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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十二歲,他們都叫我“小果”,那些叫喚聲就像隔著窗戶飛來飛去的雪花,我真想伸手抓住它們,卻總被玻璃擋住了。我抓不住他們的聲音,沒法回應(yīng)他們,只有費(fèi)力而含糊地發(fā)出“?!!АА钡穆曧懀谑撬麄冋f我患上孤獨(dú)癥了。其實(shí),我沒病,只是跟他們隔著一塊玻璃。我知道那塊玻璃是怎么來的,那是三歲時媽媽留給我的。那天,媽媽坐著客車走了,她的臉藏在車?yán)?,爸爸抱著我跑在車外,我們隔著車窗賽跑,最后客車開走了,媽媽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可那個車窗卻永遠(yuǎn)留了下來。就是那塊玻璃橫在我和別人中間,有時很模糊,就像冬天我把嘴里的熱氣噴在了上面,讓我看不清別人的臉;有時很干凈,如果不用手碰碰就像根本沒有玻璃似的;有時會發(fā)出太陽光,照得我頭暈。我已經(jīng)記不清媽媽的模樣了,但她有一頭很長很長的黑頭發(fā)。媽媽拋棄了我和爸爸,我不恨她。我恨爸爸,他是個缺了半個腎的長著硬胡子的男人,那些胡子長出來就像一堆亂草,割去后泛著青青的毛碴,看上去很兇猛,其實(shí)他膽子很小,就像心里揣了只兔子——我就不明白:醫(yī)生割去的是他的腎,又不是他的膽!好多年前,因?yàn)槟莵G掉的半個腎,常有人笑爸爸,笑他無能什么的。那些人就像綠頭蒼蠅嗡嗡地叫著,爸爸把臉憋得通紅,卻不敢說出一句話來。那時,他是個街頭小飯館的廚師,是小飯館甚至??偷男Ρ鷥?。媽媽就是為這才走的。媽媽說爸爸:你不像個男人!媽媽走后,我就被爸爸帶進(jìn)了那個小飯館的廚房,那兒整天都是嗆人的油煙氣,還有跳來跳去的火。我無事可干,就拿著蒼蠅拍追打飛來飛去的蒼蠅,或者隔著窗玻璃數(shù)街上跑來跑去的汽車。小飯館的老板娘和洗菜的阿姨可憐我,其實(shí)可憐的是我的爸爸,他總被一些常來的食客笑話,他們說:就說你小子缺腎沒那能力嘛!要不,老婆咋跑了?爸爸還是不敢說什么,只是把灶臺的火弄得旺旺的,把那些青椒白菜炒得噼里啪啦響。我很生氣,真的很生氣,便一聲不吭地用腳去踢案板的木腿,誰勸都沒用。
好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家小飯館廚房的窗玻璃,我在玻璃這邊,能看見玻璃那邊長街上來來往往的汽車,還有卷頭發(fā)的阿姨牽著小男孩走過的身影……那時,我每天都要用餐巾紙擦那塊玻璃,它油膩膩的黏黏的,不用洗碗劑根本擦不動,可是不把它擦干凈的話,我就會煩躁,覺得整個世界都是臟兮兮的。那時,他們都很忙,又不是醫(yī)生,沒有時間也沒有權(quán)力說我是孤獨(dú)癥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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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兒子小果買過遙控玩具車后,就開車接他到我的大酒店吃飯,因?yàn)榻裉焓撬q的生日。 我很少帶小果到我的大酒店來,對我來說,他和我那缺少的半個腎一樣,讓我不安,甚至覺得是無法擺脫的恥辱。以前,我總活在缺腎的羞辱里。那時,我是個廚師,整天穿著油漬的白褂,窩在街頭小飯館狹小的廚房里,烹煮煎炒,一心一意地對付那些活蹦亂跳的動物和一青二白的蔬菜,伺候著人們的胃,掙錢養(yǎng)家糊口。我沒有不良嗜好,從不多說一句話,應(yīng)該是個品行良好的人。小果生下來后,我們一家三口過得磕磕絆絆,卻有著一番滋味。