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一個人強調(diào)什么便暴露他缺乏什么,全中國的人都在瘋狂強調(diào)與關(guān)注的東西,該是一種怎樣程度的缺乏。
看《舌尖上的中國》時,我聯(lián)想到了一種叫“小瑪?shù)氯R娜”的點心,它因為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而名聲四起。當(dāng)帶著點心渣的那勺茶碰到普魯斯特的舌尖,他渾身一震,一種強烈的快感傳遍周身,他感到超凡脫俗,卻又不知出自何因。這快感來自點心和茶水的混合滋味,又超越滋味。那滋味喚醒了普魯斯特心中的真實。
《舌尖上的中國》極大地刺激了中國觀眾的味蕾,名聲水漲船高。掠過舌尖的味道喚醒了鄉(xiāng)愁,喚醒了淳樸,喚醒了一切漸行漸遠的東西。那滋味藏在東北人的醬缸里,藏在陜北人的黃饃饃里,藏在寧波人的年糕里……,它虛幻卻經(jīng)久不散,誘人去打撈往事,追尋逝去的時光。
導(dǎo)演陳曉卿說拍攝此片時是帶著對食物的敬意和感情的,這敬意和感情傳達給觀者,通過一個個具體人物的味道江湖。
圣武和茂榮兄弟倆,于每年湖水下降的時候離開安徽老家,來到湖北嘉魚。湖水下面深深的淤泥中有他們賴以為生的蓮藕。挖了藕,賣了錢,便可以蓋房子,可以供孩子上學(xué);香格里拉的一個小村莊,采摘松茸的季節(jié),卓瑪和媽媽凌晨三點起床,走進原始森林,用一公里的跋涉去換一朵松茸;黃海北部,不足15平方公里的獐子島,王書輝師徒潛入30米深的海水,在水流湍急、海藻重生的巖礁上,一個一個揀拾扇貝。原來在這個機械化時代,仍有飽含著人工勞動的食材,下次遇見它們時,心底會不會生出一分珍惜。
金順姬的家在呼蘭河畔,故鄉(xiāng)對于她就是泡菜的味道。她家有一塊壓泡菜的石頭,由于年年腌制泡菜,石頭已光滑無比。望著那塊沒有棱角的石頭,我呆住了,那光滑的石頭,不就是一家人一生的寫照嗎。而今天的我,還能留有什么東西給時間去打磨,多年后,望著它,便照見一生。沒有,只有一年便過時的手機,三年欠淘汰的電腦,以及一切不耐久的東西。速時代,生活亦失去質(zhì)感。
幼年時代的記憶總是與食物相連。小時候,夏天是雨和西瓜的味道,冬天是雪和酸菜的味道。后來,冬天能買到西瓜,夏天能買到酸菜。仔細想來,不是便利,是失落。春夏秋冬的更迭在舌尖上已不再分明,在心底里更無從尋覓。春天里希望、夏天里做夢、秋天里傷懷、冬天里蟄伏的時光,不肯再來。按著季節(jié)的更替吃東西,如同跟著自然的腳步行走,有復(fù)歸天地的安全感。那是一種心理上的安全,作為自然的孩子被媽媽環(huán)抱。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中國人失落了那種安全感。不是心理失落,不是與自然疏離的鄉(xiāng)愁,卻是對食物質(zhì)地安全的失落,它已對人身安全造成威脅。好奇地在百度搜索里鍵入“食品”二字,出現(xiàn)在第一位的詞兒竟然是“食品安全”。都說一個人強調(diào)什么便暴露他缺乏什么,全中國的人都在瘋狂強調(diào)與關(guān)注的東西,該是一種怎樣程度的缺乏。啃果凍的時候會聯(lián)想到皮鞋,吃蘋果的時候猜想它是不是套著藥袋兒長大,牛奶無法放心喝,醬油不能安心用……對食物的敬意與情感被敵意與擔(dān)心取代,這是不是一個民族的悲哀。究其原因,復(fù)雜至極,卻有一條最簡單的——人的心坎里沒有敬畏。人是不怕人的,所以人給人下毒,如果心中有神可敬畏,便不會越過做人的底線,哪怕這不是一位具體的神,哪怕它的名字叫自然。
所以,看《舌尖上的中國》,除了追憶,還有反思。
反思與我們擦肩的神圣感,也反思我們對自然的無度索取。卓瑪和媽媽為已經(jīng)越來越難找到一只松茸而跋涉,書輝兄弟的扇貝也不是取之不盡,查干湖里的魚亦無法用之不竭。片子里有一集叫“自然的饋贈”,人總是強調(diào)自然的給予,對她的傷痕累累熟視無睹。自然與人類,母親與兒女?朋友與朋友?還是一對兒敵人?這邊是無法停止的索取與破壞,那邊是無法停止的發(fā)怒。
有人說此片讓人找到了一絲民族自豪感,因為中華的飲食文化博大精深。我卻只有深深的失落,也許是因為普魯斯特般個人往事的難覓,也許是因為另一種隱隱的悲憫意義上的擔(dān)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