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
山形。房屋。樹影。河流。一切像是經(jīng)過秋風(fēng)沐浴后緩緩舒展開的鏡頭,似曾相識,又猶在夢中。
人尚未累,只覺得心疲,將就在路邊找個石頭坐下。夕陽已經(jīng)落山,天暗下來,世間的星轉(zhuǎn)斗移原本都是規(guī)律,卻仿佛是初識,有著陌生和熟悉的混雜流離。也難怪,越是熟悉的東西就越是容易模糊,只因為太在意,總覺得一些細(xì)節(jié)不夠具體,生怕一不小心失了真,千辛萬苦皆難以還原。
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微微有些冷,腦子里一片空白,又似被千言萬語塞滿,想說的話太多,到了嘴邊就成了無話可說。山風(fēng)握著銀笛,從山口那邊吹出曲子,開始的時候只覺得舒緩,悠揚,安逸,在耳畔久久縈繞,似飛身回到童年。再仔細(xì)聽,有幾分出神,像魂魄被抽離,空留一俱軀殼在這里與日月江山對嶼,思想有些失重,找不到支點。若是走錯了路,走得太遠(yuǎn),就找不到來時的方向了。
黑夜張開嘴巴吞沒遠(yuǎn)近的風(fēng)景,青枝綠葉褪去了陽光下的光澤,隨之漸漸回籠夜的氛圍。身后,一棵白楊樹獨立瑟瑟風(fēng)中,仙風(fēng)道骨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偶爾夜風(fēng)中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打破山野的寂靜,似路人隨手拾起一枚小石子投入水中,濺起圈圈漣漪,隨之恢復(fù)風(fēng)平浪靜,美好的東西總是稍縱既逝,如指間流過的風(fēng)。莫名的,一絲驚怯浮上心頭,明明知道這是唯一的山路,即使再過一千年歸來,依舊可以清晰辨認(rèn)??墒锹啡菀鬃撸团滦氖Я朔较?,世間千萬路徑如何還能從容進(jìn)退。風(fēng)聲拖長了歌喉,轉(zhuǎn)換成一場凄苦的訴說。欲言又止。真是欲言又止。
停下腳步仔細(xì)辨認(rèn),這地方兒時放牛來過,牽著母親的衣角走啊走,走得累了,趴在牛背上入睡,藍(lán)天白云就在夢里晃啊晃,晃出萬里的碧空和一派的晴朗。六歲那年發(fā)燒,父親背著她沿山路飛奔,曾經(jīng)在這里歇腳。不該有的記憶紛紛浮上眼前,若記憶也是一次旅行,這一刻的時間不知道已經(jīng)轉(zhuǎn)換了多少個劇場,前程過往可真是一場吹不散的煙云。
山路,分別連接兩端,一端連接山外,那是一個五顏六色七情六欲的花花世界,有多少的誘惑就有多少不切實際的設(shè)想,得到和失去永遠(yuǎn)是對等的?,F(xiàn)在想起,當(dāng)時若是鐵了心走出去,世界之大或許總該會有落腳的地方,可落下去又如何,就像一朵花離開了枝頭,還如何享受陽光雨露。以她頑桀的個性,向來是不肯輕易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的??墒?,三年的在外生活,她試圖用筆記記錄下生活中的點滴情節(jié),于是一篇篇日記有了篇名:飄泊、飄浮、飄悠、飄流、飄零、飄蕩。幾百篇文章堆砌在一起,大抵離不開一個“飄”字,恍然驚覺寄人檐下的日子正如無根的野草,原來如此的不能讓人心安和踏實,像是一不小心被人逮了個正著,面對人贓俱獲只好乖乖束手就擒。潛意識里開始一路尋來,尋到了路的這一端,這一端是生養(yǎng)她的地方,泥土的氣息,風(fēng)的氣息,親人的氣息,河流的氣息,還有屋后的那片竹林和案臺上永遠(yuǎn)不會熄滅的三炷清香,繼續(xù)往前走,或許就可以拍拍旅途的灰塵安心靠航了。
原來,在山路兩端的反差里,藏著無限真實的人生。