可沒想到一次去醫(yī)院看病時,醫(yī)生莫名其妙地割掉了我的半個腎,說是醫(yī)療事故,并賠了我一筆在當(dāng)時看來很多的錢。這事兒一下子就打亂了我的生活,當(dāng)時我覺得這事沒什么不好,割掉半個腎我身體照樣健康,吃喝拉撒睡全不耽誤,而且又賺了一筆錢,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墒牵★堭^的同事笑話我,笑我缺少腎功能,沒法跟女人親熱,把我比作了古代的太監(jiān),甚至附近工地的外包工也取笑我,似乎我的腎可以給他們茶余飯后帶來無窮的樂趣。漸漸的,老婆就開始沒完沒了勸我,然后就冷言冷語罵我,說我不像個男人。她的主要理由是:我沒有骨氣沒有膽氣,太萎縮了,既然那么多人笑話我,我為什么就不能離開那家小飯館另找工作呢?就是拿那筆賣腎的錢租個門面自己開個小飯店也行呀!無論老婆怎么說,我都不搭理她。我心里明白,我是個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的,廚藝不精,離開那家小飯館還能指望什么大酒店收留我嗎?我不喜歡漂來蕩去滿世界找工,能有一個地方弄碗飯吃就滿足了。我心里早就盤算過了,我要把那賣腎的錢存好,以備兒子小果今后上大學(xué)之用。再說,有那筆錢重重地壓在存折上,我在這個城市也就有了信心。
沒想到在一次次爭吵后,老婆丟下我和兒子走了。我只得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帶著小果過日子。上班時,我就把小果帶到小飯館廚房里,一邊炒菜一邊照顧他。幸好,小飯館老板娘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竟然允許我把小果帶去,不僅管飯而且不時拿水果給他吃。幸好,小果是個安靜的孩子,他除了踢踢案板的木腿發(fā)發(fā)脾氣,就靜靜地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看著那條不屬于他、也不屬于我的長街。后來的一天,一些人變本加厲地嘲笑我,并發(fā)出各種各樣的笑聲,有的像公雞打鳴,有的像青蛙高叫,有的像卡住脖子的狼,真是千姿百態(tài)。我臉紅了再紅,肚子消了再鼓,實(shí)在忍不住了,就從那家小飯館逃了出來,用賣腎的錢開起一家小飯店。這不,我終于發(fā)家了,已經(jīng)擁有一家大酒店,再沒人說我缺腎的事兒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能力有資格找女人,證明自己是個健康的男人了。我的風(fēng)流韻事早把我缺腎的恥辱洗得干干凈凈了。
可是現(xiàn)在,我的兒子小果成了我心里的暗疾。他跟平常的孩子不一樣,是個孤獨(dú)癥患兒。我是在我的果樂園大酒店開業(yè)那天發(fā)現(xiàn)小果有異的,那天他站在鞭炮聲和禮炮聲中,卻渾然未覺,眼睛直直地盯住停車場上各種各樣的轎車。我這才想起他從沒有跟我笑鬧過,甚至沒有跟我說過一句完整的話。于是,那天晚上,我把小果拉到面前,喊他“小果!小果!”他好像在想著什么心事,眼神飄向別處。我急了,用力地捧住他的臉,讓他與我面對面,可他的眼睛仍從我的臉上斜視而過,虛虛地落在窗外,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不甘心,用力,再用力,他的目光卻像鋼絲一樣堅(jiān)持著,還是沒法跟我正眼對視。我心里一疼,第二天就帶著他去了我一進(jìn)去就提心吊膽的醫(yī)院。經(jīng)過一番檢查,可敬的醫(yī)生告訴我,小果得了孤獨(dú)癥了。后來的一年,我把果樂園大酒店交給我的相好李霞打理,帶著小果上北京下廣州跑了大半個中國,經(jīng)過一位位專家的確診,吃過五花八門的藥物,做過各種各樣的訓(xùn)練,但小果仍跟以前一樣沒半點(diǎn)起色。我一步步地絕望了,最后就徹底死心了。我把小果帶回家,把他交給家政服務(wù)人員照顧,又專心地經(jīng)營起大酒店來。我只能賺更多的錢,讓小果一輩子衣食無憂。每每心煩時,我就會莫名地恨小果,覺得自己在生意場上打拼都是為了他,而且,他讓我在朋友面前羞于提起孩子的事兒。
