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詩人在經(jīng)歷過頻繁轉換的80年代、90年代和新世紀的時候是否內心深處發(fā)生了不可避免的變化甚至劇烈轉捩?時代給詩人的寫作帶來了什么不一樣的質素?而時代轉換時我們的詩人是否有足夠的心理和強大的詩行來面對?
時代轉換確實有些像是從深夜向凌晨的悄悄過渡,更多的人并未覺察到二者之間正在發(fā)生的本質性的變化,更多的時候我們學會關掉手機和鬧鐘在各種夢語和自我蒙蔽中來面對時代的變化和自我減損。然而詩人卻恰恰就是那個在午夜和凌晨的轉折點上,翻開時間指針背后表盤的那個修檢員,就是那個精神的游蕩者和不安靈魂的尋溯者。由此,在時代匆促轉換人們都不去看“前方”的時候,詩人該如何面對日益含混的世界以及內心?這是我在閱讀完曹誰詩歌之后提出的一系列問題,因為很少有寫作者能夠面對這個問題。而曹誰是一個例外。
讀完曹誰的詩歌之后不久我再次踏上了西部高原,我承認這是一次難得的機緣。那時,高原的落日并未落盡。在拉雞山4800多米海拔的高度,我缺氧的內心也得以領受了一個詩人的磅礴激情、寫作雄心以及精神遠游。而此時,遠處的牦牛正在不緊不慢地吃草,而落日即將吞進白天的最后一絲光線。黑夜這一偉大的元素性存在正在降臨。
在當代中國談論“現(xiàn)代史詩”以及相關的寫作精神多少是一件吊詭的事情,甚至這會被很多人認為是“不靠譜”的事。而我更認可“大詩”這一寫作概念和抒寫向度,因為“史詩”絕對不會在每一個時代都發(fā)生。值得注意的一個現(xiàn)象倒是當下寫作長詩幾乎已經(jīng)成了一個潮流,這尤其在當年的那些“第三代”詩人那里有著相當明顯的呈現(xiàn)。而我們會意識到在一個生活、閱讀、寫作和精神都不斷被“同質化”的今天,詩人之間的區(qū)別度正在空前而可怕地縮減。換言之,平淡乏味的時代同時擠壓出每一個詩人的“小”來。我認為當下的中國就是適合寫作“小詩”的時代,因為這個時代詩人的精神被集體碾平了。而曹誰卻是一個“異數(shù)”,他向一個沒有遠方的遠方出發(fā),他在一個拒絕“大詩”的時代寫作“大詩”。這是一個在巴別塔尖傾心于偉大元素,目光深矚于亞歐大陸地帶的歌者。我相信曹誰一直試圖在接續(xù)一個偉大的傳統(tǒng),從中西方的史詩到詩人海子在當代的短暫努力。我不知道曹誰是否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因為當年的海子在寫出系列長詩后無論生前還是死后都是應者無幾,詩壇一片沉默。甚至更為可怕的在于這種沉默一直持續(xù)到了今天。在當下的時代不僅寫作這種“大詩”存在著難以想象的難度,而且在詩歌傳播和接受生態(tài)上來考量已經(jīng)很少有讀者具備足夠的知識、情懷和耐心來讀這樣龐大的詩歌。曹誰的詩歌以及他多年來所倡導的“大詩”甚至“第三史詩”(按照曹誰的說法其特征是無神性故事、沒有韻律的自由詩,冥想和抒情性是其特征)則像他身后的高原一樣使得他有著迥別于他人的精神氣象和詩歌版圖。曹誰的詩歌我一直都想說說我的觀感,但是面對著一個有著龐大的寫作版圖(專注于亞歐大陸地的抒情和史詩性抒寫)和精神遠方的寫作者(比如他所發(fā)起的“大詩主義”)我則怕難以找到合適的路徑進入。而在我看來曹誰帶有當下中國詩人少有的傳統(tǒng)性和異質性。而這種兩種質素的結合在當代青年詩人那里幾乎不存在。各種聲稱叛逆、先鋒的聲音倒是一直不絕于耳,而像曹誰那樣同時具備了回溯和前瞻能力的寫作者卻是顯得有些彌足珍貴。