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篩子不停地抖動,篩下的雨柔柔的,愁愁的,淡淡的,悄悄的。天昏地暗,遠近一片凄迷。一個凄迷的大城市里含著一條凄迷的小街。
一輛烏魚般的小轎車緩緩地在雨絲里游動。
司機很緊張,車子開得很慢,像蛇一般扭擺。
“小王,怎么啦!”車上的老人瞇著眼問。
司機說:“楊老,路面狹窄,加上下雨天路滑,人來人往的,車子的走向才會左搖右擺的?!?/p>
“哦,再往前一點就可以停車了?!睏罾弦琅f閉著眼,回答著。
“好的!”小王應諾著,心生納悶,情不自禁扭頭看了一眼依然緊閉雙眼的老領導。
老楊又發(fā)話了:“朝左拐,停車!”
一陣剎車聲撕破了雨點的焦灼。小王如釋重負熄了火,也更加納悶了,心中暗想:“我陪楊老三年了,從來沒有到過這條街道。楊老也不是這地方的人,他為何緊閉雙眼,對這里地理環(huán)境了如指掌呢?”小王一邊想著,一邊去給老領導開門。
不待小王開門,楊老臃腫的身子閃出了車,“咣”地一聲,反手一揮,關上車門,徑直走了。
小王正欲跟隨而去,楊老揮了揮手。示意小王就在車里等他。
楊老披著雨霧,也披著小王滿眼的疑惑轉(zhuǎn)身進了一條小巷。
在一幢墻面斑駁的房子面前,楊老停下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古剎似的老房子,伸手摸了摸生在磚縫里的青苔,然后叩響了兩扇碩大的杉木門板上的銅環(huán)。
許久,門吱呀呀開了一道縫。一個銀頭發(fā)絲的老嫗人顫巍巍地開著門,睜著渾濁的眼睛問道:“誰啊?”
“程慧,是我!”楊老語言像被雨水過濾了一般,帶著濕漉漉的潮氣?!斑M來吧!”老嫗把門全部拉開了。
四目相撞。她的臉失去了青春的光澤,像一口裸露著泥土的河床,那雙波光瀲滟的眸子像干涸的井,被歲月汲完了奔騰的水花,腰也佝僂了,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的模樣已經(jīng)蕩然無存,而是蹣跚地像剛學走路的孩子。時光的刀就是魔術,昨天鮮嫩的青春杳然如風,而今天人卻已經(jīng)老了。
進了客屋。
她取了一條干毛巾,輕輕抽打老楊的衣服,從衣領到褲腳。說:“這雨啊,真煩人。從清晨扯到了黃昏?!?/p>
她搬了兩只顏色模糊、漆皮脫落的太師椅,分別放在爐子兩邊。說:“你坐,我來沏茶?!?/p>
楊老坐了下來。她端來一只托盤,揭掉托盤上罩的茶巾。托盤里放著一只宜興陶壺,兩只陶杯,一只陶罐。她用開水燙熱了陶壺后倒掉了壺里的開水,從陶罐里揀了支像牙骨茶匙挑出幾匙茶葉放進陶壺,然后再次沖滿一壺開水,蓋嚴壺蓋。少頃,她又提起水瓶,將開水慢慢澆遍壺體。紫紅色的陶器和一雙小巧蒼白的手,仿佛一種絕世名貴的花在緩緩開放。她從從容容地沏茶,手到眼到,做得專心致志。
茶香飄逸出來了。
楊老的記憶也飄蕩著茶園的上空。
楊老那年二十六歲,風華正茂。在黃岡村當下放知青。
那個種茶的村莊最漂亮的姑娘,眼睛宛若波光瀲滟的一泓清水,將那時候的老楊撩撥地神魂顛倒。他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他給她寫情詩:你的眼睛開滿茶花,我就是你的山坡,等你的歌謠喚醒春天,喚醒我的愛戀,今生今世……
她的矜持和羞澀將少女粉紅色的情愫收藏起來,只有在夜晚一次次地偷偷讀他的詩歌,翻開一頁頁失眠。
他回城了,給她寫了整整108封信,108首沾滿青春顏色的詩歌。
