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中國山水散文發(fā)展可分三個層級,第一級以酈道元為代表,第二級以柳宗元為代表,第三級則以袁宏道為代表。第一級山水主要是作者客觀敘述出來的靜物,而且往往是有山水沒人物;第二級山水,作者常用比擬的手法,山水也顯示出靈動之性,而且山水中也可見到更多人物的蹤跡。袁宏道將比擬手法發(fā)展到更加純熟的境界,山水顯示出更為郁勃的靈性,不僅如此,他的山水主要是作為人的對象存在,人才是山水散文的主體,這就將山水散文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第三級。
關(guān)鍵詞 袁宏道 山水散文 酈道元 柳宗元 第三級
[中圖分類號]I207.6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2)02-0076-06
以山水為對象的散文或者山水散文是中國散文的一大類型,也是考察散文學(xué)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指標(biāo)。袁宏道足跡踏遍蘇門、華山、蒿山,文集中跋山涉水之作多達(dá)七、八十篇,在數(shù)量上是已經(jīng)大大超過以山水游記著稱的酈道元與柳宗元,不僅如此,他的山水散文的性質(zhì),也與酈道元、柳宗元形成鮮明的區(qū)別。如果說酈道元代表了中國山水散文的第一級,柳宗元代表中國山水散文第二級的話,那么,袁宏道就代表了中國山水散文的第三級。張岱說:“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币呀?jīng)朦朧意識到袁宏道在山水散文中的特殊地位。然而,袁宏道因何可以與酈道元、柳宗元并稱,袁宏道的山水有什么特色?何以會作為“近時”山水散文的突出代表?他對山水散文作了哪些推進(jìn)?研究界似乎還沒有作出足夠的闡釋。
一
看山似山,看山不似山,看山還是山。這段禪林
公案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婦孺皆知的俗語,它經(jīng)典地說明了一個簡單的道理:眼中的山不僅決定于眼前的山,同時還決定于看山的眼。山水散文是以山水為對象的散文,山水景物是山水散文的主體,然而,由于人們認(rèn)識水平和描繪方法的不同等原因,散文中的山水也同樣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目。山水散文的三級跳,首先就表現(xiàn)在散文山水的不同面目上。
大致說來,魏晉時期的山水主要還是一種獨(dú)立于人之外的客觀存在,人們與山水的距離雖然很近,卻沒有獲得發(fā)現(xiàn)山水美的更多機(jī)會,作家們還習(xí)慣于對山水進(jìn)行直接、表面的、客觀的與靜止的描繪,山水只是作為客體、對象得到展示。雖然也有少數(shù)篇章中加入了審美和意緒,但它多半只是零星的與偶然的表現(xiàn),不足以改變文字整體的靜觀性質(zhì)。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就是這樣一種山水。與酈道元的山水不同,柳宗元的山水再也不是與人、與自己關(guān)系不大的獨(dú)立客體。山水雖然還是山水的形貌,其中卻常??梢愿杏X到自然的靈性,而不再是靜止的物態(tài),與此相應(yīng),作者的筆墨也不是一般的介紹說明之筆,而是常常將山水當(dāng)作人與物來描寫?!捌涫慌闰q,負(fù)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嵌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鳥獸“回巧獻(xiàn)技”,潭魚“似與游者相樂”這種文字最具代表性。
