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每當夜闌人靜的時候,表弟就從床上翻身爬起來。房里的鼾聲、磨牙聲、放屁聲,此起彼伏;汗味、腳臭味、尿膻味,陣陣襲來。窗外,一輪殘月掛在電網(wǎng)和高墻之上的天空中,恍如隔世。
剛到這兒的時候,他夜夜失眠。
此前的生活,一幕一幕,仿佛電光石火般在他的腦海里一一閃現(xiàn)……
很多年前的一個晚上,表姐拉著他守護在病榻前。姨媽的病又犯了。九歲的姐姐,五歲的他,無助,無奈,驚恐地看著口眼歪斜,胡話連篇的姨媽。姨父正在廠里上班。之前,他跌跌撞撞地找了自己的伯父。伯父像看局外人似的瞟了一眼,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揚長而去。
那時,一顆種子就在他的心田里破土發(fā)芽?,F(xiàn)在,一把利劍高懸在頭頂,在暗夜里閃爍著灼人的寒光。他不由得抱著頭,聳動著肩膀,低低的啜泣聲,似遠遁的孤狼消失于無垠而靜謐的曠野……
一
今天,鳳滿樓夜總會開張。八只大紅燈籠高掛,火紅地毯直鋪街旁。兩旁一溜擺放整齊的花籃,綠葉紅花,在風中微動。雨后的空氣中,一股硫磺與芒硝的混合氣味,若有若無。正午時分,大廳人聲鼎沸,座無虛席。西服筆挺的表弟瞇縫著一雙細眼,彌勒佛似的,同來賓一一握手,擁抱,致意?!伴_張大吉!”“財源廣進!”他全然不顧兩位合伙人的婉言相勸,不顧四川婆的生拉硬拽,頻頻舉杯,一飲而盡。置身于酒池肉林,他寬闊的額頭如水洗的谷坪,坑坑洼洼的臉上放射著詭異的光芒。后來,天懸,地轉(zhuǎn);最終他像一截被洪水浸泡的土墻,轟然逶地。
四川婆揮手招來幾個保安,七手八腳地將他抬上四樓,他們狀若皇宮的臥室。然后換衣,擦洗,再換衣……做完這一切,她幾近虛脫,嬌喘微微。癡望著床上這個蜷曲著身子酣然入睡的男人,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她不知道能否可以托付終身,而身邊卻無人可以詢問。
她的家鄉(xiāng),天府之國,一個美麗而貧瘠的村莊。可惡的車禍!正當壯年的父親癱在了床上。母親噙著淚對她說:“妮子呀,家里兩個‘藥罐子’,你上學,咋辦哪,唉?。 彼е麓秸f:“媽,我懂?!笔帐昂煤唵蔚男欣?,對弟弟說:“英杰,你要照顧好爹媽,照顧好自己,學費不用擔心,聽到?jīng)]?”“姐,讓我去吧!我是男人,你的成績也比我好?!薄澳悴哦啻螅€男人呢,聽話噻!”她背過身去,揩了揩紅腫的眼睛。弟弟攙扶著母親送了她一程又一程,推開車窗,她在心里喊道:別了,我的故鄉(xiāng);別了,我的大學。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什么時候,已是滿臉淚水。
表弟早晨醒來時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頭還有些暈暈的。透過窗戶斜射進來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那兩只小小的眼睛,只裂開一道細縫。聽見樓下嘭嚓嘭嚓的音樂,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是這家夜總會的老板。老板,多爽!他對自己說,賈平安,老板;老板,賈平安。他在床上連翻了幾個筋斗,像個孩子似的。昨天,他很滿意自己的安排。自己不說,天曉得是誰買的花籃。他更佩服自己的表現(xiàn),偌大的場面,他居然能應付過來;只不過還是醉了,有些不爽。
昨天,他似乎看見了堂兄朝他豎起的大拇指,隔著幾張桌子。那眼神里,羨慕嫉妒恨,都有吧?這就夠了。何況,他還特地請來了幾位鄉(xiāng)親。很快,這里的盛況是不是就家喻戶曉了?
“老板好!”“老板早!”表弟洗漱完畢下樓時,所經(jīng)之處,問候聲沁人心脾。細細的,是那十二鳳的溫聲軟語;粗粗的,出自虎背熊腰的保安。表弟繃著臉點頭致意。現(xiàn)在,他很想知道四川婆去了哪里。路過收銀臺時,問了表姐,一襲黑衣的她頭也沒抬地說:“你的女人我怎么知道?”不知道誰得罪她了,要不是自己的親姐,又剛剛新寡,哼哼。看她囂張的!看他臉上的喜色,依然像雨后的韭菜,按捺不住地直往外冒。
在開業(yè)前的那段時間,四川婆沒少鞍前馬后地跟著他東奔西跑。這世道,真他娘的怪!大老爺們遲遲不能搞掂的事,漂亮娘們嫣然一笑就成了。是啊,她那雙嬌滴滴,滴滴嬌的丹鳳眼,一笑起來,你不知道有多迷人!她就是一只羊,面對的都是一些沒有進化的狼??伤睦锴宄?,這只羊總能全身而退,毫發(fā)無損。后來,隨著兩位合伙人的加入,憑借他們在稅務工商部門的人脈資源,接下來的一切手續(xù)一路綠燈。他暗想,等財力允許的時候,一定要好好補償補償她。正式開張的第一天,直到夜幕降臨,客人已經(jīng)上門,他才見著她的蹤影。他面有慍色地說:“我的歐陽小姐,這都什么時候啦?”
她板著臉說:“現(xiàn)在晚了嗎,賈老板。再說,我算干啥子的?閑人一個噻!”
