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8月,蘭州剛解放時,我在甘肅省中蘇友協(xié)和省文聯(lián)工作。9月,蘭州舉行歡迎人民解放軍大會。在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彭德懷總司令。
“你就叫我彭德懷好了,叫我老彭也可以”
在舉行歡迎人民解放軍大會的這一天,天剛亮的時候,人們就從四面八方聚到了開會的體育場。我來到會場時,臺上臺下都擠滿了解放軍和群眾。這時,一個人有意地碰了我一下,問我:“你怎么這時才來?”我扭頭一看,原來是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政治部主任甘泗淇。他一到蘭州就去看過我,我們已經(jīng)見過多次面。他和我先后在蘇聯(lián)學習過,便把我當成老同學,一見面總是無拘無束,親親熱熱。我對他說:“到開會時間還早嘛,沒有想到人們這么早就都來了?!彼吨业氖终f:“你不是想要見彭總嗎?他今天來了,正在臺上?!?/p>
我們穿過人群走上主席臺。我看見一位五十多歲,中等身材,穿著同戰(zhàn)士一樣軍裝的人,正和一些人一邊握手,一邊談話。他兩眼炯炯有神,兩邊口角向上,面含微笑。他就是彭總司令。我和甘泗淇走到他的跟前。甘泗淇對他說:“這是我的一位老同學,叫方未艾,也在蘇聯(lián)學習過。他總想要見你……”我趕忙主動伸出手去。彭總用他那有力的大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注視著我。我說:“彭總司令,您好!歡迎您……”
他爽朗地笑著說:“我叫彭德懷,你就叫我彭德懷好了,叫我老彭也可以?!?/p>
我感到他既爽快又謙虛,急忙客氣地說:“豈敢!豈敢!”他說:“有什么不敢呢?我們都是同志嘛!”
我還想說些什么,這時有人擁上前來同彭總握手,我就和甘泗淇同志閃到一邊,看著彭總熱情地接待別的同志。忽然,我看到有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從人縫中擠出來,也搶著去和彭總握手,還大聲說:“彭伯伯,您好!”彭總握住他的小手,高興地說:“小伢子,你也好!”聽見的人都笑了,這個男孩也笑了。當時我把小伢子聽成“小丫子”了,心里想:彭總怎把男孩子當成女孩子了?我把疑惑同甘泗淇講了。他說:“小伢子是湖南人的方言,就是小孩子的意思?!蔽疫@才明白,也又學會一句方言。
我們正談論著,臺上有人在大聲說:“同志們!要開會了,沒有帶主席團條子的人,請到臺下去!”很多人陸續(xù)從兩側臺階上走了下去。我把衣袋中頭兩天接到開會通知時附帶的主席團紅布條別在胸前。這時臺上還有二十多人,幾把椅子和幾條長凳。大家都請彭總坐在中間的椅子上,他百般不肯,就先坐在一條長凳子上,人們也就不再勉強。
我一邊聽講,一邊鼓掌,一邊看著彭總。眼前這位普普通通的人,竟然就是戰(zhàn)功顯赫的彭老總,被毛澤東稱贊的“彭大將軍”。如果不認識,又不經(jīng)人介紹,實在很難把他同一般戰(zhàn)士分辨出來。
我沒有答應彭總的要求
1950年春,我在蘭州大學任俄語副教授,在中蘇友好協(xié)會社會服務部任部長。一個星期天,中共甘肅省委宣傳部部長趙守攻來找我,說彭總有事要和我商談,正在省委宣傳部等我。于是,我們一同乘車去省委宣傳部。
省委宣傳部在舊省機關東大院一座小樓上的一間大客廳里辦公,趙守攻有時還在這里住宿。我們進去,彭總站起身同我握手,讓我和他坐在同一張長沙發(fā)上。
彭總對我說:“請你來是同你商量,幫助我做些工作。聽甘泗淇同志說,你俄文很好,能說,能寫,能譯。在蘭州大學教得也很好。我最近要到迪化去,那里有蘇聯(lián)的總領事館,要會見那里的領事,談些問題。我不懂俄文,跟前又沒有俄文翻譯,麻煩你跟我去一次,不知你的意見如何?學校功課是否能脫得開?”
