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生陳然把一盒奶油蛋糕扔進垃圾桶。他的奶奶哭了,狠揍了他。他很委屈,哭訴了被打的經(jīng)過。我去找他的奶奶,聽到了一個饑餓的故事。
月亮站在山頭,帶著柔情,射出淡淡的光。
凹下去的山溝,一條條一道道黑色,像皺紋,深深地。這山太老了。
不知哪條溝炸起了炮仗,吹起了嗩吶。薄薄的月光像層藍色的霧,山變得格外朦朧,這溝是什么溝?山路這樣熟,仿佛走過。
一山都在喊:“老巴瓜討媳婦了?!?/p>
老巴瓜這雜種,公然討了媳婦。
1
他在區(qū)上當秋征員,錢不多,每月吃公糧三十斤,心滿意足??珊萌兆硬婚L久,他也開始吃野菜了。
那久,他每天上山,找吃的,背一背抽筋菜。原來那是豬菜,現(xiàn)在人也吃了。那年頭,畝產(chǎn)十萬斤,結(jié)果,地里長的都是草,顆粒無收,家家都吃抽筋草。
他雖吃公糧,但定量減去五斤,又捐了百分之五十給災(zāi)區(qū),吃飯只有摻野菜了,不只是他,區(qū)長也如此。他那時在公共食堂煮飯,干部們都叫他“共產(chǎn)主義服務(wù)員”。公共食堂是共產(chǎn)主義的標志,人們想提前進入共產(chǎn)主義,所以他是共產(chǎn)主義服務(wù)員。后來撤了公共食堂,他就想,共產(chǎn)主義一撤,肚子就要挨餓,開始以菜代糧,還偷了些糧積起來。手里有糧心里不慌,一是別人不知道,二是要細水長流,他隔幾天上山一次,背一背抽筋菜回來。
太陽下墜,山開始由藍變黑。背上的草越來越重,他捏了捏貼肉的衣袋,包谷粑粑還在,笑了。肚子確實餓極了,他只摸了摸散著體溫的包谷粑粑,吞了吞口水,忍住了,省頓糧吧。
山路上冷冷清清,只有他一個人移著費力的腳步,路彎曲曲伸進夜色中。拐過山嘴,他看見前面有個黑點,知道有個人。等走近了一看,那人已經(jīng)倒在地上,背上也有一背抽筋草。
他停下來,忙扶起倒下的人。是個女的,貼近一看是趙丫。原來是她。
他請媒人去說過她,等媒人領(lǐng)他到她家,她便像瘋了一樣地跑了,發(fā)出咿咿呀呀的驚叫聲。她嫌他太丑,扁臉、小眼、塌鼻,一臉疙瘩,像個疤瓜。
老巴瓜恨極了,但永遠忘記不了她,她像顆熟透的葡萄。
后來她嫁人了,她的男人是誰?老巴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此時她躺在他的胳膊里,只有一小股涼涼的氣流出來,像沾在土塊上的一滴水。他擔心她馬上就死掉?!澳阍趺蠢??”他問。他知道她餓癱了,依然問。
她沒有說話,他攬著她,她軟得像團面。他摸了摸貼肉的粑粑,停了一會,手又伸出來,摸了摸她的臉,她的臉冰涼,有層細細的汗。她要完了。狗日的,放著我不嫁,偏往火坑里跳,要死了。一種得意的恨在他臉上泛光。他撫摸著她的臉,看著她,她依然這樣好看,死去實在可惜。他的臉貼在她臉上,她鼻孔里流出的氣,搔得他癢癢的。
最后一口氣,牽扯著她的命?還是催促她去死?他的手又伸進貼肉的衣袋,緊緊捏著溫熱的包谷粑粑。這是頓晚飯呢。他久久地捏著不放,久久地盯著她,終于掏出帶著體溫,夾著汗味的粑粑。
生命重新回到她身上,咽下一口粑粑,她的身子熱起來。但她的眼依然閉著,她知道,自己被一個男人抱著。她知道他是誰,有些不安。她不睜開眼,是怕見到他的臉。他依然呆呆地看她,晚飯讓給了她,他想,她應(yīng)該說聲謝謝,不是他,她就死了??伤褪遣徽酒饋?,依舊讓他抱著,軟軟的,身上散發(fā)出微微的汗味,莊稼人聞慣汗味,感到特別自在。他的手在她肩上來回滑動,慢慢地將她摟緊。
她害怕極了,想站起來推開他,但沒有一點力氣,心跳快了許多。她感到胸上壓了塊重重的鐵,他的也手伸了進來,像粗糙而鋒利的銼刀,在她身上來回地鋸銼。遭殺的,不得好死,天哪,捏住了,砍頭的,媽呀,疼死人了。
