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桂林 曾用筆名桂林、山水,男,農(nóng)民。1963年農(nóng)歷5月初9生于遼寧省喀左縣,后遷入建平縣萬壽街道小平房村。中學時代在《莊稼人》《朝陽日報》《塞外》《朝陽青年報》《少年科普報》等發(fā)表過20余篇詩歌,散文。擱筆20余載,2009年夏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在《遼河》《山東文學》《小小說大世界》《幽默諷刺精短小說》《金山》《參花》《中國故事》《魯北文學》《文學月刊》《作家選刊》《中國小詩》《常德日報》《內蒙古晨報》《漣水快報》《張北文藝》《西南作家》等報刊發(fā)表過小說、詩歌、散文。在起點、紅袖、天涯各大網(wǎng)站發(fā)表長篇百萬字?!兑苿邮謾C閱讀》發(fā)表長篇小說3部。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朝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李老師非常喜歡我。
李老師教語文,我是語文尖子生。他雖然是代課教師,但他酷愛文學,說酷愛,只是我當時一個新鮮的名詞,反正他寫了一篇小說,給賈偉和我看了,我們都說好!好在哪呢?我也忘了,甚至連小說的名字也忘了,只記得他把小說署名:李偉林。分別占我們名字里的一個字。他說,文章一但見刊,算我們三個的,我們不屬外。是啊,我們雖然稱他老師,在同一村住不說,又是同齡人。當時我們市文聯(lián)只出一種雙月刊《朝陽》,我們一遍遍地讀完老師的稿子再添枝加葉地修改,足足費了好幾天時間,他卻說不好,再看他屋的紙簍里全是草稿。老師說,我們還小,沒有一定的社會經(jīng)驗,像大林你吧,喜歡詩歌就寫點詩歌吧。那報紙不是登了詩歌嗎?
我臉紅紅的,那是什么詩歌?。颗帕性谝黄鹁褪巧⑽?,太直白了。
老師鼓勵我說,你還是中學生啊,《我是個農(nóng)民的兒子》寫得已經(jīng)十分了得?
賈偉湊趣地起哄:還了得?然后就偏著臉,訕訕地朗誦那首詩,我就憋紅了臉追他,心說,你是嫉妒還是嘲弄?賈偉讀著,跑開了,嘻嘻笑著,大林,我是為你高興呢,你這是做什么?賈偉不跑了,立刻站住,我撲到他懷里,差點撲倒。賈偉說:李老師,我還寫了一首詩歌呢,你聽聽能不能登報?他就背誦起來:小河彎彎/垂幾株細柳/拂一個小小山村/牧牛郎的鞭聲/脆脆地從樹丫滑落/抽響一川翠綠的蟲鳴/甩出一池銀白的鴨音/柳叢深處/淌出一陣悠揚的唿哨/惹得洗衣姑娘低下頭/揉碎一河焦灼的目光……李老師和我都張大嘴巴伸長耳朵聽著,那嘴張得像驢嘴,耳朵像豬耳朵,雖然開始聽得不屑一顧,后來便傻眼了,我豎起大拇指,老師上去就擂打賈偉的雙肩,你小子,行??!寫得真好!
賈偉背靠一顆歪脖子柳樹,得意洋洋晃動大腦袋繼續(xù)背,太陽斜射過來,透過柳絲撫摸著他的頭發(fā),暖暖的,我突然看到他們兩個人發(fā)黃的手指。李老師說,來,大林,坐柳樹墩上歇歇,老師就依偎在柳樹的旁邊。這是一顆懷抱粗的柳樹,根部隆起了,課間老師學生經(jīng)常來這里納涼。我們三個好友也是經(jīng)常聚在這里談詩歌,小說。老師貓腰吹吹柳樹根上的土,用手撲拉撲拉,倚著樹干坐了下去。我說:老師,樹根上竟是土,臟啊。老師很會說,土算什么?你沒聽說過,人吃土歡天喜地,沒事。老師不比我們大,卻是地地道道的煙民了……李老師坐穩(wěn)了,我坐在他身邊看著賈偉背詩歌,賈偉卻戛然而止。掏出一本煙紙來。那白白的煙紙,頂部鮮紅鮮紅的,有陽光在上面閃耀。老師下意識地摸摸口袋,其實,什么也沒有。我們都是孩子,雖然二十歲上下,也是孩子。我們沒有錢去買卷煙,小時候,就找那發(fā)黃的轉蓮(向日葵)葉子放到陽光下晾曬,媽媽問我們作甚?爸爸有時候警覺了我要學抽煙,就拍打我屁屁說,我們祖輩都不吸煙,你要學好啊……我雖然不服氣,但不做聲了。對抽煙不上癮,不像賈偉和李老師,下課就偷偷地卷轉蓮葉子,他憋得醬紫的臉,在學校的旮旯一口口地吐黃痰,嘴里絲絲地,辣啊,辣……能不辣嗎?轉蓮葉子我抽過,嗆得我眼淚都下來過。他們最憋不住的是,那些日子學校老師抓抽煙的,他們躲到廁所里抽。
這時,賈偉把煙紙擰成一個白色喇叭,笑著對老師說,我這里有煙?