毫無疑問,袁宏道的山水不是簡單的靜觀的山水,不僅如此,它比柳宗元的山水還要更富靈性,與人的距離更加靠近。它們有思想,有情感,也有與自己交流的能力,有按捺不住表現(xiàn)自己的欲望?!拔魃街趲紫撸υO(shè)色以娛游人。”西山的朝夕美景,原來不是自然的本有,而是精心的設(shè)計(jì),而目的就為娛樂游人?!笆侨找?,天無纖翳,青崖紅樹,夕陽佳月,各畢其能,以娛游客?!鼻嘌隆⒓t樹、夕陽、佳月如此賣力地綻放自己的美麗,也是因?yàn)榘l(fā)現(xiàn)了面前的游客?!氨娚绞绮挥?。山容殊閑雅,無刻露態(tài)。水至此亦斂怒,波澄黛蓄,遞相親媚,似與游人娛?!鄙较胍谶@里多停一會兒,而水在山的盛情之下也收斂起怒容,兩者友好親密如此,默契如此。它們在向?qū)Ψ絺鬟f親媚的同時,似乎也在向游人傳遞友好的信息。
或許是因?yàn)樵甑捞珢勖廊说木壒柿T,在很多地方他筆下的山水都仿佛是俏麗的佳人。在他眼里,“東南山川,秀媚不可言,如少女時花,婉弱可愛?!薄盎⑶鹑缫迸G妝,掩映簾箔。”當(dāng)他來到西湖邊,心中只覺:“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fēng)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睙o論是看山,看花,看風(fēng),看水,看到的都是佳人的影子。而自己整個地就籠罩在一片溫柔鄉(xiāng)里。有些地方,山水景物即使與少女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但從頗具女性色彩的詞語中仍然可以感覺到佳麗的影子?!八畯牧颂幊觥3酹q黏壁,霧雪紛飛,忽然墜空,千絲直下,激石為屑,散布一澗?!边@似乎是一段較為純粹的白描文字,但是,在“初猶粘壁”中仍然可以隱約感覺到少女的羞澀,在“霧雪紛飛”中仍然可以觸摸到少女夢幻般細(xì)潤輕柔。“千絲直下”的“絲”雖說沒有明言是女兒的“發(fā)絲”,但有前面的描寫渲染,人們?nèi)匀豢赡茏鬟@方面聯(lián)想?!皶r方春仲,晚梅未盡謝,花片沾衣,香霧霏霏,彌漫十余里,一望皓白,若殘雪在枝。奇石艷卉,間一點(diǎn)綴,青篁翠柏,參差而出。”這段文字也沒有直接用佳人來作比擬,但“花片沾衣”、“香霧霏霏”、“一望皓白”、“殘雪在枝”、“參差而出”等語詞還是共同構(gòu)成了一道嬌美的氛圍,可以呼吸到濃郁的女性氣息。人為萬物之靈,少女又是人中之精,這樣鐘靈毓秀的山水,確實(shí)有別于柳宗元的山水。
將靜態(tài)的山水寫出人的味道來,袁宏道自然也要大量運(yùn)用比擬手法。不過,就是在比擬手法的運(yùn)用上,袁宏道也同樣有所發(fā)展與提高。這不僅僅是擬物與擬人的變化,即使是抹去人與物的差異,也仍然可以感覺到兩者的不同?!笆谇嘞?,似綠芙蕖,高百余仞,周回若城,石色如水浣凈,插地而生,不容寸土。飛瀑從巖顛掛下,雷奔海立,聲聞數(shù)里,大若十圍之玉,宇宙間一大奇觀也?!币?yàn)橐弧氨肌弊帧傲ⅰ弊?,原本只是物理勢能的運(yùn)動就變成了生命的運(yùn)動,無知無識的飛瀑主動而勇敢地從百仞之上猛跳下來?!把叵校奘」?,或眠或立,湍水撼之,一澗皆眺號砰激,嶼毛沚草,咸有怒態(tài)。當(dāng)其橫觸洶涌,雖小奚亦嗔目佇視,如與之斗。忽焉石遜,涓然黛碧,觀者亦舒舒與與,不知其氣之平也。”一個“眠”字,讓人看到的是“眠”石的定力與氣度:無論澗水是平靜地流淌,還是兇猛地沖撞,我自沉睡不醒,任你蚍蜉撼樹;一個“立”字,又讓人感覺到“立”石的凜凜風(fēng)骨:無論澗水是兇猛地沖撞,還是平靜地流淌,我都昂首挺立,時刻警惕與回?fù)魜矸钢_@樣的比擬顯然更純熟,也更出人意表,由此寫出來的山水靈性也更足。
