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五十七歲的盧作孚應(yīng)周恩來的邀請,以金蟬脫殼之計騙過特務(wù),從香港回到內(nèi)地,并帶回了公司的全部海輪。五十九歲時他留下遺書,服下安眠藥,以死昭顯自己的清白
盧作孚(1893年-1952年),重慶合川人,民生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民國時期著名的愛國實業(yè)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他在1925年懷抱“實業(yè)救國”之志,創(chuàng)辦民生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開展長江航運,到1949年該公司已成為當時中國最大和最有影響的民營企業(yè)之一。他被譽為民國的“航運大王”。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其時盧作孚正在香港處理民生公司海外業(yè)務(wù),被阻隔在香港無法回歸。盧作孚先生不顧個人安危,于1950年夏秘密返回祖國大陸,作為特邀代表出席了1950年6月在北京開幕的全國政協(xié)一屆二次會議。
謝絕臺灣方面的邀請
1949年11月19日,重慶解放的前夕,盧作孚帶著女兒盧國儀飛往香港。
幾乎同時,他的老朋友晏陽初飛赴臺灣參加“中國農(nóng)村復興委員會”會議,一個星期后取道香港,飛往美國,在美國東部地區(qū)定居。
此時人民解放軍的劉鄧大軍,正分兩路向重慶進軍,國民黨殘軍一路潰退,撤至重慶,而后又倉皇逃往川西、川北。果然如盧作孚在事前所料,國民黨潰軍在大肆劫掠的同時,也曾想破壞沿江船只。所幸,民生公司的輪船大都開到安全地點隱蔽起來,少數(shù)被強迫運兵的輪船,也都因船員的機智而免于厄運。
在共產(chǎn)黨陣營,情況大為不同。據(jù)說,解放區(qū)的廣播電臺,在重慶解放前夕,曾一連幾天廣播說“一定要保護好盧先生的家屬”。11月30日,重慶解放。盧家在重慶的親屬,全都安然無恙。12月6日,中央任命劉伯承為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在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名單上,盧作孚名列其中,但沒有向社會公開。
可惜盧作孚此時還不能安寧。到香港后,他住在中國旅行社開辦的新寧招待所。這是一座灰色的四層樓房,位于香港英皇道上的一個住宅區(qū)內(nèi)。盧作孚每次到港,都是住在這里。
盧作孚一到香港,就投入緊張的工作,與基隆分公司和重慶總公司保持密切的無線電聯(lián)絡(luò),凡是基隆和重慶發(fā)來的電報,盧作孚都要當即過目,草擬電文答復,指揮定海方面的營救和長江上游的保產(chǎn)工作。到12月末,重慶總公司傳來消息,長江上游的輪船都平安度過了劇變時期,盧作孚才稍覺安心。
晏陽初這時從臺灣前往美國,在香港中轉(zhuǎn)。兩位老友間有過一番晤談,這是他們生平最后一次見面。
這一時期,滯留在香港的知名人士已經(jīng)不多,大多數(shù)從江南撤到這里來的名流都已分批轉(zhuǎn)道前往北京。盧作孚在內(nèi)心對前途的選擇已定,但留在香港沒有走。因為此時民生公司還有二十一只重要的輪船滯留在香港和海上,如果他貿(mào)然采取行動,這批輪船的安全就有可能不保。
在一個敏感時期,處在一個敏感地區(qū),他又具有這樣一種特殊身份,一言一行都可能招致禍患,所以他對外不露聲色,相當?shù)驼{(diào)。
而在這一時期,香港民生公司本身的壓力也在逐漸加大,需要他努力去解決。盧作孚在港期間,經(jīng)常到各輪船上去看望船員,詢問他們的伙食與生活情況,勉勵他們做好輪船的保養(yǎng)工作,還特別叮囑他們:在香港這種地方尤其要注意潔身自好。
