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韋莊與杜甫

張 海

作者:張海，四川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四川師范大學(xué)巴蜀文化研究中心研究人員，文學(xué)博士，碩士生導(dǎo)師，610066。

韋莊(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今陜西西安)人。韋莊出身于一個已經(jīng)敗落的世家大族，他一生遭逢唐末亂世，仕途坎坷，懷才不遇，長期顛沛流離，飽經(jīng)滄桑。晚年避亂入蜀，投靠王建。唐亡后協(xié)助王建稱帝建國，成為王蜀政權(quán)中的重要人物。韋莊是晚唐五代著名的詩人，現(xiàn)存詩歌三百二十余首，大多作于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至唐昭宗天復(fù)三年(903年)之間。他的詩歌在晚唐五代詩壇占有重要地位，“于晚唐中最超”。①翻閱韋莊的詩篇，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由于韋莊身經(jīng)戰(zhàn)亂，四處飄零，使他接觸到了一定的社會現(xiàn)實，目睹了唐王朝的末世光景和軍閥混戰(zhàn)局面。因此，感時傷亂、憂國憂民成為了其詩歌的重要題材之一。正如其弟韋藹所說:“爾后流離漂泛，寓目緣情。子期懷舊之辭，王粲傷時之制。或離群軫慮，或反袂興悲。《四愁》《九愁》之文，一詠一觴之作?！雹陧f莊的詩猶如一幅幅歷史畫卷，全方位多角度地反映了唐王朝由衰而亡的過程，和堪稱“詩史”的杜詩頗有相似之處。正如余成教所云:

韋端己莊疏曠不拘小節(jié)，后仕王建為平章?！朵交肥?，其弟藹編也。如“詠詩信行馬，載酒喜逢人”，“樹老風(fēng)聲壯，山高臘候融”，“萬物不如酒，四時唯愛春”，“一杯今日酒，萬里故鄉(xiāng)心”，“靜極卻嫌流水鬧，閑多翻笑野云忙”，“老去不知花有態(tài)，亂來唯覺酒多情”，及《憶昔》、《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題姑蘇凌處士莊》、《過內(nèi)黃縣》、《南昌晚眺》、《投寄舊知》、《咸陽懷古》、《長安清明》、《古離別》、《立春日作》、《寄江南逐客》、《離筵訴酒》、《臺城》、《燕來》、《令狐亭》、《虎跡》諸詩，感時懷舊，頗似老杜筆力。③

的確，韋莊和杜甫在生活經(jīng)歷、詩歌主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上都有一定的相似之處。本文將對此作一初步探討。

一

杜甫生活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轉(zhuǎn)變時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不幸和痛苦。他早年壯游天下，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打下了一定的生活思想基礎(chǔ)。長安十年，由于李林甫的阻撓和作梗，無論是參加科考還是獻賦干謁，杜甫均未能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而且連一官半職也沒有獲得。在長安，杜甫生活困苦，飽嘗辛酸，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④的生活。不幸的遭遇，使杜甫進一步認識到了統(tǒng)治者的腐朽，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人民生活的困苦。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杜甫和廣大勞動人民一樣顛沛流離，四處流亡，這一時期，是杜甫現(xiàn)實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時期。逃難的艱辛，流亡的痛苦，使他更深刻地了解了人民的不幸，從而創(chuàng)作了《悲陳陶》、《羌村》、《北征》、“三吏”、“三別”等光輝詩篇。乾元二年(759)，關(guān)內(nèi)大旱，杜甫為了生計，歷盡千辛萬苦來到成都。在朋友的幫助下，他在城西浣花溪畔建了一座草堂，過著清貧但相對安定的生活。此后由于徐知道的叛亂和嚴武的病故，杜甫又不得不輾轉(zhuǎn)于梓州、閬州、夔州、江陵、岳陽之間。杜甫的一生見證了安史之亂前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歷史，他用自己飽含深情的詩篇真實地記錄了這一殘酷的現(xiàn)實。