她急忙睜開眼,他的眼在放大,紅得怕人。她想罵他畜牲,但嘴整個被他的緊緊吸住。她在解她的褲子,她用盡全身力氣才掙出一句話:“路上來人了?!?/p>
他放下她,站起來,不安地朝路上看。天已經(jīng)黑了,月亮升起來,路空蕩蕩的,遠處的山頭漆黑。他又過來抱她。她坐起來說:“不要這樣,我男人回來就要我死,讓人看見怎么了得?!彼臏I在月光下跳著咸咸的光。
他沒有說話,眼睛依然在放大,他撲上去,將她緊緊地壓住。她不想掙扎,因為掙扎無用,她也不想喊,讓人聽見,以后怎么辦?她只在心里恨他,在心里為自己悲哀,只能流淚,偶然發(fā)出一兩聲輕輕的呻吟,咬牙忍受。
夜越來越深。
2
老巴瓜一夜驚慌,合眼看見她淌眼淚,心一顫就醒了,渾身濕漉漉的。一想起逼她干的那份事,他就心跳得緊。村邊地里狗交配的景象,還有餓狗撕食野尸的景象,緊緊地貼在眼前。他覺得自己就是一條餓狗,她淌的淚,變成一灘灘血。狗,畜牲,他恨自己,努力追憶她過去的身影,就像月一樣,無論走到哪里,她都跟著你,在天上望著你。他恨她,一種得不到的嫉妒,那恨是最深的愛,無法表達的愛,溫柔的恨?,F(xiàn)在,他得到她的肉體,她變成一具淌著血的野尸,被他撕扯吞食。他感到自己欠下了一筆無法償還的債。
他擔心,萬一她男人知道,將要降臨災(zāi)難,讓區(qū)上知道,他將從此完了。
“咚咚,咚咚”有人敲門。
他有些吃驚,這還是半夜。
“快開門,是我。”
老巴瓜拉開門,一把拉她進來:“誰叫你來找我?唉……”
“快給我口飯吃,快餓死了?!彼乖谒麘牙?。
“哎呀,哪來的飯?半夜三更的,你也……”
“反正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沒吃的就死在一起。”她說完便倒在床上。
他慌忙說:“等我去想想辦法。”
說完便消失在月色中。
隔了不大一會兒,他回來了,提著一小包包谷面,遞給她說:“快走吧,趁夜還深,無人看見?!?/p>
她緊抱著面口袋,望了他半天,輕輕地說:“我就這樣走了?你不想來一回?”
他開開門四面望了望說:“快走吧,記住以后別來找我,這回誰也不欠誰的債了?!彼扑隽碎T,看她消失在月夜中,才把門倉皇關(guān)上。
第二天一早,人們就知道區(qū)上被賊偷了,幾斤包谷面,是區(qū)領(lǐng)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來給檢查團吃的,檢查團下午就要到了。賊實在可惡。下午,人們知道誰做了賊,因為有面撒在地上,一直到了老巴瓜的門前。
那天,趙丫哭了一夜。
老巴瓜要走了,他被開除公職。這算幸運的了,要不是領(lǐng)導餓得沒有力氣抓人,他怕是會被送去勞改,連槍斃也有可能。
走前的最后一晚,他不害怕,也不痛苦,只有些后悔。他可以不偷,自己還積了些糧。他當時想,自己的糧給了她劃不著。自己算什么?她又不是我的老婆。他覺得冤枉,不由得心里又爬出恨來。不過,那感覺僅僅存了很短的時刻,他更多的還是擔心,為她擔心。他成了賊沒什么,明天就走了,一了百了。但人們知道了她和賊的關(guān)系,以后她的日子就難熬咧。他太想見她一面,說幾句安慰話,終于沒去,直到天亮,才在無限遺憾之中,擔著輕飄飄的擔子,消失在薄霧中。爬上山頭,他回頭朝趙丫家看了好幾回。
趙丫的男人回來了,他出去討飯,集體出去的。他把趙丫打了好幾天,不解恨,又剃她陰陽頭,捆了游村。用刺條子不斷地抽她。她哭,她喊,沒人出來替她說個情。山寨人老少稱快,人們稱贊她男人有骨氣。
晚上,他將她綁在火塘邊的柱子上,用火烙她的奶。她的慘叫使村寨里每一個女人發(fā)抖。女人們都在想,這騷母豬完了,今天定然死。男人們拍著大腿高興地說:“在過去是要燒成灰,撒在大路上的。這狗漢子手太軟,要是遇上老子,哼!”