袁宏道的山水不僅會“立”,會“奔”,會“眠”,山水與山水之間還可以互動?!拌F船峰當(dāng)其面,紫鍔凌厲,兀然如悍士之相撲,而見其骨;及斗困力敵不相下,則皆危身卻立,摩牙裂髭而望?!睂⑾鄬Φ纳椒瀹?dāng)作角力的相撲士,欲鼓欲活的筋骨已經(jīng)暴露在人們眼前,已經(jīng)令人叫絕。更絕的是,眼前的狀態(tài)只是相撲過程中的妥協(xié)與休息——不僅壓縮了之前的角力過程,而且包含了隨時要繼續(xù)較量一番的懸念。這樣的寫法,實(shí)在是妙不可言?!霸簝?nèi)外皆田,兩巒相讓而卻,初讓為澗,再為院為田,最后讓益甚,地益坦,兩山之勢益張,遂為佛廬”,也是近似的例子。不同的是,前例中兩個相對的山峰是好斗的相撲士,這里兩個相對的山巒卻是相互揖讓的君子。也許因?yàn)楦杏X它們之間挨得太過逼仄,兩巒禮貌地各向后退一步,之間于是出現(xiàn)了一條山澗;看看離得還是太近,于是又各退幾步,中間于是又有了一塊建院子的空地……一讓再讓,中間又出現(xiàn)了田地、平地,之后平地上又建起了佛廬——山澗、院子、田地、佛廬原來是這樣來的。這樣的靈性,這樣從結(jié)果倒推過程的比擬思維,在柳宗元的山水里確實(shí)很難看到。從這些地方也確實(shí)可以感覺到,袁宏道的山水已經(jīng)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山水散文是以山水為主體,不過,山水從來就不會自動走進(jìn)散文,而是由作家與山水遇合而成。與此相應(yīng),山水散文一般說來也是由作家與山水兩部分筆墨構(gòu)成。袁宏道山水散文的變遷不僅表現(xiàn)在山水的筆墨上,同時也表現(xiàn)在作者自身的筆墨上。
作為山水散文的初萌時期,以酈道元為代表的魏晉南北朝山水散文,雖然不免也有作者情感的滲入,但大體都是山水對象的客觀呈現(xiàn),文中難以找見作者的蹤跡。作者只是充當(dāng)山水的記錄者與描繪者,就象魏晉山水畫一樣,只見山水不見人,即使有人的存在,也只是看不清眼睛鼻子的點(diǎn)綴。在柳宗元的山水文字中,這才可以較清晰地覷見作者的影子與行跡。他的作品往往是以行跡串景物,景物中包蘊(yùn)和映襯了主人。游覽者與山水景物幾乎融為一體,難以分別。
袁宏道的山水散文當(dāng)然也有大量筆墨寫山水,這既不可避免,也天經(jīng)地義。不過,他的作品很少純粹以山水為對象,更多的倒是以山水和自己為共同對象,有時候自己的筆墨甚至還要多于山水的筆墨。《天目》篇在寫完天目山七絕之后,緊接著是這樣一段:“宿幻住之次日,晨起看云,已后登絕頂,晚宿高峰死關(guān)。次日由活埋庵尋舊路而下。數(shù)日晴霽甚,山僧以為異,下山率相賀。山中僧四百余人,執(zhí)禮甚恭,爭以飯相勸。臨行,諸僧進(jìn)曰:‘荒山僻小,不足當(dāng)巨目,奈何?’余曰:‘天目山某等亦有些子分,山僧不勞過謙,某亦不敢面譽(yù)。’因大笑而別?!备攀鲇螝v,細(xì)寫話別的情景,從結(jié)構(gòu)上就可以體會到自我與山水的對等?!队位萆接洝废鹿P就說:“余性疏脫,不耐羈鎖,不幸犯東坡、半山之癖,每杜門一日,舉身如坐熱爐。以故雖霜天黑月,紛魘冗雜,意未嘗一刻不在賓客山水。”從這樣的開頭中,可以清楚地體會到自我在文章中的主體位置。文章接下來寫游覽惠山:“因呼小舟,載兒子開與俱行。茶鐺未熱,已至山下。山中僧房極精邃,周回曲折,窈若深洞,秋聲閣遠(yuǎn)眺尤佳。眼目之昏噴,心脾之困結(jié),一時遣盡,流連閣中,信宿始去。始知真愈病者,無踰山水,西湖之興,至是益勃勃矣。”這段一完,全文也告結(jié)束。全篇有關(guān)山水景物的描繪文字,總共也就21字。這個極端的例子,較為典型地反映了袁宏道山水散文自我的地位。