曹誰詩歌精神的傳統(tǒng)性更多的時候體現(xiàn)為一個個體經(jīng)驗和想象層面的,換言之如果一個詩人以已經(jīng)被消耗一空的符號和空洞無物的隱喻來抒寫所謂的傳統(tǒng)和慣性的依稀遺留,那么這樣的詩歌話語方式無疑是極其可怕的。而這也只能是企圖僵尸復活一樣的癡人說夢。而在曹誰這里,我所說的詩歌精神的傳統(tǒng)性的一個基本的基調和動因就是對當下中國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盲目的現(xiàn)代性集體沖動的反撥與矯正。我們應該放眼看看當下的時代,經(jīng)濟的時代圖騰確實在很多方面帶動了我們的步伐和某種憧憬,但是可怕的也在于我們同樣目睹了一些偉大的精神和元素性事物的被迫取消和徹底地宣告結束。
基于以上觀感,我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這是一個沒有“遠方”的時代。
時代加速向前,精神加速向后,正是在這種不停地撕扯中詩人所呈現(xiàn)的就必然是殘酷的現(xiàn)實和不斷被強行拉遠的“過去時”。而詩人所能做到的就是“減法”般的工作,不斷去除事物和現(xiàn)象的枝蔓,不斷呈現(xiàn)事物本來的面目,盡管最終可能只是面目全非的事實。而在一個被不斷拆毀的時代,曹誰是一個傾心于精神和元素重建的詩人。他對于廢墟和茂盛荒草的發(fā)現(xiàn)與抒寫則呈現(xiàn)了杜甫式的絕望與凄然,“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而在一個“去地方化”的時代,我們已經(jīng)很難通過地理空間和文化區(qū)域來發(fā)現(xiàn)具有“方言”歸屬感的寫作。
值得注意和提醒曹誰的是“第三史詩”或“大詩”的寫作肯定有其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因為這種類型的寫作調性在當下甚至當代成了稀缺之物。而我想追問的是,這種“大詩”現(xiàn)在是否還具備民族性和本土性的閱讀共識?因為當年海子、駱一禾、昌耀等人的“大詩”寫作至今來看應者聊聊。而包括曹誰體現(xiàn)在《亞歐大陸地史詩》中的這樣的“大詩”寫作不能避免的就是文化的地理空間以及元素性。而元素性寫作如果只是憑借一般意義上的“抒情”和宏大的結構來構架的話,顯然會遇到浮泛和空洞性的危險。通過閱讀曹誰的詩我們能夠看出他對這種危險性的盡量規(guī)避。但是有一點值得注意,一般意義上的宏大性的歷史敘事往往會消泯掉詩歌的溫度、情懷以及語言的質感,因為在不自覺中就會出現(xiàn)那些被消耗無數(shù)次的龐大的詞語和意象以及象征體系。而曹誰的詩歌特有的抒情調性以及具有強烈的個人想象能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詩歌話語譜系顯然是有別樣的溫度和生命延宕膂力的。
由曹誰這樣青年寫作者的詩歌我越來越留意到詩歌寫作中的“個人性”問題。每個人在自由和開放表達個體情感的同時,一部分詩歌也因為過于窄促的閱讀空間而喪失了傾聽者。也許我們仍然可以在精英立場上強調詩歌是獻給無限少數(shù)人的事業(yè),但是好的詩歌與重要的詩歌、偉大的詩歌之間的區(qū)別是顯而易見的。提請詩人們注意的就是應該在個人與周邊事物甚至更為廣闊的與現(xiàn)實和命運緊密相連的歷史感受力中綜合性地呈現(xiàn)詩歌的成色。詩是個人的,但又不止是個人的。而曹誰則在個人和歷史以及現(xiàn)實之間找到了一個最合適的榫接點。也就是說曹誰的詩歌能夠讓我們感受到個體的體溫和內心漩渦的波瀾翻卷,與此同時,我們又能夠在他大量的詩歌寫作的空間和時間的結構上不斷與歷史性和現(xiàn)實狀態(tài)的事物發(fā)生對話甚至摩擦。