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來,小老叔過世已經(jīng)有三十四年了,時光真是無情的刀斧,刻琢我們額頭上一道道田壟一樣的皺紋的同時,也將過去的一點點地湮滅掉,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腦海中,在心中想起他,假如他今天還活著,該是一番怎樣的情形呢!
可是世間不容人們回到假設的幻界中去,假設只能是一種假設,假設永遠代替不了現(xiàn)實,假設虛幻的安慰我們的種種遺憾與痛苦,有時候,它真的就像麻醉劑,就像一位煙鬼在云霧繚繞中快樂地吸食,等待煙消云散回到現(xiàn)實的境界中時,留下一聲聲的嘆息,惆悵淹沒了臉上的鴻溝。假設呀!假設呀!你永遠不會回到過去!
我的小老叔的孤墳遠在一座小山的背后,他只能永遠地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或許它的眼神還是滿含著憂郁,或者一種渴望,反正,想看望他,需沿著一條曲曲折折、只能容下兩只腳并排攀行的羊腸子小徑,還需仔細將蔓生的葛針刺用一根木棒挑到旁邊,才能氣喘吁吁地、雙腿酸脹地爬上小山坡,再沿著平整的果樹地走到他的腳下,小老叔就長眠在背后郁郁蔥蔥的槐樹林前的一處斜坡上,四周荒草萋萋,他的墳冢像一個碩大的灰色山丘,或許也像一塊圓錐形的大蛋糕,我小時候還記得他給我切蛋糕的情景,要知道,那時候,別說蛋糕,就是窩窩頭也屬稀罕物呢!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這里,應該時時刻刻有蛋糕陪伴的好,我是這樣想的。我點燃了灰蒙蒙的紙錢,紅紅的火苗燃燒一種虛妄和希冀,藍色的煙靄被山野間刀子一般的勁風吹得四散飄零,我緊緊地攥住一根槐木棍子,使勁地啪嗒那些將要燃盡的紙錢和火苗,怕它們跑到山間的荒草叢中。
這片果樹地很平整,已經(jīng)有紅紅的大蘋果像一顆顆紅色的瑪瑙掛在樹上,還不到西方人喜歡過的圣誕節(jié),這綠色的昂揚著頭顱的果樹和這滿樹的果實,也是一棵棵圣誕樹吧!小老叔也許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走到樹下快樂地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希望這樣。
我記憶中最早記得小老叔的影子是他做小學校的旁聽生,父親是小學教師,母親早晨就頂著初升的太陽修梯田去了,我和弟弟沒有人管,就被小老叔帶著去他的班級做旁聽生,黑板上的記憶一點痕跡也不會留存。我只記得一堂課里,我還在鼓弄手中的柴草滾之類的玩具,而我的小老叔已經(jīng)被老師叫了起來,他的嘴唇黑紫,瘦弱的臉上浮著一層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恐懼,鳴雷閃電便咆哮過來,那位教師訓斥起來相當?shù)目植馈N覝喩泶驊?zhàn),就要哭泣,小老叔拽了拽我的衣領,我看見他的滿是幽怨的眼神中透著溫暖。
小老叔挨訓,原因就是他的作業(yè)上很多的叉子,可是,我早就聽二爺爺和二奶奶說過,小老叔有一種很可怕的疾病,不能生氣的。我第一次的學校印象就是這些,我替他感到了難過,心中頗為不平,可是小老叔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不會生氣。
他只有回到家才是最快樂的。小老叔有一雙靈巧的手,他能把夏季堤壩界旁瘋長的草編成一只只漂亮的小手槍,或者在冬季里,去院外的秫秸垛抻出一些高粱桿,手攥著一把鋒利的小刀,窸窸窣窣將外面的軟葉子皮剝掉,一截截的掰斷,然后將外面的那層硬皮再剝下,就可以做成眼鏡,戴起來真像一位滑稽明星版的快活。我們小伙伴都喜歡跟著他玩,因為他絕不像其他孩子王那樣充滿霸氣與野蠻,他的性情極為溫和。
老天爺并不眷顧他的孱弱,他的嘴唇一直青紫,幼小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病,看見他氣喘吁吁的樣子,以為不過是感冒一類的毛病,直到有一天母親告訴我,才知道那是天生的心臟病的一種印記,我曾經(jīng)毫不在乎地跟母親說,治一治總會好的吧!母親只是嘆氣,哎!哪有那么簡單,你看看誰家能有那么多錢呀!再說了,天生的毛病能治好嗎?母親就擔心地說,哎!恐怕不會活過多大歲數(shù)的,你看看誰誰家的孩子幾歲就沒了!說得我很恐怖。
悲劇從小老叔一誕生就已經(jīng)開始了!他無從擺脫,只能默默承受。