當(dāng)然,說袁宏道的山水散文自我地位得到顯著提升,主要還不是就篇幅的長短、筆墨的絕對多少來說,如果要作統(tǒng)計(jì)的話,自我與游歷的筆墨在總體上還是不如山水文字多。自我的地位主要是體現(xiàn)在作品的重心,自我與山水的關(guān)系,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藝術(shù)效果方面。過去的山水散文往往是以山水為焦點(diǎn),即使有些自我與游歷的文字,也主要是為了引出山水,串連山水,結(jié)果是自我完全淹沒在山水之中(少數(shù)以景寓理或借景抒情的作品除外)。袁宏道對山水的熱情不減任何人,但他的山水只不過是自己情感的對象,自我是文章的主體,而山水則近乎是自我活動的背景和舞臺。雖說山水的文字并不少,但它們的主要功能還是在襯托自己,表現(xiàn)自己對山水狂熱的愛戀之情。一句話,寫山水只是為了寫自己。
袁宏道是個狂放的人、率真的人、閑適的人、有趣的人、詩意的人,所有這一切在他的山水散文中都有充分的見證?!懊坑鲆皇瑹o不發(fā)狂大叫。”可見他的狂放;“湖上棲息一月,與良友相對,一味以觀山玩水為課,如食荔枝,中邊皆甜,快活無量?!笨梢娝拈e適;“峰巔老松,偃石側(cè)出。周望緣而上,坐其干,余謂‘陶王孫,今即真矣’。”可見他的有趣;“少倦,臥地上飲,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為樂?!笨梢娝脑娨?。這樣一個特立獨(dú)行、狂放自是的人,當(dāng)他面對山水的時候,雖然也不免為它天然、神秘的種種(如美麗、如高峻、如驚險)所震驚,但是,他絕不會拜倒在山神的腳下,也很少游離在山水之表靜穆地欣賞,或者在山水中尋找自己的倒影,然后生出這樣那樣的感嘆。山水既不是崇高偉大的父母,也不是需要憐惜的自己,而更像是他渴慕多年的戀人。
正因?yàn)檫@樣,他與山水散文的相遇總是如此熱烈、激動和快樂。這樣的情緒幾乎可以在他的任何山水篇章中找到,換句話說,他的幾乎所有山水散文,都是為了抒發(fā)自己對山水的熱愛,及在山水中的快感快樂。“新安江清澈見底,峰巒翠疊,隱隱見水中,時有突出波面者,嵌空如湖石,江行之一快也。”“百泉蓋水之尤物也。吾照其幽綠,目奪焉。日晃晃而爍也,雨霏霏而細(xì)也,草搖搖而碧也,吾神酣焉。”先寫山水之美,再寫自己的欣喜和陶醉,恰到好處地體現(xiàn)了文章的落腳點(diǎn)?!坝嗯c公望聞之喜甚,皆跳吼沙石上。”“余前后登飛來者五:初次與黃道元、方子公同登,單衫短后,直窮蓮花峰頂,每遇一石,無不發(fā)狂大叫?!睂iT揮寫興奮狂喜之情,雖然是以山水之美為前提,興奮狂喜之中也隱寫了山水之美,但是,狂喜之情顯然凌駕于山水之上,覆蓋了山水之美。他在給兄弟的信中說:“自墮地來,不曾有此樂。前后與石簣聚首三月余,無一日不游,無一游不樂,無一刻不譚,無一譚不暢。不知眼耳鼻舌身意,何福一旦至此,但恐折盡后來官祿耳……西湖看花是過去樂,巖鎮(zhèn)聚首是見在樂,與景升南游是未來樂?!边@是三個多月東南游生活、心情的寫照,也是他的山水散文主旨的自我披露。
袁宏道的足跡遍及江南華北,他的山水既有婉約嬌媚一派,也有雄奇險峻一派。即使是在雄奇險峻的高山大川面前,袁宏道也同樣不會迷失、畏縮和膽怯,而是一如既往地保持與對象等高的姿態(tài)。甚至,對象越是險峻艱難,他就越是來勁,越有攀登與征服的雄心。他說自己“野性癖石,每登山,則首問巉巖幾處,骨幾倍,膚色何狀。行莊途數(shù)十步,則倦而休,遇山欽轉(zhuǎn)快,至遇懸石飛壁,下蹙無地,毛發(fā)皆躍,或至刺膚躓足,而神愈王。觀者以為與性命衡,殊無謂,而余顧樂之。退而追惟萬仞一發(fā)之危,輒酸骨,至咋指以為戒,而當(dāng)局復(fù)跳梁不可制?!痹谛悦嚓P(guān)的險地,他不但毫無畏懼,反而“樂”之。事后的后怕看似將他還原成了常人,實(shí)際上卻反襯出事前的非同一般,而再次來到險地前的故態(tài)復(fù)萌,與將先前的后怕丟到九天云外,更是顯示出他的真我本色?!暗轻炁_之日,天已昏黑,燒竹讀壁間詩。館人云山間有虎,余等興發(fā)不可止?!币惨娮C了他的自敘不虛。正是這種無所畏懼、我行我素的主體精神,使他能夠與山水對峙甚至略高一分,將山水變作自己的舞地——即使他全身心融進(jìn)山水之中,也不意味自我的消失,而只是他的轉(zhuǎn)移。不是山水吞沒了人,而是山水與人的合一。如果說從山水質(zhì)性及比擬手法的應(yīng)用上,還難以看清袁宏道山水已經(jīng)躍上新臺階的話,那么,在山水中的自我,以及自我與山水的關(guān)系中,就可以更加輕易而清晰地看到這種跳躍。