老師很驚喜,煙?什么煙?
老蛤蟆。
嗨!老師的手拍在柳樹根上,不還是轉蓮葉子嗎?拍完了,說完了,還是伸長發(fā)黃的手指。
李老師,我給你搓了,卷了。天真是好,一絲風都沒有。垂柳依依的像大姑娘的披肩發(fā),靜靜地低垂著,注視著我們三人。這時我倒想有一陣風吹過來,把賈偉放到地上的兩個白色喇叭筒吹起來,像飄飛的柳絮,看看你們還抽煙吧?也是,李老師現(xiàn)在是老師啊,怎么煙癮上來,還鼓動學生抽煙???賈偉把一撮柳葉大的轉蓮葉子在手心里一搓,就拿起那個他用吐液縫制的白紙喇叭,用一只手心端好了轉蓮葉,對著喇叭口一點點地往里竄,轉蓮葉子像一粒粒黃米,楚楚地流進筒里。賈偉非常嫻熟地把紙口用大拇指,食指,中指那么一捻,大概有五六個三百六十度的轉轉兒,紙煙筒在手心里滴溜溜像個滾筒,摩擦著他的手心蹭蹭地轉,轉好了轉結實了,用指頭使勁一掐那擰的紙念兒,把略帶黑色的紙勁兒念兒往腳邊一扔,一顆紙煙就卷成了。我瞅了瞅在那里骨碌的紙勁兒念兒,瞅瞅頭上的垂柳絲,想,來一股風吧,別讓他們抽煙了……
呼啦——真的來風了。我差點拍手叫好。賈偉這顆煙剛剛遞到老師手里,話還沒說,就看到腳跟的白喇叭順著骨碌碌跑,他連滾帶爬地追開了。我和老師一頓大笑。后來,煙成了他們倆的必備之物,不吸煙,就像不吃飯一樣。
那晚,我似睡非睡間,李老師用發(fā)黃的手擼我的額頭一下,是不是又以為我在感冒發(fā)汗?那股煙味兒在我的鼻息間飄動。我猛然抓住他的手,眼角溢出淚來,老師,你來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瞇成一條縫兒,額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眼角兒瞇成縫,是在我的預料中的,老師他近視。老師在我發(fā)燒的病榻前,瞇著眼看,是一種慈愛罷了。但,我猜測他近視是錯的,在后來的武裝部軍檢中,老師他并不近視。他只是一種菩薩心腸,一種善意的笑。我再沒多想什么,只是那舒緩白皙的額頭,令我感到異樣,感到一種心酸和眩暈……
老師——別走!我驀然醒來,覺得我的頭都暈大了!
記得那個凌晨天上還布滿星星,公雞叫個不停,悶熱的大氣壓把飛蛾、小蟲聚攏在一起,緊緊地合抱著。手電的光束幾經(jīng)暗啞,但還能映在腳下柴草叢中的露水之光。白天,李老師找到我,大林,我們去班吉塔吧,你三叔的活計忙不過來,幫幫他。我三叔是誰?。烤褪琴Z偉。我們三人光屁股長大,穿著兜兜兒上學,彈玻璃球,打片幾,拿著彈弓追小鳥。
志向不同,老師在經(jīng)濟大潮的催動下,他不滿足那36元錢的工資,在校長百般挽留下,還是隨我們中學生一起畢業(yè)了。我們商量了怎么下海,怎么開辟一番天地。
賈偉在村中輩分大,我叫他三叔。他很有號召力,他也對我們說過:你們想出去打工,我不反對,但我認為,怎么干也是給別人干,我就想自己干!嘿嘿,李老師天生抬頭紋重,眉頭一皺,都擰到一起,像系個大疙瘩:能行嗎?我鼓勵說,試試吧,不試,怎么行?我這話非常管用,這就是后來把賈偉我三叔打造成包工頭的主要因素。
三叔開始把自己家的樹都放倒了,用錛子斧頭砍木橛、用鋸鋸臥牛子(插磚墻,蓋房用的)、順水子,釘馬凳。什么盒子板,翹板,弄了滿當院。之后,他請我們喝散啤酒,抽大公煙。他照我們的肩頭擂著:你們幫我大忙了!
