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梳理分析了三個版本的昭君出塞故事,它們分別是昭君宴會自薦版、毛延壽丑圖版和朝廷選派版,經(jīng)過分析三個版本的來源和流傳,本文以為,前兩個版本的昭君出塞故事雖然更具故事性,也更能感動人心,但它們畢竟不是昭君出塞的本真面目,而現(xiàn)實中的昭君出塞,只是一起尋常的政治聯(lián)姻事件。
關(guān)鍵詞:昭君出塞;版本;政治聯(lián)姻
作者簡介:柯利剛,(1986-),男,湖北黃石人,現(xiàn)為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隋唐五代文學的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5-0261-02
《王昭君》,別名《王明君》,屬吟嘆曲,古辭散失,現(xiàn)存最早的曲辭為石崇的擬作,由于古辭不存,所以今人已不可能從古辭的字句中去搜尋核實《王昭君》一曲的本事由來,梳理古籍可知對于此曲本事由來的記載可謂是紛繁復雜、莫衷一是,總其行文,這些記載可概括為三個版本:一為《琴操》里記載的昭君自薦版,一為《世說新語》和《西京雜記》里記載的毛延壽版,一為《漢書》、《后漢書》和《唐書》里記載的朝廷選派版。本文擬深入分析這三個版本的昭君出塞,一探昭君出塞的本來模樣。
一、昭君自薦版
昭君自薦這一版本,始出于《琴操》:
王昭君者,齊國王襄女也,昭君年十七時,顏色皎潔,聞于國中,襄見昭君端正閑麗,未嘗窺看門戶,以其有異于人,求之皆不與,獻于孝元帝,以地遠既不幸納,叨備后宮積五六年,昭君心有怨曠,偽不飾其形容,元帝每歷后宮,疏略不過其處。后單于遣使者朝賀,元帝陳設倡樂,乃令后宮妝出,昭君怨恚日久不得侍列,乃更修飾,善妝盛服,形容光暉而出,俱列坐,元帝謂使者曰:“單于何所愿樂?”對曰:“珍奇怪物,皆悉自備,惟婦人丑陋,不如中國?!钡勰藛柡髮m,欲以一女賜單于,誰能行者起,于是昭君喟然越席而前曰:“妾幸得備在后宮,粗丑卑陋,不合陛下之心,誠愿得行?!睍r單于使者在旁,帝大驚悔之,不得復止,良久太息曰:“朕已誤矣?!彼煲耘c之。昭君至匈奴,單于大悅,以為漢與我厚,縱酒作樂,遣使者報漢,送白璧一雙,駿馬十匹,胡地珠寶之類。昭君恨帝始不見遇,心思不樂,心念鄉(xiāng)土,乃作《怨曠思惟歌》曰:“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爰止,集于苞桑。養(yǎng)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獲侍帷房。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幽沉,不得頡頏。雖得餧食,心有徊徨。我獨伊何,改往變常。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闭丫凶釉皇肋`,單于死,子世違繼立。凡為胡者,父死妻母。昭君問世違曰:“汝為漢也,為胡也?”世違曰:“欲為胡耳?!闭丫送趟幾詺?。單于舉葬之,胡中多白草,而此冢獨青?!?】
上述便是《琴操》版的昭君出塞,按照《琴操》的記載,昭君出塞,是昭君自己自薦而促成的。但《琴操》記載卻有很多的疑點:一,《琴操》說漢元帝沒有臨幸昭君的原因是“地遠”,此種理由,不知何解,是因為昭君的出生地齊國離得遠,還是因為昭君在后宮的住所離得遠,皇帝的后宮妃子本就來自五湖四海,又何談出生地偏遠呢?后宮住所再遠,也總還是在皇宮當中吧,不至于遠到皇帝不去臨幸的地步;二,《琴操》說漢元帝宴會匈奴使臣時,“昭君怨恚日久不得侍列”,既然昭君不得侍列,她又何以能夠盛裝而出,此種皇宮禮儀場合,豈是說進就能進的;三,根據(jù)史書記載,昭君遠嫁匈奴后確實育有一子,但她兒子的名字卻不叫“世違”,并且她的兒子也并沒有繼承漢位。此外,尚有一點讓人不得而知,漢匈和親,關(guān)乎兩國的民生太平,是兩國政治外交上的重大事項,如此重要的外交事項,又何以會輪到讓一個女子自薦的地步呢?