與此同時,他與中共駐港組織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經(jīng)常與中共香港工委書記張鐵生會面。會面的地點,就在停泊于港內(nèi)的“虎門”“石門”輪上。兩人往往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所談的內(nèi)容非常廣泛,除了民生公司的前途之外,還涉及中國共產(chǎn)黨的發(fā)展史、中共對民族資本的政策主張、新中國成立之后的經(jīng)濟與文化建設(shè)等問題。
會談時,常常是盧作孚講話較多,談了很多他對新中國經(jīng)濟建設(shè)的見解,深得張鐵生的贊賞。
在不斷的會談中,盧作孚加深了對中共當前政策的了解,并與張鐵生商定了如何將滯港船只駛回大陸的大致計劃。
民生公司高層人員宗之琥在此期間離港北歸,盧作孚囑他轉(zhuǎn)告中央人民政府,自己一定回大陸。胡子昂在離開香港赴北京前,也來看望過盧作孚,約盧作孚同回大陸。盧作孚因計劃不宜過早透露,只對胡子昂說,遲早是要回去的。
盧作孚居港期間,國民黨方面的人士也紛紛出動,勸說盧作孚前往臺灣。有一次,張群與盧作孚同乘民生公司的車返回住處。在車上,張群說:“作孚呀,到臺灣去看看吧。”
張群雖是盧作孚的多年老友,但畢竟是國民黨的要員,盧作孚的心思不便向他明說,只能婉言謝絕:“香港民生公司的事太多,需要處理,走不開?!?/p>
1950年春,臺灣方面的“外交部長”葉公超因事來港,幾次與盧作孚見面,以民生的加拿大借款擔保問題脅迫,以張群、陳誠的名義勸誘,企圖說動盧作孚赴臺,但被盧作孚拒絕。其后,臺灣方面即將上任的“行政院院長”俞鴻鈞,以及“財政部長”嚴家淦、臺灣“省財政廳廳長”任顯群,也曾先后赴港勸說盧作孚前往臺灣,均被盧作孚婉言謝絕。
盧作孚當年在少年中國學會的會友、原“青年黨”委員長左舜生,此時正在香港新亞書院任教,他曾用了半天時間與盧作孚晤談,力勸盧作孚不要去大陸。
過去在四川共過事的劉航琛,此時也在香港。他找到盧作孚,力勸盧作孚不要回大陸,說是中共方面公布的一百多名戰(zhàn)犯名單里,恐怕就有盧兄你在里頭,還是去臺灣為好。
盧作孚表示:臺灣,絕對不會去!
第一次提出“公私合營”的建議
1950年年初,國民黨勢力退守臺灣、海南和東南沿海的幾個島嶼,朝不保夕。為保住殘存的這一點基礎(chǔ),國民黨特工人員在香港十分活躍。香港的處境,對盧作孚來說已相當危險。
這時,好友晏陽初曾勸盧作孚去美國暫避一時。晏陽初認為美國比香港安靜,盧作孚可以在那兒寫自傳或事業(yè)發(fā)展史,由晏陽初負責組織翻譯出版。盧作孚沒有同意。
事后他曾就此事談了他的看法:“美國環(huán)境比香港單純,作為短時間安排不失為一個方案,但我對事業(yè)負有責任,怎能丟下就走。其實只要船不受損失,我什么也不怕?!?/p>
這是盧作孚的心聲。他閱盡半世紀的歷史沉浮,對很多問題已然看透。此刻他唯一牽系于懷的,就是民生公司的事業(yè)。盡管香港碼頭上五方雜處、魚龍混雜,不測事件隨時都可能發(fā)生,但盧作孚安之若素,并未采取什么特別的防范措施,仍舊住在新寧招待所的小單間里,每天到停泊在港內(nèi)的輪船上去和船員們一起吃飯、談話,日常工作一仍其舊。從這一刻起,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這一次盧作孚在香港的滯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從1949年11月下旬,到1950年的6月上旬,共有半年多時間。
在這半年多里,他沉著應(yīng)對變幻莫測的局勢,逐漸解決了香港民生公司所遇到的諸多疑難問題。也是在這半年多時間里,他與中共方面達成完全默契?;貧w只是個時間問題。
留港期間,盧作孚不僅考慮了民生公司的現(xiàn)實問題,對民生的發(fā)展方向也做了深入思考。有跡象表明,盧作孚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經(jīng)濟政策和統(tǒng)戰(zhàn)政策做過詳細了解,據(jù)此,他開始考慮民生公司是否能走上國家資本主義道路。