表弟不禁一怔,說:“好好,不晚,我的姑奶奶,人回來就行。”
她聽罷,一扭身就走了。他傻站在那里,隨即“呸”了一聲,我操。
她自然聽到了那聲“呸”,那句臟話,心里怪不是滋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夫唱婦隨般這么多年,如今她倒清閑了;說得好聽是老板娘,其實還不是……家人畢竟是家人。他口口聲聲說要報答她,重用她。原來是這樣報答的,這樣重用的。當初那兩位老板加入時,就聲明自己不懂管理,一切事務全權委托表弟一人打理。她滿以為,自己很快就要熬出頭了,誰知……昨天,他醉成一灘爛泥,真想撒手不管。今晚來了幾撥客人,人數(shù)不少哦。不過,有兩撥純粹是來捧場的。他們分別是兩位合伙人帶來的,權當是盡了地主之誼,熱熱場子吧。不光是這樣的,還有一些,身份不明——看他們的打扮和神情——就知并非善類。果不其然,他們吃了喝了玩了,沒有買單就打算拍屁股走人。見此情形,表姐忙奔出收銀臺,張開兩手攔住他們,卻被他們粗暴地一拉,一個四仰八叉摔倒在地。表姐爬起來破口大罵,那撥人中一個披著一頭長發(fā),刀條臉上長著一對三角眼的男人,冷不防揚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啪”的一聲!在場的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朝這兒張望。表姐被打懵了,一時愣在了那里,半晌才發(fā)出一聲駭人的呼嘯,隨即與那人撕扯扭打在一起。
聞訊趕來的表弟,看見四川婆在拉拉這個,扯扯那個,使勁地想分開他們。這就像一只猴子,想阻止正在斗紅眼的兩只大象。大家分明看到,在高大結(jié)實的表姐這兒,那個三角眼沒有占到任何上風,嘴里的臟話卻像溝里的污水,滔滔不絕。表弟不慌不忙地把表姐掩到身后,浮著笑意說:“兄弟,不好意思,讓你受驚了,歡迎再來!”說完,遞上自己的名片。三角眼接過來隨手扔在地上,噗的一聲,一口膿痰粘在表弟的臉上,他掏出紙巾若無其事地擦掉。幾個保安要撲上去,他喝住了他們。三角眼他們大搖大擺地走了。表姐一把推開表弟,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氣呼呼地走進了收銀臺。
二
在她的記憶里,表弟不是這樣的人,不是的。表弟的出現(xiàn),就像黑暗中的一束亮光。此前,她就像一只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她的第一份工作,噢,是一家小餐館的服務員。每天,她就像一只陀螺,被不斷地抽打著,抽打著。一天下來,骨頭散了一地。如果不是發(fā)生了那件事,她也許不會離開那家餐館,至少不會那么快。她剛領到第一個月工資,除了留下買日常必需品的錢外,剩下的悉數(shù)寄回了家里。她在匯款留言欄中說自己一切均好,請勿掛念。那天陽光燦爛,老板似乎也特別開恩,放了她們一天假。姐妹們一個個歡天喜地的逛街去了。臨走時也叫過她,她說想在店里看看書,《誰動了我的奶酪》的她正看得入神,老板推門而入,一身的酒氣。一進來他就大著舌頭說:“英,英,英姿,我的,小乖乖,小,小黃瓜,我,我想死你了……”他邊說邊一只手摟住她,一只手從領口探進她的衣服內(nèi)亂抓亂摸,一張滿是大蒜味的臭嘴直往她的臉上拱;她的頭拼命地往后仰,往后仰,嘴里發(fā)出嗚嗚的哭聲。這時她突然意識到,老板平時那雙在她身上瞄來瞄去,看得她心里直發(fā)毛的眼睛——那雙色迷迷的眼睛,早就埋下了伏筆,今天看來在劫難逃。
誰料得到呢,就在她一絲不掛,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即將獻上祭壇時,半道突然折回來拿錢包的小芳目睹此情此景,狠狠地抽了老板一個耳光。那種氣勢,像個女俠。那一聲脆響,至今回蕩在她的耳畔。那一巴掌,也打掉了她們個人的工作。她覺得牽連了小芳,很是過意不去。小芳說:“沒事,沒工作可以再找。咱們女人的清白,說啥也不能讓這幫畜生王八蛋玷污了。呸,什么東西!”后來,她換過好幾個工作,洗頭妹,收銀員,推銷員,文員,都干過。這些工作,要么時間過長,要么薪水微薄。就在她心灰意冷的時候,小芳又給她介紹了保險員的工作。她覺得不錯,既有底薪,還有提成。當然,她常吃閉門羹。那時,人們覺得保險離他們還很遙遠。
那天,幾經(jīng)努力,她終于簽下了一家五金公司的大額保單。這份巨大的喜悅,她想與人分享。為了答謝老總,特地邀小芳作陪,請他到本地最高檔的南都賓館吃飯。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當她看到鏡中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扎著馬尾辮,有著柔軟的、妖嬈的、霧一般優(yōu)美弧線的女人時,她莞爾一笑。沒想到小芳竟然穿了一件低領針織衫,稍微俯身,肥白的乳房就呼之欲出。用餐時,小芳眼波流轉(zhuǎn),眼風始終沒有離開過那位胖胖的,戴著金邊眼鏡,又極懂風情的老總身上。似乎,女人與生俱來的十八般武藝,小芳一樣也沒有浪費。相形之下,她顯得有些矜持,盡管臉上亦笑靨如花。不過,她還是很愉快,她想,我本沒有取悅他人的意思。飯后,跟他們兩位道別后,在返回出租屋的路上,她輕快地哼著《隱形的翅膀》里的歌詞: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
不知不覺,走進了平時繞著走的,一段燈光昏暗的背街小巷。戰(zhàn)戰(zhàn)兢兢行至中途時,一只手突然間從背后捂住了她的嘴,一個尖尖的東西抵在她的腰上,一個分明壓抑著嗓子的喑啞聲音低喝道:“把東西掏出來,別喊,不然老子捅死你!”
她一下子變得木木地,兩手無處安放,下巴幾乎要抖到地上去了。聽他的指令,慌亂地倒出了坤包里的所有物品:唇膏,眼影,指甲油這些女人用品。別無他物。劫賊發(fā)現(xiàn)了她戴的戒指項鏈,喝令她取下來。其實它們都是地攤上買來的裝飾品,并非黃金。她剛?cè)∠陆渲刚郎蕚湔楁湑r,一個炸雷般的聲音在他們身后響起,“小蟊賊,放開她!”
那個劫賊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隨即放開她,旋轉(zhuǎn)身子,揮舞著匕首怪叫著朝那大個子撲去。那人迅速地閃在一邊,伸出右腳一擋,可憐的劫賊撲過來的身體就像中彈一樣,重重地摔在地上。劫賊惱羞成怒,一個鯉魚打挺一躍而起,匕首的寒光一閃,只聽得大個子“哎呀”一聲,倒退數(shù)步。那劫賊不敢戀戰(zhàn),趁機一溜煙似的逃之夭夭。直到這時,她才看清這位英雄,高大魁梧,猶如鐵塔一般。
這個鐵塔般的男人,就是表弟。
她趕忙湊上前去,顫聲問道:“受傷了嗎?不好,你的手劃破了,我陪你去醫(yī)院包扎一下吧。”表弟捂住正在流血的右手說:“沒關系,一點皮外傷?!边@時,只見她“嘶啦”一聲從裙子上撕下一條布帶,然后不由分說地纏緊在他的手上。表弟惋惜地說:“可惜了一條漂亮的裙子。”
“你連流血都不怕,一條裙子沒有什么可惜的噻?!彼嶂^,眼里含著淚,柔聲說道。
就這樣,他們在一個月內(nèi)走完了別人可能需要一年,兩年甚至更長時間才能走完的相識、相戀的旅程。一個可以為你不顧一切的男人,還有什么理由猶豫呢。她對自己說,沒有理由;懷疑,就是褻瀆。
然而,現(xiàn)在呢,他們中間,有如橫亙著一個大洋,太平洋。這一天,來得太快。而他們,似乎才剛剛認識。她不敢往下想了……不敢。
表弟近來發(fā)現(xiàn)四川婆的眼神總是怪怪的,是嗤笑,怨恨,惱怒?都像,又都不像。難道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可是他的手機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自己。但他已無暇顧及這些。在這很短的一段時間里,他似乎就像坐過山車一般,一下子從巔峰掉入了谷底。他甚至一度認定,自己成了這個世界上最郁悶的人。兩位合伙人對開業(yè)以來的收益很不滿意,臉色很不好看。他更不滿意,“你們?nèi)靸深^地把人往這兒領,卻是分文不取,這生意能好嗎?”他拍桌子,跟她們吼道。她們不管這些。她們時不時地在他耳邊提醒,在大班桌上敲打,“沒有我們打通關節(jié),這夜總會的大門能自動敞開嗎?”