我說,我也沒幫什么,我干活忙。李老師說,部隊的煤天天得裝車,就是掙的太少,一塊五毛七,還不夠買一雙膠鞋。是啊,我瞅著我們黑得發(fā)焦的破膠鞋說,這個破煤,還呼呼地著火。三叔沒干,三叔笑著說,聽說你們在煤里燒地瓜吃?哈,老師笑了,我們在站臺運到鍋爐房回來就能吃上熱乎乎的地瓜,你饞了吧?我說,那也不好,裝車烤死了,我們都要烤成地瓜干了。我們多咱給你干?
三叔沒言語。他心中沒譜。他嘆了口氣,明春有活吧。
老師說,我看他們當兵的真好。閑的時候,寫個小說。
哈哈,還想著寫那個?閑心!
當兵的好嗎?看電影還要一毛錢的票,怎么進得去大禮堂?
哈哈哈,我們三個人都笑了。部隊很少演電影,進不去的混子們不管那些,就遠遠地扔石頭,往禮堂的窗戶上砸,嘩啦,嘩啦——總響。我們三人卻從主席臺上毛主席和華國鋒的大畫像后面偷偷地爬了出來,消消停停地看《鐵道游擊隊》。我們是穿著的確良綠襖,帽子上戴著紅五星鉆進去的。李老師說,看不上,我們不看,誰也不許打玻璃。我們說是。我們進去電影沒開演,怕查出來,就爬到臺上。老師問賈偉,帶煙沒?賈偉不知從哪整了一盒大前門,老師樂了,眉結又打在一起,好煙,好煙!
我說老師你的小說寫啥樣了?
你別再叫我老師哈!怎么又提小說?
你不是說寫小說嗎?
我是說當兵時閑著。老師再就默不作聲。他回去一定想我說的話了,是不是激起了他的興致或靈感。
一天,老師對我說,大林,賈偉一心就想著當包工頭,這個志愿很好。你是不是還喜歡文學?我們考不上中專,主要是數(shù)理化不行,我們在中學一個勁地蹲級,也沒學會數(shù)理化。讓語文這個壞東西給耽誤了,有時我真想罵它一頓。即使這樣,市里寒假要舉辦文學講習班,我們去學習一下好嗎?
得多少學費?
十塊錢。
???這么多?
你沒有,我可以給你掏上。
你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我以后還你!
我們一齊去的市文聯(lián)。半個月,我們吃住在一起,花他的錢多一點。我們的感情不一般。有一次,認識他的幾個老師,請他吃飯,我也和他們同桌,讓我相形見拙,真的好尷尬。老師說,你們別小看他呢,是我非讓他來的,他可是我們的詩人。當時我臉發(fā)燒,怎么這么說呢,我只是喜歡詩而已。是老師替我解了圍。他們都哼哈地答應著,抽煙,敬酒。有個小白臉,我不喜歡,甚至厭惡。老師后來說,只是認識一下,何必較真兒。那個人在席上,就是管“艾青”叫“艾(yi)青”,我們誰也犟不過他?;貋砗螅诘诙昵?,老師光榮地應征入伍了。他的小說也沒寫成,他說,社會經(jīng)驗少,怎么也寫不好。等到了部隊,體驗一下生活再說。
哈,我笑了,我怕是文字都得就飯吃了。人說,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們幾個,偏偏就在語文上整了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蕩。
賈偉說,我們有力氣,怕什么!就豪邁地唱起了:我們工人階級有力量……我們就跟著唱:我們工人階級有力量——我們工人階級有力量——再往下就是笑,就會這一句,下一句不會了。畢竟我們是一群農(nóng)民的兒子,像京劇樣板戲《沙家浜》那是嘴到音出,不帶磕巴半句的。
我和老師去班吉塔幫三叔打地面是在老師押運回來。老師在班吉塔當?shù)谋?,那里是沈陽軍區(qū)的一個后勤哨所。他們在火車上押運,車上裝載著雷達去的南方,老師大開了眼界。老師當?shù)能姺N,就是天天在海拔幾千米的高山站崗,刮風下雨,他沒叫過苦,他說,最苦的,就是他不能抽上一顆煙,有時難受得他想哭。哨所里是不許抽煙的,里面的山洞裝著過了時的炮彈。他還興致勃勃地說,我們每年都要在很遠的深山里毀一批炸彈,真過癮。國家和平了,毀些炸彈算什么?
