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比利時學者威勒姆·德爾德《遺產及其文化邊界:基于中國例證對西方范式的挑戰(zhàn)》一文,從質疑許多遺產公約的全球有效性入手,指出國際遺產文件的“理論框架無法領會當代中國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還鮮明地指出,中西方。對待遺產的不同態(tài)度根本性地源于內因(中西文化背景的不同)而非外因(如經(jīng)濟發(fā)展)。緣此內因,文章進一步將其引申為,中西方對待遺產的態(tài)度差異雖表現(xiàn)為不同的文化處理,但內在地源于不同的思維模式、價值來源和哲學本體論。文化差異是了解中西方遺產態(tài)度差異的重要途徑之一。
關鍵詞:遺產;中西差異;文化背景;原真
中圖分類號:G1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3)03-0034-07
一、引言
近十年來,源于歐洲文化背景的遺產保護原則在中國的適用性問題已引起國內學者的多方關注與討論。其中,對于《威尼斯憲章》(1964)若干原則的質疑,對于《奈良原真性文件》(1994)的推崇,乃至《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2000)和《北京文件》(2007)的出臺,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學者針對上述問題的思考。雖然如此,國內的相關討論仍然差強人意,尤“欠”對國外學界頗具分量的回應。但是無可諱言,翻譯、推介工作的缺位,是導致我們鮮于感知此種國際學術氛圍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這種背景下,比利時學者威勒姆·德爾德(Willem Derde)《遺產及其文化邊界:基于中國例證對西方范式的挑戰(zhàn)》(下稱“德爾德文”)一文中的思考與討論,將有助于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切實地感知這種國際氛圍。該文章出自歐洲學者之手,結合其對中國遺產的田野考察親歷,注重從文化背景的視角反思西方遺產范式。就其反思的內容而言,與2002年前后以杭州胡雪巖故居修復工程為標志的、國內遺產界對于《威尼斯憲章》(1964)若干條款的中國適用性討論的內容相似。另一方面,德爾德文的思考路徑較之思考內容更加重要——從文化背景角度考量遺產價值與遺產保護方式,通過對中西文化差異本身的比較和原因的探究,我們或許能更加全面、深入地討論遺產本身,進而為更準確地把握遺產價值開啟另一扇大門。
二、德爾德文輯要
德爾德文指出,二戰(zhàn)結束以來,全球處置文化遺存的知識框架,主要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國際文化財產保護與修復研究中心(ICCROM)或歐洲理事會等國際組織和機構制定。雖然這些公約、憲章和指南已在國際上獲得通過和廣泛認可,但它們的中立地位或全球普適性卻明顯受到中國處置其古跡(monuments)和遺產地(sites)的不同方式的挑戰(zhàn)。通過審視這些差異,可從有關方面洞察這些國際標準和指南的文化內涵,理解它們在何種意義上由西方文化背景所決定。此番開篇,鋪墊了全文質疑和挑戰(zhàn)國際遺產文件理論框架的中國普適性的整體基調。
