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旎的娘娘廟南山坡下,有片平坦的地,是劉老五的果樹園,和老劉果園相毗鄰的是同村翟六的牛欄。翟六人稱鬼子六,多年搗騰牲畜,只要他手往牛膗上一掐,這牛能出多少肉,他心知肚明,從未做過虧本的買賣。
果園和牛欄的東山腳下,有條大河,河里魚蝦成群。傳說當(dāng)年唐王李世民征東時(shí)曾馬陷此河,俸唐王之詔,官府將此河命名為淤泥河,后又在河上建了座大石橋。主路,是朝拜娘娘廟和拜謁尼姑主持的階梯通道。
老五、翟六年歲相近,秉性相當(dāng),又是近鄰,二人便聯(lián)手建了二間石屋。一為看果守牛,二為閑居棲身。翟六生性好斗,閑瑕時(shí)二人時(shí)常在屋前樹下擺上棋陣“楚河漢界”廝殺起來,殺得性起,翟六一腳立地,一腳踏在木墩上,高舉車、馬“叭”地落下,瞬間棋子便被摔成兩瓣。更可惱的是翟六還一邊下棋,一邊摳著剛從牛圈里走出的腳,搓成一個(gè)球左右手地捏著,嘴里還不停貶斥老五“棋臭”。為此,老五每每棋后都得端盆清水洗涮棋子。后來干脆到城里買副橡膠棋子,讓翟六不得再能發(fā)狠。好在翟六下河捉魚,沽酒割肉從不吝嗇,酒后二人倚樹而臥,倒也自在快活。
翟六牛欄的上角,是座古人留下來的一座石棚,四條大石板豎成方,留一門,上蓋塊丈余長厚板石,也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像屋、像冢、又像棚。翟六拿它沒用,便在里面囤些草,栓條狗。
這天過響,天悶熱得出奇,蟬在樹上沒完沒了地唱,狗伸著長長的舌頭吐熱,牛屁股后的蒼蠅嗡嗡一片。翟六的石屋被太陽烤得發(fā)燙,睡不著,他轱轆個(gè)身子坐起來,卻看見石屋外的鄉(xiāng)道上開來兩輛小轎車,少時(shí)小車就停在石屋前。前車?yán)餄L出個(gè)胖子,突兀的肚子,滿臉油汗,后車鉆出個(gè)瘦子,弓背尖腮,腦后扎條辮子,脖子上挎臺錄像機(jī),乍一看,與動畫“哪吒鬧海”里的軍師申公豹所差無幾。一胖一瘦徑直朝李四的石屋走來,翟六忙踅摸件外衣,搭上肩頭迎上前去?!吧旯毕虻粤f份蓋大紅戳的官方文件,又給牛欄、果樹錄了像,胖子抹把汗,手一揮,幾個(gè)人又鉆回車?yán)锶チ恕?/p>
老五這幾天耿耿于懷,好生煩悶。前幾天,他讓翟六殺個(gè)措手不及,他剛一個(gè)“臥槽馬”將翟六老帥逼進(jìn)城角,萬沒想到翟六卻劃過來一臺車停在老帥線上,“當(dāng)頭炮”早已支好,這一招叫“鐵門栓”沒救!老五被殺得連敗三陣,汗水涔涔。這氣不能不出!老五思忖著,大老早他就爬起身向柵欄那頭窺看,卻見翟六在那頭挖牛欄樁子,挖幾根便扛下山去,牛也不見了蹤影,老五大為所惑,走上前去探問,翟六肩頭扛著木頭,扭曲的臉眼乜斜著,只撂出一句話“賣了”?!吧顿u了?”老五囁嚅地跟問,“圈、牛圈?!崩衔迕闪耍笕徊唤?。日后,方知翟六將牛場賣給了胖子,國土局局長?!巴恋乩小苯o了他拾萬元,是“申公豹”送來的。這翟六:老五暗忖,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這幾天,娘娘廟的香火盛起來了,青煙靄靄,虔誠的善男信女們簇?fù)碇仙竭M(jìn)香。晨鐘暮鼓里,誦經(jīng)聲一片,伊伊呀呀。虛無間,宛如超凡脫俗了一般。自從走了翟六,沒了棋友、酒友,老五很是悵然,頗感凄涼寂寞。總覺得有什么事將大限將至,迷茫間,他買了捆長香,決定上山祭拜“娘娘”。行至半路,他突然被一道士用拂塵攔下,但見那道士面色青癯,形消骨立,手若枯柳殘枝。道士道:“施主,見你印堂發(fā)暗,面色灰霾,月內(nèi)定有禍災(zāi),爻一刲吧?!眲l筒旋即便遞到老五面前,老五惴惴不安,誠惶誠恐地抽出一簽,道士展開吟道:魚困冰中,欲游不能。但守時(shí)節(jié),妄主大兇。
“下簽!下簽!”道士說:“信不信由你,尋一避災(zāi)之處去吧!”拂塵一甩,便將老五趕下了山去。