表弟覺得自己很委屈,很冤,比那個什么竇娥還冤。他卻無處申訴,無處告白。他在心里暗暗罵道,狗日的,你們以為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那可是家里小煤窯礦工們一鎬一鎬挖出來的!
不過,他心里清楚,如果不盡快扭轉(zhuǎn)這種局面,自己所有的投資真的就打了水漂。如果那樣,姨媽不會輕饒他。當初他可是當著全家人的面拍了胸脯,姨媽最后拍板同意他搞夜總會的。姨父堅決反對表弟停薪留職。雖然冶煉廠的效益不是太好,好歹還是一份正經(jīng)的工作。夜總會?一聽就是烏煙瘴氣的地方,不是正經(jīng)人去的,更不能把它作為自己的飯碗。姨父說:“早知如此,那時還不如讓你姐進廠。”姨父因工致殘病退,表弟頂替他進了工廠。
這幾天,表弟就成天待在辦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抽二十多塊錢一包的“芙蓉王”。一縷一縷的輕煙裊裊升騰,消散。他想,它們多好啊,來無影,去無蹤,無憂無慮。他甚至有點后悔自己最初的沖動,后悔沒聽父親的話。廠子雖然不太景氣,工資還是月月照發(fā)的??赊D(zhuǎn)念一想,那點死工資,實在少得可憐,除了抽抽低檔煙喝喝劣質(zhì)酒外,還能做什么呢?至于豪宅,名車,美人,那豈不是猴年馬月依然是南柯一夢?他算是看夠了堂兄他那暴發(fā)戶樣,有點臭錢就顯擺的嘴臉,一想起就來氣,就覺得惡心。不就是開了幾個私人煤窯嗎?不就是在城里有幾處房產(chǎn)嗎?不就是暗地里還養(yǎng)著個把女人嗎?有啥了不起的!風水輪流轉(zhuǎn),明年到我家。等著瞧吧。一想到這,他覺得渾身都是力量。他覺得,該找兩位合伙人好好談談了。一刻也不能耽擱。
四川婆這些天終日都在外面晃悠,別說現(xiàn)在夜總會生意清淡,即便熙來攘往,她也無事可干。也許許多女人,都渴望過上這種悠閑而有錢的生活,誰愿意累死累活啊。她問自己,你渴望嗎?她搖了搖頭。她不施粉黛,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超市閑逛,走得累了就到咖啡店坐坐,任憑苦澀的液體撫摸冰涼的內(nèi)心。有那么一瞬,她很想找小芳聊聊,可是自從跟定這個男人之后,彼此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更不知她現(xiàn)在在哪。哎,異地他鄉(xiāng),茫茫人海,竟然沒有一個可以傾訴衷腸的人。要怪就怪自己吧,誰讓你整天圍著一個男人轉(zhuǎn)呢。“找死??!”一聲斷喝,讓她如夢初醒,這才看清自己緊挨著一輛大奔,險些撞上,如果不是司機及時剎車。她連說:“對不起,對不起……”司機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余怒未消似的將車開走了。望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她想,我這是怎么啦。我該回去了。經(jīng)過收銀臺的時候,在打毛衣的表姐脧了她一眼,說:“安子在到處找你,你到哪去了?”她問有什么事還得找她?表姐飛針走線,一不留神毛線打結(jié)了,不耐煩地說:“你見到他就知道了,他這會兒可能在辦公室吧。”這時,表弟出現(xiàn)在樓梯口,朝她招了招手,“你來一下,她們在等著呢!”
三
“什么事,這么著急把我們請來,面膜都沒做完呢,曉得不?”空調(diào)房里一位身材高挑,衣著講究,瓜子臉上雖有幾粒雀斑卻不失風韻的中年女人,瞟了表弟和四川婆一眼,懶洋洋地問道。
表弟揚了揚手中最近的財務報表說:“賀老板,你看看這個,就知道我們的情況有多糟糕了。”
另一位年紀稍輕,鵝蛋臉,眉毛修得很細的女人跟著湊過來,掃了兩眼,然后坐回到單人真皮沙發(fā),驚訝地說:“我的媽呀,這點利潤還不夠我買化妝品的哩?!边@是盧老板。她的手指甲涂得紅紅的,亮亮的。飽滿的指頭肚,在桌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一只手在手機按鍵上忙乎著,不知道在給誰發(fā)短信。
表弟眼睛虛虛地看了一眼賀老板,又看了一眼盧老板,說:“其實,我們是賺了一些錢的,可是……”頓了一下,指了指報表,“你們看,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都是你們的朋友消費后免的單,有十幾筆吧?!?/p>
兩位異口同聲地說:“有這么多嗎?沒有搞錯吧?”
“怎么會搞錯呢,日期,包廂,桌號,金額,簽名,樣樣俱全,難道還有假?”表弟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點燃一支抽上一口,吐出幾個煙圈后,接著說,“作為合伙人,我不得不直言相告,倘若再繼續(xù)下去,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關門!你們愿意這樣嗎?”
“別光說我們啊,某些人就沒有一個朋友來消費嗎?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我就不信!”賀老板一只手托住腦袋撐在桌子上,似笑非笑有點避嫌地看著他,目光有意無意地掃了四川婆一眼。盧老板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來,隨即附和道:“是啊,你就沒有免過一次單嗎?”
表弟承認自己的朋友也來過,但不是自己領來的,當然也免了單。事情并沒過去多久,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開業(yè)不久,來了幾個鄉(xiāng)親。更準確點,是幾個睪丸綠豆大時就耍在一起的兄弟。那次有幸被邀參加開業(yè)慶典的幾個人,一回到村里就跟鄉(xiāng)親們吹噓,說盛況如何如何的空前,小姐們的奶子如何如何的豐滿。那些沒來的,羨慕得口水直流,眼冒綠光。這次來的幾個,就是其中的積極分子。他們說:“臨來之前,你堂兄特地提醒我們,沒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有幾個風騷的女人嗎?說是夜總會,其實就是過去的窯子,窯子你們曉得吧,嘿嘿,當心中飆噢,小兄弟?!北淼苣樢怀?,正色道:“別聽他瞎扯,我們這兒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受國家法律保護的,高雅的大眾娛樂場所。曉不曉得,???”他們對表弟沒有怠慢自己感到特別的牛,把胸脯拍得響響地許諾,“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千萬別客氣。”在上車之前,最年輕的尚沒娶親的四狗悄悄把他拉到一邊說:“安哥,其他都好,可惜,就是沒有……唉!”表弟在他的胸脯上輕擂一拳,戳戳他的額頭說:“瞧你這點出息,娶上媳婦哪樣都行。”他被說得怪不好意思地蹬上了車。
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兩位老板聽他這樣一說,有些尷尬,半晌無語。賀老板的褐色皮鞋一下一下磕在大班桌上的聲音,顯得沉悶,單調(diào),乏味。這時,一直一聲未吭的四川婆說:“照我看來,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我們免了多少單,只要我們的生意火爆,那點錢又算得了啥子呢?”