她曾經(jīng)憎恨過這里的貧窮,山里人家的日子,幾百年沉淀下來的生活經(jīng)驗,活著、掙著、苦著、省著,為吃的、為穿的,以為肚子填飽了,日子就算風(fēng)衣足食。三年前,在和母親大吵一場之后,她毅然選擇悄悄離開,并且決定用仇恨來結(jié)束和這個地方與生俱來的緣分。嘴上日日刻骨銘心地念著恨,一顆心卻被想念勒得更緊,人,可真是矛盾的孿生體。她不知道父母是否找過她,家里發(fā)生了什么變化,患病中的妹妹是否可以下床,不是不想,而是拒絕去想,越是抗拒的念頭越是在腦子里根深蒂固,越是牽掛的東西越是不敢輕易碰觸,怕一不小心知道了結(jié)果,碎了原來心安理得的夢。然而,固執(zhí)和任性從一開始就寫下了失敗的結(jié)局,在外的一千多個日子,度過了太多四水飄零的日子,看過太多的爾虞我詐和是非冷暖,漸漸學(xué)會直面現(xiàn)實。有時候,人的命就像蒲公英,看似自由,其實由不得自己做主。取而代之的是太多的思念,她開始懷念小村,小村的人和事,小村帶給她的安寧和靜謐,那份永遠(yuǎn)蕩漾在心頭的親情和與之相等的溫暖。
上。下。左。右。哪一個溝沿長滿青苔,夜里沾了濕氣會打滑。哪一個坡的石頭特別多,得繞道走。每一個拐彎,每一處溝壑,都是熟稔于心的,走了那么多年的山路,像烙在心口上的紋理,閉著眼睛也能走得毫厘不爽。她加快腳步在黑夜里飛奔,竟似如魚得水,在拐過最后一個彎的時候,村莊終于完整地呈現(xiàn)在眼前。她站在山頂,以俯視的姿態(tài)去凝視小小村莊,似要伸手掀開它的一角,將這里的每一個暗角和褶皺都看得仔細(xì)清楚,多年的情感遞延,第一次那么真實地面對他,并且試圖記在心中。不知不覺,一輪圓月浮出云端,似伸手灑出一把清輝,在一縷清輝的映照下,山體亮了起來,村莊亮了起來,一些過往的人和事也在心頭被依依點亮。山路,影影綽綽,像纏在山腰的一首古體詩,流暢的線條里有著太多無人可以破讀的字字句句,順便要請過路的風(fēng)來做做翻譯。起伏的山巒,在青灰色的天空畫出一條水影浮線,似真似幻,借著月光,她終于看清楚了久違的村莊。是啊,沉睡在月光中的小村還原了她最為想念的真實面目,她站在那里一一指認(rèn),猶如牧羊女歸來,在月光之下指認(rèn)她走失的羊群。
村里陸續(xù)亮起了燈光,若隱若現(xiàn),似在風(fēng)中游移。最亮的那盞,應(yīng)該是村東頭王四家的吧,那是他們家富裕起來的標(biāo)志,那一年,王四家仗著權(quán)勢,明搶了她們家兩分田地,母親氣得差點撞墻,她把恨當(dāng)成一粒種子種下,由著它在日子里蔓延。再往左拐四間屋子,應(yīng)該就是她的家了,一明一暗的反襯,曾經(jīng)是潛伏在她心底的痛?,F(xiàn)在,卻是最亮的那盞燈光在暗中為她引路,世間的情理確實潛伏著天圓地方的規(guī)矩,愛恨在特定的時刻都會依依轉(zhuǎn)換。她似乎看見燈光下母親的眼睛和妹妹蒼白的臉龐,近了,依稀已經(jīng)接收到了對方的氣息和體溫,如此的親近和渴望,只因身體內(nèi)部剪不斷的血緣,原來,不論飄得多遠(yuǎn),根,一直留在這里。
山路如柔軟的緞帶纏繞山體,沿著黑夜延伸,心卻是明亮的。媽媽。她對著小村的方向輕聲呼喚,唇齒間流出暖暖的氣息,淚水奪眶而出,內(nèi)心守護(hù)多日的情感防線瞬時潰堤。邁開雙腳向著村莊和月亮升起的地方奔去,再也不愿意猶豫,她相信,無論心有多高,只有故鄉(xiāng)的這一縷月光能永遠(yuǎn)亮在她的心上,無論走得多遠(yuǎn),也走不出這片月是故鄉(xiāng)明的天空。
月光清涼,沐浴小小的村莊,也照在她的身上。身后,山路彎彎。
土地
天地乾坤,誰能推移。萬籟俱在,令人放心。