德爾德文中的中國遺產例證主要包括漢陽陵地下博物館與南闕門工程、大雁塔與慈恩寺周邊工程、大唐芙蓉園。在筆者看來,他對這些例證的認識和評價,既有理解,也有不解,既有曲解,也不乏誤解。在總體上,借助上述幾例,德爾德對當前全球處置文化遺存的知識框架提出若干質疑,并重點結合“就地”保存和《威尼斯憲章》,指出其中既有借鑒歐洲經(jīng)驗的保護做法,又有令西方所費解的“重建”(實為落架大修),以及遺產與現(xiàn)代環(huán)境相融合的變通做法。在他看來,西安乃至中國諸多不同于西方的遺產事象和處置,由外因和內因兩方面所致,不過,二者發(fā)揮的實際作用卻有主次之別,這種認識在文章結論部分得以凸顯。他指出,“不該運用諸如經(jīng)濟變革等外部因素來解釋遺產”,文化背景的差異才是中西方具有不同遺產處置方法的內在因素?;浇虖淖铋_始就“強調《圣經(jīng)》的真實(truth)”,這是西方注重強調遺產物質原真性的根源。而“中國既不享有西方的文化背景,又不享有基督教的文化背景,因此,中國才能形成面對其過去與遺產的另一種態(tài)度”。有鑒于此,中歐之間實有必要展開一場真正的遺產對話,它將“促使我們深入思考遺產概念的本身”。
三、德爾德文簡評
1.文章亮點與不足
亮點一,從邏輯角度提出“特設性解釋”,突破將當前中國遺產保護中的問題完全歸因于經(jīng)濟發(fā)展壓力的觀點。
德爾德文開篇即稱,中國“擁有著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文化遺產”,它們正“轉變成為‘巨大的商機’”,人們也已認識到“旅游業(yè)在中國社會和經(jīng)濟發(fā)展中的作用”。對此,德爾德的強烈感受是,“近年來到訪過中國的任何人,無法不被中國城鎮(zhèn)和郊野旅游的‘歷史轉變’所震動”。在此背景下,“對于中國歷史遺產日益增長的興趣將被置于未來幾年的政治、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議程當中”。業(yè)界通常也認為,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的確已給中國遺產保護事業(yè)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與壓力。因此,德爾德的上述描述很容易引起我們的共鳴。不過,德爾德隨后提出的“特設性解釋”則切實地提示我們,二者的因果關系并非如此直白,尤其是面對中西遺產差異時——假設西安例證中諸多中西遺產差異的“方式受到諸如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社會變革或現(xiàn)代生活方式等外部因素的驅動,那么,該假設的問題在于,它依賴一種純粹的特設性(ad hoc)解釋。事實上,基于同樣的假設,我們可以輕易地為其相反觀點進行論辯:中國正經(jīng)歷著快速變革的時期,所以應給予保存原真以更多的關注,特別是由于經(jīng)濟發(fā)展可以賺到更多的錢”。因此,必須有意識地脫離中西遺產差異受到經(jīng)濟等外部因素影響的思維慣性,而“特設性解釋”的提出也促使我們重新思考,掀開遺產保護利用工程之表面,究竟是什么因素內在地影響了中國的遺產保護態(tài)度和行為?
亮點二,指出西方遺產標準基于基督教文化,應從文化差異的角度理解中國的遺產保護。
德爾德文的第8部分將中西遺產差異歸結為文化處理(cultural approach)的不同。在西方,原真性的認識根源于基督教。“西方強調原真是其對自己的歷史遺產持有不同態(tài)度的結果,這種結果通體反映出對于歷史真實(historical truth)的探究,這種探究至少對一個領域極端重要,該領域在西方的,也即基督教的發(fā)展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浇虖淖铋_始強調《圣經(jīng)》的真實(truth),就顯示出與異教徒之謬誤與無知的截然差別;對同樣真實的探究,也在歐洲宗教改革時期顯示出基督教自身的截然決裂;對《圣經(jīng)》真實的探究,也決定著從解釋學到考古學等多個學科的建立,這些學科顯示出世界在科學的真實與錯誤的概念之間的截然決裂。持續(xù)留存下來的,是對歷史遺產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的一種探究。因而我主張,同樣的態(tài)度現(xiàn)在可見于西方對待其遺產的方式上。正是這種態(tài)度,驅使國際遺產團體教導全球應如何致力于遺產事宜?!?/p>