而更為重要的還在于曹誰的詩歌具有著當下比較罕見的召喚結構。這種召喚結構的重要性在于它能夠讓我們重新面對曾經(jīng)偉大但是卻已經(jīng)被我們集體性遺忘的事物和情懷。所以,當曹誰在2008年辭職遠游的時候,當他一個人背負著心靈的熱望勇敢而孤獨地在西藏和新疆等地用數(shù)月時間不斷行走的時候,我能夠感受到一顆尋找曾經(jīng)的偉大國度、元素的個人夢想以及對一個已經(jīng)沒有遠方時代的再次出發(fā)與尋找。也許,這注定帶有了悲劇色彩和失敗者的宿命,因為這已經(jīng)不是李白杜甫的時代。李白一生數(shù)次翻越秦嶺,杜甫更是一生漂泊動蕩,而這種與“遠方”相關的行走詩學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但是一旦當這種精神作為資源和想象力的依托轉化為詩歌話語的時候,其詩歌的特異性就不能不是顯豁而獨存的了。
我堅持認為經(jīng)歷了中國先鋒詩歌集體的理想主義的“出走”和“交游”之后,詩人的“遠方”(理想和精神的遠方)情結和抒寫已經(jīng)在1990年代徹底宣告終結。尤其是在當下的去除“地方性”的時代,我們已經(jīng)沒有“遠方”。順著鐵路、高速路、國道、公路和水泥路,我們只是從一個點搬運到另一個點。一切都是在重復,一切地方和相應的記憶都已經(jīng)模糊不清。一切都在迅速改變,一切都快煙消云散了。需要提及的是,我剛才說到的詩歌中的“遠方”還必然指向了歷史煙云深處。我們可以注意到,在倫理化的底層和民生抒寫熱潮中,詩人普遍喪失了個人化的歷史想象能力。換言之,他們讓我們看到了新聞一樣的社會現(xiàn)場的一層浮土,讓我們看不到任何真正關涉歷史和情懷以及生存的體溫。而更需要思忖的是為什么近年來本土詩人將視野都投在了青海、西藏和云南的這些高原上?因此帶來的詩歌的“遠方”與當年的“遠方”是一樣嗎?“遠方”是否又被旅游觀光手冊式的寫作所消費和消弭?而曹誰卻是追尋這種遠方和矚目于亞歐大陸大詩的“少數(shù)者”。而這種“少數(shù)者的夢想”就是記憶的力量,詩歌的力量。巴什拉爾說:“哪里有燭火,哪里就有回憶”,而對于這些民族詩人而言哪里有火焰,哪里就有詞語。而詞語與火焰是淬煉再生的關系還是焦灼拆解的關系都不能不讓一個現(xiàn)代詩人反復思考、盤詰和追問。斯蒂芬·歐文在《追憶》中說,在詩歌中回憶具有根據(jù)個人的追憶動機來建構過去的力量,它能夠擺脫我們所繼承經(jīng)驗世界的強制干擾。確實,回憶的“鏈鎖”把此時的過去同彼時的、更遙遠的過去連接在一起,有時鏈條也向幻想的將來伸展,那時將有回憶者記起我們此時正在回憶過去。通過回憶我們自己也成了回憶的對象。這種立足于現(xiàn)場、反觀過往、遙視未來的記憶的能力體現(xiàn)在這些詩人不同時期的一系列詩作之中。
既然說到遠方和亞歐大陸地,那么就不能不談論這種精神地理與個體精神和寫作之間掙脫不開的關聯(lián)。而在這廣袤、安寂的高原、土地和那些元素性的事物上,在詩人心靈之上的是永恒的夜幕中靜靜閃爍的星群。在渺小與偉大、短暫與永恒、人性與神性、狹仄與高遠中,除了仰望燦爛的星群,傾聽那來自一個個曾經(jīng)多災多難而又無比冷寒和神奇大地與山川草木的聲響還能有什么值得詩人反復吟哦?可以說在曹誰的詩歌中,這些想象中的“遠方”景觀是在多樣繁復的個人情感和地域文化以及更為遙遠和龐雜的歷史譜系中同時展開的。而與這些相關的地域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地理名詞所涵蓋的意義,它們在此刻已經(jīng)幻化成一種令人心生敬畏的偉大的居所。