若非要給土地一種解釋,應(yīng)該如何冠以其名。是自然賦予大地的饋贈,是雨后山上冒出撥節(jié)生長的春筍,是和山里人家朝朝暮暮在無數(shù)個日子里甘苦與共休戚相關(guān)的共存。山川草木依仗土地得以日日還生,春花秋月通過土地得以美好詮釋。而桃花、落葉、松菌和蒲公英則依存土地自由生長,一春一秋,花開葉落,這是天地的規(guī)矩,誰也不能破壞。被天地滋養(yǎng)的萬物,應(yīng)合著季節(jié)的韻律,活得有滋有味,生命的過程,自有其內(nèi)在的繁華和安然愉悅。
山里人家的屋子,都是黃泥夯就的,用堅硬的黃泥和曬干的稻草一拌一合,壘得結(jié)結(jié)實實,頭頂著天,腳立著地,厚實保暖,像是一不小心從山體深處生長出來的果實。人住進(jìn)去,不怕寒風(fēng)烈日,日日經(jīng)柴火熏烤,屋子漸漸有了人煙氣息。人身是凡胎,土屋是天成,從此相生相宿,傳宗接代,把日子一天天延續(xù)下去。而人的命賤如草籽,隨生隨落自有其定數(shù),一代人走了,另一代人再來,就是有鬼斧神工也補不了天填不了地,人走了,天地不會為他落一滴老淚。老屋亦是如此,披風(fēng)雨掛彩虹,經(jīng)歷著幾百年的滄桑,見證著幾代人的是非恩怨,看過太多的悲歡離合,世間滄桑愛恨情仇也不過是一場多情的鬧劇,最終都得依依謝幕,費盡的各種心機終歸只是枉然??磪捔耍瑓⑼噶?,閉不上眼睛,依舊用風(fēng)燭殘年堅持著自己的使命,若是有一日堅持不住,一聲雷鳴轟然倒下,也就是一捧泥土,從何處來,歸何處去,生死處之泰然。
如果不是母親親口說的,她大概也不會相信。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說過,她是母親下地的時候,從土里刨回來的。母親還說過,她是土命,今后要找個水命的男人背她過河,背她過橋,要讓她有著一生的依靠和飽暖。她始終相信自己的生命和土地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就是無邊無際的土地養(yǎng)育她、吸收她、侍奉她、陪伴她。因此,在每個月亮升起的夜晚,她會借著月光爬上屋頂,在銀色的光線里凝視腳下千畝的土地,月亮吐出銀色的光,金色的油菜花,綠色的麥苗,紅色的辣椒,高高的玉米都融在銀色的光影里,那是色彩和光影的對話,少去陽光下的異彩紛呈,整個空間暴露出無比的真實和空曠。此時,天地之間人閑鳥棲,月亮是天空鑲著寶石的唯一桂冠,似乎這千傾江山歸她管轄,萬畝土地由她統(tǒng)領(lǐng)。土地是海洋,而她是泅泳在海洋里一條自由快活的小鯨。
入秋時節(jié),本是萬木蕭條,房前的老柿子樹落光了葉,卻掛起了滿樹紅紅的果子,似一盞盞火紅的燈籠點亮大地。果子熟透了,落到地上,沒兩天化成一朵紅泥,空對著一樹嬌艷而又絕望的美麗,似目睹它的前世,再過幾天就像落到地上的雨水,完全融到泥土里去了。舉目尋去,村莊漸漸亮起微弱的燈光,窄小的窗口透出一星兒燈光的影子,在山風(fēng)里兀自搖曳著虛弱的溫暖,每一盞燈下都是油鹽柴米的記錄,都有一個捂得熱乎乎的故事吧。屋里不時傳來爺爺?shù)目人月暎諘缍ち?,像被一層黃土堵住了胸口,想要說卻不能說。她依稀記得,奶奶走的時候就是穿上新衣,然后被埋進(jìn)泥土里,那么長的時間,是不是和那紅柿子一樣變成了泥土。現(xiàn)在爺爺生病,咯出的血染紅了床前的泥土,空空的屋子從此飄散著血腥的氣味,風(fēng)從墻體的裂縫直灌而入,在空寂的屋子橫掃四野,似要將爺爺那單薄的身子一起卷走,卷入泥土之中方才罷休。山上的樹和草從泥土里來,一季枯榮,最終又回到泥土里去,在大自然的新陳代謝里,有著多少無辜的生命在輪回和頂替。
土地,可以輕易頤養(yǎng)重生百姓,也可以輕松吞沒萬相眾生。而人是深藏于土地中,一粒厚積薄發(fā)的種子。
