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給舒伯特冠以“歌曲之王”的美譽,甚至認為這已足以概括這位與貝多芬同時代杰出的維也納藝術家,其實則不然。從舒伯特的作品中更加體現(xiàn)出其敏銳的器樂性思維。如,他的9部交響樂、22首鋼琴奏鳴曲、大量鋼琴小曲與室內樂等。誠然,作曲家要想成就偉大的交響樂作品單單只憑膾炙人口的旋律是遠遠不夠的。豐富的曲式結構布局;主題之間的變化和統(tǒng)一;主題發(fā)展手段;和聲與管弦樂配器手法等,都是衡量的標尺,尤其是作品展衍時一氣呵成的音樂氣息。無可非議,在這點上,舒伯特展現(xiàn)出全面而超凡的音樂素養(yǎng)。他更稱得上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器樂作曲家。誠然,對于一個極富天分而又不乏器樂創(chuàng)造經驗的作曲家來說,即使在他的聲樂創(chuàng)作中,上述那些創(chuàng)造經驗和審美觀念,豈能不在一定的程度上有所表現(xiàn),也就是說,在他的聲樂創(chuàng)作中必定展現(xiàn)出某種明顯的器樂性思維。更何況,舒伯特的藝術歌曲本身就是聲樂和器樂(鋼琴部分)的藝術整合體。在他的作品中,鋼琴的地位絕不是僅僅停留在所謂的伴奏層面,而是成為與聲樂聲部具有同等地位的直接參與表現(xiàn)的積極因素。
舒伯特藝術歌曲中鋼琴織體所承擔的表現(xiàn)職能大致有下面幾種:
一、抒情性
焦慮、急噪與激動是《回顧》這首傷感詩篇的主題,漫無目的流浪漢揣著內心的那份無奈與麻木,在冷酷的冰雪中,疾馳地向前邁步,生怕路旁的石塊會將他絆倒,即使是屋檐上的烏鴉,也來襲擊他,好像是故意惹他煩惱。同時,樂曲還展示出另外一種與之相對應的情緒,那就是流浪漢所懷念與期盼再度重逢的那段率真、自然、甜蜜的過去。誠然,要表現(xiàn)這樣一些復雜的情況,單靠詩歌本身是難以勝任的。而舒伯特在此卻利用音響手段通過直接作用于人們感官的音響表象誘發(fā)人們想象與聯(lián)想,從而將詩歌意境中的視覺感知與音響整體的聽覺感知整合起來,由音響體驗出發(fā),最后轉化為情感體驗,進而達到多側面、多層次地感受與理解其中的內在意蘊。從音響感知中,我們會注意到樂曲進行中的縱向的立體結構,兩種情緒之所以構成這么深刻的對照,源于它們所采用的織體的各異。例:
先分析第一種感受,音響能把流浪漢的內心的情形貼切的地表達出來。從譜例中可看到,樂曲的旋律建立于陰郁和聲小調上,橫向的樂音組織以級進上行或和弦分解為主,呈現(xiàn)出一個上揚的趨勢。更重要的是鋼琴織體所展示出的較為豐富的表現(xiàn)力。在此,鋼琴部分由兩層織體構成,底部有一條與旋律形成下方三度錯位1/4拍的線條,緊緊尾隨著聲樂旋律。這樣,鋼琴織體便呈現(xiàn)出十六分音符急促、緊湊的律動感。這有別于聲樂聲部中較為松疏的節(jié)奏。同時,在織體的內部,始終有持續(xù)低音主一屬的和聲進行的貫穿。加之力度上由弱到強的氣氛烘托,鋼琴織體所形成的音響本身已足以讓人產生豐富的生活聯(lián)想。短距離的錯位仿似哈農般窮追不舍,隨著樂思的展衍,音響的強度、力度之間也在不斷地變換之中,這便營造出一種讓人毛躁不安、捉摸不定的音響氛圍,從而將流浪漢內心那種處于戲劇性變化的情態(tài)暗示出來。歌者在演唱時需緊扣這種情緒,才能將音樂正確詮釋出來。
二、造型性
在音樂中顯現(xiàn)造型,這一特征在《郵車》的第1-4小節(jié)以及第9-10小節(jié)等處都可以找尋到確切的展現(xiàn)。
明顯地,在該部分中,可以讓人從音樂中感受到它仿似車輪的轉動,首先是持續(xù)的主和弦反向的分解音,它猶如機器運轉那般規(guī)律而又毫不松懈,仿佛是作曲家試圖將聽者帶入一個夾雜著興奮與焦慮的景況之前的鋪墊。緊接著,模仿郵車車輪滾動的帶附點的節(jié)奏型疊加進來。此刻,你也許不容易確認這便是造型音響,那是因為此時只是出現(xiàn)該造型音響的節(jié)奏型而已。以此同時,樂曲還出現(xiàn)了仿似號角聲的造型音響。它是在郵車典型音型的基礎上突顯出來的,所不同的是,它以一種均衡、湍急的速度以及力度上的強處理,體現(xiàn)出號角的鏗鏘有力與激動人心的氛圍。從旋律方面看,它依然是主和弦的分解形式,并且,郵車的造型音響更多的是以上行的和弦分解的形態(tài)出現(xiàn),而號角的造型音響采用的是流暢、曲折的線條。雖然,同樣也是采用主和弦素材的分解形式,但在高音區(qū)所凸現(xiàn)的嘹亮、高昂,令它猶如凱歌那般,足以激發(fā)聆聽者對特定場景、特有情態(tài)的想象與聯(lián)想。