韋莊雖生活于晚唐五代，與杜甫相距近百年，但兩人的生活經(jīng)歷，所處時代特征卻頗為相似。和杜甫一樣，韋莊早年有著“平生志業(yè)匡堯舜”⑤的雄心壯志。當(dāng)時朝政腐敗，危機四伏，他多次應(yīng)試長安，卻屢試不第。廣明元年(880)十二月，黃巢起義軍攻入長安，在京應(yīng)試的韋莊身陷重圍，與其弟妹、朋友失散，且身患重病，直到中和二年(882)他才逃至洛陽。此后，韋莊開始了長達十年的江南避亂生活。“不是對花長酩酊，永嘉時代不如閑”⑥，江南十年恰似杜甫蜀中九年，韋莊和杜甫一樣過著寄情詩酒、貧病寡歡的生活。雖相對安定，卻無所作為。乾寧元年(894)，年近六旬的韋莊終于及第，后歷任拾遺、補闕等職。天復(fù)元年(901)韋莊入蜀，為王建幕僚，任掌書記。此后十年間，韋莊未曾離蜀，為王建擴張勢力，建立霸業(yè)出謀劃策?！胺查_國制度號令，刑政禮樂，皆由莊所定”，⑦韋莊在王蜀政權(quán)中受到重用，身居高位，官至吏部尚書，同平章事。武成三年(910)，卒于成都。韋莊一生，雖志向遠大，追求功名，但除晚年亨達外，更多的是坎坷困頓，抑郁愁苦。和杜甫一樣，長期流亡，浪跡江湖，虛度了寶貴年華，飽嘗了萬般艱辛。他前逢黃巢起義，后遭軍閥混戰(zhàn)，殘酷的現(xiàn)實和痛苦的經(jīng)歷使他不得不用詩歌記錄他所生活的時代，從而真實地反映了唐王朝由衰而亡的歷史。安史之亂造就了詩圣杜甫，唐末戰(zhàn)亂產(chǎn)生了韋莊這一杰出的詩人。他們的詩歌都是唐王朝某一特定時期的產(chǎn)物，都具有“詩史”的特征。

相似的經(jīng)歷使韋莊本人對杜甫滿懷景仰之情。韋藹《浣花集序》:“辛酉春，應(yīng)聘為西蜀奏記。明年，浣花溪尋得杜工部舊址，雖蕪沒已久，而柱砥猶存。因命芟夷，結(jié)茅為一室。蓋欲思其人而成其處，非敢廣其基構(gòu)耳。藹便因閑日錄兄之稿草中或默記于吟詠者，次為……目之曰《浣花集》，亦杜陵所居之義也?！笨梢哉f，韋莊是有書記載尋訪草堂舊跡，追憶詩圣杜甫的第一人。將其詩集名之為《浣花集》，可見韋莊對杜甫由衷的敬仰和崇拜。此外，韋莊所編唐詩選集《又玄集》收錄杜詩七首，并將其置于卷首。在杜詩不為時人所欣賞的晚唐五代，韋莊的編選除了說明他的獨具慧眼外，更重要的是表明了他作為選家對杜甫的推崇和對杜詩的喜愛。據(jù)吳任臣《十國春秋》卷四十載，韋莊在臨終時，仍念念不忘杜詩:“武成三年，卒于花林坊，葬白沙之陽。是歲，莊日誦杜甫‘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之詩，吟誦不輟?！倍鸥υ?“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可以說，晚唐五代的韋莊便是杜甫的一位跨越時空的知音。

二

前面提到，韋莊的詩歌憂國憂民，感時傷懷，記錄了動亂的時代，描繪了黑暗的現(xiàn)實，反映了唐王朝由衰而亡的歷史過程。這同他對杜甫的崇敬和對杜詩的學(xué)習(xí)借鑒有很大的關(guān)系。在晚唐五代，韋莊繼承和發(fā)揚了杜甫的“詩史”精神。