一看見小果的樣子,我就會想起過去,想起街頭小飯館以及與缺腎相關(guān)的日子,他就這樣固執(zhí)地提醒著我,讓我常常惱羞成怒。有個這樣的兒子,除了生日送他一個遙控玩具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A
今天,爸爸給我買了輛遙控玩具車,然后帶我去他的大酒店吃飯,說是我的生日,可生日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今天的確跟平常不一樣,至少街上的轎車比平日多,就在爸爸腆著肚子站在果樂園大酒店前抽完一支煙那會兒,就來回跑過十三輛轎車,有尼桑、奧迪、奔馳,還有一輛威風(fēng)凜凜的悍馬。我是在那個街頭小飯館的廚房里,學(xué)會認(rèn)識小車,真的,我一點(diǎn)也不吹牛,這個城市滿大街跑的轎車我都認(rèn)得,只要看一眼它們的影兒,就能說出它們的牌子、造型還有車牌號,就像爸爸對有些年輕女人過目不忘一樣。我喜歡車子,因?yàn)樗鼈兡芘軄砼苋?,能去很遠(yuǎn)的地方。爸爸曾經(jīng)帶著我坐過各種各樣的車子,說是帶我去找媽媽,其實(shí)是帶我去那些下雪似的醫(yī)院治病。這世界上,無論是不動的樓房還是跑動的車子,到處都是玻璃,比如,藍(lán)玻璃幕墻就像瀑布一樣潑下,每次走在那些幕墻下,我總小心地踮著腳,生怕那些藍(lán)色的水弄濕我的腳;比如,哈哈鏡總能照出一些人變形的樣子,讓我覺得就像進(jìn)了動物園;比如,李霞阿姨的小鏡子,就能照出她雞血般的紅嘴唇,讓我偷偷地樂……可他們?yōu)槭裁雌氪蛩槲业牟A??我梗著脖子?jiān)持著,就是不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我喜歡李霞阿姨。爸爸身邊總是不停地?fù)Q女人,就像孩子不停地?fù)Q玩具似的,還總得意地拿出來炫耀,他的這種不光彩的行為讓我生氣。與爸爸有關(guān)的女人我大多記不清了,她們的臉就像雪花落在玻璃上融化了,可我忘不了李霞阿姨。李霞阿姨是除了媽媽在我身邊待得時間最長的女人,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跟爸爸生活了三年零八天,這是我扳著手指數(shù)出來的。她原本在爸爸的酒店當(dāng)服務(wù)員,穿著紅旗袍走在紅地毯上,常常沒來由的發(fā)出“咯咯”的笑,就連我隔著玻璃都能感到她身上的那股熱氣。后來,她跟爸爸好上了,當(dāng)上酒店的領(lǐng)班,幫爸爸打理起酒店,慢慢變得憂郁起來,喜歡看著大街發(fā)呆了。最后,她和爸爸吵架,就離開了酒店。她走的時候,我站在酒店門前聚精會神地含著棒棒糖,眼睛看向別處,看上去似乎與她的離開無關(guān),可她知道我是在送她的。她蹲下身,把頭埋在我胸前,用手一遍一遍地?fù)崦业念^。那會兒,我竟然能感受到她的身體在抖動,竟然能感受到她的手是暖暖的。我一動不動,讓棒棒糖自個兒在我嘴里融化。然后,我一陣猛跑,跳過一個臺階又一個臺階,終于沖到爸爸的辦公室。我漲紅著臉,看向爸爸頭頂上“上善若水”的字兒,真想問爸爸:你為什么要讓李霞阿姨走?為什么?我的嘴唇費(fèi)勁地上下碰撞著,可嗓子像被一把鎖鎖住了。爸爸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似乎在期待我說出話來。可我沒說出來,扭頭跑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李霞阿姨了。