你就那么憋著?
他的煙火在天亮前的夜空中一明一暗,一邊走,一邊說。
嗨,那三年真叫苦??!當我出來到村中,看到那個大伏天,臭臭爬滿墻,人們點火燒,那個煙熏火燎的煙霧,我饞煙饞得眼淚就下來了。
三年了,你也該戒了。我們都沒說媳婦,要是說了媳婦,也不讓抽的。
老師說,我就嗖嗖地往商店跑,像去搶煙一樣。
第二天,我們在朝陽二十家子下車,路過一片紅艷艷的高粱地,爬上了一座綠油油的高山。老師說,爬過這座山,就是我們的營地了。老師現(xiàn)在是個小排長,對于當時的情況來說,老師是我們的光榮,是我們全村人的光榮。
在信中,賈偉知道通往班吉塔部隊外的一段路要修,他是搞工程的,他十分上心這點事。這些年,他帶領村里人致富,和他一起干活的人都成了萬元戶。我知道,賈偉腦瓜活絡,也不是黑老板。賈偉就對我說過,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掙了錢大家分。他更深的一層意思,也對我說過,有了這一幫人,你才有錢掙。你有活了,找不到人干,錢是掙不到的。有人有世界?。」?,他說的話,蠻有道理呢!我撇了一下嘴,你不愧是語文尖子啊,很有邏輯!
三叔也沒有長輩的材料了,他手里攥著卷尺,唰一下,抻出來就要抽我。我就跑著哈哈笑。
我們干到半月有余,幾千平米的路基都鋪滿了大石頭,用軋道機壓實。還沒軋完,司機有天沒來。誰也開不了。不知道李老師(我們叫他排長)怎么就過來了,賈偉搭訕:我的排長大人,光臨指導啊!
貧嘴!最近老百姓有人來找過,大家注意點。我們一下子就知道了,下面村中有一個跳蚤,要來爭活干。
排長看看軋道機停在那,問:怎么沒人開?
賈偉說,誰會啊?排長你開開?
排長摩挲過汽車,他想,也差不多吧。他登上車,那么一鼓搗,車真像老牛一樣慢慢地吭哧著起步了。地下的石塊像見到上級領導一樣,點頭哈腰,俯首稱臣。等他放下那上萬斤鐵砣的軋道機,那鐵砣還在往下垂,地球是有引力的!我們這些語文成績差不多的人,怎么知道物理變化?所以,誰也不在意,誰也不會用心去琢磨它。
整個一個秋季都是那般悶熱,偶爾從西伯利亞刮來一股寒流,有那么點涼意,卻在飯食里吃出臭臭,那里的榆樹濃濃密密,平時臭臭和古銅色的甲蟲的嗚嗚聲,不絕如縷,像遠山廟里的隆鐘。這還不算,我們一去時,水土不服,除了拉稀就是嘔吐。我呢,睡電褥子睡不了,鬧得牙齒腫脹,嘴唇起泡化膿。賈偉就吩咐廚房的師傅對小米過篩,嚴格把住蟲子進入米里這一關。那天閑下來時我張著抹了土色藥粉的嘴說:三叔,你說這個破地方,李排長怎么當兵???賈偉打趣地說:你的嘴還是不疼啊,國家的每寸土地都要人保護,你沒去過大西北,沒去過邊防,那個更困苦。在村外,我看到賈偉偷偷地買了盒煙,點著了明明滅滅的火。我說:三叔,哨所里不讓抽煙。賈偉白了我一眼,咳嗽著,煙圈順著嘴吐出,哧溜——鉆鼻子里:我是在外面抽,你看我在里面抽過煙?