此外,根據(jù)吳兢《樂府古題要解》的說法“《琴操》紀事,好與本傳相違,存之者以廣異聞也”【2】可知,《琴操》對于樂曲本事由來的記述確實多有讓人難以信服之處。吳兢之外,韓子倉對于《琴操》記事也有類似評述:“其事雜出無所考,正言不愿妻其子,而詔使從胡俗,此是烏孫公主非昭君也,要之《琴操》最抵牾矣。”【3】如此看來,《琴操》記載的昭君出塞確實是多有失實,多有不合史實的地方。
以上所述,都是《琴操》失實和不符史實之所在,筆者以為,據(jù)此足以推斷,《琴操》版的昭君出塞是后人杜撰而成的,也就是說昭君出塞一事根本就不可能是因昭君自薦而促成,昭君也并沒有吞藥而死,此一版本不能作為《王昭君》一曲的本事由來。
二、毛延壽版
毛延壽版昭君出塞,始于《西京雜記》:
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諸宮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于是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善應對,舉止閑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國,故不復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皆棄市,籍其家資,皆巨萬。畫工有杜陵毛延壽,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陳敞,新豐劉白、龔寬,并工為牛馬飛鳥,眾藝人形好丑不逮延壽,下杜陽望亦善畫,尤善布色,樊育亦善布色,同日棄市,京師畫工于是差稀?!?】
按照《西京雜記》的記載可知:第一,為昭君畫圖的并不一定是毛延壽,此段材料只是交代了毛延壽在眾畫工中尤善畫人而已;第二,此段材料也沒有明確交代說畫工故意丑圖昭君,眾畫工也有可能是把那些送給他們賄賂的后宮女子畫得格外漂亮,從而顯現(xiàn)了昭君的一般。
關(guān)于畫工畫圖一事,《西京雜記》之后,《世說新語》一書也有記載:
漢元帝宮人既多,乃令畫工圖之,欲有呼者,輒披圖召之,其中常者皆行貨賂,王明君姿容甚麗,志不茍求,工遂毀為其狀,后匈奴來和,求美女于漢帝,帝以明君充行,既召見而惜之,但名字已去,不欲中改,于是遂行?!?】
《世說新語》一書并沒有提到毛延壽,也就是說雖然它提到了畫工,但沒有提到具體的畫工,但是這里它卻在《西京雜記》的基礎(chǔ)上做了一點改動,即“工遂毀為其狀”,說畫工有意丑圖昭君的說法,發(fā)源于此。這一點改動雖然不大,但卻至關(guān)重要,從此以后,畫工丑圖昭君的說法便傳播開來,以至于傳到后來,便有了毛延壽丑圖昭君的說法。
故而說,現(xiàn)行流傳的毛延壽丑圖昭君的說法,其實是有一個流變發(fā)展的過程的,最開始時,只是說有一批因收受賄賂而未能寫實的畫工為昭君畫圖,這些畫工中擅長畫人的便是毛延壽,但并沒有說是毛延壽為昭君畫的畫像,更沒有說畫工丑圖昭君;后來,便發(fā)展成畫工丑圖昭君一說,但還沒有說是毛延壽丑圖昭君;最后,就直接發(fā)展成毛延壽因沒有收到昭君的賄賂而故意丑圖昭君這一說法。
對于毛延壽版昭君出塞,鄭樵以為“延壽畫圖之說,則委巷之談流入風騷人口中,故供其賦詠至今不絶?!薄?】此論甚當。綜上可知,毛延壽版的昭君出塞,始見于小說而發(fā)展改變于小說,就其來源和其傳播途徑而言,它都不具備很高的可信度。此外,后宮女子再多也不至于多到不能面見而只能憑圖召幸的地步,正史中也不見漢元帝有如此多的后宮妃子,也不見有憑圖召幸的事情發(fā)生在他的身上,據(jù)此,筆者以為,毛延壽版的昭君出塞也是不符史實的,它充其量不過是“委巷之談”罷了,并不是《王昭君》一曲的本事由來。