可這天,李霞阿姨穿著新娘子的衣服來了。她是坐著加長林肯來的,林肯車后前呼后擁著一隊(duì)貼著“喜”字的轎車,那都是一色兒的大塊頭奔馳,就像香港警匪片里一排穿黑色西裝戴寬邊墨鏡的黑幫打手似的。我看見爸爸臉上的肌肉蝸牛般動了動,就笑著上前把李霞阿姨一行迎進(jìn)果樂園大酒店。我知道李霞阿姨不是來當(dāng)服務(wù)員而是來結(jié)婚的,而且和她結(jié)婚的人不是爸爸。因?yàn)槲铱匆娏诵吕?,那是一個比我爸胖了許多的家伙,正在咧著嘴巴幸福地傻笑,他的笑太鋪張浪費(fèi)了。李霞阿姨看見我,遲疑了片刻,向我走了過來。她沒有蹲下身,只是像以前一樣用手在我頭上摸了又摸,就像摩挲一個瓷瓶,我的頭頂便卷過一陣美麗的旋風(fēng)。過了一會兒,李霞阿姨瞥了一眼我爸,又恢復(fù)了驕傲的大母雞的模樣,揚(yáng)著頭走進(jìn)了酒店。我隔著酒店玻璃墻向里面大廳看了好久,那里,人越來越多,就像在演一場戲,當(dāng)然主角就是李霞阿姨了。雖然隔著玻璃我聽不見他們的說話聲,但我知道那就像春天一樣熱熱鬧鬧著。那沒啥意思,我不想再看了,就把爸爸送我的遙控玩具車放在酒店前地面上,按起遙控器來。玩具車在我的控制下左沖右突打著旋兒,它的樣子很歡實(shí),我真擔(dān)心會發(fā)生小小的交通事故。
這天,太陽真紅,紅得像假的似的。果樂園大酒店掛起一串串紅燈籠,臨街的玻璃墻換上了紅色的窗簾,大廳里李霞阿姨坐在大紅喜字下,臉被紅色的桌布映得通紅。而酒店外,我在玩著那輛紅色的玩具車,看它像救火車一樣跳來跳去,卻逮不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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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李霞披著婚紗走進(jìn)我的大酒店時,我雖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還是抽搐了一下。我迅速調(diào)整好表情,得體地將她們迎進(jìn)酒店,恭賀一番后就逃進(jìn)了辦公室,把兒子小果和曾經(jīng)的情人李霞關(guān)在了門外。
就像大多數(shù)成功人士一樣,我擁有過好多個女人,即使我們不能把女人當(dāng)作勛章掛在胸前,但還是能被人們原諒的,因而我樂此不疲。那些走馬燈似的女人留給我的印象是支離破碎的,就像一堆碎玻璃的反光,比如,當(dāng)我提出與她們分手時,有個眼睛大的女子把眼睛睜得像乒乓球似的,大罵我是流氓混蛋,接著就砸碎我辦公室里一個美好的花瓶;有個臉上粉擦得有些過分的女子?jì)趁牡匦α?,然后拿過我送給她的汽車鑰匙,義無反顧地扭頭走了,甚至還有一個爬上我的辦公室窗戶跳了下去,把左腿摔成骨折,被救護(hù)車嗚啦嗚拉地運(yùn)走了。我真的沒有辦法記住她們,在這方面我比不上我那患孤獨(dú)癥的兒子,小果喜歡玩具車,他能把車子拆掉又完整無缺地裝上,并且不丟棄自己玩過的任何一輛小車。那個從來沒有叫過我一聲“爸爸”的小子似乎總在固執(zhí)地提醒著我的不良習(xí)慣,讓我莫名惱羞。關(guān)于頻繁換女人的事兒,我不認(rèn)為有什么不好,也不認(rèn)為是什么隱私,我樂意與他人共享那些經(jīng)歷,尤其是對當(dāng)年嘲笑過我缺腎的那些朋友,我總對他們說我的新女友,說得他們一見我就躲。
那天,實(shí)在閑著無聊,我就跟一直在酒店門前擦皮鞋的老頭聊上了。
老頭一邊用黑布來回搓擦著我的左皮鞋,一邊關(guān)心地問:老板,你以前那個女的,好些日子沒見著了,又踹了?
