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世時,常常慢悠悠地說:我的大兒子已經(jīng)十歲了,會上山挑柴,會放豆種包谷種了,還因為拉肚子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那時我哭得死去活來……奶奶說這話時并不悲傷,倒像是在回味一壇陳年窖酒。后來奶奶又生下了大姑媽和二姑媽,可是直到三十五、六歲也沒有兒子。這在舊社會里,是很受一些隔壁鄰居小瞧的。爺爺奶奶當(dāng)時所承受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三十七歲那年,奶奶生下大爹,然而大爹沒有別家的孩子靈動,這令奶奶喜憂參半。四十二歲那年,奶奶生下父親,取名老憨,不知是因為賤名好養(yǎng)還是因為父親小時候憨態(tài)可掬。
人們都說四十歲以后生下的孩子,就吃不到他的飯了。可是奶奶福氣好,活到了九十八歲,一直是跟我家過,沒跟大爹家過。父親上街買桃梨果子回來,總是挑最好的讓奶奶先吃。我們一家人吃飯時,每個人都知道飯要先添給奶奶,要把奶奶喜歡吃的菜先搛到她碗里。每次父親買回肉來,母親都要割下一些瘦肉,摻點肥肉剁細(xì),燉一大碗肉團給奶奶吃。農(nóng)閑時間寬裕時,還把三七搗碎,包在肉團里燉給奶奶吃。奶奶沒什么大病,只是容易咳嗽和拉肚子。如果奶奶生病了,父親立即端水抓藥,守著奶奶打吊針,直到奶奶痊愈了,父親才會露出舒心的笑臉。奶奶雖然九十多歲的人了,但是臉上常常掛著慈祥的笑容,常常拄著拐棍游門子,有時還會唱老歌給我們聽。
“文革”開始時,父親正是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又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讀過初中的人,所以被推選為文革主任。后來,“文革”由文斗演變?yōu)槲涠?,父親認(rèn)為打人、抄家、砸古董是不對的,所以不想當(dāng)這個“打砸抄”主任了,可是一幫闖將不干,叫他開會他不去,就把會議開到我家里來。為了逃避當(dāng)主任,父親跑到外地躲了起來。閑不住的父親總想找點事情做做。找什么好呢?父親想起身體一直很健康的爺爺,年近古稀的人了還能卷起褲腳到大河里撈魚摸蝦,卻因為缺醫(yī)少藥,被一場咳嗽奪走了寶貴的生命。于是,父親決心學(xué)醫(yī),造福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學(xué)成回鄉(xiāng)后,父親做了一名赤腳醫(yī)生。從此,一個畫有粗大“十”字的赭紅色藥箱,就長年與父親相伴。
為了方便鄉(xiāng)親們看病,我家從不養(yǎng)狗,夜里也不閂門。父親怕把門閂起來,病人家屬大聲叫門吵醒我們一家老小不說,還把隔壁鄰居也吵醒了。來過一次的人就知道輕輕推開大門,再輕輕走到父親的門口小聲叫父親起來。父親很驚醒,一般叫上兩三聲他就起來了。無論是風(fēng)雨交加還是天寒地凍,也阻擋不了父親前往的腳步。一天深夜,一個小孩發(fā)高熱的媽媽火急火燎地跑到我家門口就用力推門,她嘴里大聲叫著:老憨叔——人就一下子穿過天井沖到我家堂屋上來站著,把我們一家人都吵醒了。好在我們馬上就弄明白了是回什么事,不久又返回夢鄉(xiāng)了,只有勞累了一天的父親到醫(yī)務(wù)室去給那個小孩看病去。
小小的醫(yī)務(wù)室在村委辦事處里。父親一般在白天和夜晚十一點以前給患者看病,早晨到田地里干農(nóng)活。遇到病情危重又不愿去大醫(yī)院的病人和行動不便的病人,父親就親自登門為病人治療。父親不僅白天跑遍了整個村委的七個自然村,還在夜晚用腳步把愛心送到各村各戶。有一天凌晨兩點左右,他從最遠(yuǎn)的水壩沖村看完病往家趕。他一個人獨自走著走著,突然聽到路上面有響動聲,并有土塊和小石子陸續(xù)滾落到路面上來。難道是遇上了老人們常講的“鬼撒土”了嗎?要是我遇到這種情況,不,我不會遇到這種情況的,我怎么會敢在凌晨一兩點獨自走在山村崎嶇小路上呢?哪怕是膽大的人遇到這種情況,十有八九也會嚇得撒腿就跑了。可是從來不迷信的父親把藥箱背好,一手捏著手電筒,一手抓著茅草和樹枝攀爬到路上邊,一定要看個究竟。原來是有人下扣子支到了一只野雞,可憐的野雞在拼命掙扎。父親幫它把繩索解開,為它包扎傷口,然后把這只努力捍衛(wèi)自己生命的野雞放了。父親并不是在行“陰功”,而是熱愛看書學(xué)習(xí)聽新聞的他知道要保護野生動物。
父親為病人看病,一般都是收現(xiàn)錢,但他從來不亂收費,鄉(xiāng)親們都喜歡找他看病。如果遇到病人一時困難拿不出醫(yī)藥費來,父親就用一個小本子記上,等病人賣了雞蛋或者黃豆、包谷什么的,再來付款。鄉(xiāng)親們多數(shù)守信用,只要手里有了錢,就立即來付醫(yī)藥費,但是也有個別賴賬的人。有一次,父親跟一個鄉(xiāng)親要他賒欠的醫(yī)藥費。父親說,兄弟,那三十七元醫(yī)藥費你有兩年多沒給我了,你看我的孩子小的小,長大的又到外面讀書去了……還沒等父親把話說完,那人立即打斷父親的話說,我已經(jīng)把錢還給你了。父親說你沒有還,我的本子上記得清清楚楚,還了的我都打了鉤的,你的一直沒打。那人大聲嚷道:我說還了就還了,那天你忙著看病,收了我的錢沒打鉤。父親說沒有的事??!兄弟。那人就破口大罵起來,罵父親騙他的錢。父親看清他是下定決心賴賬了,就扭轉(zhuǎn)頭走了。那人竟然攆著父親罵了一段,父親沒理他他才回去了。我和妹妹、弟弟后來知道這件事時很氣憤,要去找那個人評理,父親說算了,那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家伙。我們說以后別給他看病。父親笑笑說他要是真病了,我能見死不救嗎?