盧老板連忙附和道:“是哩,是哩……”賀老板白了她一眼,就趕緊打住,怪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表弟說:“你這不是廢話嗎,關鍵是生意怎么才能火爆起來啊?!彼胱屗拇ㄆ艁硖孀约撼龀鲋饕?,當當高參,這時不免有些失望。
賀老板轉(zhuǎn)動著桌上的水杯,催促道:“賈老板你別打岔,讓歐陽把話說完嘛,性急豆腐可不好下嘴喲!”待四川婆把話說完,大家面面相覷,覺得風險太大。搞得不好,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就不劃算了??墒?,枯坐良久,終無良策。其間四川婆被表姐臨時叫去有事,就先行離開了??粗鴥蓚€女人一籌莫展的樣子,表弟字斟句酌地說:“俗話說,風險越大,回報也就越大。何況……”說到這里,他看了看兩位老板,話鋒一轉(zhuǎn),“現(xiàn)在,該是你們兩位的當家人建功立業(yè)的時候啦!”
盧老板撲哧一笑,說:“你以為你是帝王哩,還發(fā)號施令不是?別做你的大頭夢嘞?!辟R老板聽罷拍掌大笑,笑得如風過桃林,花枝亂顫。那臉上的雀斑似乎也顯得分外動人,又使如花美貌平添了幾分嫵媚。表弟愣了愣神。他們平時只是生意上的往來,看似沉穩(wěn)得體,原來也是一個知情識趣之人。于是心中一動,暗送秋波,沒想到她抿嘴一笑,郎情妾意,心照不暄,兩人眉毛官司一時打得火熱。而這會兒一心盯著手機屏幕,吃吃偷笑的盧老板,粉面含春,卻渾然不覺身邊的野玫瑰在潛滋暗長,悄然綻放。最后,兩位老板打了保票,為自己的老婆大人沖鋒陷陣,老公那還不好好表現(xiàn)?你就靜候佳音吧。
賀老板跨出房門時,,伸出纖纖玉指在表弟的臉上撓了一下。這就像一枚石子,投進了他靜謐的心湖。此后的某一天,在宴請完某位官員送走所有人之后,兩個人的眼神碰到了一起。在彼此的眼神里,讀出了那份渴望,那份沉醉,還有那份背叛。說不上是誰引誘的誰,反正他們開了房。在用腳尖磕上房門的那一刻,他們瘋狂地撕扯對方的衣服。豐乳肥臀,楊柳細腰。真好。寬大的手掌,掠過她的大好河山。每一寸肌膚都在燃燒,每一根手指都在彈奏,每一滴血液都在奔涌。這是一場兩個人的戰(zhàn)爭,沒有勝負。她以她幾乎可以做他母親的年齡,讓他體驗到了四川婆所沒有的溫存、體貼和濕潤。第二天,收到她的短信,“你這個壞蛋!”
四
沒過多久,兩位老板相繼電話告知,一切搞定,老公已經(jīng)進入角色?!耙呀?jīng)進入角色!”聽完電話后,表弟重復了一句,接著在四川婆臉上連親了幾口,并抱著她在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圈,弄得她眼淚汪汪的。似乎很久沒有這樣了。他立即讓四川婆先在小姐們中間吹吹風,特色服務擇期推出。對于那些才貌俱佳的極品,表弟許諾不惜重金捧紅。其中一個芳名露露的女孩,可謂鶴立雞群。她那兩只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小巧玲瓏的鼻子,一對醉人的酒窩,尤其是高聳的乳房,纖細的腰肢,柳下惠見了也會邁不開腿。論長相氣質(zhì),倒還真頗似演員許晴。最初,四川婆左勸右勸,軟磨硬泡,她就是死活不肯。后來,不知表弟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讓她松了口。四川婆心中疑疑惑惑,但也沒說什么。
有一天,露露使性子摔壞了一個麥克風,四川婆數(shù)落了她幾句。這婊子居然高傲地挺起長長的頸脖,朝自己翻白眼,把她氣得那個臉青一陣,紫一陣。反了她啦,真以為自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明星了?她四川婆才是這里的老板娘,還由不得她放肆!如果不是表姐拉住她,當時就想給這個婊子一個耳光。晚上睡覺的時候,聽說此事的表弟責備她不夠冷靜。這一陣子,表弟一直在外面忙著到處應酬,上竄下跳。夜總會日常管理的重擔,如四川婆所愿,落到了她的肩上。表弟說:“這件事是你不對哦,人家沒怎么樣你,你的反應有些過度?!彼拇ㄆ拍樕系谋砬榻┝艘唤?,把胳膊合抱在胸前,冷冷地說:“哎喲喂,難不成我還要去向她道歉?下輩子噻!”表弟笑著說:“那倒沒有必要,不過,以后但凡她的問題,你就直接交給我處理吧。”
“你以為我愿意管她的事?誰稀罕呢!”四川婆撇撇嘴。
“這才像個老板娘嘛。不說她了,你想知道我今天干什么去了嗎,寶貝?”表弟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撮尖嘴唇朝她的眼睛吹了吹。四川婆撥開他的手,懶得理他。腿長在他身上,管他去哪呢。這會兒,她在想著最近好幾天,都沒看見賀老板來過夜總會了。以前隔不了兩天,就來打個照面的。盧老板倒是來過幾次,問東問西的。不過,表弟不厭其煩地告訴她這一天的行蹤時,她還是句句聽進了耳里。
原來他去了“夢巴黎”?!皦舭屠琛笔潜境亲罡邫n的一家夜總會,處于最繁華的中心地段,生意異?;鸨B犝f老板很有來頭,但也只是傳言。
那里的人氣超乎他的想象。倘若不是身臨其境,他絕不會相信。他以一個客人的身份,親自體驗了一把。四川婆摟住他的脖子,聲音滑而甜地問他感受如何;他回答了一個字,奇。不像鳳滿樓的保安那樣樓上樓下到處轉(zhuǎn)悠,他們這兒扎堆閑聊。奇怪的是秩序井然。當時,表弟就像一個小學生一樣帶著滿腹的疑問,邁進了光怪陸離的課堂。在二樓大廳,客人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圍坐在桌旁,人滿為患。服務員托著果盤在其間穿梭不息,擦肩而過。他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一處地方坐下,身旁坐著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挺著將軍肚,朝他點了點頭。臺上的表演已經(jīng)進入高潮,幾個染了高粱紅頭發(fā)的年輕女孩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所剩無幾。這時,臺下的客人吹起了尖厲的口哨,幾個長發(fā)披肩的青年后生站起來有節(jié)奏地喊著:“脫!脫??!脫?。?!”接著,附和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震耳欲聾,似乎一點點火星,也能把空氣點燃。終于,表演者故作害羞地解下了乳罩,一只手按住兩?!捌咸选?,另一只手拿著黑色乳罩甩動了幾圈后,滴溜溜飛了出去,恰巧落在一個光光的頭上,頓時招來一陣哄笑。