我上完了小學,上完了初中,而我的小老叔只能念完幾年級后回到家,因為他的體力沒有辦法讓他走遠八里地而不至于渾身疲憊不堪的,初中遠在山外,他只能失望。每當我背著書包回到家,夜晚在燈下讀書時,小老叔偶爾也會來串門,見我讀書的樣子,他很開心,嘴角會露出憨厚而羨慕的神情,也用手拿起書來,瞅上一會才走。我送他出門,直到他的瘦小背影漸漸消失在灰暗中。
小老叔后來變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別看他個頭不高,可是竟然能趕車,坐在車頭的他被顛簸而起的車子一次次的顛起又落下,他使勁地拽著韁繩。我看見他那個樣子,除了佩服便是心酸,這并非是二爺爺不愛惜他的身體,而是他太要強。按照農村的習俗,誰也不能待在家里吃白飯,成家立業(yè)的觀念一輩輩流傳、延續(xù),我想小老叔也一定會想到這一點,所以他不肯窩在家里讓街坊鄰居笑話,于是一些簡單的技術便也掌握了。
我進城讀書后,與小老叔在一起的時間除了寒暑假便很少,雖然城里離鄉(xiāng)村很近,可是交通不便的我只有放寒暑假才能回家。大約是這一年的秋季,我忽然從老家接到電報,說二爺爺病危,要我回家見最后一面。聽到這個消息,我眼淚奪眶而出,急匆匆向老師請了假回家,見到二爺爺虛腫的臉和永遠閉上的眼睛,淚潸然而下。小老叔的嘴唇像是染上了濃重的碘酒,臉蒙上了厚厚的陰翳,我問他最近身體如何,他指了指自己的肝部,好像膽囊炎又犯了,我勸他吃點藥,不要硬撐著了,院子里飄滿了悲慟的哭聲,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是見到小老叔的最后一面。
我返校后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以前,去圖書館,閱覽室,每一天坐在電視機前關注時事,只是我的心頭好像纏著的一層陰影沒有消除,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父親的書信好久沒有來了,有些擔心家里的情形。
當我坐著班車沿著像壟溝一樣的公路返回家里時,母親迎我進屋的第一句話便是,你還不知道呢!你小老叔沒了!我吃了一個震悚,渾身像被電重重擊了一下,驚異地問,什么?你說什么?母親又重復了一遍,我的淚奪眶而出,沖著母親喊,那你怎么沒有告訴我呢!為啥沒有告訴我呢?母親向我解釋,二奶奶說,二爺爺沒了你們兄弟回來,耽誤了好些天的學習,你的小老叔沒了,再回來還得耽誤課,坐車又不方便,說啥也不讓告訴你們。我和弟弟一起去看望二奶奶,曾經(jīng)多么熟悉的面孔再也見不到了,望著二奶奶蒼老的面孔,我們除了安慰她,還能做什么呢!
總之,他被這種先天的疾病奪去了青春,他永遠那么青春地活著。拿了燒紙,一路無語,只有心痛,小老叔的墓地離祖墳遠遠的,因為他還沒有妻室,更沒有孩子,所以雖然僅僅隔著一道小山,可是甚至看不見南方他的父親——我的二爺爺?shù)膲炡?,總之,他就此孤獨地守候在這里。
大約過了有半年左右,我回到家,有一股神秘的信息悄悄的在我的眼前彌漫,可是我一時難以讀懂。母親悄悄地和大嬸說話,眉宇間浮現(xiàn)出一種期待,大嬸走后,我問母親,啥事情這么神秘呀!母親長嘆了一聲,還不是你那早走的小老叔,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呢!這不是胡鬧嗎?人都沒了,還說啥對象!我一向反對母親的迷信的,后來我知道這種婚姻叫冥婚,小老叔生前沒有妻室就撒手人寰,若不娶一個女子——也是死去的女子,便只能一輩子守在那荒草萋萋的小山崗上了,按照風水先生的話講,那可是不吉利的事情了,可能妨礙活著的人的前程。于是,二奶奶心疼自己的孩子,總想完成一樁婚姻。時隔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件事沒了蹤影,問母親,母親無可奈何地告訴我們,人家女方聽說小老叔生前因為心臟疾病沒的,便死活也不答應了,怕后一輩受影響,我不禁啞然。我的小老叔錯過了那次機會后,冥婚之事就再也沒有重提,二奶奶的年歲已高,也沒有精力顧及此事,隨著時光的湮滅,這事情也就漸漸地被人淡忘了。只有逢年過節(jié),我們祭奠小老叔時才想起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小山崗上。
我燒完了紙錢,沿著原路回去,每一年我來看望他的次數(shù)有限,比起與他在一起的時間來簡直少之又少了,小時候的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他既是我的叔叔,又是我的玩伴?;氐郊依铮喭馕葜信f書櫥,從一個角落中看到了小老叔的圖片,瘦弱但很有精神,一襲灰衣,永遠那么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