,他學藝不精只會夸夸其談,面對現(xiàn)實不堪一擊;就傳統(tǒng),他堅信自己所行正義的同時,也在不自覺地陷入不齒之事。
首先,這是源于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不徹底的繼承。就大環(huán)境而言,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軍閥征戰(zhàn)、內(nèi)憂外患、山河破碎,政治上危機重重;文化上,經(jīng)歷了新文化運動之后,新思想傳入,與此同時也出現(xiàn)了完全否認的舊思想的矯枉過正的情形。已存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傳統(tǒng)道德倫理體系搖搖欲墜。但幾千年文化積淀所具有的強大慣性,使其對當時的人們尤其是知識分子依然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就家庭環(huán)境來說,方的家族是傳統(tǒng)的鄉(xiāng)紳家庭,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意識強烈地存在于其父輩的思想中,也不可避免地影響了方鴻漸的思想。但在戰(zhàn)爭中整個家族飄泊不定,四散流離,事實上已經(jīng)沒有了舊式家族的地位和影響。方鴻漸就是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逐步衰落卻又依然影響很大的狀況下,形成了其既根植于心靈最深處卻又不純粹和完整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性格特征。
其次,日益強大的西方文明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是形成其矛盾性的另一個重要原因。19—20世紀,西方文明領先于其它地區(qū),西方文化的不斷涌入,不同程度地影響著中國的知識分子,但肇始于積弱積貧、國力凋敝的清末民初的西風東漸,是伴隨著列強堅船利炮、巧取豪奪的隆隆炮擊而逐步浸滲中國的。不平等的國家關系必然導致其文化交流也不可能以平等的形式出現(xiàn),西方文明的入侵是具有極強殖民性的,這種入侵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以統(tǒng)治者的姿態(tài)對中國的強制性文化輸出。如方鴻漸一類的留學生出國留學所接受的并非是當時國家進步和民族復興極為需要的民主、科學、自由、平等等先進文化理念和進步思想,反而是國外上流社會的奢糜、墮落的生活習氣,從而養(yǎng)成了他浮躁、玩世不恭卻又崇尚所謂自由的性格。更重要的是這種強勢的文化輸出,使得當時的人們在心里上存在一種不自覺的認同,認為似乎與西方文化相關就倍感榮耀,才會出現(xiàn)方鴻漸一旦歸國就要登報慶賀,張小姐張口閉口中英文混雜并以之為榮的情形。
再者,現(xiàn)實社會的黑暗,人與人之間的險惡關系,也對他起了或多或少的影響。從小說中漸次展開的情節(jié)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周經(jīng)理的突然翻臉、蘇文紈的工于心計、李梅亭的虛偽、庸俗等都給了主人公更為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使受過西方文化浸染的方鴻漸,從對當時的知識分子抱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漸漸清醒,開始以其獨有的方式嘲笑諷刺這些知識分子卑劣的行徑和丑陋的嘴臉。
就這樣,方鴻漸在中西方文明的共同影響下,在現(xiàn)實社會的磨礪下,形成了其獨有的“中西兼?zhèn)洹钡钠S心白“香蕉人”式的矛盾性格特征。正是由于生活在兩種文明的夾縫中,他注定了單純在任何一種文明中都不可能得到認可,在任何一種文明中他都必然與這種文明的堅守者形成或明或暗的沖突。故當他乘船回國,進入中國傳統(tǒng)文明氛圍的那一剎那,便不由得要應對這種種矛盾。
當然,作為一部成功的小說,《圍城》反映的并非只是方鴻漸一人的人生悲劇,或許更多的是傳遞了作者對于20世紀初的中國知識分子心路歷程、身心困境的一種深刻的思考。他們遭遇到了一種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從未遇到過的困窘境況:既要迷惘、被動地迎接西方現(xiàn)代文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猛烈沖擊,又要無奈、痛苦地以殘留的傳統(tǒng)文化基因對他們僅能接觸的膚淺甚至虛偽的西方文化進行無謂的抵制。而面對這樣一種境況,那時的青年知識分子可能會有怎樣的品性,怎樣的命運,更重要的是要走怎樣的路,都是十分尖銳的挑戰(zhàn),或者說都是必然要面對的充滿誘惑又極其無奈的圍城。
錢鐘書先生的思考是深刻的,同時其預言也是悲觀的。的確,在那樣的時代,太多如方鴻漸一般的知識分子都不得不淪落在這樣那樣的圍城之中,孤獨、彷徨、無奈地舔舐失敗的傷口。
事實上,直至今天,中國的知識分子仍然在孜孜不倦地探索東方文化與西方文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靈魂與肉體之間的真實關系。
當今中國固然已與方鴻漸所處的時代有著本質的不同,當初的文化侵略不復存在,相互平等的文化交流成為文化傳播的主要形式。近年來,西方文明大規(guī)模商業(yè)化涌入,當今社會中文化間的交流趨于多元化、立體化、直接化。然而,更為直接的交流形式必然導致更為直接的沖突。如今,美式大片、美式快餐文化成為美國文化影響國民的新的載體,通過強大的商業(yè)、娛樂文化直接影響中國下一代年輕人文化底蘊、價值觀的形成,確實大大占據(jù)了中國傳統(tǒng)文明的影響空間。
如何使中西文明在當代中國完美融合,如何使我們真正做到對傳統(tǒng)文明“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對外來文化做到“兼容并蓄”,依然需要在未來漫長的實踐過程中不斷探索。否則,必然還會源源不斷地制造著一代代方鴻漸式的“香蕉人”,而這些“香蕉人”的“圍城”悲劇當然也會不可避免地上演,除了形式、規(guī)模、道具不一樣外,其主角們的精神困境和心理掙扎與方鴻漸們是共有基因的。因此,當代知識分子尤其是接受過西方教育的人群,應當在中西方文明共同影響下明確自身的文化定位,既不言必歐美,也不循規(guī)蹈矩,才可能使自己不再墮入“香蕉人”的困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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