一個婦女委員忍不住,敲開了趙丫家的門。
婦女委員吃驚地看到,她的男人躺著,沒有力氣,已經(jīng)被饑餓打倒了。
“要貓命?!眿D女委員低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不再打架就好,婦女委員也餓,沒有力氣管那么多。
她躺在火塘邊,一動不動,似乎已經(jīng)死了。男人偏過頭,無力地說:“你走吧,去找條吃飯的活路?!?/p>
她依然不動。
3
一個月后,老巴瓜從區(qū)上的大地方回到了木多寨。他回寨子以前,政府來人調(diào)查,木多寨人知道老巴瓜犯了錯誤,是個賊。
女人躲著他,男人不理他。
孤獨使他害怕,他懷念公共食堂里轟轟烈烈的生活,懷念區(qū)上的人。常常想起那個夜晚,想起饑餓中的趙丫。那蒼白漂亮的臉,使他擔心,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木多寨人斷言,這個干過壞事的男人完了,再也討不到媳婦。男人討不到媳婦,連人也不能算。大人告誡小輩都說:“從小不學好,長大要當老巴瓜,斷子絕孫。”
可是,半年多過去,木多寨嗩吶響,老巴瓜要結(jié)婚了。一寨人驚倒,趕去看,鬧了半夜,才放老巴瓜進洞房。
木多寨的人不知道,他的媳婦就是那個趙丫。趙丫來找他,為的是找一口飯吃,她的男人餓死了。
松明火把小屋照得紅撲撲的。
老巴瓜興奮了整整一夜,渾身又軟又滑又輕,心花怒放。陽光嫵媚,屋子暖暖的,舒暢極了。這輩子有了她,就有了幸福,我老巴瓜上刀山也值得,他緊緊將她摟在懷里。
夜色又濃濃地涂上天幕。很晚了,老巴瓜才回來,還沒進門,他就聽見她的抽泣聲。他放下鋤頭,不安地進屋。結(jié)婚兩天了,總見她的眼睛發(fā)紅,一直在哭。他有些納悶地問:“你又咋啦,有什么就講出來,都一家子了,還有什么不好講?!?/p>
她只是哭。
他一把將她抱住說:“難道我得罪了你?為什么要打啞謎?”
她抬起頭,半晌才為難地說:“我有個哥,親人只剩他一個。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咯還活著,我太想他了。”
老巴瓜心頭咯噔一下,現(xiàn)在再養(yǎng)一個吃飯的人,可是受不了。他的喉嚨里好像有塊石頭卡住,說不出話,隔了好一會,他才把她放開說:“聽天由命吧,自己管自己了,這個時候!”