袁宏道山水散文在山水與自我兩個方面表現(xiàn)出與前代山水散文的深刻差異,而這一切,都與袁宏道與山水相遇的初始機(jī)緣及關(guān)系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總體說來,魏晉以前人與山水的關(guān)系更加自然與緊密,它們朝夕相處,泯然一體。然而,由于距離過于接近,人與山水都沒有打量對方的機(jī)會。在山水面前,人還沒有成為審美主體,山水主要不是審美的對象,而是生活與勞動的去處,食物與生活資源的淵藪。雖然早在先秦時代,人們已經(jīng)在山水自然中隱約窺見人與生命的影子,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體會它們的美,甚至還常賦予它們一些社會意義。然而,即使到了魏晉,人們在山水面前也仍然缺少足夠的主體性。它們之間除了相互依存的實(shí)用關(guān)系之外,自然也包括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真正的審美關(guān)系還沒有建立起來,尤其是在散文學(xué)領(lǐng)域。這也是以酈道元為代表的魏晉山水保持客觀面目,有山有水缺少人的重要原因。只有在難得的機(jī)緣里,山水才會因風(fēng)卷霧起,露出真容一角。
隋唐以來科舉考試制度的興起以及城市社會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為人們離開山水提供了重大機(jī)遇,讀書人紛紛從山野奔赴廊廟,這就使他們獲得了打量山水、發(fā)現(xiàn)山水的距離與機(jī)會。一旦他們再次回到山水的懷抱之中,山水就會顯示出以前不曾發(fā)現(xiàn)的美麗。遺憾的是,那個時代的文人人心所向多在朝廷(特別是他們的青壯時期),如果不是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拋擲,他們并不愿回到山野之地。并且,就算是無可奈何被拋擲到這些地方,他們心里也總是在呼喚快快離去。當(dāng)然,既來之,則安之,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呼喚沒有誰理會的時候,也會無奈地走進(jìn)山水,以山水為友。這最終還是導(dǎo)致了山水的發(fā)現(xiàn)與山水散文的出現(xiàn)。柳宗元的山水散文就是這樣誕生的。雖然他的山水很美,但并沒有抹去被動和無奈的色彩。雖然他與山水間有惺惺相惜,有相互慰藉,但他只是將自己作為山水的暫時客人,并沒有打算要將自己長期托付給山水,因此,兩者之間仍然保持著謹(jǐn)慎的距離?!罢硐P,則清泠之狀與目謀,潛潛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傲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笨梢宰鳛榱谠c山水關(guān)系的寫照。柳宗元感受到山水的美與誘惑,但是,這種美是淡淡的,空靈的,誘惑則微細(xì)得幾乎不成誘惑。他欣賞這美,然而這并沒有改變他旁觀的姿態(tài)。他尋找和體會的是兩者的息息相通和一時的心靈慰藉,等待的則是離開山水。
