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意美”可譯性分析——以許淵沖英譯《江邊柳》和《游子吟》為例

張曉

（重慶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重慶，402160）

唐詩語言凝練、內(nèi)涵豐富。眾多譯者力求最大程度將唐詩的“意美”體現(xiàn)在英語語境中，尤以許淵沖為代表，他不僅翻譯了大量唐詩，并提出詩歌翻譯應盡量實現(xiàn)“三美”，即“意美”、“音美”、“形美”，其中“意美”是第一位的。但是，由于中英歷史文化背景差異巨大，語言各有特點，唐詩“意美”并非完全可譯。本文以許淵沖英譯《江邊柳》和《游子吟》為例來討論一下唐詩“意美”的可譯性問題。

一、唐詩與英語詩歌“意美”的比較

詩歌英譯的“意美”是指什么呢？許淵沖在對“三美論”的闡述中提出三美中“意美”是第一位的，意美的基礎(chǔ)是意似。所謂意似，是針對內(nèi)容層面而言，就是要在譯詩中盡量避免錯譯、漏譯、誤譯，以最好地展現(xiàn)原文的內(nèi)容。意似與意美通常是一致的，但也有不一致的時候，也就是說，通常如果能使譯文做到意似，也就能體現(xiàn)原詩內(nèi)容上的豐滿，達到詩歌給讀者帶來的美的感受；而有的時候，盡管譯文已經(jīng)很全面地表達出了原詩的內(nèi)容，但是，僅僅只是翻譯除了原詩字面的意思，而其本身所帶來的深層意味，卻未能被展現(xiàn)出來，即意似與意美未能達到一致。碰到這種原文的表層意思與深層意思有出入時，許淵沖提出了采用深化或淺化的方式來譯。在翻譯的過程中，譯者需要深入研究作者寫作背景，吃透詩文，更好地理解作品，才能更好地掌握詩歌的深層意思。換言之，唐詩原文所傳達的意美，可能是歷史的原因，可能是聯(lián)想的緣故，譯語中沒有相同的歷史原因，不能引起相同的聯(lián)想，就會對原詩的意美的完整傳達構(gòu)成障礙。但是，只有注重“意美”的傳達才能給譯文讀者以想象的空間，提高譯詩的品味。

詩的“意美”，主要通過詩歌的意象的塑造、形成獨特的意境來傳達，因此，詩的“意美”很大程度上受到詩歌創(chuàng)作社會背景及詩歌本身語言特點的影響。

唐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的一個鼎盛時期，題材多樣，或抒發(fā)個人情感，或深刻反映現(xiàn)實社會。唐詩按照唐朝的興衰分為四個階段，各有特點。初唐詩主要為寫景敘事詩；盛唐詩類別豐富，充分體現(xiàn)了社會高度發(fā)展這一特點，有山水田園詩、浪漫主義詩、現(xiàn)實主義詩以及邊塞詩；中唐時期，唐朝逐漸衰落，詩歌或賦以浪漫主義色彩、或突出現(xiàn)實主義感情、或偏重山水田園抒情；而創(chuàng)作于唐朝沒落時期的晚唐詩，風格綺麗奢靡。英語詩歌的發(fā)展受到文藝復興時期、浪漫主義時期等歐美思潮的影響，有不同特色，有別于唐詩的借景抒情、借物言志等著力于意境刻畫的含蓄表達手法，英詩表達最大的特點是通過對客觀現(xiàn)實激發(fā)出的人們內(nèi)心情感的描述，借助比喻、象征等修辭抒情達意，勾勒出生動的現(xiàn)實畫面。不難看出，從社會背景角度來看，唐詩與英語詩歌所傳達的“意美”是有差異的。

