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鐘聲敲響,街角駛來的,不是南瓜馬車。一輛上世紀二十年代的老爺車停下來,一個正焦灼不安、被激動燒紅了雙頰的男人,上了車。他去赴約,同他夢寐以求的黃金年代。浪漫主義是夢的眼睛,有了她,時空才有了一種能夠似是而非的催眠魔力,使你睡過去卻仿佛又在另一個意識間醒著。
《午夜巴黎》的劇情說來簡單:一個美國人在浪漫之都巴黎玩穿越的故事。好萊塢編劇吉爾決心要當一名真正的作家,但在多年電影工業(yè)千篇一律的壓榨下,小說難產(chǎn),苦思無方。他同未婚妻來到巴黎,尋找靈感也順道采買結(jié)婚家具。巴黎的風物景致讓吉爾迷醉,然而更神奇的在后面:午夜,當他在街頭閑逛,一輛老爺車載著狂歡者們,他們呼他同去,吉爾由此穿越到了上世紀初的巴黎??蛷d沙龍,咖啡酒館里,海明威、畢加索、菲茲杰拉德、斯泰因、達利……這些熠熠生輝的“名字”都活色生香地“活著”。
主人公吉爾是導演伍迪·艾倫自己的化身:內(nèi)心深處不愛自己的職業(yè),認為寫作才是正經(jīng)藝術(shù)。不愛美麗但市井的未婚妻,渴望紅顏知己的理解;不愛紐約和美國,巴黎的精神才算是歸宿;更不愛這個時代——一切美好優(yōu)雅,都在逝去的歲月里,所有大事、所有天才、所有激情都封存成了傳奇。這里的邏輯是生活在別處,美好在彼岸,理想在遠方。
盡管理念沉重,但伍迪·艾倫作為大師深諳電影這種表達方式的分寸。他沒有鋪排任何晦澀的邏輯,相反一切情調(diào)都撥弦如歌。大師們在黃金年代的風采舉重若輕、惟妙惟肖。細雨的巴黎,晴天的巴黎,塞納河畔的巴黎,小酒館的巴黎……天青酒紅的酡然之色,暈染著每幀膠片,沉郁又自來舊的美麗暗艷隨音樂蕩漾。被晚風剪碎的夕陽,被河水揉碎的燈光,被雨水沁潤的石板小巷,浮光躍金,靜影沉壁的巴黎,猶勝法國本土作品。“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論去到哪里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梢钥隙ǖ氖牵瑒e具懷抱的伍迪·艾倫,在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生前的最后一本書《巴黎——流動的饗宴》中吸取到了“流動的靈感”。
所以如果你決定看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最好先花一個晚上,翻閱《流動的饗宴》,特別是“斯泰因女士的教誨”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兩章,還不妨多讀“莎士比亞圖書公司”一章。斯泰因女士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既是《流動的饗宴》也是《午夜巴黎》的核心人物。斯泰因女士自1903年起客居巴黎,直至去世,她的寓所乃另類“文化沙龍”,匯聚了一大批正在崛起的作家和畫家。海明威在“斯泰因女士的教誨”中說:他常到盧森堡博物館去看塞尚、馬奈、莫奈以及一些印象派大師的繪畫,他還透露了一個關(guān)于寫作的小秘密:從塞尚的畫意學習一些技巧,從而明白,“寫簡單而真實的句子遠遠不足以使小說具有深度……”當盧森堡博物館的燈光熄滅了,他便穿過盧森堡公園,走到花園路27號——那是斯泰因的住所和工作室。
斯泰因讀過海明威的一些短篇小說,她說她喜歡,除了《在密執(zhí)安北部》;她用法語來形容這篇小說:“那意思是好像一個畫家畫的一幅畫,當他舉行畫展時他沒法把它掛出來,也沒人會買這幅畫……”這語氣,就像她在《午夜巴黎》里批評畢加索的《特技人》。
菲茨杰拉德乃《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作者,在海明威眼中,此人脆弱而孩子氣,可也像兄長般鼓勵和推薦海明威的作品。菲茨杰拉德一度去了好萊塢寫劇本,賺得不錯的生計卻耗盡才華——如此遭際,仿佛就是電影主人公吉爾的寫照。
在《午夜巴黎》里,“莎士比亞圖書公司”只那么驚鴻一瞥,可對旅居巴黎的英語作家來說,那真是一家了不起的書店,它出版了喬伊斯被指含有“色情”成分的《尤利西斯》,一百冊精裝本的預訂者包括葉芝、龐德、紀德、海明威、普魯斯特……海明威在這所書店借了屠格涅夫兩卷本的《獵人筆記》、D·H·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賭徒及其它》。書店主人西爾維亞·比奇小姐很慷慨,允許海明威有錢時才付押金。
《午夜巴黎》也是一部現(xiàn)代文化藝術(shù)史的紀錄片。文化史上,有兩個圈子總被視作絕唱般的傳說,類似于秦淮八艷一般——一個是伍爾夫姐妹的倫敦克魯姆斯伯里圈,克魯姆斯伯里的客廳每周四云集英國最杰出的文化人群,以至于徐志摩偶爾面見姐妹倆都覺得榮幸非常;另一個就是《午夜巴黎》中斯坦因的沙龍,燦若星辰的巨匠,混亂不羈的關(guān)系,相互的激發(fā)與傷害,當然足以吸引眼球。但是隨著時光流逝,這簇簇光芒終將黯然消退。就如現(xiàn)在,誰還會像陳寅恪一樣,對柳如是和錢謙益以及陳子龍念念不忘呢?誰還會像我一樣,在暮色下的中大校園去尋覓陳寅恪白色小道后面的家呢?