這時,那個胖子扯了扯表弟的衣服,說這里太吵,帶你去個好地方。他顯然是個???,熟門熟路。領班跟他耳語了幾句后,招了招手,不知從哪里冒出了幾個化著濃妝的女孩,一字兒排開。胖子隨即摟住一個身材奇瘦的女孩,那女孩頑皮地在他的褲襠里抓了一把后,就相擁著去了樓上的包廂,胖子還不忘回頭朝他眨了眨眼。表弟隨便挑了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孩上樓去了。一關上包廂的門,那女孩就問:”老板是先唱歌,還是先辦事?”他故意問道:“你們能辦啥事?”那女孩臉上就浮上了一絲不快,“老板你不是拿我尋開心吧,那我可就脫了噢?!边呎f邊脫衣服。表弟一把拉住她的手說:“別忙,我想先問你幾個問題。”女孩慌慌地說:“你是便衣?”表弟搖搖頭,問道:“你還不滿十八歲吧?做這行多久了?”女孩的眼里突然泛起了淚花,“我是被騙來的,快兩年了,很多姐妹都是這樣。老板的勢力大得很……”表弟沒再問下去,付了錢后就起身離開了。四川婆打趣道:“你怎么不解救這個可憐的小妹妹啊?”表弟在她瓷實的屁股蛋上捏了一把,“我現(xiàn)在先來解救你!”說罷,就把她壓在身下,好一頓折騰。
光陰荏苒,一晃數(shù)月??腿巳珏X塘潮水,滾滾而來。望著賬面上不斷膨脹的數(shù)字,表弟暗暗地吁了一口氣。兩位老板更是喜上眉梢,直嚷嚷要慶祝一下。表弟沒有反對。于是,三家得空聚在一起吃了海鮮,喝了洋酒,唱了情歌。兩位老板的家屬都是斯文人,文質(zhì)彬彬,既嚴肅又活潑。在酒桌上,各自都喝了一圈后,微醺的賀老板執(zhí)意要和表弟再喝一杯。表弟朝她的先生看了看,然后碰杯。她居然耍賴說自己杯里的酒多,硬是倒了一部分給表弟。四川婆見狀便和賀老板的那位又喝了一杯。余興未盡,大家接著K歌。表弟和賀老板合唱了好幾首歌。兩位老板的男人在小聲地交談著市委即將換屆的事,聽說胡書記有可能進省委任常委,尤市長就可能接任一把手,不過,任何事情都有變數(shù),不到公示誰也難說。四川婆和盧老板嘀嘀咕咕地交換美容、著裝方面的心得,時不時地瞟一眼唱歌的兩位。在合唱《康定情歌》這首歌時,兩人深情凝望,仿佛藍天白云下的無垠草原上,惟有他們。一個音色甜美,一個音質(zhì)粗獷,真可謂珠聯(lián)璧合。四川婆的胸口隱隱作痛,但依然談笑自若。事情或許不像猜想的那樣,她又在安慰自己。
不過,兩天后發(fā)生的事情,讓她始料未及——表弟被區(qū)公安給抓了。
五
公安此前時有例行檢查,也有突擊檢查,但前幾次都是有驚無險。然而這次來得太快,壓根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一逮,就逮個正著——幾對正在床上忙得熱火朝天的男女被狼狽地帶走了。賀、盧兩位老板很是吃驚。后來打聽到內(nèi)幕消息,說這次行動是在接到舉報后馬上采取的緊急行動,甚至沒來得及向上級請示。于是,表弟落網(wǎng)。因為他是第一法人。
四川婆六神無主,茶飯不思??墒侨旌螅淼芫捅环帕顺鰜?。那天是賀老板親自開車去拘留所接的他。在車上,她心疼地問道;“沒把你怎么樣吧?”他扭動了幾下脖子,大大咧咧地說:“有你們的關照,總得給面子不是?”說完笑了起來。她伸出食指杵在他的額頭上,“你還笑得出來?你曉得啵,這次區(qū)局硬頂著不放人,最后還是市局的張副局親自出面說的情。”
“看來我們這次元氣大傷了,也連累你們啦?!?/p>
“別說這些不咸不淡的話了,好好休息幾天吧?!彼焓痔嫠砹死眍~前的亂發(fā),一縷淡淡的香氣隨之彌漫開來。親熱了一會,然后把車發(fā)動了。
過了幾天在夜總會見面的時候,賀老板對表弟說了撤資退出的決定。并說這是她那位的想法。現(xiàn)在他正是由副處奔正處的節(jié)骨眼上,領導已經(jīng)找他談了話,他不想因為這點蠅頭小利而影響了自己的前程。表弟在想著自己應該有怎樣合適的反應,最終笑著說:“可以理解,人往高處走嘛。歡迎以后常來指導工作?!彼拇ㄆ艥M心歡喜,忍不住插了一句,“隨時歡迎!”賀老板說了一會閑話,不便多說什么,紅著眼圈走了。臨走之前說,過幾天再來結(jié)清手續(xù)。后來盧老板也宣布退出,基于和賀老板類似的原因。表弟挽留了一會也同意了。手續(xù)結(jié)清了,除了拿回本金外,兩位還小賺了一筆。最后,她們兩位有些激動地表示,以后只要是能幫上忙的地方,盡管開口。表弟連說謝謝謝謝,我不會客氣的。眼下的困難是,付清兩位老板的本金和分紅還不夠,不夠的部分只得打了欠條。好在她們并不急用,但不想欠她們?nèi)饲樘?。他心有不忍。他決定回去找自己的父母想想辦法。
仿佛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姨父這次的態(tài)度非常強硬,堅決反對他獨自攬下夜總會的生意。表弟對他說,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姨父反問他,“你這次還沒吃夠苦頭?牢飯吃上癮了?”
表弟笑笑,有些東西,也不想跟他說得太多。這個世界,早就不是曾經(jīng)的那個世界。姨媽這次仍然堅定地站在了表弟的一邊。姨父揚言要跟他們母子斷絕一切關系。
當然,這只是一個臺階。姨媽不無嘲弄地說:“你不是還有點退休工資嗎,還不至于餓死,斷了好?!币谈覆豢月暳?。
在離開家里之前,姨媽說:“你爸也是為你好。兒子,只許干好,不許干砸?!?/p>
表弟點了點頭。門前的那棵樟樹,他幼時種下的,這時映入了他的眼簾?,F(xiàn)在足有兩丈來高了,枝繁葉茂,聳入云天。他瞇著眼看了好一會兒。稀薄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一地金黃。
