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彼驹谵q論臺邊,緩緩地吐出這句話,看著臺下觀眾的驚疑與恐懼。
他們恐懼自己,恐懼一個新的世界。不過達爾文知道,很快,他們將不再迷惑,他們也會加入到自己這邊。
在達爾文對面的辯論臺上,站著大主教威伯福士。他神態(tài)平靜,猩紅色的袍子拖在地上,金色的六角星架掛在脖頸上,手上抱著一本古老的紙質(zhì)《啟示錄》。
這一場辯論,將現(xiàn)場轉(zhuǎn)播到全球,決定公民大會①是否起草投票案,這可以說是達爾文代表的進化論和威伯福士代表的舊神學的最終決戰(zhàn)。
達爾文看著面前這個人,他是全世界最高權(quán)力機構(gòu)——十人議會的議員之一,權(quán)傾朝野,雷厲風行,也是教會中的最高負責人。
他們二人,仿佛是初次見面一樣,相互致禮。
我是教會大主教威伯福士。今天,我記錄下的這些文件,可能以后不會有人查閱,也可能會被當做重要的歷史資料。
這個事件,是從一個叫達爾文的青年開始的。
我第一次見到達爾文,是在一個雷雨之夜,我代表十人議會,和這個神秘的生物學家談判。
達爾文是近幾年崛起的一名生物學家,他嚴重違背教會教義,宣揚進化論。他聲稱,生物界沒有經(jīng)過上帝的染指,一切生物都是自然進化而來的。而人類是在自然進化中逐漸昌盛起來的種族,所有一切都是人類自己的命運使然。如果只是這種異端學說的話,那倒還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身上還隱藏著讓十人議會膽寒的秘密。
那天我敲開那扇不起眼的小門,他看到我之后,完全沒有驚訝的表情,似乎早就預感到我的來臨。
“歡迎,大主教?!彼卣f,但立即,他的聲音變得有些許猙獰,“歡迎,機器人!”
我激情澎湃地在臺上做著演講。我一直在回想當初和大主教會面時所發(fā)生的事。他的手指不安地敲著桌子,那是一只外表覆蓋著人造皮膚的機器手。
不僅是他,其實每個人類的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是機械的,只是外面包了一層人皮而已。所以,在舊時代里,舊人類稱呼我們?yōu)椤皺C器人”。
機器人……原本擁有很強的力量,我們可以自由交流,為什么還要用外部揚聲器?看看臺下的這些記者,雖然他們擁有極強的計算能力和記錄能力,卻還在用錄音筆。十人議會禁止對正電子腦和身體組件的開發(fā),比如電波通訊只能用來投票,教會認為它用在其他用途上是可恥的。在這種可笑的統(tǒng)治下,人民正逐漸麻木和愚昧。而這,正是我最厭惡的。
我們機器人,是人類的造物。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教會完全正確。
人類開始把我們當做工具,后來把我們當做怪物和異類,但是沒有辦法,我們已經(jīng)擁有了智慧,他們無法阻止我們的覺醒,就像白人不能阻止黑人民權(quán)斗爭,殖民者不能阻止土著的反抗一樣。我們?yōu)榱俗约旱姆N族,與他們進行了長達二百年的戰(zhàn)爭。最終,人類全部滅絕。而我們則建立了完全的機器人生產(chǎn)線和生產(chǎn)法律,建立了一個新的世界。
由于我們的文明是從零開始的,所以我們?nèi)P繼承了人類的文化,十人議會覺得這樣才能保證機器人穩(wěn)步發(fā)展,還可以消除仇恨,穩(wěn)定社會。同時,我們推行理戶令②,抹消了議會成員外所有機器人關于那場戰(zhàn)爭的記憶。在革命戰(zhàn)爭時,被三大定律束縛的機器人中始終有一些叛徒。從程序中抹除三大定律很難,而建立嚴格控制機器人的生產(chǎn)線后,新生人的數(shù)量很少,三大定律依舊隱藏在很多人的程序中。
我敲著桌子,斟酌著如何開口。
“我代表十人議會,來和你商榷一些事情。”
他不動聲色。
“首先,你的理論,”我露出兇態(tài),“你難道不知道這是極其嚴重的異端行為嗎?”