1950年3月24日,盧作孚通過民生公司駐北京代表何廼仁,向周恩來第一次提出“公私合營”的建議。這是中國經(jīng)濟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這個概念。在盧作孚的構(gòu)想中,“公私合營”是政府投資民生公司作為公股,幫助民生渡過難關(guān),公股代表只參加公司董事會,并不直接參加具體的經(jīng)營運作。
就在這年春天,何廼仁銜周恩來總理之命,兩次專程到香港,與盧作孚溝通離港赴京事宜。其中4月中旬何廼仁第二次來港的時候,向盧作孚轉(zhuǎn)達了中共方面非常明確的態(tài)度:中共充分肯定民生公司對開發(fā)產(chǎn)業(yè)、便利交通、發(fā)展社會生產(chǎn)力的積極作用,歡迎盧先生率領(lǐng)滯港船只回來參加社會主義建設(shè)。盡管當前外匯奇缺,但中央人民政府同意設(shè)法為民生公司償付到期的外債。中共中央還建議,盧先生可于6月中旬回到北京,參加全國政協(xié)第一屆第二次會議。
這一消息,使盧作孚大為振奮,因為他最為擔心的公司外債付息問題,有望得到妥善解決。
何廼仁在這次赴港期間,還與張鐵生會面,詳細商談了盧作孚赴京的具體方案。根據(jù)中共中央的意見,盧作孚同意在6月中旬離港北上。
盧作孚隨即召集香港民生公司高級職員開會,擬定了滯港輪船北歸的詳細方案。為了實施這個方案,盧作孚特地將原定的北歸日期向后推遲了一段時間。
為切實保證盧作孚的人身安全,盧作孚北歸的一切準備工作,都由中共駐港組織負責人張鐵生秘密安排。北歸方案確定后,盧作孚在香港的工作與生活,一切如常,外人看不出有任何變化。
秘密北歸
5月下旬的一天,盧作孚的長子盧國維一家由啟德機場附近遷到了九龍柯士甸路,在柯士甸公寓租了一套房子住下,次女盧國儀也隨同他們一道遷來。兩天之后,盧國維和盧國儀前往新寧招待所,將盧作孚接到了柯士甸公寓住下。外界都以為是盧作孚舊病復發(fā),暫時住在兒子家調(diào)養(yǎng)。
此前在香港,曾發(fā)生過國民黨特工暗殺親共人士的事件,因此盧作孚此行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周全。他最后的臨時住所柯士甸公寓,是一個非常僻靜的所在,公寓為五層樓,盧作孚住在第三層。樓旁綠樹成蔭,草坪環(huán)繞。這里除公司高層干部楊成質(zhì)來過之外,民生公司的其他人都不曾來過。
比較有意思的是,盧作孚北歸尚在極端秘密計劃中,5月31日重慶市北碚區(qū)軍管會就下達通知,聘請包括盧作孚在內(nèi)的二十五位知名人士,組成北碚區(qū)文化事業(yè)管理委員會。
帶有幾分驚險色彩的北歸計劃,終于開始實施。1950年6月10日,盧作孚在極度保密的情況下,離開香港。
當天早晨還不到7點鐘,香港民生公司的一輛潘蒂亞克牌小轎車就開到公寓門前,悄無聲息地停下,從車上走下來準備和盧作孚一起回歸大陸的原國民政府四川省建設(shè)廳主任秘書謝明霄。盧作孚、盧國維、盧國儀和服務(wù)員林文裕在柯士甸公寓早已做好出發(fā)準備,轎車一到,就立刻上車。謝明霄隨后也上了車,小轎車里除司機之外,一共擠了五個人。這五個人當中,除盧國維是去送行的之外,其余的人都將隨同盧作孚一起赴北京。
轎車在晨光中穿過尚且安靜的九龍市區(qū),進入新界農(nóng)村,疾駛在公路上。路兩旁是大片的田野,早稻已黃,菜葉青碧。盧作孚不時探出頭去,眺望著令人愜意的田園風光。
看了許久,他回過頭來,對車內(nèi)的人說:“這里雖然不錯,但究竟比不上富饒的江南和成都平原?!苯又植粺o遺憾地說:“想不到在香港的農(nóng)村也看不到一輛拖拉機。”
瀝青路面的公路到了盡頭,汽車開上了山坡上的碎石路,盤旋的路漸漸升高,從車里就可以俯瞰新界的遼闊碧野。盧作孚凝望著那一片土地,自語道:“甚至香港和九龍半島,都將不成問題了?!彼傅氖鞘裁矗嚴锏亩鄶?shù)人都心領(lǐng)神會。