出村口的時候,他碰到了拄著拐杖四處閑逛的伯父。伯父還是那樣,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蛟S是做過多年的村支書落下的毛病。他叫了一聲伯父,本不想叫的。只是周圍還有一些鄉(xiāng)鄰。伯父是一個冷酷的人。依稀記得那是在他四、五歲的時候,姨媽患了癲癇癥。當時正值“文革”,在一次親眼目睹外祖父遭到批斗的慘狀后,姨媽突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人事不省。由于發(fā)病的頻率越來越高,伯父勸自己的弟弟離婚。姨媽是很漂亮,可這能當飯吃嗎?其實,還有眾所周知的原因,那就是姨父是工人。雖說工人當時工資奇低,但好歹是領導階級。姨父開始不同意。他就罵姨父是花崗巖腦袋,榆木疙瘩不開竅。在姨父上班時,夾槍帶棒地罵姨媽,罵她拖累姨父;甚至在她還嘴時,還動手打她。表姐就撲過去咬他,他就連表姐一起打。可氣的是,姨父差點被說動了。幸好那時姨媽的婆婆還在,主持了公道。如今的堂兄,接替了伯父的職務。他不僅經(jīng)營著兩個煤窯,而且還壟斷著附近大半煤炭的銷售。據(jù)說已是本地首富,不曉得是真是假。
夜總會經(jīng)過一段短暫的低谷期后,迅速地觸底反彈,收入不斷地飆升。
四川婆開始正式接手處理一切日常事務,每天忙得腳不點地。一到晚上,覺得床是最親的人。白天飄在外面的表弟,精力這時卻是奇好。表弟在她上面忙得滿頭大汗,她早已呼呼入睡。恨得他牙根癢癢,說她是充氣娃娃。她也想回應他,可是過不了幾分鐘就任他獨自表演“俯臥撐”了。沒勁。表弟很郁悶。
這天中午,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外面胡吃海喝,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玩手機游戲。這時,臥室里的電話鈴突兀地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那端傳來一個外地口音,說這是鳳滿樓夜總會嗎,要找他姐姐。表弟剛想問他姐姐是誰,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于是放下了電話。夜總會的小姐多了,誰知道他姐姐是誰,甭管他。他一看手機號碼,朝門的方向瞅了瞅,按下了接聽鍵,湊近耳邊說:“沒事別打電話,你不曉得我現(xiàn)在多忙嗎?”那邊不依不饒,“忙你個大頭鬼,立刻馬上趕來,否則,就別想好事了?!北淼艽┖靡路?,正準備離開,電話又響了起來。他抓起電話吼道:“你他媽的,還有完沒完?”“你他媽的,我是你娘。吃槍藥了不是?”那端傳來姨媽的聲音。表弟慌忙說明不是罵她。她這才消了氣,說她身體有些不舒服想到醫(yī)院檢查檢查,順便上他這兒看看。然后閑聊了幾句,就掛了。表弟怕對方等得心焦,出門前跟四川婆簡單交代了幾句,說自己有重要的應酬,就急急離開了。
六
“室內(nèi)運動”還沒來得及展開,正在討價還價,夜總會這邊電話就追了過來。是表姐打的電話,叫他趕快回來,稅務部門的正在查賬呢。表弟說:“你先讓歐陽跟他們周旋,等我回來。”撂下電話,不管對方死纏爛打,奪門而去,打車往回趕。
表弟氣喘吁吁地跟制服們一一握手,敬煙,上茶。領頭的說:“有人舉報你們偷稅漏稅,我們需要進行核實?!北淼馨阉揭贿叄瑝旱吐曇粽f:“楊科,如果一舉報就停業(yè),那生意真沒法做了。我可是市里的納稅模范,市委領導給我戴過大紅花?!闭f罷,表弟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時而笑容可掬地跟那邊問好,繼而講發(fā)生的誤會,最后把手機遞給楊科,“林書記請你說話。”楊科像捧著一個燙手的山芋一樣,身子矮下去,仿佛對方就在眼前似的,說:“……是……是……這是誤會……請林書記放心?!苯恿艘煌娫捑拖癜魏右粯?,大汗淋漓。表弟掩嘴偷笑。在送走他們的時候,表弟說:“不好意思,耽誤了你們的寶貴時間,晚上我在南都賓館略備薄酒,請各位一定賞光?!本拖窦s好了似的,工商的同志接踵而來。于是乎,表弟將上述方法又如法炮制一番。這時,手機“嘀嘀嘀”響了起來。一條短信不期而至,“你這個壞蛋?。 北淼艿目嗳庥嬤€是被人識破了。當初舉報夜總會涉嫌組織容留婦女賣淫的,正是表弟本人。看來女人也是很聰明的。不過,這樣就誰也不欠誰了。
七
按理說表弟現(xiàn)在可以高枕無憂了,自己就只管數(shù)數(shù)鈔票得了??墒?,現(xiàn)在他最怕晚上接電話了。一聽到“小賈呀,三缺一,過來湊個角吧,”他就條件反射般地直打哆嗦。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書記晚上打電話。熬夜不說,還得準備足夠的錢足夠的耐心。錢袋空了是小事,面癱了卻是大事。這些提都不能提。不僅如此,他還備有一個小本子,上面記著關鍵人物及其家庭成員的生日。自己的生日過不過沒人知道,他們的生日錯過了那可不亞于火星撞了地球。說起來別人不相信,林書記老婆的生日今年都過了三次了。最近,哎喲喂,差點誤了他兒子的升學宴。那天和一幫狐朋狗友去郊區(qū)水庫釣魚,手氣實在他媽的太好了,一條接著一條,像比賽似的,魚兒撒著歡蹦出水面。待他猛地想起十萬火急地趕去時,書記的臉可以和鍋底媲美了。他首先奉上一份豐厚的禮金,然后自罰三杯,氣氛才緩和起來。至于這節(jié)那節(jié)這喜那喜的,一個也跑不了。
表弟暗想,權當喂了一條狗吧。你不把它喂飽,它是會咬人的。
沒等狗咬人,表弟倒把一個來此尋釁滋事的混混給收拾了。
那天,四川婆一眼就認出了他,三角眼。他轉(zhuǎn)動著脖子甩著膀子走進來時,表姐的臉刷地沉了下來。三角眼沖她揮了揮拳頭。他挑中了露露。露露忸怩著不肯挪步,四川婆瞪了她一眼后才怏怏地去了。不一會兒,她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地跑出來,梨花帶雨般地哭得稀里嘩啦。三角眼追了出來,高聲叫罵著:“臭婊子,臭三八,我有的是錢!”聞訊趕來的保安截住了他。
表弟叫保安放開了他,一絲冷笑掛在嘴角,“兄弟,有錢也要人家情愿啊,霸王硬上弓,不好?!?/p>
“老子想怎樣就怎樣,你他娘的少管!”
“你,再,說,一,遍!”
“你他娘的孬種,你他娘的……”三角眼話音未落,表弟一記直拳打在他的鼻梁上,那蒜頭般的東西立時歪在一邊,血爭先恐后地往外冒。三角眼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把,嚎叫著撲向表弟;表弟抓住他的拳頭,稍微用勁一擰,只聽“哎喲”一聲,他的臉扭曲了。他哪曉得表弟自幼習武。表弟揪住他的衣領,拍拍他的臉:“小子,你記?。簮河袗簣?,善有善報。今天給你長長記性,下次嘛,嘿嘿。滾!”
三角眼連滾帶爬,極其狼狽,臨走撂下一句狠話:“姓賈的,你有種!不卸下你一條胳膊,我就是婊子養(yǎng)的!”