她那天,忽閃著大眼睛送行。
車子啟動了,她沖著車子高喊:“等你,等你,今生今世……”
想到這里,楊老淚水滴落在茶水里,與外面雨的節(jié)奏呼應著。
她為楊老倒了一杯茶,又擺上了一碟楊老所喜愛的這個城市里久負盛名的點心:魚皮花生。望著滿碟花生,兩個老人對視一笑,裸露出補牙,然后無奈地搖頭。
“我到了離休年齡了,明天就辦手續(xù)!”楊老說著,接過老嫗遞來的干凈毛巾擦著眼角。
“那好了,清凈了!”老嫗微笑著抿一口茶。
“你的茶店生意還好吧!”楊老顯得很傷感地問道。
“我的茶店轉(zhuǎn)讓了。我就在這里等你。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的!”老嫗幽幽回答。記憶閃跳著,她的思緒隨著雨聲悠悠蕩開……
當年,她決然地離開故鄉(xiāng)追隨他而去。在舉目無親的城市里,口袋里的錢又不多,又累又餓,最后昏迷過去。一位好心人救了她,并收留了她。再后來,改革開放,她開了茶莊,雇傭幾個下手打理店子。為了一句承諾,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她一直等著他。她的店名取得也很特別,叫“思君茶莊”。再后來,她知道他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當了大官,她也沒有打擾他的生活,在城市的一隅開著茶莊,品飲著茶香的歲月。直到有一天,他慕名到茶莊買茶,彼此認識了,她帶他到她的居住地,養(yǎng)父母留給的老宅房。彼時大家都六十歲了,她為他泡了一壺茶,他沒有來的及喝,被手機里電話催走了。她從新聞里得知,他要退休了,于是,她把茶莊轉(zhuǎn)賣了,一直在家等他到來,親自給他泡一杯茶,讓他安心地喝一口香茶。
淚水在她的眼眶旋轉(zhuǎn)。她雙膝并攏,兩腳相偎:眼睛空濛,宛若穿行在白茫茫雨水里,十指粗糙,當年的巧手已經(jīng)定格在茶園里了。她的神情柔和寧靜淡泊空遠。她就這般古色古香地坐著,把那柔和寧靜淡泊空遠源源不斷地飄蕩著茶園的芬芳。
第二道茶了,茶味最醇。他們相對而坐,無聲無語。只有外面的雨不緊不慢地落著,打破彼此唇邊靜置的沉默。她呷了一口茶。楊老呷了一口茶。
楊老的面頰上晦色散去,泛起光彩,心平氣和,一片清新。
他們坐著坐著,有一絲隱隱的喜顏悅色掠過他們淡然的臉。
第三道茶茶味已淡。像一陣風從他倆額頭的皺紋邊吹過。天色暗淡下來,已經(jīng)擦黑了。楊老說:“我該走了。不然,我家那位黃臉婆又擔心我。”
老嫗回頭望了望兩只太師椅和兩杯殘茶,眼睛宛若一口干涸的深井,卻吸納著溶溶的月光,波蕩著寧靜、淡泊、空遠。她欠起佝僂的身子說:“好?!?/p>
她把楊老送出了大門,城市的霓虹燈亮了,外面的雨像牛毛一樣在城市里織著錦衣。楊老裹進煙雨里。
老嫗停住了,她呆了一刻,慢慢退進了身子,黑漆漆的門吱呀呀響起來。在兩扇門最后合攏的一剎那,老嫗相信楊老看到門縫里迸出了一滴眼淚,還拌有茶花的芬芳。
小巷里煙霧迷茫,小街上煙霧迷茫,大馬路上煙霧迷茫。老人披著一身雨,眼睛掛著淚水,來到車前對司機小王說:“讓你久等了?!?/p>
小王說:“沒關系?!?/p>
楊老再次強調(diào):“讓你久等了!”
小王沒有接話,疑惑地望著淚眼汪汪老領導。
接著,他躺在車子上,閉著眼睛說:“讓你久等了!”
車子發(fā)動了。
外面的雨像牛毛一樣,織著城市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