德爾德指出,“歐洲看重的是所發(fā)生的真實歷史。因此,歐洲強調對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后來添加物’進行謹慎區(qū)分。建筑上的每塊石頭都被仔細檢查和描述,任何部分均不能替換,除非有關乎建筑物存活的必要。如需替換,一切所為要依照同樣的舊有技術。因此,建筑的歷史被記錄下來并展示給公眾。修復什么、如何修復等決定,都要遵照建筑物自身的歷史記錄而做出。這也正是建筑物借取原真性并由此使之具有了保存價值。這種視遺產為“歷史”的狹隘處理也從根本上排除了其它方法。此番認識深刻揭示出歐洲對于遺產物質層次原真性的關注。不過,物質層次的原真性,只是遺產原真性的部分而非全部。
文章的不足之處在于,雖然試圖從文化差異的角度解釋中西方的不同遺產態(tài)度,但其解釋僅停留在遺產工程層面,并沒有闡明中國遺產自身的內在邏輯。
通過上述兩個亮點,德爾德清晰地勾勒出西方文化的一個內在邏輯,“歐洲看重的是所發(fā)生的真實歷史”,而中國則不同。不過,他未能提出比肩于西方基督教與追尋《圣經(jīng)》真實的、源于中國文化深層的原因——中國文化何以具有與歐洲不同的內在特點?而這也直接影響到他對于西安遺產例證的準確理解,曲解、不解和誤解由此而生。
2.文章總體評價
近年來,中國遺產學者倡揚中國獨特遺產理念的意識日趨強烈。在此背景下,《遺產及其文化邊界》一文以其“西方學者-中國例證-中歐遺產差異和對話”的獨特格局,使得對于“二戰(zhàn)”后獲得國際認可的遺產公約、憲章或指南的全球普適性討論有了來自除東方質疑之外的西方支點。這是德爾德文的外在意義。
當今中國,“保存原真的需要抵不過中國面臨的前所未有的改革帶給遺產的沖擊”,德爾德此言可謂一語中的。雖如此,德爾德更多地旨在強調中西遺產思想與做法的諸多差異本質上源自內因(不同的文化背景)而非外因(如經(jīng)濟發(fā)展)。歐洲的遺產原真性密切受到基督教從一開始就極為強調《圣經(jīng)》真實的影響,這是德爾德文章的點睛之筆,也是此文的內在意義之一。
或許,威勒姆·德爾德并非是提出上述觀點的西方遺產學者第一人,但這并不影響此文的價值。在中國總結自身獨特遺產思想意識迅速覺醒的今天,德爾德文可以視為對中國遺產意識提升的國際氛圍營建。最后,文章立意高遠,呼吁共同搭建中歐遺產平臺、積極尋求遺產對話:“正是在這里,中歐之間應展開一場真正的對話,不同文化背景的伙伴平等地相聚一堂。正是這場對話,將真正地豐饒歐洲與中國,因為,它促使我們深入思考遺產概念本身。”
四、中西方不同遺產處置方法探因
1.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外因,非根本
毋庸諱言,社會、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已顯著地影響到中國遺產保護的現(xiàn)狀,“建設性”破壞事件的頻頻發(fā)生是這一過程的清晰寫照。如果說大雁塔塔寺建筑群作為“新的、進行之中的城市發(fā)展項目的重心”,某種程度上還帶有遺產工程迎合快速城市化進程并做出妥協(xié)的意味,那么,更甚者則有舊城改造中對文物建筑、歷史中心或街區(qū)的拆舊建新,極端者如1992年濟南老火車站被拆、2000年浙江定海古城被毀等等。而今,遺產地被假以旅游地產、文化經(jīng)營或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之名,用以刺激旅游、拉動地方GDP的遺產利用模式,如雨后春筍般見于各地實踐。