我聽他這樣說,知道他是讓我去給他做隨身俄文翻譯。但我清楚自己的俄文翻譯程度,筆譯還行,口譯就沒有經(jīng)驗了,尤其是要翻譯有關外交問題,更沒有把握。我就對彭總說:“我對俄文在筆譯方面還可以,口譯沒有做過, 恐怕不能勝任,有了誤譯就非同小可了。”
彭總聽我這樣講,就對趙守攻說:“我們這些年盡打仗了,還沒有想到準備個翻譯干部,甘泗淇同志雖然在蘇聯(lián)學過俄文,總未用,早也就快忘凈了。不用說翻譯,恐怕連看俄文書也看不懂。目前還能有誰可以勝任呢?”
這時我想起了馬文同志,就對彭總和趙守攻說:“我有個同學叫陳玉書,現(xiàn)在他改名叫馬文,是隨解放軍入城的,在第三中學擔任軍代表。我知道他在蘇聯(lián)多年,俄文很好,筆譯、口譯都行,可否讓他隨彭總去?”
彭總聽我這樣說,似乎想起來了,他說:“這個人我聽說過,倒把他忘了。他是由蘇聯(lián)回來的,直接到了陜北。我們可以找他談談。”
幾天以后,馬文到中蘇友協(xié)來向我辭行,他說要隨彭總去新疆工作一個時期。沒過多久,馬文就同彭總到新疆去了。
以后我聽說,彭總回來時,把馬文留在新疆工作,任省文教廳副廳長。十年動亂后聽外調人員說,馬文后來回到西安任石油學院院長,在“文化大革命”時,被“造反派”認為是彭總的親信而迫害致死。我想,是馬文代替了我的工作,還代替我作出了犧牲,每當想起此,不禁悲痛和感慨。
“再建一座更大更好的大廈,才對得起人民”
1950年夏,我組織蘭州市中蘇友好協(xié)會的友好劇團,演出了幾次話劇,得到群眾的好評。后經(jīng)過甘泗淇、趙守攻的同意,友好劇團就歸第一野戰(zhàn)軍政治部交際處了。
交際處設在蘭州城外北山坡上的西北大廈。一天晚上,劇團在大廈樓下禮堂排演節(jié)目到夜深,結束后演員們和服務人員在大廈樓下各個房間睡得正酣的時候,樓上頂棚著起大火。人們驚醒后,一面搶救,一面向外搬運東西。等消防車和救火人員趕到時,整個大廈已經(jīng)燒毀一半,后經(jīng)大家努力才把大火撲滅。
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西北大廈失火。當我趕到現(xiàn)場時,第一野戰(zhàn)軍政治部交際處處長范明和副處長李林初已到現(xiàn)場,他們站在那里,滿臉愁容。當我走到他們的跟前時,我們緊緊握手,誰都沒有說一句話。
這時,一輛吉普車駛來,停在不遠的地方,一個人從車里走下來。我一眼就看出是彭總司令。 彭總下車直奔大廈,看了幾處,最后站住腳向身旁的范明和李林初問了一句話:“失火原因查明了嗎?”
范明匯報說:“失火原因已經(jīng)查明,是樓頂電線走火。據(jù)檢查人報告,是劇團排劇照明用電過大,燒斷保險絲,接上了銅絲造成的。已經(jīng)把劇團的電工看管起來審查?!彼€說:“主要是我和李林初負有責任,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應受處分?!?/p>
彭總聽了范明的匯報后說:“這不是處分問題,是勞動人民的血汗建成的大廈,在我們管理下,把它燒掉了!我們應該痛心,對不起勞動人民!”
彭總這樣說了,范明和李林初都不知再說什么好。我想到這個劇團是我組織的,劇團的電工是我找的。雖然歸給了交際處,我也應負有責任,于是我對彭總說:“彭總司令,這個劇團最初是我組織的,電工是我用的,以后歸給了交際處。主要是我有責任,要處分的話,只有我應受處分?!?/p>
彭總聽我這樣說完,馬上說:“我不是說了嗎,不是處分的問題,是對不起勞動人民的問題。我們今后怎么辦?我的意見是在這火燒的廢墟上,再建一座更大更好的大廈,才對得起人民,你們想過了沒有?”
聽彭總這樣說,李林初心中的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他對彭總說:“我們哪能想到這些,只是想自己不知要受到什么重大處分。”
彭總看了看現(xiàn)場,又看了看我們,說:“你們就不要再想什么了,日他娘的,就當我們在戰(zhàn)斗時一炮把它打著了,你們都放心好了!”