我憤懣地說,你們啊,好屌煙民。這時一股濃煙在村莊外面升騰,我們都朝那個方向望去,那就是李排長說過的,百姓在燒房屋前臉墻上的臭臭呢。天涼了,臭臭撲到被太陽烤曬的熱融融的白色光面上,黑壓壓全是。它們凝聚著一種力量,一種抱團的精神,如一顆顆鋼釘,想透過墻體釘入室內,去室內過一個冬天,它們要冬眠了。
那天秋雨綿綿,整個大青山籠罩在雨霧中。忽聽一陣大吼,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賈偉就從工棚里往外跑,一看傻了眼。村中那個跳蚤領著一群人和我們打到了一起,他們不讓我們干活。當時我是被打糊涂了,腦袋流了血,后來聽說,賈偉抱著我找車,在南票醫(yī)院給我包扎的?;貋碣Z偉就喝酒,抽煙,發(fā)瘋般地要干死那個跳蚤,皮兜子里揣了一把菜刀,闖進了跳蚤的家,李排長帶領一班戰(zhàn)士把賈偉抓了回來。給他關在小屋里,他還罵。
排長說賈偉,事情已經(jīng)出了,我們要好好解決。我們都是一個村的,自然有點活就是向著咱們自己人。你想想,反過來,你住在這里,有活讓外地人干,你會啥想法?直說得賈偉一聲不吭。
那天,李排長對我們說,這下好了,下一個工程來了,哨所外兩邊要各蓋一座小樓,和村莊的老百姓一家一份。
我因為腦袋的問題,在工棚里修養(yǎng)。突然,聽到工人們在哨所外大喊:救火啊——失火了——
我吃了一驚,一個鯉魚翻身抱著腦袋就往外跑,那可是部隊哨所啊,我看到一伙人都往工地里打的井旁邊跑,心里有了幾分安全感,這要是哨所里著火,方圓百里都會爆炸,那哨所的洞庫里放的全是炸藥啊。可我心想,奇怪了,井下會著火?這不是天方夜譚嗎?我們蓋小樓那幫人包括村里蓋樓那幫人都往一眼井跑過去,盡管圍得水泄不通,我也看到了順著人們挓挲起來的頭發(fā)和焦慮的臉龐的縫隙里冒出的滾滾黑煙,把所有人都熏得咳嗽著,吵嚷著……
我差點一個跟頭栽過去。有人扶我進屋時,我腦袋嗡的一聲,失去了知覺。聽到一個女孩說,他的腦袋本來就受傷了,還逞能。再就聽到一陣吼聲,讓我下去——讓我下去——誰的聲音?我怎么爬也爬不起來,這聲音依然很熟。是老師,不,是李排長。接下來,我的腦袋混漿漿的,像灌了123湯,一片哭聲在我的耳邊回響。我知道出事了,我怕是死了……
當我昏迷了兩天一宿醒來,一摸腦袋,腦袋還在,看看伺候我本村的在我們工地做飯的女孩,急忙問:我昨天是不是摔壞了?李排長在哭我?我抬眼就看到了她紅腫的眼泡,想不到她痛苦得說不出話來。我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著床板,床板吱嘎嘎響,喉管里聲嘶力竭地吼出一句話,手死死地扯住她的衣袖: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女孩的頭晃動得像撥浪鼓,淚水已經(jīng)淌滿她的臉頰。你情緒不穩(wěn)定,你好好養(yǎng)病,林子……她狠狠地擁我躺下,我突然感覺天旋地轉般再也起不來。我朦朧中,聽到李排長說,不能告訴他,等以后慢慢說吧。女孩好像說了句什么話,我沒有聽到。耳邊飄起了流蘇的微微弱弱的天籟之音,遠的近的,煩躁的,不安的,如幽靈一般。
直到那座小樓蓋起一半,我腦袋的顱骨恢復得差不多時,我去找賈偉我三叔要求找點力所能及的活計干,可是轉了好幾圈都沒找到時,才感覺有點不對勁,我抓住同鄉(xiāng)的衣服問:三叔呢?他一個包工頭,不在這領工,回家了?
那人的臉上立刻就有些異樣,他擦了一把汗水,點頭敷衍著我。
回家了?你們騙我?