是??!我和她結(jié)束了,我給了她五萬! 五萬?老頭的眉毛跳了跳。
是啊!她還算好講話的,有的女子提的價(jià)碼更高呢。
老頭“哦哦”應(yīng)著。
媽的!這幾年掙點(diǎn)錢,都花在雞巴上了!我感嘆。
換只腳!老頭突然說,說得有些嚴(yán)厲,嚇了我一跳。我乖乖地把右皮鞋送了上去,可老頭再也不開口了。
可關(guān)于我和李霞那點(diǎn)事,我一直藏著掖著,從沒跟人說過。李霞跟我三年,前一年是雇傭關(guān)系,后兩年是情人關(guān)系,最后差一點(diǎn)成了婚姻關(guān)系。說實(shí)話,她是個不錯的女人,干活利索,工作負(fù)責(zé),我?guī)е」麧M世界治病那會兒,就是靠她打理酒店的。她對我和小果很好,至少不是為了錢跟我在一起的。小果就像是我鑒別女人的驗(yàn)鈔機(jī),每每我要更換女人時,就領(lǐng)著她們?nèi)ヒ娦」?,如果她們對小果浮皮潦草,就算表現(xiàn)得再熱情,那也只跟有些事物一樣是虛假的繁榮。李霞對小果真好,上班時喜歡帶著小果,喜歡摸他的頭。她說小果是個活在自己夢里的孩子,說小果的眼睛很干凈很明亮,就像被水洗過一樣。奇怪的是,只要她一摸小果的頭,小果無論在干什么,都會安靜下來,一動不動,從不跟人對視的目光就會艱難地移向李霞,似乎李霞的眼睛是塊磁鐵??衫钕加兴拿?,就是太愛管理我了,有段時間在她的管教下,我不再跟別的女人有瓜葛,可她還是死死地盯著我,而且總吵著要跟我結(jié)婚,真的很麻煩。于是,我就又找了女人,經(jīng)過一番戰(zhàn)斗后,終于把李霞?xì)庾吡?。李霞走時,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讓她和我都很解氣。李霞走時,我的兒子小果玩了一夜的壁燈開關(guān),一會兒開,一會兒關(guān),把那燈弄得就像發(fā)神經(jīng)似的忽亮忽暗。我沒有去管他,我知道他的這個行為就跟以前一聲不吭踢桌腿一樣,表示他很生氣,是誰也勸不住的。最后,那壁燈終于忍受不住,閃了閃就再也沒亮起來,稀稀稠稠的黑色便彌漫而來,淹沒了我的頭頂。 沒想到李霞又回來了,不過她是到我的果樂園大酒店辦婚宴的。
前日,我一接到李霞的電話,就一下子捂住了話筒,似乎那里面有顆炸彈或者能跳出狐貍什么的,一時說不出話來。李霞說:恭喜我吧,我要結(jié)婚了!她繼續(xù)說:我就在果樂園大酒店辦婚宴,這個月十八號,就是小果生日那天,給我在大廳準(zhǔn)備二十桌!她停了停,又說:記??!那天把小果帶來,我要看到他。我這才說了聲“好的”,慢慢掛上電話。我知道李霞到我的大酒店舉辦婚禮,是對我的打擊報(bào)復(fù),她心里的那點(diǎn)小算盤我還能不曉的?可是,難道她就不怕她的新郎知道我和她以前的那點(diǎn)事嗎?我被李霞的來電弄得心亂,就像心里塞了一團(tuán)麻線,既擔(dān)心又期待她的到來。
這不,李霞真的來了,穿著禮服盛裝出現(xiàn)了。我沒敢多瞅她幾眼,就慌張地逃開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難過,為什么會發(fā)慌。說心里話,我不在乎為她置辦多少桌酒席,她離開我時,只帶走了她勞動所得,卻留下了三年時光的情感債務(wù)需要我償還,我欠她的不只是一個婚禮。我希望李霞能如愿以償?shù)亟Y(jié)婚,只要那個新郎老實(shí)可靠就行了。再說,像我這樣的成功人士,心理素質(zhì)都是很好的。我能把謊話說得自己都信以為真,比如我常說酒店就是全體工作人員的溫暖的大家庭……就這樣,我遠(yuǎn)遠(yuǎn)地逃開婚宴大廳,躲在辦公室里胡思亂想著,就像一只貓?jiān)谕嫠V€團(tuán)。
忽地,門外傳來頗有禮貌的敲門聲。
我收起思緒打開門,發(fā)現(xiàn)門外站的竟是新娘李霞。我有些口吃:那個,李霞,你怎么來了?其實(shí),我想問她的是,你為啥要到我的酒店辦婚宴?我沒有多少文化,說起話來有些詞不達(dá)意。
李霞笑笑:我上洗手間,順便來看看,怎么?不歡迎嗎?