“我等著!”表弟擤了一下鼻子,“不給點顏色,還把老虎當病貓了?!?/p>
表弟吩咐保安,以后但凡有人搗亂,只管給我拳腳招呼,不然他就不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從此以后,那些地痞很少上門,即便來了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保安們上班時間扎堆閑聊。四川婆就對表弟說,與其讓他們閑著,不如辭掉幾個。表姐早就看不慣這幫保安們無所事事的樣子,也隨即表示贊成。表弟說:“你們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這能省幾個錢呢?我不差錢!”她們聽了一臉驚愕,相顧無言。直覺告訴她們,表弟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沒過幾天,姨媽進城來了。她臨時決定先上他的夜總會看看。這一看,她倒抽一口涼氣,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小姐們裸露著大半個乳房,濃妝艷抹,舉止輕??;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哆嗦著嘴唇說:“安子呀,你這開的是什么夜總會呀,不就是以前的窯子么。大國還真沒冤枉你,我還說他哄人?!北淼芗t著臉說:“娘,夜總會都這樣,不這樣就沒客人哩?!?姨媽瞪著他說:“別這樣那樣地糊弄我!你立馬讓那些姑娘把衣服穿整齊,我們老賈家丟不起這個人。這樣的錢賺了,會天打雷劈的……咳……咳……”話沒說完,她猛烈地咳起來,身子弓如蝦米。
表弟忙拍她的后背,著急而心疼地說:“好好好,我聽娘的。我先陪您去醫(yī)院吧,看您咳成這樣,真叫人擔心?!痹谒捅斫阋约八拇ㄆ诺暮谜f歹說下,姨媽才去了醫(yī)院。檢查越做越多,幾乎做了個遍,報告單攥在手里一大把。表弟越來越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表姐她們陪著姨媽先行離開后,面色凝重的主治醫(yī)師攤開雙手對他說,病情都到了晚期,我們無能為力。她有什么要求,盡量滿足她吧。表弟一聽,腦袋轟的一聲,眼前一黑,一個踉蹌幾乎要摔倒。醫(yī)生問,沒事吧。他擺了擺手,機械地挪動著雙腿離開了醫(yī)院。
八
母親患了重病,居然還有心思談情說愛,你說可笑不可笑,大概全天下也只有他賈平安做得出了。他跟賀老板有一腿,她是睜只眼閉只眼,這一頁總算翻過去了。這件事如果還能容忍,那她四川婆干脆抓塊豆腐撞死得了。
四川婆不想知道他們是怎么勾搭上的。也許是某次飯局后的艷遇。她要表弟跟小芳斷了,他感到挺為難。是的,她給他的感覺,四川婆那兒永遠不會得到。女人與女人是那樣的不同。在床上,四川婆總是心不在焉,你忙你的,她睡她的——他仿佛在別人的身上忙乎。他真服了她。而小芳,那真是一個活力四射的辣妹,不知疲倦,讓你沒有絲毫喘氣的機會,主動權牢牢地掌握在她的手中,把你一次又一次帶上歡樂的巔峰。有時,就是一只溫順可人的貓咪,臥在你的手掌心任你把玩。她的身上每一處都是火花,都能點燃他內(nèi)心的熊熊烈火。她的腦瓜里裝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譬如一個笑話,譬如一個謎語:離地三尺一條溝,一年四季水長流。不見牛羊來吃草,只見和尚來洗頭。表弟怎么也猜不出。她食指點著他的腦袋說:“傻瓜,不就是我們剛才做的事情嗎,這也不曉得?你真笨!”表弟捏著她挺挺的鼻子說:“你懂得可真多啊,小傻瓜!”她一翻身騎在他寬寬的背上,一臉得意地說:“你不就是嫌四川婆古板了嗎?”
四川婆決定跟她見一面。把她約到了鳳滿樓附近的羅蘭咖啡店。
四川婆脫下風衣,指指對面的沙發(fā)說:“你坐。”一身牛仔上衣包臀短裙的小芳,抱著雙臂冷冷地看著她。
“你不覺得我們以這種方式見面,很痛心也很滑稽嗎?”四川婆打破沉默,“在我心中,你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俠義的姐妹,我感激你。最苦悶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可以傾訴的人,就是你??墒悄恪?/p>
“可是搶了你的男人,對不對?如果他真的愛你,別人能搶走嗎?何況,你們沒有結(jié)婚,更沒有資格來這里指責我!”說完,裊裊娜娜地徑自走了。
表弟到底還是跟她斷了,給了她一筆錢。她哭哭啼啼地,不肯離開他。表弟說:“你曉得我現(xiàn)在什么感受嗎,就像鈍刀子割肉。我也不想離開你,可母命難違,我能忤逆不孝,讓她走得更快嗎,你說說。”
小芳最終的離開,是姨媽一手造成的,這是她所沒想到的。她正憧憬著在不久的將來,披著潔白的婚紗與表弟攜手走進婚姻的殿堂。姨媽的介入,打亂了她的全盤計劃。她罵姨媽不得好死,她咒姨媽早日升天?!斑@個老不死的,臨死還要禍害人?!彼谛睦飷汉莺莸亓R道。
四川婆本來已經(jīng)心灰意冷,是表姐搬出了姨媽。姨媽捂著胸口對表弟說:“你若要那個野女人……就不要再喊我娘……咳咳……”
她跟表姐漸漸親近起來,表姐似乎并不像原來想象的那樣冷淡。有事沒事的,她都愿跟表姐聊聊,表姐忙不過來時,她就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盡管生意很好,她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也許有小芳橫刀奪愛的余恨,也許有父母身患沉疴的擔憂。前些天,正在成都讀大學的弟弟打來電話,希望她抽空回去看看父母。他們經(jīng)常叨念她,想著想著就老淚縱橫。說來慚愧,幾年來她僅僅回去過一次,還是弟弟考上大學的時候。她帶回去一筆錢,并在父母身邊做了幾天乖乖女,盡了盡孝道。他們問起她男朋友怎么沒來,她撒了個謊,說他忙脫不開身,其實他陪著那個書記的子女在外地旅游。說到這里,她紅頭漲臉,神情茫然。身為女兒,她不能在病床前伺候父母,備受煎熬。她想跟表弟說說自己回去探望二老的事情,然而,表弟自從小芳離開他后不知成天在外面干什么。晚上征求他的意見,他的樣子像要吃人,暴跳如雷。
表弟近來心里很煩,小芳離他而去,姨媽病情日重,他窩著一肚子火。四川婆居然還說要回四川老家,這不明擺著找不痛快嗎?現(xiàn)在,他討厭整天看著她那張雖然精致卻毫無表情的臉。曾幾何時,那笑容是多么迷人啊。他摟著剛剛認識的美女,在大家的前呼后擁下登上了南都賓館頂樓的旋轉(zhuǎn)餐廳。他聲若洪鐘,他一擲千金。他很享受這些城里的花花公子們仰視他的表情。他突然想到了堂兄,這個土包子有這樣的榮耀嗎?他算得了什么,一個土老板!
表姐看不下去了。她曉得,表弟最近對她愛理不理的,如果不是他姐,早就將她炒了。總算等到他有天不是醉醺醺地回來,剛想張口,表弟卻疾步離開了。他不想跟她多說,一個農(nóng)村女人有什么見識,只看見眼皮子底下那點東西。還有那個四川婆,不管在哪里似乎都能看到她。煩!