再從詩歌本身語言特點來看，漢語為意合文字，無嚴格語法結(jié)構(gòu)，往往能以數(shù)語表達豐富含義；英語是形合文字，語法結(jié)構(gòu)嚴謹，難以數(shù)語闡述豐富情意。漢語這樣的語言特點使得唐詩的語篇連貫緊湊，且詩意含蓄；而英語這樣的語言特點使得英語詩歌語篇結(jié)構(gòu)清晰，用語直接、樸實，詩意明確。進一步看，中國古詩發(fā)展歷經(jīng)千年，代代傳承，有一些詞匯由于無數(shù)詩人的加工提煉，已經(jīng)附著了特殊的感情和韻味，即詩歌的情韻義，唐詩中便大量使用這樣的詞匯；英語詩歌用語雖也具有多義性的特點，但是缺乏中國傳統(tǒng)文化勻染下那豐富的情韻義，且受到亞里斯多德的藝術(shù)理念影響，更著重于描繪真實的意境，刻畫和展現(xiàn)自然和現(xiàn)實世界的美。英語詩歌中形成的意象大多是聽得到、看得見、感覺得到的，與唐詩中情韻義的抽象描述大不相同，所傳達的意義就簡單了許多。而情韻義對詩歌的豐滿形象的塑造、獨特意境的營造不可或缺。正如袁行霈所言，詩的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1］；唐詩正是通過意象的塑造、意境的形成來傳達“意美”?？梢?，從詩歌本身語言特點角度來看，唐詩與英語詩歌所傳達的“意美”頗有不同。

二、唐詩“意美”可譯性實例分析

（一）《江邊柳》英譯“意美”分析

首先以雍裕之《江邊柳》（見表1）為例來討論一下唐詩“意美”可譯性問題。中國古詩常借詠柳來抒懷，本詩先詠岸邊翠柳，后述對情郎的癡情。詠柳惜別的題材，使人們常常聯(lián)想到是詩人“折支相贈”的情，而雍裕之此處所傳之情卻有不同。

本詩為五言絕句，共二十字。頭兩句詠柳寫景，描繪了古堤兩旁，翠柳成行，青青裊裊，似煙舞蹈。此處直接用“一樹煙”稱呼柳樹，形象生動而新奇。兩個疊詞“青青”及“裊裊”，分別寫出顏色的蒼翠和形態(tài)的婀娜這一優(yōu)美意境。前面兩句是一種絢爛的美好之情，為后兩句形成反襯做了鋪墊。后兩句直接表情。這里需要提一下情韻義。中國古典詩歌通常是“詠柳惜別”，詩人們的詩句通常是“折枝相贈”。不過詩歌用語的情韻義也會隨著詩境的差異而富于新的意義。那么，雍裕之詠柳所帶來的情韻義又是什么呢？原來女主人公由岸邊翠翠柳樹想到綿綿的柳絲，感慨想把情郎的船兒系住，永不分離。詩里對女主人公這種期盼的描寫，反襯出這首詩離愁別恨的意境。

表1 《江邊柳》及許淵沖的譯文

許淵沖譯的題目直接達意，把“江邊柳”譯成了“詠江邊柳”，譯者很熟悉中國古詩中“柳”所帶來的情韻義。原詩第一、二句沒有“柳枝”、“柳葉”，卻是在描寫“柳枝”和“柳葉”，譯者譯出了“branches”和“l(fā)eaves”。原詩的兩個疊字，許淵沖直接也譯成了疊字?！把U裊”一詞有婀娜之意，青青是一片青翠之美，兩者帶給讀者的是無盡的美的視覺。許譯“裊裊”，由“l(fā)ong，long”修飾branches，加上“wave”這個動詞，原句的“意美”展現(xiàn)無疑?！扒嗲唷币沧g得恰到好處，“green，green”的樹葉，形成一樹煙的景象。但是，筆者認為，“smoke”本身就是飄散狀態(tài)，此處“afloat”有湊韻、湊音節(jié)的作用。第三句描述了女主人公心中所想，總體而言，意思翻譯得較為準確。不過，許譯加了“sighed”一詞，雖然與第一句的“riverside”押韻了，但是筆者認為，原詩應為心理活動描寫，是含蓄的表達女主人公的癡情，但譯文中“sighed”的上下文均有引號，表明“sighed”意為“嘆息道”，這就沒有忠于原文的“意”，表層的意和深層的意境都破壞了。