她絕望地放聲痛哭。
哪能新婚幾天就哭?豈不讓寨子里的人笑話。月光爬上山墻,丟下幾縷粉藍色的光,投到地上變成了斑斑點點的碎塊,閃著,跳著,有些痛苦。夜深了,她還在哭。他思來想去,從壇子里掏出一小竹籃洋芋,遞給她說:“糧太緊,不是我小氣,我倆還要過日子,去看你哥一轉(zhuǎn),表表心意就可以了?!?/p>
第二天,天蒙蒙亮她就起床,上路前,又從老巴瓜手上,要走了五斤蕎面。
4
一個多月她才回來,快把老巴瓜急死了。可她回來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她跟老巴瓜說:“這是我哥。”
老巴瓜有些為難,當面卻不好發(fā)作,媳婦回來,畢竟是高興事,他只好忍受著說:“來了就好,將就過吧,能保命就好辦?!?/p>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老巴瓜,老巴瓜接住那眼光,全身舒服,嘴一咧笑了。
天剛亮,老巴瓜就上山,去挖藥。媳婦的哥哥,餓得全身發(fā)腫,怕人,吃藥消腫,早些恢復元氣,可以在家當幫手,三張嘴,靠他一個人不是長久之計。秋天來了,再養(yǎng)兩頭豬,養(yǎng)一窩小雞,三個人一起出力,日子能熬過去。
半月后,哥哥身上的腫消了。奇怪的是,他整天愁眉苦臉,面帶怒容。老巴瓜不在意,這個男人沒得吃,當然會愁。
秋天啊,老巴瓜一直在盼,秋天收了糧食,就可以養(yǎng)豬養(yǎng)雞。
鵝黃色的嫩綠變成墨綠,墨綠變成了黃色,閃著光,一地的黃金,滿眼的豐收,日子就過得下去了。
老巴瓜搭好豬圈,已經(jīng)天黑了。他要挖一個新的豬食槽,明天是板橋鎮(zhèn)趕街的日子,他要去買兩頭小豬,再買幾只小雞。他說:“抱幾窩雞賣了,熬過今年,每人可以縫兩套新衣?!?/p>
入夜,他摟過趙丫,對著她的耳輕聲說:“我還想蓋所新房,每天背幾塊石頭回來,過一久就可以蓋房子,蓋好房子,你給我生個兒子,我們這家就像家了?!?/p>
趙丫沒有作聲,她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是老巴瓜的,可她不作聲,暗中抹了一把淚。
老巴瓜天一亮就走,去板橋鎮(zhèn)趕街,路遠。走出兩三里路,發(fā)現(xiàn)沒帶錢。他分明記得清楚,錢放在衣袋里,用藍布包了兩層。他翻開衣袋看了兩次,都沒有找到錢,笑了。真糊涂,這是媳婦剛洗的衣,錢放在那件舊衣袋里,舊衣服還在床上呢。老巴瓜有些掃興,只得返身回村取錢。
門緊閉著,媳婦還在睡覺?屋里怎么會有哭聲?他有些奇怪,接著聽到罵聲,更奇怪。耳貼在門上,想聽個明白。屋里又靜了,不對,朝門縫一看,大驚!趙丫被按在地上,四只白生生的大腿,在不住地抖動。
天哪,這哪是兄妹?分明是一對野種!老子養(yǎng)活了他,他卻搶我的老婆!一股怒火直竄腦門,老巴瓜兩眼血紅,又忍住了。老人說,驚了別人的這種事,要倒霉一輩子。他咬緊牙,將頭緊緊抵在門楣上。
怎么辦?他憤怒,而且悲涼。他把心交給她,正在編織美夢,可他們的夢,頃刻化為了烏有。被騙的憤怒,失去妻子的悲涼,把他籠罩。
他決定等房門打開,就沖進去,一棒子結(jié)束那個男人的狗命,也結(jié)束自己的恨和愛。
“不,我不走。”
趙丫在哭喊。
“已經(jīng)不會餓肚子了,你還不回家?今天到底走不走?”
那個男人在罵。
什么回家?房門外的老巴瓜懵了,難道他們是夫妻?
趙丫在哭。
“你是真心想跟了老巴瓜?騷貨!”
“啪”的一聲,他打了她。
她沒哭了。
男的說:“我也感謝他,可是受不了這樣騙他呀!”
老巴瓜全身發(fā)軟,一肚子憤怒化為悲哀。
他歪歪斜斜走開,越走越遠,坐到了山坡的林子里。
他看見他倆走出房門,趙丫的臂里挎?zhèn)€竹籃。她來的時候挎著它,現(xiàn)在要走了,依然挎著它,樣子很悲傷,哭得很厲害。她摸了又摸發(fā)黑的房門,邊擦淚,邊回頭朝房門張望。
他看到他倆爬上山梁,消失在山后。
很晚了,老巴瓜才獨自回來,捶著門大叫,掄起斧子,把窗子砍了,把門劈了,把房梁毀了。
第二天,木多寨人知道老巴瓜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5
故事講完了,陳然的奶奶哭得很厲害,她對我說:“唉,不知道老巴瓜咯還活著?咯還活著啊!陳然這娃娃,曉不得糧食的金貴?。±习凸衔艺宜芏嗄?,可是找不到,他有后了,可是他不曉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