彭總這樣說完,與我們一一握手后,坐上吉普車就走了。范明和李林初臉上的愁容全消失了,都和我握手,摟住我的肩膀,幾乎把我抱起來。我也如釋重負。
在這以前,常聽人們傳說,彭總的脾氣非常大,一發(fā)火就“日他娘的”罵人,很多人對他都感到畏懼??墒沁@次我親眼看到,對這樣重大的失火事件,他并沒有發(fā)火,雖然他說了一句“日他娘的”,也不是在罵人,而是一種習慣的口頭語。
與彭總最后一次聚餐
1950年9月,我擔任甘肅省文聯(lián)主席,在西安參加西北文代會期間,又見到了彭總。大會議程是9月24日邀請彭總蒞會講話。這天上午,會議開始后,當時有人正在講話,彭總一個人悄悄地走進了會場,他走到主席臺下主席團的席位,在我身旁的一個空位上坐下。
我請他到主席臺上去,他制止我不要驚動別人。在他座位那邊坐的是豫劇演員常香玉,她看到了彭總坐在她的身邊,立刻站起來和彭總握手。這時,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就喊起“彭總司令來了” 。
這一喊聲驚得全會場的人都站了起來,望著彭總鼓掌。主席臺上講話的人不講了,也在鼓掌表示歡迎。大會執(zhí)行主席柯仲平同志急忙從主席臺上下來,把站在人們中間鼓掌答謝的彭總請到主席臺上就座。人們這才不再鼓掌,在原座位上坐下繼續(xù)開會。人們對彭總敬愛的生動場面,讓我久久難忘。
會場靜下一會兒后,柯仲平宣布請彭總講話,會場又響起了一片熱烈掌聲。彭總的講話很自然、很誠懇,而且沒拿講稿。
彭總的講話,深深地打動了大會聽眾的心靈,不斷引起一陣陣掌聲。彭總講完,謙虛地走下主席臺,又坐在臺下他坐過的座位上。他剛坐下,就有許多各族的代表前來,拿著本子請他在上面題字、簽名作為紀念。直到宣布散會,他還沒有把字題完,把名簽完。
9月26日晚間,中共中央西北局、西北軍政委員會、西北軍區(qū)在西北局禮堂設宴招待大會全體代表,彭總參加了這次宴會。
負責招待的干部有意地把幾省的代表團團長、幾位年老的代表、知名人士的席位名簽和彭總的席位名簽放在一個桌上。
大家就座后,彭總看見我坐在他的身旁,笑著對我說:“我們真是有緣,開會時坐在一起,現(xiàn)在又坐在一起?!蔽乙残χf:“我們這次是第五次見面了,不但有緣,還很有紀念意義??!”
彭總對同桌的人懇切地說:“我現(xiàn)在向各位有個請求,希望各位能夠同意。這幾天我的胃口不好,不能夠多喝酒,只能敬代表們一杯酒,再不能多喝了?!?/p>
彭總說完,端起一杯酒先站起來,說了幾句在宴席上常講的客氣話,就請大家干杯。大家都站起來一同干了杯。坐下,大家開始動筷子。
這時我注意到彭總的面容,有些病態(tài),比在蘭州時有些消瘦,不過兩眼還是那樣炯炯有神,語音還是那樣鏗鏘有力。過了一會兒,別的餐桌上的人都站起來,向彭總祝酒,請彭總一同干杯。彭總站起來,舉起空酒杯干杯。
我看到他有幾次都是這樣,同桌的人看著有的不禁抿著嘴笑。彭總看到了就很嚴肅地說:“這是我用的軍事策略,希望大家保守軍事秘密?!?/p>
幾位年老的同志說,這是彭總發(fā)明的“空杯計”。彭總的“空杯計”用了幾次,竟被青海的牧羊歌手卓瑪給識破了。她拿著一個酒瓶,給彭總的酒杯斟滿,就唱起藏族民歌,彭總如不喝干,她就不停地唱,彭總只得真的喝了一杯。
看到這兒,范紫東老人禁不住對彭總說:“‘空杯計’已被識破,可就再演不成了。”彭總聽了,感慨地說:“是啊,人世間, 聰明不要反被聰明誤就好了。”
大家知道彭總有胃病不能喝酒,后面再向他敬酒時,也就不勉強他干杯了。
這次聚餐,大家無拘無束,盡興盡歡,直到夜深才先后散去。我從這次見到彭總以后,再也沒有機會見過他。這次聚餐,成了同彭總的“最后的晚餐”?!?/p>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