恰巧,前幾天老五接到縣經(jīng)管局請柬,邀他給果農(nóng)示范剪枝,老五將果園打點(diǎn)給妻兒,昱日便乘公交進(jìn)城去了。
月余,刲災(zāi)牽絆已失,老五定下心來,從縣城趕回山來,剛進(jìn)山口,愰若走錯(cuò)了地方,一大紅拱門豎在山路兩旁,上書:娘娘廟山旅游度假村歡迎您。原翟六的牛圈之處拔地而起的三層小樓已近封頂,自家的石屋壁已坍塌,護(hù)果看園的黑犬也不見蹤跡,兩條藏獒正虎視耽耽的注視著過往行人。老五上前幾步,又見一高大牌坊佇立眼前,牌坊后穴著一座大冢,冢前墓碑上鐫刻著逝者的名堂,墓字銘為:故顯考曹公諱儼嵩之靈柩。大墓宏觀講究,不亞于南京“中山陵”。細(xì)一打聽,方知是國土局局長曹老太公的墓地,重新?lián)竦亓⒅髁?,而自家的小石屋,看上去倒像是給曹老太公看陵園的。老五腳下蹣跚,跌跌撞撞趕回了三里外的村里家中,看見村醫(yī)正給頭裹紗布的兒子掛吊瓶,妻子涕泣說:“果園被征收改度假村,兒子不同意在合同上簽字,被一大漢劈胸拎起,一記重拳滿眼烏黑滾下山去,頭磕山石已昏去三天了?!崩衔遒扛斜澈?,手捂額頭,喃喃自語:“刲靈、刲靈!”淚水汩汩,潸然而下。
雪皚皚,被白毛風(fēng)裹卷著滿世界飛舞,不停地變幻身姿,曠野一片蒼茫,娘娘廟山上的鐘聲已敲過十二下,夜已深沉,老五在炕上枕著雙臂,兩眼赤紅久久不能入睡。
半年來,為“犬子”傷害、果園征收,老五四下傾訴,奔走呼號。接待他的一個(gè)個(gè)鮮活的人物形象在他眼前縈繞晃動,如影相隨。
村長說:“老五大叔,你這事是政府行為,村是群眾自治組織,豈敢犯上,上鎮(zhèn)里去吧!”
鎮(zhèn)主管農(nóng)林的副鎮(zhèn)長說:“調(diào)整農(nóng)村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招商引資是大政方針,宏觀趨勢,誰也扭轉(zhuǎn)不了!”
法院的法官說:“你兒子所訴傷害一案,事實(shí)不清,證據(jù)不足,沒有現(xiàn)場目擊證人出庭做證,裁定駁回。”
律師說:“講得天花亂墜,法官不按你意思辦,那也沒轍,官斷十條路嘛!”
信訪辦的工作人員,則用手在辦公桌上敲打“鼓點(diǎn)”,聽完老五的陳述,說:“材料留下,回去聽信吧!”
對簿公堂前“申公豹”指著他鼻子罵到:“滿腦袋高粱花子,懂個(gè)俅,還打官司,撒泡尿淹死算了!”
官官相護(hù),他媽的!老五想:上頭政策是好政策,“經(jīng)”是好“經(jīng)”,都是底下那幫歪嘴和尚把“經(jīng)”念錯(cuò)了。他又想起幾天前在縣城見到的一幕,大街上人頭攢動,滿街筒子都是人,突然三輛警車鳴笛開路,后面五輛豪華“中巴”招遙過市,說是省里農(nóng)經(jīng)委來人下鄉(xiāng)視察,百姓紛紛躲閃避讓,交頭接耳,有人說:“這不就跟古時(shí)巡府大人坐驕出行,兩側(cè)衙役鳴鑼開道一樣嗎?這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嗎?”他不便多想,身子慢慢下沉,如墜進(jìn)時(shí)空隧道,他睡了,天已快破曉。
窗外,肆虐的風(fēng)還在刮。
公元進(jìn)入2012年了,“度假村”的生意紅火極了,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申公豹”甩著小辮子忙得不可開交,山半坡老太爺?shù)撵`寢花團(tuán)錦簇,墓的四周植上了松柏,唯恐樹死,還給樹干注射了“營養(yǎng)液”,“土地佬”也時(shí)常攜朋邀友前來“開房”,濃妝艷抹的嫵媚小姐挽著款爺“隔江猶唱后庭花”,嗲聲嗲氣地在招徠生意。