九
一個下雨的深夜,表弟在回家的途中,他的“獵豹”被兩輛“本田”逼停。一下車,就被麻袋蒙頭,拉到背街小巷,遭鈍器所傷。滿頭滿臉是血,大腿露出森森白骨。很是駭人。如不是路人發(fā)現(xiàn)及時,撥打了120送往醫(yī)院急救,用他的話說,早就死翹翹了。他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四川婆喂飯喂藥喂了十五天,端屎倒尿倒了十五天。出院時,一稱,長了兩斤。
表弟出院后立即給四狗打了個電話,讓他找?guī)讉€人火速進城。四狗當天就帶了五個膀大腰圓的年輕人來了,表弟安排他們先在夜總會玩了個盡興。他們都很滿意。那個白,那個大,那個花樣讓他們大開了眼界。他們覺得自己的老婆簡直就是一塊木頭。
第二天,表弟摔給四狗一張照片,“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個狗日的挖出來。”四狗記住了這個長著一對三角眼一個大蒜鼻的男人。幾天過去了,四狗他們一無所獲。三角眼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就在大家灰心喪氣的時候,表弟突然接到了他的挑釁電話。他在電話里說:“你想找到我?做夢去吧?!北淼芾湫σ宦?,“那就走著瞧吧!”說完,把電話重重地摔在桌上。就在這時,先回老家的表姐打電話告訴他,母親病危,速歸。
表弟長嘆一聲,暫且先讓這王八蛋逍遙幾天,大家都隨我回去吧。待表弟心急如焚地趕回去時,姨媽在幾個小時前已經(jīng)安詳?shù)刈吡?。彌留之際,還在念叨著他的名字。表弟心如刀割。世界上最疼愛他的那個人已經(jīng)走了。跪在靈前,他涕泗橫流、呼天搶地,哀號著連連磕著響頭。想起姨媽生前寵愛他的點點滴滴,如今陰陽兩隔,不禁痛不欲生。他告訴家人,他要以最隆重的儀式為母親舉行葬禮。替他總管一切喪葬事務的堂兄說:“老弟,你想求得心安,可以理解,但沒有必要?!北淼芤圆蝗葜靡傻目谖钦f:“這事聽我的!”堂兄心想,有幾個臭錢,就想顯擺。蠻蠢!鄉(xiāng)親們見證了本村有史以來最豪華最排場的出殯儀式:耍龍的,舞獅的,吹嗩吶的,鳴炮的,奏樂的,打花圈的,撒紙錢的,以及親朋故舊,隊伍蜿蜒一千多米,宛如一條緩緩游動的巨龍。觀者如堵,毀譽參半。
四川婆沒有隨表弟奔喪。她死活要去,一定要見上姨媽最后一面。表弟的意思是,夜總會不能一日無人作主,她的心意保證一定帶到。好說歹說,四川婆才極不情愿地留下來。這幾天神思恍惚,茶飯不思。雖然她跟姨媽接觸不多,但恩同再造,沒齒難忘。幾天來,眼前老是晃動著姨媽的音容笑貌:富態(tài)的身材,和藹的笑容……表姐回來時見到她,形容憔悴,兩眼呆滯,以為她大病了一場。待猛然醒悟,表姐憐惜地拉著她的手,良久無語。隨后,兩人抱頭痛哭。 表弟辦完喪事回來,蒙頭大睡,什么事都一股腦兒撂給了四川婆,不管不顧的樣子。有些她不敢定奪的事情,請他拿主意,他像驅(qū)趕蚊蠅一樣朝她揮揮手,“別吵我,你看著辦吧?!彼痛淼艿男乃级纺懱幚砹藥准虑椤?/p>
表弟是在幾天后發(fā)現(xiàn)不見了露露的蹤影,當四川婆說她已經(jīng)走了且不知去向后,他氣急敗壞:“你這個疑神疑鬼的女人,你不曉得多少客人是沖露露來的?你跟錢有仇嗎?限你三天把她找回來,三天!”她滿腹心酸與委屈,他們私下里眉來眼去誰不知道;明明是他不許打擾,現(xiàn)在又來找碴。她沙啞著喉嚨說道:“她要走,是我打她了,罵她了?我心中無愧。她要走,誰也攔不??!不曉得她去了哪,莫說三天,就是三十天也找不回來!”
“找不回來?”表弟大手一揮,厲聲說道,“找不回來當初你就敢放她走?你能耐了,你長本事了,你說怎么辦吧?”
“怎么辦?你索性把我給開了吧——你要是看我實在不順眼——我受夠了,受夠了!”四川婆的心里一陣刺痛,豁出去了。她咬牙說道。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哪里來的力量。說過之后,她居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表弟大為驚訝,在他的印象里,她總是順著他,今天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顯然不是一時沖動。他覺得這事先放一放,他還不想給人留下薄情寡義的口實。他當即賠上笑臉,說是跟她說著玩的,不用當真。四川婆滿臉狐疑地看了看他,嘴角動了動,最終沒說什么。
表弟后經(jīng)多方打聽,得知露露去了“夢巴黎”。他本想前去交涉,可這是他們雙方你情我愿的事情——只得作罷。倒不是忌憚那里的老板。為了一個小姐,犯不著兩虎相爭。何況,自己手中還有幾個不錯的新人,長勢喜人。
自此,他忙于結(jié)識一個又一個女人,風騷的,放蕩的,矜持的,清純的,可一轉(zhuǎn)身就將她們忘得一干二凈。表弟成天在女人堆里鬼混,大把大把的鈔票像流水一樣嘩嘩地流出去了。
表姐發(fā)脾氣了,表姐摔東西了,表姐破口大罵了,表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開了。世界上那個他最畏懼的人已經(jīng)走了。表弟依然我行我素。他似乎忘記了四川婆的存在。但他始終沒有忘記,那個暗算他的人。他再次召回了四狗他們幾個人。
十
四狗他們闖了大禍,錯將他人當成三角眼,挑斷了人家的腳筋。事后,他們竟然還在賓館里花天酒地,被公安一腳踹開房門,目瞪口呆。得知他們落網(wǎng)的消息時,表弟正在某個賓館里和小芳顛鸞倒鳳。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又勾搭上了。離開賓館,表弟急忙撥通了書記的電話,請他出面講情,說:“這完全是誤會,是意外?!睍浾f:“小賈,現(xiàn)在市里正在開展創(chuàng)建城市平安月活動,旨在迎接兩會的勝利召開。在這個敏感時期,平時貌似很小的事情,也可以把它無限放大。”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幸好沒出人命案,否則,神仙也救不了你。另外,市里即將有一次大的聯(lián)合行動,這段時間給我收斂一點。別再給我捅簍子。就這樣吧?!北淼軡M臉堆笑地說:“請您放心,我一定注意。明天,我去拜訪您!”那邊掛了電話。
他的話還真管用。通過一番運作,幾天后四狗他們放了出來。他狠狠地數(shù)落了他們一頓,說他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說得四狗他們面紅耳赤,灰頭土臉,半天沒有吱聲。表弟簡單地打發(fā)他們回去了。
四川婆最近老是做同一個夢:她飄浮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不知岸在哪兒,沒有一個人,就她趴在一塊破木板上,身體越來越沉,心里越來越害怕,她終于看見一艘船駛過來了,她拼命地呼喊,拼命地揮手,可是船上的人就是聽不見,也看不見。她絕望了,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這時,她醒了,渾身汗?jié)?。摸摸身邊,表弟不見蹤影。夜不歸宿,對表弟而言已是家常便飯。
四川婆有時一天,甚至幾天都難得有機會看到他。打電話找他,他很不耐煩,以至于一看到她的號碼,就關機。
這天四川婆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那人說表弟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要她務必把話轉(zhuǎn)告給表弟。她也聽到了風聲,看來是要動真格的了。她慢慢地撥著表弟的手機號碼,居然通了。鬼使神差似的,她又慌亂地掛斷了。半晌,她慢慢調(diào)出表弟的號碼,呼叫。關機了。她輕輕地合上手機,伴隨著胸腔里一聲幽幽的嘆息,淚流滿面。
就在這天子夜,市里掃黃打非聯(lián)合行動小組展開零點行動,旋風般地突襲了全城大小娛樂場所。剛剛駕車歸來的表弟,隨即被帶上了警車。四川婆不知所蹤。在第二天的本地新聞中,播音員播報在昨晚的零點颶風行動中,公安部門重拳出擊……在鳳滿樓夜總會一舉抓獲賣淫嫖娼人員若干名。人們接著在電視上看到披散著頭發(fā)捂著臉的小姐,低著頭的嫖客以及像霜打了似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