看見李霞眼角一絲熟悉的魚尾紋,我慌了慌,趕忙將她讓進(jìn)辦公室,不自覺地關(guān)上了門。
李霞,那個,婚宴的錢全免了……恭喜你……我還給你準(zhǔn)備了禮物……我的話說得有些亂,邊說邊亂亂地找起昨日買的禮物,找了好一會兒才找了出來,那是一個大布娃娃,脖子上掛著一根金項(xiàng)鏈。
李霞接過布娃娃看了看,走到窗邊,笑嘻嘻地隨手把娃娃扔了下去。
我更慌了:李霞,你怎么扔了?
李霞還在笑:就讓她跳回樓吧!好在樓矮,不要緊的,摔不死的。
我突然想起當(dāng)年從這個窗戶跳下摔斷左腿的女子就是李霞,我吶吶:那上面有……項(xiàng)鏈呀!你看見沒?
看見了!那玩意兒刺眼,我怎能沒看見?可你配送它給我嗎?
我張口結(jié)舌。
李霞慢慢收住笑,就像那笑是存折上的錢,容不得浪費(fèi)。她的臉冷了下來:其實(shí),你就是一個無能、無恥的男人!
我由羞而惱:我……好歹有兩千萬資產(chǎn),怎么能是個無能的人呢?
哼!我算看透你了!你拼命掙錢,就是用錢撐起你的腰桿兒!你拼命找女人,不是為了愛,也不是為了123,而是為了向別人炫耀!……以前,你不就是被人嘲笑是個缺腎的男人嘛?你以為你拼命掙錢拼命找女人,就能證明你有腎嗎?你缺的不是腎!李霞喘了口氣,繼續(xù)窮追猛打:你說,你為什么不肯結(jié)婚?
我……我不想結(jié)婚,是不想給小果找個后媽。他那樣子,要是找個對他不好的后媽,那咋辦?我辯解著。
這只是借口!你是個懦弱的人!你被妻子拋棄了,你害怕結(jié)婚!
我真的火了,被揭疼傷疤誰會不火?我氣得來回走動,臉像猴子屁股一樣紅,其實(shí)能讓我臉紅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我張口說起臟話:你!你個臭婊子!給我滾!滾!
李霞冷冷地笑,一臉嘲諷。
我還想罵出什么,辦公室的門輕輕地開了,露出小果的臉來。他的眼神仍斜斜的,掠過我和李霞的頭頂飄向窗外。李霞轉(zhuǎn)過身看見小果,臉色變了變,就像補(bǔ)妝似的朝小果笑了笑,又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向門外走去。我頹然坐回椅上,閉上眼恍惚又回到了那個街頭小飯館的廚房,一股煙薰火燎的熱氣向我逼來,一面油漬斑斑的白墻向我擠壓過來……但我清醒地知道:樓下的大廳里,一場婚宴即將熱熱鬧鬧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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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爸爸和李霞阿姨說話了,他倆就跟斗雞似的,中間流著水一樣的玻璃,“嘩嘩”作響。我不想被那玻璃淹沒,沒等李阿姨從辦公室走出,就轉(zhuǎn)身向樓下跑去。李霞阿姨似乎想抓住我,可她被結(jié)婚的衣服絆住了,只得提著衣服小心謹(jǐn)慎地走回婚宴大廳的人群中。
我再一次站在酒店前,隔著玻璃墻看向大廳,那里面紅色越來越濃了,人也越來越多了,就像一條條游在紅色池塘里的魚兒。他們熱烈地說話,泛起一串串水泡。李霞阿姨和那個傻瓜新郎站在大廳門口,不停地跟來來往往的人握手、照相,不時掏出手絹擦著臉上的汗。我真擔(dān)心那滿大廳的人會被那玻璃房子的紅色悶死。我以前抓過愛吵鬧的蟬,放進(jìn)玻璃瓶里,后來他們就被悶死了。于是,我把遙控玩具車靠在陡峭的墻上,按動遙控器,讓車子向玻璃發(fā)動進(jìn)攻,想讓它從玻璃上鉆出一個洞來??墒?,那玻璃墻太滑太陡了,我狠狠地按住按鈕,可小車還是沖不上去,只在玻璃上“吱吱”地叫著,像老鼠一樣扭來扭去。我生氣了,聚精會神地發(fā)動沖鋒,耳邊滿是“唧唧吱吱”的聲音,眼里只有玩具車和玻璃。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被炮竹震醒。我回過頭,看見大禮花和沖天雷沖天而起。我不關(guān)心那些,扭過頭正準(zhǔn)備發(fā)動新一輪進(jìn)攻,忽地看見幾個孩子的臉從玻璃墻后擠了過來,他們的臉被玻璃壓得扁扁的,嘴巴奇怪地張著,一眼不眨地盯著我,像快要喘不過氣似的。他們的身后,那些人已經(jīng)在一張張圓桌后坐了下來,正準(zhǔn)備給自己喂食,嘴巴缺氧似的張得很大。