今天在度假村“桃花”廳宴請局長“土地佬”的是開發(fā)房地產(chǎn)的一款爺,建筑用地,局長大人審批簽字了,除送“紅包”答謝宴是必不可少的,宴名叫海底撈“百魚”宴,海參、魚翅、甲魚、鮑魚、紅尊、小嘴、黑、鯉、草、鯰品種俱全,“茅臺”、“中華”自不用說?!肮佟?、“款”身后,八個(gè)小姐手捧金樽、香茗站立伺候,各有包間,隨時(shí)聽命。
珍饈美饌,杯斛交錯(cuò),酒至半酣,局長提議,為助酒興,在位各出一節(jié)目,誦詩、雜耍、戲曲、笑話“渾素”不限。
文質(zhì)的文化局長首先誦詩一首:“君不見長江之水天上來,奔騰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需盡歡……”(李白詩“將進(jìn)酒”)。
林業(yè)局長站起身,引吭高歌一曲“打虎進(jìn)山”。衛(wèi)生局長說:“我給大家講個(gè)故事?!?/p>
頭些年,城里房子緊張,住在我隔壁的大老韓和兒子兒媳在一起居住,這天兒媳要生孩子,滿屋子都是女人,加之天熱和兒媳生孩子直叫喚,大老韓滿頭大汗,后被屋里的女人們轟了出來,剛出門,遇見對面屋大嫂,大嫂說:“你這是怎么了?”大老韓說:“別提啦,兒媳婦生孩子,硬是把我給擠出來了?!睂﹂T大嫂摸著老韓的腦袋說:“唉呀呀,看你滿頭濕漉漉的,這才擠出來多會呵!”眾人捧腹。借著酒興,開發(fā)商說:“我也給大家講個(gè)故事。”
老倆口都五十多歲了,孩子都打兌出門,家中沒人,這天老頭喝點(diǎn)酒對老太太說:“今天咱倆玩?zhèn)€花樣,你在炕稍拉好架式,我在炕頭把那“東西”擺弄好,幾步過去“刳哧”一下,那滋味一定更好受,老太太解了腰帶,在炕稍做好了準(zhǔn)備,老頭三步并做兩步猛地沖了過去,哪知老太太一見老頭來勢兇猛,心中忐忑,急忙往旁一閃,猝不及防,老頭那“東西”咯噔觸在墻上了,掘折了,就剩下個(gè)“××”莛(聽)了?!?/p>
眾人大笑,小姐們笑得捂著肚子蹲了下去。
“操”“土地佬”突然大悟,誰聽誰是“××”,“好??!你小子,罵我們吶!”
罰酒三杯!罰酒三杯!官商們放浪形骸,開心極了。
……劉老五的果園被“野火”燒了三次,貌似看墓的石屋遷到山東坡去了,老五終日里提心吊膽,在戚戚然中捱日子,舊歷四月十八,娘娘廟會快要到了。
忽一日,老五見度假村突然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往日的喧囂沒了,小姐們也做鳥獸散,各奔他鄉(xiāng)了,更令人驚愕的是老太爺?shù)哪贡谷槐话獾沽耍瑪嘣谀抢?,鐫刻楹?lián)的牌坊柱子上貼上了限期遷墳的“公告”。
有人說:“土地佬”國土局局長被“雙規(guī)”了。
有人說:“廟里的娘娘震怒了,洗山了,娘娘廟山豈容埋男人!”
還有人說:“老太爺墓碑名堂搞錯(cuò)了,‘故顯考曹公諱儼嵩之靈柩’字多刻了二個(gè),從上往下數(shù),生旺死絕,生旺死絕,生旺死,男生女旺,男人應(yīng)落在生字上,女人應(yīng)落在旺字上,應(yīng)九個(gè)字,多刻了二個(gè)字,落在死字上了,那哪成!”天數(shù)!天數(shù)!
傍晚,炊煙裊裊,云蒸霞蔚,老五和妻兒在新建的石屋里正準(zhǔn)備洗手做飯,“吱”門被推開,露出一雙狡黠的眼,左手一瓶酒,右手一串魚,綰起的褲腿還在淌著水,“嫂子,入個(gè)酒股,”來人嚷著?!暗粤?,從哪鉆出來,嚇我一跳。”老五媳婦嗔著,手里接過酒、魚,“你哥倆嘮,我去做兩菜,給你老哥倆下酒。”
老五問:“牛圈圍好啦?”“等你剪彩呢!”瞿六答。
“殺一局?”“來、來、來,”老五擺正桌子,從布兜里倒出象棋,還是那副老象棋,瞿六仍一腳立地,一腳掂在炕沿上,棋勢還是那么刁鉆,咄咄逼人?!拔蚁瘸阅愕南?,再吃你的馬,老虎蒼蠅一起打!”
“瞿叔,喝完酒再下?!崩衔鍍鹤右皇侄送媵~,一手端碗菜,又將酒瓶撴到桌子上。
……屋外,燈火斕珊,繁星點(diǎn)點(diǎn),靜謐、安詳。
(責(zé)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