村委辦事處住著兩個老人,只要她們生病了,父親就為她們治療,從來都沒收過一分錢。她們一個是廣東人,據(jù)長輩們講她老公是國民黨反動派軍官,解放初期帶著她躲到我們家鄉(xiāng)來。后來她老公被鎮(zhèn)壓了,留下她無兒無女一個人。我們小時候不懂事,會約著幾個小伙伴去攆著她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叫:炮隊老嬤嬤,腸子結(jié)疙瘩。她聽后總是暴跳如雷,追著其他小伙伴也不厭其煩地罵道:殺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當(dāng)時,我們聽著她那聽不太清楚的廣東話覺得很好笑很開心。但是她從來不罵我,只是用寬容與無奈混雜的眼神望望我,然后拄著拐棍去追著其他小伙伴罵。另一位是個聾子,有個女兒遠(yuǎn)嫁外縣去了,幾年都不回來看她一次。她栽得什么新鮮菜會給我家一點。她含混不清地說:我這菜沒放過白糞(化肥),很甜的。后來,她得了皮膚癌,父親不僅給她西藥吃,還上山挖草藥來為她治療。村子里還有其他跟她們一樣孤苦伶仃的老人,父親都是為他們免費治療疾病。有時候他們礙于面子會叫父親把醫(yī)藥費記在本子上,但是時間長了他們就忘記了,父親也裝作忘了,從來沒跟他們要過。
山村人大多休息得早,他們知道早睡早起,保養(yǎng)身體。一天夜里,當(dāng)人們休息時還是大明月亮。然而變幻莫測的老天爺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傾盆大雨,轟隆隆的雷聲和嘩嘩嘩的雨聲交織在一起,把酣睡的人們吵醒了。多數(shù)人家還在屋頂上堆放著第二天要接著晾曬的懶得挑回屋里的黃豆、玉米、稻谷……從夢鄉(xiāng)中清醒過來的人們連雨衣也顧不得穿就沖到屋頂,與匯集成溪流的能沖走糧食的雨水爭搶辛辛苦苦換來的勞動果實。忙亂中,一個鄉(xiāng)親從屋頂?shù)教炀?。坐在硬邦邦、涼冰冰的水泥地面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腿骨彎曲了一道,身體站不起來了。父親穿上高筒水鞋,撐起雨傘,背上形影不離的藥箱去救治這位鄉(xiāng)親。當(dāng)父親幫他把小腿骨復(fù)位,用削好的薄木板固定起來拴上繃帶的時候,公雞已把拂曉叫來了,雨水還像瓢潑一樣從高空倒下來。從一條條山箐里奔涌而來的山洪匯聚到與山村主街道相連的小河里。河床容納不了那么多洪水,街道變成了小河。平日溫馴如綿羊的小河一夜之間變成了狂暴怒吼的長龍。望著洶涌奔騰,滾動著漩渦的河水,病人家屬勸父親留在他家,等洪水退了再回家。父親卻記掛著堆在堂屋上的玉米棒子需要剝下玉米來,便固執(zhí)地挽起褲腳往家趕。渾黃的河水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淺,深的地方齊到父親的腰身。父親左手把藥箱緊緊護在胸口,右手撐著雨傘,小心翼翼地靠著墻腳走?;氐郊視r,父親全身都濕透了,嘴唇青紫,話語被冷冰冰的雨水凍得哆哆嗦嗦,兩只高筒水鞋里灌滿了泥漿和渾水。
父親衣著樸素,經(jīng)常吃蔬菜水果,很少吃油膩葷腥的食物。他常說不該花的錢,一分也不能使,該花的錢,再多也不能小氣。1997年,鎮(zhèn)政府著手新建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并且把部分地基賣給私人建房使用七十年。父母商量決定買一塊地基蓋房。拍賣地基那天,父母各挑著一對籃子去了,回家時父親要挑藥品,母親要挑百貨。他們用這兩對竹籃和辛勤的汗水,為我們姐弟幾人挑來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年。父親身穿洗得褪了色的中山裝,腳穿解放鞋,拉著同樣腳穿解放鞋的母親努力擠進人群中看情況。人們看著衣著落伍的父母,大多投來鄙視的目光。那目光分明在詰問,你們來湊什么熱鬧?后來父母以每平米七百三十元的價格率先拍下第一塊地基,人們才知道這對土里土氣的老夫妻不是來瞎摻和的。
那天我回家看父母,弟弟的小孩正在亂翻櫥柜。父親說:“我家曈曈長大啰,知道不能亂翻櫥柜啰,知道把碗砸碎用不成啰,知道把菜弄到地上就吃不成啰?!睍訒勇牶?,停下肥嘟嘟的小手,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望了望父親,咧開小嘴笑了。是的,我小時候父親就是這么教育我的。他從不打罵我和弟弟妹妹們,總是循循善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