類同于環(huán)境事業(yè)的“先污染、后治理”軌跡,中國遺產事業(yè)重蹈發(fā)達國家“先破壞、后保護”覆轍之勢明顯。由此,遺產保護壓力持續(xù)增加。置身于如此社會背景之中,很難不令人聯(lián)想到,當前中國遺產保護中的種種不良事象,與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社會變革或現(xiàn)代生活方式轉變等因素直接相關。以三峽大壩為代表的國家工程牽連出的遺產保護問題(并非首要,更非唯一),堪為中國遺產保護與社會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復雜關系的突出代表。有鑒于此,北京大學世界遺產研究中心主任謝凝高教授指出,要警惕風景名勝區(qū)的“人工化、商業(yè)化、現(xiàn)代化”(即“三化”)。他亦坦言,20世紀90年代發(fā)生在風景名勝區(qū)和遺產地的破壞事件,超過了建國后40年的總和。而今,“三化”問題在國內眾多知名遺產地愈演愈烈,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對中國遺產保護的壓力由此可見一斑。德爾德文亦稱:“國際遺產團體(community)似乎假設,中國處置遺產有著不同的方式,這種方式很少關注公認的國際標準,而且受制于遺產融入當代中國這種快速變化的環(huán)境。”
上述態(tài)勢同樣可見之于西方。1999年,吳良鏞教授在《北京憲章》中,以“大發(fā)展”和“大破壞”概括人類走過的20世紀。此言表明,發(fā)展對于環(huán)境、遺產的不良影響已是共識?;仡欉^去,以1954年埃及阿布辛拜勒(Abu Simbel)神廟搬遷為標志,UNESCO世界遺產事業(yè)從起點上便與經(jīng)濟發(fā)展有著不解之緣,這多少昭示出未來遺產保護與經(jīng)濟發(fā)展互相博弈的坎坷進程。近幾年的一個標志性事件當屬德國德累斯頓易北河谷(Dresden Elbe Valley),該文化遺產于2009年被UNESCO從《世界遺產名錄》中除名。詳其端由,是為了緩解當?shù)亟煌ǘ氯?,要在河谷內建造一座長635米的橋梁。
既然中西方都存在類似情況,那么,將遺產處置與認識的中西差異歸結為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和社會變革的觀點似乎并不恰當。德爾德也指出:“歐洲也有城市快速發(fā)展的諸多例證,為什么同樣的現(xiàn)象卻沒有發(fā)生在歐洲?盡管城市快速發(fā)展或會威脅遺產遺跡的保存,但絕不會形成一場辯論來質疑遺產從業(yè)者保存原真的需要。事實上,顯著跡象表明,上述問題還牽涉到國際遺產團體甚至尚未認識或提到的其它方面。”文末第8部分,德爾德進一步重申:“人們不該運用諸如經(jīng)濟變革等外部因素(external factors)來解釋遺產。實際上,如果我們想理解遺產對于當代社會的重要性,或者想理解上述遺產概念,就有必要直接面對中、西方處置遺產的方法?!惫P者也認為,經(jīng)濟發(fā)展(外因)并非中國對待遺產具有不同于西方態(tài)度的根本原因,事實上,經(jīng)濟發(fā)展只是放大了本來就存在的中西遺產差異。如此,什么是導致這種差異的內因(internal factors)呢?
2.文化背景差異——內因,其實質
德爾德所舉另一例證,亦常被用于解釋中西方不同的遺產觀。“對于中國人而言,500年歷史的寺院中一幅新的彩繪摹本也很好”,“這種感受當然不能簡單地用中國快速的城市發(fā)展來解釋。事實上,此類感受頗令人費解。從西方視角看,好像中國人不關心自己的遺產。但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并給我們留下了一種遭到極度扭曲的觀點”。事實上,“遺產在當代中國是重要的,不過,我們的知識框架不容我們對所發(fā)生的事情做出真切的解釋?!钡聽柕麓苏f,一方面提醒我們注意社會經(jīng)濟條件對于遺產的必然影響,另一方面則更關鍵地表達出,針對中西方對于遺產原真性的認識差異,城市化發(fā)展只是原因之一,但絕非根本原因。這種認識差異,實際“牽涉到國際遺產團體甚至尚未認識到或提到的其它方面”。那么,究竟是哪些方面呢?德爾德文中雖然言及基督教文化背景在中國的缺失,但這顯然并非答案的全部。