車行至一片茂密的樹林前,來到了一個岔路口,靠右邊的那條公路上停著一輛帶篷的大卡車。這輛車,就是中共駐港組織事先安排好來接應(yīng)盧作孚過境的。
卡車司機和一位中國旅行社的工作人員,迎上來向盧作孚熱情問好,之后就迅速接過服務(wù)員從小轎車上卸下來的兩只衣箱和三個手提包,裝在了卡車上??ㄜ嚨能噹?,預先擺放了椅子,司機和工作人員將盧作孚、謝明霄扶上卡車,安排坐下。盧國儀和服務(wù)員林文裕隨后也登上了卡車。前來送行的盧國維到此止步,隨公司的小轎車返回九龍。
卡車啟動,沿公路繼續(xù)向前行,不久在半途停下來,一行人又換乘早已等候在路邊的兩輛轎車,繼續(xù)向北疾行。當天上午,順利通過邊境,抵達廣東省的邊境小鎮(zhèn)——深圳。
寶安縣人民政府早有安排,當天下午就將盧作孚一行送上火車,前往廣州。在廣州火車站,盧作孚受到了廣東省和廣州市人民政府領(lǐng)導的歡迎。由于全國政協(xié)會議召開在即,盧作孚在廣州僅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匆匆乘火車北上。
以死昭顯自己的清白
在全國政協(xié)第一屆第二次會議召開前夕,盧作孚如期抵達北京,受到了中央人民政府有關(guān)人士和一些老朋友的歡迎。
為避免民生公司留在香港的船只遭國民黨特工報復性破壞,盧作孚本人提出請求,經(jīng)中共中央宣傳部請示周恩來總理,同意盧作孚抵京的消息不在廣播電臺和報紙上透露。
6月15日,全國政協(xié)第一屆第二次會議在中南海懷仁堂隆重開幕,盧作孚作為特邀代表出席了會議。會議結(jié)束后,他在北京逗留了一段時間,先是住在中國旅行社,后來住在金魚胡同金城銀行招待所。
因盧作孚一貫不允許親屬沾公家的光,因此女兒盧國儀就借住在著名民主人士、新民報系創(chuàng)始人陳銘德和鄧季惺的家中。(由于有這一段機緣,三十年后,陳銘德、鄧季惺夫婦在盧國懿、盧國儀姐妹為父親盧作孚平反冤案而奔走的過程中,起到了關(guān)鍵性的協(xié)助作用。)
盧作孚居京期間,受到中共中央領(lǐng)導人的隆重禮遇。政務(wù)院總理周恩來和副總理陳云曾經(jīng)多次約見他,雙方就新中國的建設(shè)問題、交通發(fā)展問題和航運問題,進行了長時間的會談。兩位中共高級領(lǐng)導人認真聽取了盧作孚對這些問題的意見和看法。有一次,時間已是凌晨2點,周恩來突然給盧作孚打電話,提出要立即約見他,有要事相商,接著就派車將盧作孚接過去,兩人一直談到天明。
在盧作孚與周恩來的會談中,有一個重要內(nèi)容,就是民生公司的公私合營問題。
盧作孚歸來后,考慮到民生公司目前的人事構(gòu)成與經(jīng)營方面的復雜狀況,便向周恩來提出,是否可以把民生公司交給國家,轉(zhuǎn)制為國營公司。周恩來在征求了中央交通部的意見后,沒有同意這個建議,只同意民生公司進行公私合營的嘗試。
這期間,周恩來向他提出,希望他擔任中央交通部的負責工作,出任中央人民政府的部級領(lǐng)導職務(wù)。周恩來總理的這個提議,顯然是中共中央的意見,富有誠意。盧作孚向周恩來表示:自己創(chuàng)辦和經(jīng)營民生公司幾十年,有許多工作還待處理,需要回重慶做一些安排。
這是非常合乎情理的要求。民生公司經(jīng)過三年的內(nèi)戰(zhàn)時期,很多問題積累下來未能處理,當此百廢待興之際,確實有必要整頓好了再說。盧作孚回到重慶后,便開始直接領(lǐng)導民生公司的全面工作。
無人可以預料到,就在此后一年零四個月之際,1952年2月8日,由民生公司海員工會發(fā)起、基層團組織參與,召開了“五反”動員大會,主題是揭發(fā)資方腐蝕國家干部,意欲“震懾”盧作孚。盧作孚清白一生,不能忍受這種人格侮辱而于當晚自殺,以死明志。
盧作孚的多年好友、時任政務(wù)院副總理的黃炎培獲悉噩耗后,不勝哀傷,寫下了《盧氏作孚先生哀詞》,嘆曰:
嗚呼作孚!
君為一大事而死乎!
君應(yīng)是為一大事而生……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