在她的身邊,瓦檐草長得豐茂而繁盛,它們借著屋檐餐風(fēng)飲露,日日嘗盡人間的煙火況味,更懂得人事常理,甘愿自生自滅。遠(yuǎn)遠(yuǎn)看去,村莊一側(cè)有一洼菜地,修理得平整、率真,日日透著草木的氣息,向日葵端著沒有太陽的花盤,隨日月空轉(zhuǎn)。倦鳥歸林,在枝頭或是葉子之下筑巢,與人親密相鄰。狗吠的聲音傳來,似夢中被驚醒,又很快回歸夢鄉(xiāng)。蟋蟀用不同的聲部吟唱,牛兒在棚里反芻,野貓的叫聲如初生嬰兒的啼哭,從墓地經(jīng)過的老鼠大搖大擺,新舊交歡,生死共處,各有行路,卻又互不侵犯。流年,是一張張不小心拼湊起來的風(fēng)景。她側(cè)耳傾聽,仔細(xì)分辨每一種聲音的來向,那聲音被寂靜顯微了數(shù)十倍,在深夜里無比空曠和真實,原來世間最為清晰的安靜,是由那么多的聲律組合而成。
意外的,她想起父親久違的聲音,似循著月光的腳步而來,父親在她五歲那年到山外工作之后再也沒有回來,他記得父親和她說過,城市沒有泥土,城市的泥土是裝在花盆里留給人類觀賞的風(fēng)景。后來,父親再也沒有回來,她知道,父親愛上了城市,父親把他的根扎在了沒有泥土的城市。那之后,她就經(jīng)常深夜到屋頂看著遠(yuǎn)處的山路,想象山外的天空,想念父親在那沒有土地的城市如何生活。也就是在自己家的屋頂上,她看見了隔壁的二賴鉆進(jìn)母親的房間,鉆進(jìn)了母親的被窩,她看到風(fēng)燭殘年的老屋在黑夜里搖晃,如飄浮在汪洋中的一只船。那一刻,排山倒海的土地在慢慢翻滾,淹沒整個村莊,也淹沒了頭頂?shù)脑鹿?。然而,?dāng)月亮落下去的時候,太陽依舊從東方升起,日子,依舊風(fēng)和日麗淡定從容,她看到母親從屋子里走出來,她的笑容,有著沐浴月光之后的潤潔和光澤。
二賴就住在她家隔壁,二賴其實不賴,只是不長頭發(fā),他手臂上的肌肉像凸起的小丘,他的膚色在飽吸了陽光之后如濕潤的泥土,他可以輕松挑起上百斤的糧食,他看著母親笑,那笑容像一個裝滿桃花的深潭。二賴有一個女人,女人每年桃花開的時候就會到村子的戲臺上唱獨角戲,有時候唱著唱著就哭了,哭聲像過路的山風(fēng)會把人的心撕裂。二賴就把她鎖在家里,只管一日三餐。女人曬不到陽光聞不到風(fēng),也見不著月亮,漸漸像一朵蒼白的菊花,早晚趴在窗臺上自說自唱,她的身形像屋頂?shù)囊安菀粯邮萑酰缮τ窒褚安菀粯拥念B強。她依舊每天活著,唱著,看著,笑著,世間恩怨從此與她無關(guān)。
這之后,二賴經(jīng)常過來幫母親干活。母親曾經(jīng)對她說過,不用讀書了,回來幫家里做事吧,女孩子家讀再多的書又有啥用,將來還不是嫁人,那字粒在泥土里刨不出莊稼??勺詮亩噥砹艘院?,母親就再不說這話了,她依舊可以坐在教室過著亮堂堂的校園生活。只是黑夜里,她會循著月光來到屋頂,看著二賴出進(jìn)母親的房間,像回自己的家,她看到他的目光里閃爍著孩子似的直白和歡喜。她曾經(jīng)打心眼里感激過二賴,如果不是有他,幾十畝的田地可以把母親淹沒。可她現(xiàn)在又開始恨他,更恨她的母親,她總是分辨不清楚愛與恨,他們之間究竟誰更有分量,各種念頭像無數(shù)只迷路的蝴蝶,在她的生命里翩翩起舞。
她曾經(jīng)想過,母親是否愛過父親,他們之間是否存在著愛情,愛一個人是不是就要一生一世的糾纏。但很快她又想明白了,愛情這種東西,在生活里更多的是無可奈何和順理成章,又何必非要向天討個說法,和地講個道理,愛與信仰,本身并不矛盾。她明白,二賴和母親,遠(yuǎn)在城市的父親,還有她自己,最終都將和土地在一起。人間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百年之后自有土地為你清算。那么,如今這些無關(guān)乎生命的愛與恨,責(zé)任和天理,風(fēng)刀和霜劍,魚水之歡的凡俗情事,最終都要一起共赴九泉,像一朵鮮艷奪目的紅泥化在了河底,時光的流水自會把它沖洗干凈。