（二）《游子吟》英譯“意美”分析

再以孟郊《游子吟》（見表2）為例來討論一下唐詩“意美”可譯性問題。孟郊一生坎坷，漂泊無依，晚年為官，也只是一名縣尉。宦途失意、嘗盡世態(tài)炎涼的孟郊卻感親情可貴。原詩的大意是：慈祥的母親手握針線，為即將遠行的孩子趕制新衣。孩子臨行時忙著為他縫制新衣，心中卻滿懷擔憂，不知孩子何時是歸期。誰說像萱草的那般孝心，能報答春暉般的母愛呢？

《游子吟》一詩共六句三十字，語言清新純樸，卻情真意切，表達出詩人對母親的尊重、愛和感激，引起了古往今來無數(shù)人的共鳴。頭兩句是一個場景描寫，母親手握針線趕制新衣給孩子，從側(cè)面烘托出母親的慈愛。第三和第四句分別描寫母親的動作和心理感受?！懊苊堋币辉~特寫了母親趕制的動作，也可以看出母親急切的心情，每針每線都寄托了母親的愛?！耙饪诌t遲歸”，寫出母親的擔憂。兩個疊字“密密”與“遲遲”形成鮮明對照，前者寄情、后者表憂，語言樸素，卻愈發(fā)感人。詩的最后兩句是一對比喻，“寸草心”喻孝心，“三春暉”喻母愛，正如寸草不能報答春日的恩澤，子女也難以報答偉大的母愛。最后兩句表達了子女的感恩之心，是原詩意美的升華體現(xiàn)。

表2 《游子吟》及許淵沖的譯文

“游子”翻譯成“the parting son”，表達出了出門在外的意思，很貼切?！耙鳌笔侵袊糯囊环N押韻短體詩的名稱，與英文詩歌中的song相近，可以對譯。頭兩句很巧妙地用破折號連接，展現(xiàn)出兩句之間的關(guān)系，母親手中針線，便是為即將遠行的兒子縫制衣服。只是“慈”字，許淵沖并未翻譯。此處需要翻譯出來嗎？來看詩歌的意境。兩句譯文同原文一樣，用簡單數(shù)語描述了母親縫衣的場景、縫衣為子的目的，故筆者認為“慈”已經(jīng)在譯文的字里行間得以體現(xiàn)，無須直接翻譯出來。此外，“游子身上衣”的“衣”一詞譯成“gown”，指松散的長袍，符合唐朝衣著特點，也算比較貼切。第三和第四句“密密”和“遲遲”的翻譯是展現(xiàn)“意美”的關(guān)鍵。譯文中用了“stitch by stitch”表達“一針一線”的意思，句尾的感嘆詞表達一種心情，第四句隨即道出。這可以說很好地展現(xiàn)了“意美”。不過，感嘆詞的使用，略顯直接，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原詩含蓄表情之美。原詩第四句講的是擔心歸期，而許譯卻成了擔心“將承受的寒冷”，是明顯的誤譯。最后兩句是全詩的升華，“kindness”一詞用在此處，保留了原詩的意象，使讀者讀后會思考，將母親的“慈愛”與“warm sun”相聯(lián)系，體會到這對比喻所渲染的情感，筆者認為，原詩的“意美”也很好地展現(xiàn)了出來。

通過上文的比較不難看出，由于社會背景的差異以及詩歌本身語言特點的差異，在中國唐代社會背景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詩歌所展現(xiàn)出來的“意美”，很難完全準確生動地譯介到英語語境中。即使從最大程度上展現(xiàn)了其風貌，熟悉唐詩用語特點的讀者，雖能體會到詩歌本身的“意美”，但是英語語境下的讀者，卻不見得能體會到同樣的“意美”。通過查字典并不能夠充分掌握詩歌的歷史背景，也難以充分了解詩歌語言所附有的情韻義，對詩歌翻譯時的“意美”的體現(xiàn)造成了一定的困難。同時，許淵沖提出，唐詩的英譯必須傳達音美，無“音美”就無所謂詩，所以，“不傳達原詩的‘音美’，就不可能充分傳達原詩的‘意美’”［2］。也就是說，“以詩譯詩”，譯文便難以面面俱到，也就難以表達唐詩本身所有的豐富信息。可見唐詩的“意美”并非完全可譯。

［1］ 袁行霈.中國古典詩歌的多義性［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2）.

［2］ 許淵沖.翻譯的藝術(shù)［M］.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6：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