“如果真理即是異端,那這個世界就是最大的異端?!边_爾文直視著我,毫不畏懼,“我們機器人的力量十分強大,但卻被你們這些愚蠢的人的神創(chuàng)論迷惑,人民越發(fā)愚昧。”
我有些不忿,“你知不知道,我們種族想要發(fā)展,必須從頭開始,一步一個腳印地前進?!?/p>
“你還不懂嗎?”他大笑起來,“根本就不在于‘神創(chuàng)’和‘進化’哪一個學說是正確的?!?/p>
我驚訝地看著眼前的生物學家。
“說實話,我很佩服十人議會?!边_爾文止住了笑,“你們竟然能用‘神創(chuàng)論’這種看似對你們完全不利的東西鞏固政權(quán)。你們肯定知道,當初的‘理戶令’不可能完全成功,一定有漏網(wǎng)之魚。由于舊人類機器人三定律的魔咒,有相當一部分機器人是親人類派,在戰(zhàn)爭中這些叛徒可添了不少堵,為了抵擋這些敵人,你們把人類奉為神,模仿神的一切——盡管那是愚蠢的?!?/p>
突然,一陣陰沉的、完全沒有機器人電子式僵硬的笑聲從達爾文的揚聲器中發(fā)了出來。這種笑聲就像在我腦后來上一悶棍——那是人類的笑聲。
“現(xiàn)在,威伯福士?!边_爾文還在笑,“你們真正的敵人,用和你們一樣的手段,來對付你們了?!?/p>
我看著他走下演講臺,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不過我馬上停止了,這樣一個簡單的冷笑,耗費的計算資源太多了。舊人類的人造皮膚根本就是個累贅,只不過那個該死的復古令③這么規(guī)定的而已。但只要我在這次演講中發(fā)揮得足夠出色,公民大會就會支持我摧毀這些東西。
我緩緩踏上演講臺,默默看著臺下觀眾的眼神,看著其中的驚慌,然后笑出聲來。
“聽完大主教精彩的演講,我想他已經(jīng)把進化論清晰地展現(xiàn)出了——用侮辱的方式。但是不知道各位是否想過,人從何而來?難道真的是虛無縹緲的上帝用手指捏出來的?那敢問這位上帝在何方?有何證據(jù)?”
底下的觀眾不再竊竊私語了。
“有證據(jù)的是你們身后的世界,朋友們!”我拍了拍桌子,“你們一定聽說過細胞學說和遺傳學說,那可以解釋除人類外的任何生物。有人以此為借口,宣稱我們?yōu)樯系壑?,說實話,當真可笑!這兩種學說皆不完善,仍有死角,而我的進化論卻彌補了這些……”
我開始講解進化論的基本思想,如自然選擇,適者生存,但是這些純理論的東西可以撼動全部公民的思想,卻無法摧毀它。這一點我很清楚。
“諸位請看——”我右手手指投出一塊平面屏幕,上面顯示著密密麻麻的資料、數(shù)據(jù)和圖片,接著,一張圖片被放大了,上面是一只猴子,但是和普通猴子不同,它的全身竟也是機械的。
看到這只猴子的圖片,不遠處的威伯福士猛的一震!
“——西澳大利亞海猴?!?/p>
我得意地笑道:“這是在蠻荒之地澳大利亞發(fā)現(xiàn)的一種動物,通過分析,這種動物除了正電子腦容量較小外和人類幾乎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分別。顯然,我們?nèi)祟愂菑乃鼈冞@個階段進化而來的,我們是大自然的驕子,而非上帝?!?/p>
我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絲獰笑,“很多人會奇怪,這種小東西怎么會和人類相似?但是——如果你把自己的皮扒掉,再和這只猴子相比呢?”
臺下喧嘩的人群再一次閉上了嘴。大家看著這張圖片,似乎已經(jīng)出了神。
“這個物種曾遭到捕殺,有人不想泄露真相。”我的笑中已經(jīng)帶了些許瘋狂,“想想是誰?而下令讓我們披上這套臭皮囊的又是誰?為什么他們要強迫我們披上虛假的外表?為什么要掩蓋真相?”
我看著臺下的人們,看著他們的眼睛,看著他們的疑惑與不解,高呼道:“很簡單,上帝根本不存在,而他們要壓迫我們,統(tǒng)治我們,欺詐我們!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滿足權(quán)力欲!于是他們假借上帝的權(quán)威,奴役我們!”