伍迪·艾倫是個總在導演喜劇的悲觀主義者,一個封閉在懷舊中的現(xiàn)實主義者。與單純孤獨的懷舊主義者不同,他對“別處”的推崇是種對當下的拒絕。《紐約書評》的專欄作家盧克·桑蒂評論說:“懷舊情緒是一種對現(xiàn)在的率意輕視和對未來的恐懼”。伍迪·艾倫也同意這個觀點:“人們總是以為自己生活的時代糟糕透頂,總以為能夠回到過去,自己會更快樂。但在我們?nèi)缃裾J為身處黃金年代的那些人來看,他們當時所處的世界同樣是蒼白無力的?!彼?,人生在紐約還是巴黎,時光回到哪個世紀,關(guān)系都不大。伍迪·艾倫沒有胸懷世界的悲憫,他念茲在茲的是不停地通過“在別處”完成對自我的回望。這世界對他來說,永遠坐在對面,保持對峙。而他呢,可以遠觀可以近摹,可以魔幻可以穿越,但最終,他與周遭格格不入。王羲之的書法好在“以出世之筆,寫入世人生”,而伍迪·艾倫是“以入世之心,寫出世人生”。
至于愛情,所有的人其實都愛想象甚于愛對方吧。因此互相動了心思的戀人,極不容易穿越歲月長河邂逅,卻在各自的黃金年代面前隨手道別,甚至連一點悲傷都來不及有。這一點讓這個老套的故事有了新意。這一點新意就是每個人都是一座孤獨的島嶼,在這座禁閉島上,只插著幻想的旗幟。
因為最好的可能是——“永不”。當我們迷醉于巴黎二十年代的流動饗宴,時空交錯的夢幻卻永不止渴——阿德里亞娜,畢加索虛構(gòu)的情人,與吉爾攜手穿越到1890’s,在上朔三十年的另一場流動的饗宴上遇見了保羅·高更、德加那一代才俊,卻發(fā)現(xiàn)高更心目中的黃金時代,是米開朗基羅,是拉斐爾……這個設計把“在別處”的夢想再往前推進一步——彼岸也有彼岸,別處也是幻滅,空虛無處不在。阿德里亞娜于是對吉爾說,她找到了,不愿再回到她倆邂逅的那個1920’s了。
“穿越”是很微妙的事,通常我們只會期待好的事情發(fā)生。而事實上,如果你真的回到過去,會發(fā)現(xiàn)女人會難產(chǎn)而死,人們輕易就死于一場肺結(jié)核,而去看個牙醫(yī)甚至要冒生命危險,這可不是那么妙的事。當然會有馬車和馬克西姆的香檳,這倒是很浪漫的。如果能穿越,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同樣也是不錯的選擇,但我也希望回到更美好年代 (La Belle époque,十九世紀末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于上海就是開埠后的七八十年光景,清朝舊勢力尚未徹底清除,民國新勢力尚屬質(zhì)疑稚嫩,租界頂多是地產(chǎn)概念。江岸僅有幾幢金融建筑,哈同雖鋪設了第一條從南京路到外灘的電車軌道,百樂門勢利的燈光卻要過幾十年才能到站,張愛玲的美麗和涼薄都沒問世呢,上海是上海,不是東方巴黎,中國紐約。如果能穿越回去那個年代,我最想要的是回去吃個午飯,買張報紙,扎一包點心,然后跑回來,我可不想被困在那里,那里沒有我眼下驚喜、迷茫、真實又莫名其妙的生活,需要像海明威說的那樣,用力地活著,所以一定不好玩兒。
幾個星期以前在巴黎,以及三天以前在北京,不同的兩個人問我,你還會回到上海嗎?當然,在這里我還有不可計數(shù)的故事要講,城市里也有不可計數(shù)的好地方。我在這里寫了很多文章,但我并不認為我曾經(jīng)觸及到她更深處的東西——黃金時代和她輪回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