三、朝廷選派版
朝廷選派昭君出塞,以期完成漢匈之間的政治聯(lián)姻,這一版本始見于《漢書》:
竟寧元年,單于復入朝,禮賜如初,加衣服錦帛絮皆倍于黃龍時,單于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王昭君號寧胡閼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師,為右日逐王……復株累單于復妻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為須卜居次,小女為當于居次。【7】
根據(jù)《漢書》的記載可知,昭君和親是由匈奴單于自請而發(fā)起,由漢庭選派而結(jié)束的一起政治聯(lián)姻活動,昭君出塞后,先嫁呼韓邪單于為妻,生一男;后嫁復株累單于為妻,生二女。
《漢書》之后,《后漢書》于昭君出塞一事也有相關(guān)記載:
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勑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勑令從胡俗,遂復為后單于閼氏焉?!?】
《后漢書》的記載與《漢書》的記載,略有不同之處,在《后漢書》里面,昭君是自請出塞的,當然不是向皇帝自請,而是向掖庭令自請;昭君與呼韓邪單于生有二子。
《漢書》在記載了王昭君出塞以外,還記載了昭君一子二女的主要人生經(jīng)歷,根據(jù)《漢書》的記載,昭君的兒子伊屠智牙師因卷入到汗位繼承的利害斗爭中而被殺,她的兩個女兒也基本充當了政治女性角色,發(fā)揮了她們的聯(lián)姻功能,相比較而言,《后漢書》在昭君兒女方面的記載則失之簡陋,此外,《漢書》成書時間也早于《后漢書》,筆者以為,學人有理由相信《漢書》之于昭君子女問題的記載。至于昭君自請于掖庭令一事,則是《后漢書》所獨有的記載,筆者以為,這應當是《后漢書》對《漢書》的相關(guān)補充,至于補充得對與不對,今日已難確考。不過可以確知的是,昭君出塞一事,不是昭君于漢匈宴會上自薦而促成,也不是毛延壽丑圖昭君而誤成,而是由漢匈兩家的政治利益而衍生的一起政治聯(lián)姻事件而已。
昭君宴會自薦版和毛延壽丑圖版的昭君出塞故事,大概都是因昭君貌美,世人憐惜而起。雖說這兩個版本讀來更具故事性,也更能感動人心,但它們畢竟不是昭君出塞的本真面目,而現(xiàn)實中的昭君出塞,只不過是一起尋常的政治聯(lián)姻事件罷了。
注釋:
【1】漢·蔡邕:《怨曠思惟歌》,《琴操》,卷下,清平津館從書本。
【2】宋·郭茂倩:《琴曲歌辭》,《樂府詩集》,卷57,四部叢刊景汲古閣本。
【3】明·梅鼎祚:《王明君》,《古樂苑》,卷15,明萬歷刻本。
【4】晉·葛洪:《西京雜記》,卷2,四部叢刊景明嘉靖本。
【5】劉宋·劉義慶:《賢媛第十九》,《世說新語》,卷下之上,四部叢刊景明袁氏嘉趣堂本。
【6】宋·鄭樵:《清商曲七曲》,《通志》,卷49,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漢·班固:《匈奴傳》,《漢書》,卷94下,清乾隆武英殿本。
【8】南朝·范曄:《南匈奴傳》,《后漢書》,卷89,百衲本景宋紹熙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