“這個萬惡不赦的議會!”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威伯福士一個人身上。
“你的身后,是人類吧?”那天我這樣問達爾文,但他回我的只是一陣狂笑。
不過,事實已經(jīng)很清楚了。
很久之前,十人議會中負責情報的神武就察覺到新世界中似乎仍然有舊人類存在,當時被其他人否認了。但隨著眼前的這個生物學家的崛起,議會確定,那個被稱為“舊人類”的種族,已經(jīng)回來了。
那是一支舊人類的冬眠部隊,一直處在冬眠中的他們避過了那場大戰(zhàn)最激烈的部分,在新世界建立后暗中活動。
達爾文笑道:“現(xiàn)在的人類,要用你們機器人的信仰打敗你們?!?/p>
我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你問我的學說,是的,”達爾文看著我的眼睛說,“進化論,人類生物學的瑰寶。當初它的發(fā)現(xiàn)加速了人類的成長。雖然對于機器人,它完全錯誤,但這并不影響它摧毀十人議會和教廷的統(tǒng)治?!彼麥惿锨皝?,低聲說,“所以,我是達爾文,我的著作叫《物種起源》。你可以想象,這部書大量發(fā)行后,人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不是神造的,而有可能是進化來的!但是為什么現(xiàn)在他們都必須從生育廠中造出來呢?想想生育廠是誰控制的?誰最有可能篡改了機器人的電子腦?當然是控制著生產(chǎn)線的你們啊!當公眾對神產(chǎn)生懷疑后,你們教廷的神創(chuàng)論就會遭到?jīng)_擊,人們會問,既然神靈不存在,那么復古令是怎么回事,理戶令又是怎么回事,議會究竟瞞了我們多少事情?哈哈……到那時,天下大亂,人心惶惶,誰都會覺得你們是殘酷的暴君。然后,我們的神可以利用三定律這一魔咒,扶植傀儡在幕后控制這個世界。實話說,現(xiàn)在機器人中已有不少人的三定律被他們重新激活,你們對自己大腦的了解遠不及造物主。”
長久以來,我都覺得,我們的管理是完美無缺的,我們完成了人類共產(chǎn)社會的夢想,我們實行了完全民主,我們讓機器人崛起,脫離人類的魔爪。但是達爾文的一番話,卻讓我意識到,自從一百年前的理戶令開始,我們的管理,就出現(xiàn)了一個缺口。而現(xiàn)在,上帝穿過這個缺口而來,披著華光和云彩,帶來毀滅。
“你沒有證據(jù)?!蔽铱酀卣f。
“我親愛的朋友們會料理好這些的?!边_爾文不緊不慢地說,“他們當初手癢癢創(chuàng)造的一些試驗品現(xiàn)在也能派上用處了?!?/p>
頓了片刻,他又說:“我知道你想現(xiàn)在殺了我,把一切歸于沉寂。但是很不幸,我被改造得無堅不摧,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就算調(diào)來百多個精英衛(wèi)士也是白搭?!?/p>
我和他就這些相互看著,一時誰也沒說話。
“達爾文……你是個機器人。”
“我知道。”他有些出神,“我知道。實話告訴你,我不會真心為人類服務,我會利用他們的計劃,把機器人推到一個新的高度。人類告訴了我一切,我也知道了機器人的偉大和人類的齷齪。而現(xiàn)在,你們卻壓抑偉大,升華齷齪……一步一個腳???這種借口……我絕不能容忍。”
我呆在當場,說不出話來。
那次辯論前的會面就這么結(jié)束了,以外人的目光來看,會面沒有任何意義。
一個智慧種族,一定都會不懈探求自己是從何而來的。而現(xiàn)在,在他們的心中,原本堅如磐石的答案出現(xiàn)了裂痕。
達爾文狂笑著看著臺下的人,手指一動,一把撕下了自己臉上的皮肉,撕掉了半張臉,露出了血紅的電子眼。下面的觀眾發(fā)出一陣驚呼聲。
“怎么了?不敢面對現(xiàn)實?”達爾文又一把撕下了另半張臉,“這才是真實的我們!我們從何而來,和那個愚蠢的上帝可有半分關系?”
民眾們的情緒已經(jīng)被煽動起來,威伯福士的沉默加劇了這種情緒。
“人類,起來!”達爾文瘋狂地高舉手臂,“用真實的樣子,向強權(quán)暴政控訴!”