回家了。包工頭都能帶頭下井打豎井,怎么不能回家。
你胡說?我看到那人說話吞吞吐吐,眼角潮濕,我想,大家一定有事瞞著我。我扔下他,想:現(xiàn)在電話沒有,只有回家看看。這么遠,我又剛剛好,怎么不干活就回家呢。算了,我去部隊里找老師李排長問問吧,他一定不會瞞我。
進哨所門口時,電動的推拉門還沒開啟,就跑出來一個站崗的解放軍,他問我:檢查一下,有沒有帶火柴,打火機?
我說,沒有啊,你不知道我?我找李排長。
你們老鄉(xiāng)?現(xiàn)在必須嚴格檢查,那天哨所外失火了,你不知道嗎?
我晃晃頭,手下意識摸摸頭。不知道啊,我想了想,是啊,那天是失火了,失火了,怎么了?
還怎么了?燒死人了!你們的包工頭賈偉燒死了,你……
你說什么?井里失火還燒死了人。我用盡力氣撕著他的衣服領子,淚很快就下來了。
那個賈偉,什么都不懂。在井下干活,抽了一支煙,一劃火柴,騰地一下就著了……
聽到這,猶如晴天霹靂,一下子把我擊昏過去。記得我再也沒干活,是哭著回家的。一直很久,我還是哭……
像多年后一樣,李老師以為我感冒了,在發(fā)汗,他發(fā)黃的手指撫弄我的額頭。大夢醒來,發(fā)現(xiàn)他的皺紋那么舒平,他也一定是微笑著走的。他一定沒有怨言,沒有牽掛。
那天,民政的領導來到我們村子,找到了李排長的老媽媽,手里捧著軍功章還有立功授予的獎狀,我高興地在一邊夸獎我們的李老師時,領導又給了老媽媽一沓錢,我隨老媽媽一齊大聲號啕起來。李老師,我們是同學,他又是我們的好老師,現(xiàn)在,又是好排長。我就是這樣在領導面前夸他,領導卻說出了他不該告訴我們的話,我和老媽媽誰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誰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是,事實就擺在面前,之后,領導叫村干部扶起我和老媽媽,叫人把李排長大大的黑白照片捧了過來,還有一面鮮紅的黨旗里裹著的李排長的骨灰。我們哭啞了,癡呆了。老媽媽顫巍巍的身子經(jīng)不起折騰,村干部示意我扶起她,老媽媽在瑟瑟的秋風下站立不穩(wěn),險些摔倒。天,驟然巨變,一片烏云迅猛翻涌,一場大雨翻江倒海地下了起來。那一年,秋季也是那么雨多,天時陰時晴,總是嘰嘰啦啦地下著雨。那就是一九九八年洪水大劫難。
聽民政領導說:李排長是自愿申請去的前線。起初,他帶領戰(zhàn)士扛沙袋,把肩膀磨破了,用繃帶纏了,手腳磨破了,也用繃帶纏了。接著就冒雨搶修,后來就日夜筑高堤,他們把沙土筑高軋實,他們怕不結實,就提出要求,經(jīng)上級批準,在雨停的間隙,從地方市政調來一臺軋道機。戰(zhàn)士們從來沒摸過這個大鐵坨子,李排長自告奮勇地說,給我。李排長就冒雨登上了駕駛室。李排長啟動了車,軋道機的大輪子就咯吱吱地把沙石泥土壓的特別實,那道長堤,像抵御洪水猛獸的萬里長城。李排長太累太困了,那個燥熱的正午,排長竟然依偎著那個大石磙睡著了。
賈偉的離去,本來對我們的創(chuàng)傷很大,我們怎么也想不到,賈偉在挖樓房地基的豎井時累了,實在憋不住,也是那井很深,他知道又是在哨所外,就在井下劃火柴點了一根煙,那藍色的火苗,騰一下就著了!他挖到了臟水上,里面產(chǎn)生了沼氣……
我現(xiàn)在一直不敢看到煙,看到煙就心悸,看到煙就想到三叔和李老師。三叔不懂數(shù)理化,排長你是怎么當?shù)模?/p>
我站在墳頭,甚至很煩那燒紙的煙霧,我埋怨起老師,那個石磙有多么沉啊?它軋著沙土,像泥石流一樣往下滾,你不知道?我揉著紅腫的眼睛,一陣風卷著白色紙灰,那星星點點的紅色火星最終還是泯滅了。我知道,紙灰打著旋,我的好朋友,你們是收到我的信息了。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