我看見爸爸正站在新郎、新娘面前說話,他的臉憋得通紅。
我看見李霞阿姨正直直地看著我,眼神跟被我抓過的蟬一樣絕望。
我知道他們憋得都快沒氣了。
我急了,猛地抓起遙控玩具車,狠狠地向玻璃墻砸去。玩具車落下,一個輪子掉了下來,蹦蹦跳跳地滾去。我又撿起玩具車,拼盡力氣砸去。我聽到“嘩”的破碎聲,看見一塊玻璃就像冰川塌了下來,隨著又聽到一聲聲奇形怪狀的驚叫聲。我高興壞了,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再撿再砸,一種陌生的笑暢快地從我嗓子里滾了出來。
當(dāng)醒過神時,我看見爸爸和李霞阿姨還活著,而且他們的臉從來沒有那么真切過。這讓我有些奇怪,就伸手探了探,竟一下子摸到了爸爸濕濕的臉,那種感覺嚇了我一跳。我發(fā)現(xiàn)一直橫在我眼前的玻璃沒有了,從街頭小飯館帶來的玻璃窗沒有了。我想自己應(yīng)該跟他們和解了,于是輕而易舉地抓住了爸爸和李霞阿姨的手。我直直地看向他倆,輕輕松松地喊:爸爸!李霞阿姨!我看見爸爸和李霞阿姨像被子彈打中了,驚訝地看著我。我又喊:爸爸!李霞阿姨!爸爸和李霞阿姨這才抱住我,笑著笑著,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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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沒想到小果的孤獨(dú)癥就這么好了。
那天,在李霞的婚禮上,我正在艱難地為那對新人證婚時,就聽到酒店臨街的玻璃“嘩嘩”滑下來。接著就聽到長長短短的尖叫聲。等我跑到酒店門外,便看見小果像瘋了一樣,舉著生日禮物砸著玻璃,嘴里含糊不清地發(fā)出“玻——?!АА甭?。我的心一下就疼了,要不是李霞扶住我,我會一頭栽倒在地的。我知道小果發(fā)病了,可是他只是跟人交流有障礙,從沒有這么失控過呀!我跌跌撞撞上前抱住小果??蓻]想到小果安靜下來后,竟然眼神直直地看著我,看著李霞,喊了聲:爸爸!李霞阿姨!是的,他竟能脫口而出叫我了。以前他從沒有叫過我,從沒有流利地說過一句完整的話,總是翕動嘴唇,費(fèi)力地發(fā)出古怪的聲音??伤F(xiàn)在喊我爸爸了!我呆住了,以為自己在做夢,直到他又叫了一聲,才醒過神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不再斜視,竟然能跟我的目光匯合在一起,甚至看到我心里去了。他的眼睛真的像李霞說的是那么明亮那么干凈,我以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到呢?我緊緊地抱住小果,抱住我的兒子,生怕他又變了回去,我哭了。
小果一切正常了,我也有些變了,至少酒店的服務(wù)員都說他們的老板正常了,難道以前是我病了?李霞常來找小果,帶著小果出去玩兒??粗麄z有說有笑的背影,我有些后悔,可這世上什么藥都有,就是沒有后悔藥。我只好讓小果叫李霞“姑姑”,有個有些親情的妹妹也是挺好的。我想我也應(yīng)該結(jié)婚了,雖然沒能跟李霞結(jié)婚是個遺憾,但我還是想重組一個家庭,也許,在另一場婚禮中,我能找回自己的半個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