月光下的故事,就連月光也不會記住。
她松開手指,一縷月光,從她的指縫間落下,落了一地的清涼。
河流
許是日月尚未調(diào)順,那水并如寶刀自山間直劈而下,割開蠻荒和荊棘,經(jīng)歲月的刀鋒日日打磨,從此,自成水之路徑。若是鳥從此處經(jīng)過,會不會抖抖落滿塵埃的羽毛立在岸邊探望,順便飲兩口清水潤潤嗓子,若再不舍得離去,就在河邊覓一個枝頭安營扎寨,呼朋引類,生兒育女,享受生活之其樂融融。
是先有人群還是先有鳥棲,是先有小河還是先有村莊,都再無來源可以追溯。然而現(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河流環(huán)繞村莊,鳥在枝頭棲落,人以群居,自成氣候,一幅山水人居的圖景就這樣輕墨淡彩地氤氳開了。河水是自山間順流而下,荊棘蠻荒全都紛紛讓路,急涌的光波里透著少許的霸氣,水質(zhì)清澈,深可見底。水草修長隨波搖擺,綠得婉約愜意。水草間魚蝦自成一族。老蟹活得滋潤自在,日日摩拳擦掌養(yǎng)精蓄銳,欲與河底的頑石比比壽延。百年的河蚌蘊育著千年的珍珠,落入人間的盛世太平。河水一路流到了村東頭,剛好和另一條小河匯流,像是尋覓千年的等待,先是交鋒,渦流四起,激流湍湍,似一場蓄謀已久的男歡女愛。然而激情總有平息的時候,百轉(zhuǎn)千回之后再往前走,并接受和默認(rèn)了對方,波浪漸小,只有疊疊的光波隨水流淌,似盛載了滿心的歡喜,從此不分彼此,我的王朝我的江山自有你的一半,漫長的河道是萬丈紅塵,千里萬里一起慢慢走。于是兩股流水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合而為一,深情地向著遠(yuǎn)方流去,潮漲潮落,深淺自知,載浮載沉,都是你我最終的宿命,天地的造化。
入夜時分,皎潔的月光落到河里,水便流到天上去了,空氣飽含水分,輕輕一絞,夜空可以擰出水來。
女人的黑布鞋沿著小路踩著月光走來,真是一個晴好的夜晚,無風(fēng),無云,她所走過的地方,蘆葦叢里的鳥兒繼續(xù)酣睡,水里的魚兒繼續(xù)產(chǎn)卵,一池星月兀自搖曳著光波,微風(fēng)梳理竹林,多么悅耳的聲音。一路走到河邊,先伸手試了試水的溫度,河水清涼愜意,輕輕地,竊竊地耳語。她解開自己的長發(fā),又脫下身上的衣服,光潔的身體渡上了水的影暈,完整地呈現(xiàn)在月光之下,河邊的蘆花驚飛,落入河水,依舊是花自飄零水自流,互不驚擾。水的溫度剛好合適,似乎早已做好準(zhǔn)備襁褓她的肉身,她沿著水流悄悄滑到河的深處,清涼的河水一點點往上涌動,漫過身上每一寸肌膚和每一個毛孔,小腹、乳房、鎖骨、頸項、額頭,長發(fā)如海藻浮蕩在光波里,暢快而順意。女人重新鉆出水面,濺起一池月光,對著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fù)鲁?,身體在波浪里起伏,是山川河流濃縮的版圖,在接受了水的溫度后,冰涼里透著淡淡的暖意,一條帶著體溫的魚。
將黑發(fā)挽起,讓時光回到來時的模樣,聲聲蟲唧由遠(yuǎn)及近,把寂靜拉得天寬地闊,黑夜是一潭落不進(jìn)塵埃的水,容易被美夢收留。在河邊找了個石頭,從木盆取出一件件衣服,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就像一件件的家務(wù)事纏在十指間,輕巧而順當(dāng)。把衣服放在河邊的石頭上,舉頭看了看天空的月亮,月亮還是那輪月亮,像是看見了當(dāng)初的人。她想起來那一年,她跟他來到小河邊,從小一起長大的人,彼此之間熟悉得像左手知道右手的紋理,而右手熟知左手的氣味??赡赣H說,嫁同村人,知根知底的圖個實在。