與柳宗元不同,袁宏道進(jìn)入山水,不是被迫和無奈,而是出于自己的主動選擇。他是自己主動拋棄官場,投入山水的懷抱的。在吳縣知縣任上,他已按捺不住,近游虎丘、上方、錦帆徑、白花洲,遠(yuǎn)游太湖的東、西洞庭山。后來更是干脆辭去吳縣令,遍游江南,“乃為人貸得百金,為妻子居諸費(fèi),而走吳越,訪故人陶周望諸公,同覽西湖、天目之勝,觀五泄瀑布,登黃山、齊云。戀戀煙嵐,如饑渴之于飲食。時心閑意逸,人境皆絕?!薄白阒?,幾千余里;目之所見,幾百余山。”“前后與石簣聚首三月余,無一日不游。無一游不樂?!痹诒本┳鼋坦?,游滿井、高梁橋、盤山。任陜西考官,又游嵩山、華山??梢哉f,他拋官是為了進(jìn)入山水,做官也是為了接近山水。
正因?yàn)檫@樣,他在山水間從來不象魏晉人那樣客觀與冷靜,也不像柳宗元那般溫文爾雅與惺惺相惜。正如前面所說,山水就像是他渴慕已久的戀人,只要心中一想起山水,眼中一看到山水,他就會熱血沸騰,禁不住飛奔她的懷抱。游西湖,他迫不及待,“從武林門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游盤山,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山中小潭時,更是奮不顧身跳入水中。文中寫道:“泉莽莽行,至是落為小潭,白石卷而出,底皆金沙,纖魚數(shù)頭,尾鬣可數(shù),落花漾而過,影徹底,忽與之亂。游者樂,釋衣,稍以足沁水,忽大呼日奇快,則皆躍入,沒胸,稍訴而上,踰三四石,水益嘩,語不得達(dá)。間或取梨李擲以觀,旋折奔舞而己。”將這段文字放在柳宗元前兩段文字旁邊,不難體會兩者的差異。他來到山水間,并不是要在一旁欣賞風(fēng)景,也不是為了尋找暫時的安慰,而是想將自己徹底融進(jìn)山水當(dāng)中,掩沒自己,忘卻自己。
袁宏道對于山水這樣熾熱的情感,固然是出于天性。他明說自己“野性癖石”,在他將山水比作美人的時候,也顯然可見他對山水的癡情。事實(shí)上,他對于山水的癡情,甚至還在美色之上。他自己就坦承:“吾于聲色非能忘情者。當(dāng)其與泉相值,吾嗜好忽盡,人間妖韶,不能易吾一盼也。”又說:“與其死于床笫,孰若死于一片冷石也?”這樣的說法固然失于粗直,也有為驚俗而故意夸張的成分在,但也不能否認(rèn)這也是自己思想情感表白的一種形式。不過,山水從來就是社會的后花園,山水散文從一個角度來說也就是社會散文。在山水描寫中,可以看到社會的倒影,作者與山水的關(guān)系和情感則是社會情感的折射。柳宗元在山水周邊的逡巡,一方面固然表明他已經(jīng)被社會拋棄,只好在山水中尋找安慰,另一方面也表明他還想重返社會的懷抱,他還沒有對社會失去最后的信心。這從一個角度也許表明,當(dāng)時的社會確實(shí)還有它的光明和吸引力。與這相反,袁宏道對于山水主動的投懷問抱,對社會的拋棄,則似乎表明晚明社會更加污濁和壓抑,以至于那些敏感的文人只能選擇出走到山水之中,只有在山水之中才能感到快樂、自由與解放。事實(shí)上,袁宏道在他的散文中不僅有融入山水的激動與狂叫,不僅有情感的發(fā)抒,有時也不乏對這種快樂來源的理性分析。他清楚地意識到,山水之樂,不僅在于它的清凈,更在可以洗盡塵世的污染。他多次將山水比作醫(yī)療俗病的藥石,以為“湖水可以當(dāng)藥,青山可以健脾,逍遙林莽,欹枕巖壑,便不知省卻多少參苓丸子矣。”“真愈病者,無逾山水?!薄敖枭剿嬗^”可以“發(fā)耳目之昏聵”,“假河海之渺論”可以“驅(qū)腸胃之塵土?!边@大概是袁宏道山水散文主動、熱烈、快樂的深層原因,也是袁宏道山水散文的深層意義所在。而從這里看來,袁宏道山水散文之所以能夠?qū)崿F(xiàn)又一次跨躍,除了文學(xué)、文體、寫法方面的原因之外,除了作者的個性因素,也有待于社會與文化的發(fā)展。
責(zé)任編輯: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