陳薇等(1989)曾以對曲阜孔廟和雅典帕臺農神廟的比較為例,認為東西方古跡保護的差異在于,“西方方法的重點是放在對客觀的實際關心上”,而“中國方法要求通過尊重古跡的內部意義來保護外部特征,以便達到形式和其內涵的和諧平衡”。1994年陳薇進而提出,“中西方不同的文物建筑保護方法和觀念,表達出不同的社會意義,其組織轉換規(guī)律是:西方是‘能指對位’——文物建筑保護的外在形式和它所表達的歷史可讀性呈對應性;中國則是‘意指錯位’一一文物建筑保護所誘發(fā)的某種意向和其外在形式所載的時代印記呈不對稱性。也就是說,西方的文物建筑保護,能客觀地表現(xiàn)它所跨越的歷史及各時期的相互聯(lián)系的特征,它像語言一樣,用陳述的形式傳遞全部的事實信息,具有‘歷時性’的特征;中國的文物建筑保護,往往展示出由簡單到復雜各部分相互錯綜的整體關系,它不是將各種事實按時間順序排列,而是將由建筑形式及建筑相互‘接合’所形成的一種比喻性或一種完整的意象一次性地呈現(xiàn)出來,具有‘同時性’的特征?!?/p>
針對中西方文物建筑保護方法和觀念差異的深層原因,陳薇(1994)認為,“中西方價值體系的不同確實成就了不同的文物保護觀念和方法,并使之產生不同的社會意義。而最根本的就是價值來源以及價值世界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問題,中西方是存有本質差異的。從價值具有超越的源頭而言,中西文化在開始時似無基本不同,都把人間秩序和道德價值歸于‘帝’或‘天’。但是若從起源源頭和人世之間的關系著眼,則差異極大?!币灾?,中西方不同的價值來源以及價值世界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問題,導致了中西方價值體系的不同,進而導致了中西文物建筑保護方法和觀念的差異。
尋此脈絡,中西方遺產不同的文化處理亦有其它更深層次的原因。季羨林先生認為,中西文化的區(qū)別在于“中、西思維模式,思維方式不一樣。西方思維模式的基礎是分析,什么東西都分析,一分為二,萬世不竭。東方呢,思維模式是綜合。綜合是八個字:整體概念,普遍聯(lián)系”。從哲學層面,杜維明先生則指出,“中國哲學的基調之一,是把無生物、植物、動物、人類和靈魂統(tǒng)統(tǒng)視為在宇宙巨流中息息相關乃至相互交融的實體。這種可以用奔流不息的長江大河來譬喻的‘存有連續(xù)’的本體觀,和以‘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的信仰,把‘存有界’割裂為神、凡二分的形而上學絕然不同。美國學者牟復禮(F.w.Mote)指出,在先秦諸子的顯學中,沒有出現(xiàn)‘創(chuàng)世神話’,這是中國哲學最突出的特征。這個提法雖在西方漢學界引起一些爭議,但它在真切地反映中國文化的基本方向上,有一定的價值?!睆谋倔w論對中國文化的影響上,杜維明指出,“中國人本體論中的一個基調是相信存有的連續(xù)性,這種信仰對中國的哲學、宗教、認識論、美學及倫理學等各個領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保ū?)德爾德也將中西遺產差異的原因從文化背景差異延伸到基督教的影響,即,“中國既不享有西方的文化背景,又不享有基督教的文化背景,因此,中國才能形成面對其過去與遺產的另一種態(tài)度”。
眾所周知,中西文化差異與比較是一個龐大、復雜的研究課題。季羨林先生曾言,中西文化有別的說法,1300年以前就開始了。不過,立足文化遺產映照這種差異尚屬新鮮,相關研究至少在國內寥寥,上文所引陳薇教授的文章是筆者目前可見的兩篇。