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由盛而衰。到了晚唐文、武、宣、懿、僖五朝，更是危機四伏，矛盾重重?；鹿賹?quán)，藩鎮(zhèn)割據(jù)，朋黨之爭三大毒瘤使晚唐統(tǒng)治日益腐朽墮落，階級矛盾也日益惡化，階級對立日益尖銳。唐僖宗乾符初年，爆發(fā)了王仙芝、黃巢領(lǐng)導(dǎo)的農(nóng)民起義。起義軍轉(zhuǎn)戰(zhàn)南北，席卷中原，攻破長安，建立了大齊政權(quán)，堅持斗爭長達十年之久。起義最終失敗，但從根本上動搖了唐王朝的統(tǒng)治，加速了其滅亡。一些藩鎮(zhèn)軍閥在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的同時，擁兵自重，不斷擴大自己的實力和地盤，造成了天下大亂的局面。各路軍閥充分表現(xiàn)出他們兇殘的本性，露出猙獰的面目。他們焚掠屠戮，濫殺無辜，“所至屠戮人物，燔燒城邑。西至關(guān)內(nèi)，東極青、齊，南出江淮，北至衛(wèi)、滑，魚爛鳥散，人煙斷絕，荊榛蔽野。賊既乏食，啖人為儲，軍士四出，則鹽尸而從?！雹囗f莊經(jīng)歷了這場戰(zhàn)亂，在其詩歌中有真實細膩地反映?！肚貗D吟》是韋莊的一首現(xiàn)實主義力作，記述了黃巢起義軍攻陷長安時被掠“秦婦”脫身前后的親身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反映了唐末紛亂復(fù)雜的社會現(xiàn)實。當(dāng)然，《秦婦吟》的主題是復(fù)雜的，這里我們不必討論。作者在詩中對廣大百姓所遭受的“家家流血”、“處處冤聲”的巨大痛苦，表達了深刻的同情。對于統(tǒng)治者的腐敗無能、將帥的擁兵自重表現(xiàn)出極大的蔑視和憤慨:“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陜州主帥忠且貞，不動干戈惟守城。蒲津主帥能戢兵，千里晏然無戈聲?！睂τ诠佘姎埡Π傩眨瑹龤⒙訆Z，詩人借新安老翁之口加以無情地揭露和控訴:“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風(fēng)吹白虎。入門下馬若旋風(fēng)，罄室傾囊如卷土。家財既盡骨肉離，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朝饑山上尋蓬子，夜宿霜中臥荻花?！薄肚貗D吟》真實客觀地反映了黃巢攻占長安，同官軍反復(fù)爭奪“皇都”的經(jīng)過，描述了長安城經(jīng)過戰(zhàn)爭浩劫后所呈現(xiàn)的蕭條景象，尖銳地揭露了唐王朝腐朽、虛弱的本質(zhì)。正如杜甫反映安史之亂的“三吏”、“三別”，《秦婦吟》真實如畫、情景交融、真切感人，凄楚動人且慷慨悲憤，不失為現(xiàn)實主義的杰作。施蟄存先生指出:“它(《秦婦吟》)是反映唐代政治現(xiàn)實的最后一首史詩。正如杜甫的《北征》是盛唐的最后一首史詩?！雹?/p>

其實，早在長安陷落之前，韋莊就對唐王朝統(tǒng)治者驕奢淫逸、醉生夢死造成的朝廷實力空虛、藩鎮(zhèn)稱霸一方的局面表示了極大的不滿，如《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

滿耳笙歌滿眼花，滿樓珠翠勝吳娃。

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間富貴家。

繡戶夜攢紅燭市，舞衣晴曳碧天霞。

卻愁宴罷青娥散，揚子江頭月半斜。

這首詩描繪了獨霸一方的軍閥周寶府中夜宴的盛況。府相，是對東道主周寶的敬稱，其時周寶為鎮(zhèn)潤州的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起二句連用三個“滿”字，含義深刻。滿耳的笙簫吹奏，滿眼的花容月貌，滿樓的紅粉佳麗，極寫府第的豪華奢侈。接著，詩人說即使“海上神仙窟”，也只能象這樣的“人間富貴家”。淡淡一語，襯托出周寶府中驚人的豪奢。沈德潛評此詩時說:“只是說人間富貴，幾如海上神仙，一用倒說，頓然換境?！鳖i聯(lián)表現(xiàn)了周寶夜以繼日、沉湎于歌舞聲色之中。全詩用四分之三的篇幅重筆濃墨極寫藩鎮(zhèn)軍閥的窮奢極欲、歌舞夜宴的富貴氣象。當(dāng)時唐王朝搖搖欲墜，只有東南半壁暫得喘息，然而握有重兵的周寶卻整日沉湎酒色。作者的諷刺和批判之意已蘊涵其中。這首詩的寫法頗似杜甫的《贈花卿》，“似諛似諷”，直刺藩鎮(zhèn)。

又如《觀獵》:

苑墻東畔欲斜暉，傍苑穿花兔正肥。

公子喜逢朝罷日，將軍夸換戰(zhàn)時衣。

鶻翻錦翅云中落，犬帶金鈴草上飛。

直待四郊高鳥盡，掉鞍齊向國門歸。

詩人在這里指出了朝廷權(quán)貴無心朝事和肆意玩樂的現(xiàn)實。這類題材的詩作還有《惜春》、《延興門外作》、《少年行》、《貴公子》等。

在杜甫和韋莊分別經(jīng)歷的戰(zhàn)亂中，都發(fā)生了皇帝逃離京城奔往蜀中之事。對于玄宗幸蜀，杜甫在《哀江頭》中表達了對國家前途的擔(dān)憂。對于僖宗奔蜀，韋莊有《立春日作》、《雨霽晚眺》、《聞回戈軍》等表現(xiàn)他對國家的憂思和對君主的諷刺。如《立春日作》:

九重天子去蒙塵，御柳無情依舊春。今日不關(guān)妃妾事，始知辜負馬嵬人。

此詩對僖宗奔蜀一事諷刺辛辣，“今日不關(guān)妃妾事”暗示統(tǒng)治者的荒淫無度、腐敗無能是造成社會大亂的根本原因，揭露了僖宗出逃是自食其果。

三

韋莊對杜甫十分景仰，對杜詩可謂了如指掌，爛熟于心。翻閱韋莊詩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大量借用或化用杜詩語句，以下試舉10例:

1.韋莊《劉得仁墓》:“名有詩家業(yè)，身無戚里心?！倍鸥Α蹲谖渖铡?“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p>

2.韋莊《曲池作》:“細雨曲池濱，青袍草色新?！倍鸥Α抖山?“渚花張素錦，汀草亂青袍?！?/p>

3.韋莊《賊中與蕭韋二秀才同臥重疾二君尋愈余獨加焉恍惚之中因有題》:“弟妹不知處，兵戈殊未休?！倍鸥Α肚才d》:“干戈猶未定，弟妹各何之?！?/p>

4.韋莊《天井關(guān)》:“守吏不教飛鳥過，赤眉何路到吾鄉(xiāng)?！倍鸥Α朵P(guān)吏》:“連云列戰(zhàn)格，飛鳥不能過?！?/p>

5.韋莊《中渡晚眺》:“妖氣欲昏唐社稷，夕陽空照漢山川。”杜甫《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社稷纏妖氣，干戈送老儒?！?/p>

6.韋莊《贈薛秀才》:“但聞哀痛詔，未睹凱旋歌?！倍鸥Α队懈形迨住分?“愿聞哀痛詔，端拱問瘡痍?！?/p>

7.韋莊《哭麻處士》:“百年流水盡，萬事落花空。”杜甫《哭孫侍卿》:“流水生涯盡，浮云世事空。”

8.韋莊《與東吳生相遇》:“老去不知花有態(tài)，亂來唯覺酒多情?！倍鸥Α缎『持壑凶鳌?“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p>

9.韋莊《中酒》:“南鄰酒熟愛相招，蘸甲傾來綠滿瓢。”杜甫《客至》:“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p>

10.韋莊《寓言》:“為儒逢世亂，吾道欲何之?！倍鸥Α肚刂蓦s詩二十首》其三:“萬方聲一概，吾道竟何之?！?/p>

韋莊有些詩句亦化用或暗用杜詩意境。如《長安清明》:“早是傷春夢雨天，可堪芳草正芊芊。”作者從傷春入題，暗用杜甫《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之意，表達傷感之情。韋莊《山墅閑題》:“靜極卻嫌流水鬧，閑多翻笑野云忙?！卑涤枚鸥Α八餍牟桓?，云在意俱遲”。又如《秦婦吟》首句:“中和癸卯春三月”頗似老杜《北征》:“皇帝二月秋，閏八月初吉”這種敘述時間的開頭。

杜甫喜以議論入詩，善于諷刺。葉燮云:“唐人詩有議論者，杜甫是也?！雹馄洹蹲跃└胺钕瓤h詠懷五百字》“蓋曰詠懷，自應(yīng)以議論為主?！?韋莊繼承了杜詩的這一特點，詩歌或托古諷今，或直接議論。如《憶昔》: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滿樓。

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華里不知秋。

西園公子名無忌，南國佳人號莫愁。

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唯見水東流。

全詩以“昔年”領(lǐng)起，前六句緊扣題旨“憶”字，描繪昔日繁華景象。末聯(lián)一跌，頓起波瀾，感嘆今日之亂離。通過今昔之對比，說明正是昔日上層統(tǒng)治階層醉生夢死、競逐奢靡，才造成今日社會的動亂、百姓的苦難，抒發(fā)了他對社稷傾危的感嘆。這種意在言外的構(gòu)思，形成了“婉而多諷”的情韻風(fēng)調(diào)。又如《咸通》:

咸通時代物情奢，歡殺金張許史家。

破產(chǎn)競留天上樂，鑄山爭買洞中花。

諸郎宴罷銀燈合，仙子游回璧月斜。

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華?！跋掏ā蹦颂栖沧谥晏?。此詩借古諷今，一針見血的指出“金張許史”等豪門貴族的窮奢極欲是當(dāng)時社會弊端的癥結(jié)所在，而且，批判的矛頭直指最高統(tǒng)治者唐懿宗。據(jù)《資治通鑒》記載，唐懿宗到法門寺迎佛骨:“廣造浮圖，寶帳、香輦、幡花、幢蓋以迎之，皆飾以金玉、錦繡、珠翠，自京城至寺，三百里間，道路車馬，晝夜不絕……佛骨至京師，導(dǎo)以禁軍兵仗，公私音樂，沸天燭地，綿亙數(shù)十里?！?此可謂韋莊此詩的最好注解。詩歌議論客觀冷靜，諷刺尖銳犀利。這類詩歌在韋莊詩集中比比皆是，如《觀浙西府相畋獵》、《寓言》、《汴堤行》等。

杜甫的五言律詩，今存600余首，且成就極高，胡應(yīng)麟云:“五言律體，極盛于唐……唯工部諸作，氣象嵬峨，規(guī)模宏遠，當(dāng)其神來境詣，錯綜幻化，不可端倪。千古以還，一人而已。”?其七言律詩多創(chuàng)作于入蜀之后，且達到了純熟完美的境地。韋莊的五七言律詩，今存217首，占其存詩總數(shù)的三分之二。說明他和杜甫一樣，對律詩情有獨鐘。

五律如《章臺夜思》:

清瑟怨遙夜，繞弦風(fēng)雨哀。

孤燈聞楚角，殘月下章臺。

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來。

鄉(xiāng)書不可寄，秋雁又南回。

《劉得仁墓》:

至公遺至藝，終抱至冤沈。

名有詩家業(yè)，身無戚里心。

桂和秋露滴，松帶夜風(fēng)吟。

冥寞知春否，墳蒿日已深。

這兩首詩皆為韋莊五律中的名篇，其對仗工整、平仄和諧、句法嚴謹，堪稱上乘之作。更主要的是詩中包含的傷時感懷之情極類杜甫。

“韋莊律詩七言勝于五言”。?如前面所舉《憶昔》被楊慎標舉為“晚唐之絕唱，可與盛唐崢嶸”。?又如《與東吳生相遇》:

十年身事各如萍，白首相逢淚滿纓。

老去不知花有態(tài)，亂來唯覺酒多情。

貧疑陋巷春偏少，貴想豪家月最明。

且對一尊開口笑，未衰應(yīng)見泰階平。

此詩頗有老杜七律“沈郁”之風(fēng)，憂國之情。全詩以“淚”始，詩人用隨風(fēng)飄泊的水上浮萍，刻畫了自己流離失所的“十年身事”，飽含詩人十年遭遇的辛苦和不平。以“笑”結(jié)，強作歡笑，聊以自慰，期望今后能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此外，韋莊的《長安清明》、《泛鄱陽湖》、《立春》、《北原閑眺》等都是七律佳作，皆有少陵遺風(fēng)，囿于篇幅，茲不贅述。

綜上所述，韋莊的生平經(jīng)歷、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表達方式和風(fēng)格韻味與杜甫及其詩作有著極其相似之處。特別是其憂國憂民之作可以說是杜詩在晚唐五代的有力回響，為文學(xué)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注釋:

①唐汝詢《匯編唐詩十集·癸集三》，轉(zhuǎn)引自《韋莊集箋注·附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②韋藹《浣花集序》，《韋莊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③余成教《石園詩話》卷二，《清詩話續(xù)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④杜甫《奉贈韋左丞》，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

⑤韋莊《關(guān)河道中》，《韋莊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⑥韋莊《江上題所居》，《韋莊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⑦吳任臣《十國春秋》卷四十，中華書局1983年版。

⑧《舊唐書》卷二00《秦宗權(quán)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

⑨施蟄存《唐詩百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⑩葉燮《原詩》外篇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

?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四，中華書局1979年版。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五二，中華書局1979年版。

?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許學(xué)夷《詩源辯體》卷三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

?楊慎《升庵詩話》卷一一，《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