她還在猶豫,他約她,她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得模糊不清,就像小時候結(jié)伴去河里摸魚或是上山采兩枚喂蠶的桑葉,確實是忽略了幾年成長時光帶來的變化。月光下,她兩只黑色的眼睛猶如等待成熟的秋棗,青澀里滲著淺淺的甜蜜。他就坐在她的身邊,男人的體味借著風(fēng)傳送過來,是一種完全的陌生和飄忽不定的錯覺。他伸出修長的手臂攬她入懷,呼嘯的山風(fēng)被擋在他的身后,他的呼吸是帶著流蘇的花朵,穿透她的黑發(fā),在她的空間流散,那是他為她開墾的無人抵達(dá)的島嶼。如今,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冒冒失失一腳踏了上來,真是進(jìn)退兩難。她抬起無辜的眼神去他的目光里尋找答案,他沒給她回答,不管也不說話,自顧去撕開她的衣服,像一瓣瓣剝開一枚熟透的蜜桔,圓潤的乳房毫無遮掩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月光渡她以雪銀的溫軟。她試圖推開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他已長成男人,具備了雄性的魯莽和霸道。她想反抗,卻在他的背上印出五個深紅的指印,色如經(jīng)血。時間漸漸抹平了內(nèi)心的驚怯,微風(fēng)拂柳,像兩枚光鮮的葉片落到水里,隨一江春水蕩漾。
愛,可真是一場順順暢暢的錯誤啊。
把衣服放在石頭上,用棒槌捶打,河水的聲音透出極致的韻律,很快,這聲音就和周圍的景物融合在一起,蛙鳴聲聲應(yīng)合,悠揚而曠遠(yuǎn)。從少女到女人是如此倉促的一個過程。沒有相濡以沫的承諾,他們卻結(jié)婚了,婚禮簡單,婚后的日子,男人上山下地拼命干活,沉默得像一頭耕牛,世間尋常夫妻不過如此,凄雨清風(fēng)且讓我慢慢為你擋著。她想起懷孕的時候,男人把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側(cè)耳傾聽的癡癡模樣。那段時間,給男人洗衣的時候,經(jīng)常能從他的口袋里掏出幾枚酸棗或青橄欖,她知道是男人為她準(zhǔn)備的,是他們之間不為人知的體貼。男人話少,不會對她說安慰的話,可她知道他疼她。有一次,或許是受了某個電影情節(jié)的影響,她霸道地捉住他的雙肩,搖晃著追問,你愛不愛我?他臉上浮起一絲羞澀,像一只備受驚嚇的山雀停在枝頭觀望,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答,他傻傻的樣子把她逗得捂住嘴巴咯咯直笑。捶著他的肩膀依舊不依不撓,說愛不愛,到底愛不愛。他一把將她抱起扔在床上,急慌慌地去捋她的衣服,她不肯就此妥協(xié),依舊在嚷,你說,愛不愛?你曉得的。愛不愛?你曉得的。
他咬緊牙關(guān)始終不肯對她說出那個字,可她知道,他的愛一直在無聲地進(jìn)行著。日子漸漸豐饒,有了香氣。
擰起水中的衣服,用力絞干,嘩啦啦的月光落到水里,濺得漣漪四起,平常人家的日子,投進(jìn)一粒小石子,也能濺起一池光波,水從哪來,水的源頭在什么地方,世事雖是無常,而生命終歸有著本源。她想起孩子呱呱墜地的時候,她用指尖輕輕撫摸著那粉紅的臉蛋和薄薄的嘴唇,多像陽春三月的花瓣在安靜綻放,這小小的肉身是從她身體里脫離出來的,從今往后,將開始在世間走出另外的一條路徑。孩子哇哇啼哭,她心疼地將孩子貼在胸口,當(dāng)那小嘴輕軟而極富力度地含住她的乳頭,雪白的乳汁源源不斷地流進(jìn)孩子的身體,她看到了粉紅的小臉上開始流動著新生的光芒,那是對生的渴望。
撒開手中的衣服,任它蕩漾在光波之上。目光悠長,河水流淌。湯湯。湯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