此外,在聲樂部分尚未進入之前,該曲的引子(1-8小節(jié))便營構出一幅郵車時而奮勇向前、不斷跨越,時而又顯得平穩(wěn)、低調的畫面。參照譜例第二行,就在郵車的遲緩與疑惑之時,仿似郵車車輪滾動的造型音樂完整地出現(xiàn)了,這點在鋼琴織體方面有較明顯的表現(xiàn)。該織體以合唱式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和弦大多是常規(guī)的三度疊置,底部有一支起到穩(wěn)固調性、幾乎只是活動于主一屬之間的線條,引領著樂思向前發(fā)展。模仿郵車的造型音響始終處于烘托、渲染的狀態(tài)之中,它的音樂幾乎在二度之間搖擺。由此,它將流浪漢內心的欣喜若狂深深地印刻在聽者的記憶里,并非是郵車的速度太慢,就算郵車車輪轉動的節(jié)奏再快,也永遠沒法與它那狂喜的心媲比。
其實,突顯郵車形象的要數它的節(jié)奏型。那一長一短的帶附點的動感律動,或者說是描繪出郵車在派送信件時飛奔的情狀,抑或是展露流浪漢在企盼接收到昔日愛人的訊息時,難以抑制內心激動的情緒。聆聽音響,仿佛郵車就在我的身邊,那顆曾經木然、蒼茫的心在頃刻間,也仿佛被跳躍、騷動的造型音響所產生的感染力所激活。
三、描繪性
用于渲染氛圍的音響,不在乎它自身的恢弘壯觀,即使是一支迂回曲折的旋律線與單調的和弦作為背景映襯也能達到它應有的表現(xiàn)目的?;蛟S,這種形式對渲染蒼涼、冷清與凄慘的意境能發(fā)揮出最巧妙的功效?!独纤嚾恕繁闶亲詈玫睦C:
單調而空泛的缺三音的主和弦烘托老藝人悲涼的心境。這令人想起唐代詩人張繼的《楓橋夜泊》。從物理角度來說,鐘聲是打破寂然夜空的有效因素,但在詩歌中他非但沒能給我們以喧鬧、生機,卻讓人們感到非比尋常的孤獨寂寞。那是因為:一方面因了萬籟俱靜,人皆歇息使得鐘聲尤為洪亮,而萬家入睡斯人獨醒,反襯出后者的心緒駁雜與無盡的牽掛。于是,在靜謐的詩歌意境中卻反襯出一種深邃的騷動與焦慮。
在《老藝人》中,也許你已經不難構想這樣一種場景:本是喧囂的村莊,只因有一位孤苦伶仃的搖琴的老藝人的存在,而變得蒼莽寂寞。無人理睬這位老人,殘留在老人心中只剩下無援的冷漠,步履蹣跚徘徊于城鎮(zhèn)的盡頭。那單調的八音琴,既帶給他以安慰,也撩動他內心的絕望。
或許,流浪漢已經深刻的憬悟:這就是自己的影像。在遭受過百般蹂躪之后的他已經清醒地看到,生命中有著太多的無奈與淡漠,就像此刻響起的機器化的轟鳴聲那般,詭秘而讓人煩厭,但它還是持續(xù)不斷的向前運動著。而在陰暗、郁悶的音響氛圍襯托下,有一支由聲樂聲部與鋼琴織體共同組合而成的從不間斷,但也似乎永不流動的音響氛圍,憂郁的小調、遲滯的模仿八音琴的鋼琴動機、幾乎不變的速度、永遠重復的和聲框架、時強時弱的力度變化與人聲部分那規(guī)律性的循環(huán)交替等,就是這簡易洗練的音響組合,把一種難以言說的,既包含視覺意象,也包含內在精神體驗的生活景況鮮明地呈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使人感同身受。無可非議,這是藝術的力量。
小結
在舒伯特之前,歌曲中的鋼琴部分一般比較簡單,常常是歌手自彈自唱。而伴隨著鋼琴制造工藝的改進,舒伯特的音樂闡釋技藝便得到充分發(fā)揮。他那激發(fā)人們強烈情感的鋼琴織體,無可非議地發(fā)揮著誘人的表現(xiàn)力和對聲樂部分的整合力。
確實,從舒伯特對鋼琴織體的處理中,我們或許可以看到格魯克與莫扎特的重大影響力,那就是注重器樂部分與聲樂之間的協(xié)調性,強調器樂自身相對獨立的表現(xiàn)價值,將兩者完美結合,并運用到他的歌曲寫作中,使歌曲呈現(xiàn)出兼具抒情性與戲劇性的藝術境界。難怪人們會說,舒伯特的聲樂作品就是鋼琴與歌唱的二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