而這對于長期生活在現(xiàn)代化漩渦中的人來說都無異于是一種夢想中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絢爛多彩的童話般的景象。這些景象是那么直接又那么不容置疑地在頃刻間就攫住了人們的靈魂。在詩人的發(fā)現(xiàn)性和創(chuàng)設性的審美視閾中我們自以為熟悉的地方性知識和歷史的亡靈卻給我們帶來了如此多的新奇和陌生。更為重要的是,這些能夠吟誦和飛升起來的詩歌在頃刻間讓我們回歸到人類的本初體驗和情懷。任何個體在此刻都會情不自禁地返回到人類最初的生存景象和永遠的甚至憂傷的“懷鄉(xiāng)”的沖動之中。因為此刻,人、神、自然、文化、歷史、民族相圓融的偉大力量已經(jīng)降臨并氤氳開來。詩人內心深處的渴念、敬畏、孤獨、安寧、遙想都是與草原、戈壁、雪山、大海、山寨、冬夜、星空、曠野以及更為高迥的元素性事物在瞬間的契合。曹誰不斷在生存場景和地理學場域中設置大量的精神積淀層面的戲劇性、寓言性、想象性、吟述性和歌詠性的場景。這成為了詩人們連接歷史與現(xiàn)實,民族與時代的一個背景或一個個窄仄而昏暗的通道。這也更為有力地揭示了最為尷尬、疼痛也最容易被忽視的歷史和現(xiàn)實層層褶皺深埋的真實內里。實際上這些經(jīng)過語言之根、文化之思、想象之力和命運之痛所一起“虛擬”“再生”的景象實則比現(xiàn)實中的那些景觀原型更具有了持久的、震撼的、真實的力量和可以不斷拓殖的創(chuàng)造性空間。更為重要的是,曹誰的詩歌一貫呈現(xiàn)出來的“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皞€人化的歷史想象力”是一種在時代和寫作中并非解決問題而是擴大、加深問題的手段,是自覺延宕真實指認的“極限悖謬”,是到達歷史真實、個人真實和虛構真實的有力和有效的途徑。這種想象力顯然是將歷史個人化、家族化、真實化,不斷用真實的巨流沖刷慣性知識虛幻的塵?;蚝甏髿v史敘事虛假的色彩,還原出與生命、生存更為直接的歷史記憶與生命體驗。而全球化和城市化正是以取消地區(qū)特征、文化區(qū)域和地理景觀甚至個體思想方式“地方性”差異為前提和代價的。
盡管曹誰的詩歌有時候因為明確和明顯的主觀意圖和“大詩”構架而一定程度上使得詩歌的肌質、語言方式受到了些許影響,但是平心而論,我想對于任何讀者而言在這個時代所稀缺的是在閱讀中完成一次陌生化的而又神圣的無以言說的朝圣之旅。俗世的情懷在一首首關涉人本初性的源頭、自然的偉大、宗教的玄秘、靜穆的神性、人文的力量、文化的根系的再次出發(fā)中獲得救贖。而曹誰的詩歌恰恰一定程度上做到了這一點。曹誰作為一個“少數(shù)者”的發(fā)聲方式以及對于沒有遠方的遠方的尋找和發(fā)現(xiàn),印證了這樣一句話——只有少數(shù)者中的少數(shù)者才能完成高迥的升階之書。
霍俊明簡歷 詩人、詩評家、教授?,F(xiàn)任職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著有《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變動、修辭與想象——中國當代新詩史寫作問題研究》、《無能的右手——1990年代以來的詩歌考察》、《一個人的和聲》等,主編《中國百年新詩大典》、《詩壇的引渡者》等。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本欄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