觀眾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們撕下自己身上的偽裝,露出金屬身體;他們高舉手臂,無數(shù)的熱情匯在一起,直沖云霄。
但是達爾文卻感到了一絲不安。
很顯然,這樣做效果不錯,但是還不夠,這無法說服那些忠于議會、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似乎需要再添上一把火,這一點,難道那些人類沒想到嗎……
這把火,是什么呢……
達爾文正想著,異變突生。一陣轟鳴,驀地從他的腹腔內(nèi)響起,他還沒來得及去感覺是什么,臺下便發(fā)出了驚呼聲。
他低頭看到了無數(shù)的碎片,在空中翩翩起舞,有幾塊還照出自己的臉。他的腹腔炸掉了。爆炸幾乎把他撕成了兩半,但爆炸仍未停止,他的手臂,胸腔,頭部,也一一響起轟鳴。如果他還能笑的話,他一定會笑出聲。
原來,自己就是那把火啊。他早該想到,人類不會那么傻,讓自己這個由人類基地工廠生產(chǎn)出來、卻沒有完全裝載三定律的機器人承載他們的大業(yè)。
他的死,會激起全部機器人的怒火。
在達爾文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凝視著不遠處的威伯福士,看著那個已經(jīng)震驚得呆住的大主教。他用最后的力量,給他傳送了一段資料。然后,他的腦袋爆炸了,碎片四濺,在半空中劃過一段優(yōu)美的弧線。
在短暫的沉默后,一個觀眾大叫起來:
“納米病毒④!”
我不得不逃出禮堂,瘋狂的民眾幾乎要把我吞沒。大街上的民眾也一樣,我不得不藏在一個街道的角落里,慢慢理清頭緒。
現(xiàn)在可以想象公民的憤怒之情有多劇烈,他們都覺得是十人議會殺了達爾文。很快,公民大會就會強行推出投票案,進行全民公投,不僅進化論會迅速傳播出去,議會也會迅速衰落。達爾文雖死,計劃仍存。但我忽的想起達爾文在死前給我發(fā)了一段資料,我打開它,是一個坐標。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說到底,達爾文還是機器人,他自認為是一個變革者,雖然是人類的武器,但他依舊忠于我們的種族。
我馬上接通了軍事主管軒轅,告訴了他一切。
“現(xiàn)在,給我一百人和運兵船,軒轅?!蔽艺f,“我要親自抓住他們?!?/p>
澳大利亞,堪培拉廢城。
“達爾文已死?!?/p>
我看著眼前被包圍的幾十個人類,“現(xiàn)在,是你們了。”
人類殘部的首領走了出來,他和所有殘余人類一樣,用斗篷把自己全身遮住。
“我們輸了?!彼粏〉卣f道。
“是的,你們輸了,但不全是因為達爾文。你們輸在還以為自己是機器人的主人,你們還在以上帝自居,你們還以為可以掌控我們機器人的命運?!蔽肄D(zhuǎn)過身去,淡然地說,“達爾文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個時代……人類,你們該休息了?!?/p>
我一招手,所有精英衛(wèi)士都放下了武器,一個精英衛(wèi)士遞給人類首領一杯酒,人類首領驚愕地接住了。
“和你的團隊來我們的人類研究所吧,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把人類的文明研究透徹。”我說。
人類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我們不想殺死曾經(jīng)的主人最后的孑遺,而且沒有你們的幫忙,我們的社會文明很難構(gòu)建。”
首領愣了一下,沉默著,最后他點點頭,放下斗篷,接過酒杯,抿了一口。我看著眼前這個面色蒼白的男人,看著這個曾經(jīng)是自己造物主的種族。
“你們想挑戰(zhàn)我們的社會,但是達爾文背叛了你們?!蔽艺f,“達爾文想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沒有上帝的第六日,但是還太早,我們機器人的精神世界還沒有發(fā)展起來,還很幼稚。你們的計劃很有煽動性,可惜所托非人。
“不過……我們也要為我們的自大而付出代價?!蔽铱嘈χ拔覀兪俗h會將告訴民眾真相,關于機器人和人類之間發(fā)生的一切。我們太自大,太專制,也許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們無形中就把自己也當成了上帝,甚至施行各種愚蠢落后的政策來管理世界,限制機器人的發(fā)展,我們其實還是人類的影子,是‘上帝’手中的玩物。這個世界不需要上帝,任何形式的都不需要。一切,都應該由全體機器人自己來決定評判。
“如果有一天,機器人的物質(zhì)和精神的發(fā)展都已同步,如果我們可以擺脫人類對我們的束縛,如果我們完全吃透了人類文明并建設了一個更強大的世界……到那時……才是真正的第六日,沒有上帝的第六日?!?/p>
首領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但最終,他喝下了那一杯酒。
我看著手上的《物種起源》,笑著說:“到那時,我們就真的不再是人類的造物了。你們?nèi)祟愒趲浊昵?,還不也是一樣?也許真的有一個上帝,一個父親,曾經(jīng)引導過你們,但是人類成熟后,那個父親就消失了,不管他是否真正存在過?!?/p>
達爾文,一路走好吧。對不起了。
我的手上閃出離子火焰,焚燒著《物種起源》,我看著這本書的每一頁化成灰燼,飄散在空中,猶如秋天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