坦白地講,陳薇的觀點或有片面甚至紕漏之處,例如其關于“意指錯位”的認識。其1989年文章之觀點,以對曲阜孔廟和雅典帕臺農神廟此類文物建筑的比較為前提,1994年文中的有關解釋,也顯然針對此類文物建筑。意指錯位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解釋孔廟歷經(jīng)千年不斷改建和擴建,難從細節(jié)上逐一標定準確年代信息的復雜歷史狀態(tài),但是,意指錯位的不適性也是顯見的。比如,意指錯位不宜成為當前國內不少遺產維修實踐中有欠科學性的“遺產混搭”等遺產處置方法的借口。畢竟,尊重原真性,最大限度地保留而非混淆存在于遺產原真性之中的歷史信息,這是超越東西方遺產處置具體手段(操作層面)差異之外、需要共同遵循的科學原則。此外,意指錯位更不能解釋以梁思成先生為代表的建筑界對中國文物建筑保護的認識,也不能解釋近年來我國考古界對于考古遺址(archaeolog-ical sites)保護利用的一些做法,如漢陽陵南闕門工程。該工程代表著當前中國考古遺產地帶有普遍性的一類做法,遺址保護與遺址展示、旅游吸引物與現(xiàn)實妥協(xié)相互交織,值得關注。
事實上,意指錯位的正面價值主要表現(xiàn)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造領域。在那里,意指錯位是有意為之且精心設計的。在我國文化遺產保護中,活態(tài)遺產出現(xiàn)的時序性保護并非意指錯位;而靜態(tài)遺產出現(xiàn)的變化常常是由非文化因素(如經(jīng)濟、政績等)驅動,是負面性的意指錯位。雖然如此,陳薇教授明確提出東西方古跡保護的差異(1989),并結合文物建筑保護與文化學探索差異表象之后的深層原因(1994),這樣的努力是有意義的,值得中國和國際學者關注。
以陳薇二文為據(jù)守,筆者希望向背后尋找更加廣泛意義上的對于中西文化差異的解讀。季羨林、杜維明兩位先生觀點的引入也源于此。不過,新問題也由此而生。一方面,如同陳薇的觀點,季、杜二人之說也難免存在著一家之言的偏頗甚至謬誤之處,但是,他們的著眼點畢竟為我們理解中西文化差異(乃至中西遺產差異)指出了可能的方向。另一方面,筆者上文搭建出的論證脈絡一一遺產差異、文化差異、價值來源和哲學層次——仍需季、杜證據(jù)之外更多環(huán)節(jié)的遞接和更多證據(jù)的充實。要言之,筆者希望通過已有證據(jù)初步向讀者展現(xiàn)這樣的邏輯:中西方文化差異的確存在,它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中西方對待遺產問題的差異,相對于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外因,這個內因更為本質,它將引導我們思考并由此形成對遺產的正確態(tài)度。
五、結語
中西遺產問題,既有特性又有共性。特性表現(xiàn)為中西遺產差異,共性則基于遺產修復、保護應該普適的科學原則。近二十年來,世界遺產事業(yè)國際化程度不斷提升,不同國家、不同地區(qū)、不同文化背景的遺產保護的獨特性使得遺產事業(yè)的價值觀逐漸走出歐洲的單一中心,這種轉變,已突出體現(xiàn)在對于遺產原真性的多元理解上。筆者以為,對于原真性的關注和多元解釋,實際上暗含著一個更為根本的前提,那就是不同國家、不同地區(qū)、不同文化背景對于“遺產”一詞有著多元的理解。
中西方文化差異根本性地影響了彼此對于遺產態(tài)度的選擇,進而直接或間接促成了對于遺產保護原則和方法的選擇。不從文化差異的角度理解這些行為的不同,我們就不能真正開展遺產領域的對話與交流。沒有這種對話與交流,我們將無法透徹地理解個性與共性并存的遺產原真性,更難界定不同文化背景中存在的“遺產”。
中國業(yè)界應適時地積極思考中西遺產差異問題,并更多地參與國際對話,由此才能從繁多的遺產事務應接和單純的世界遺產數(shù)量攀升中,關鍵性地轉向對于遺產本質與內里的思考。從中西文化比較等關鍵方面入手辨明中國遺產特質,亦不失為一種佳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