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xiāng)明——杜甫懷鄉(xiāng)詩初探

崔澤義

唐睿宗太極元年 (712)農(nóng)歷正月初一，杜甫誕生于河南鞏縣 (今鞏義市)瑤灣村的筆架山下。

杜甫是偉大的。他的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的強(qiáng)烈的愛國主義感情，對人民苦難生活的深切同情，以及對統(tǒng)治者禍國殃民罪行的批判精神，已經(jīng)成為人類文明發(fā)展中的寶貴財富，永遠(yuǎn)激勵著人們?yōu)槊篮玫纳疃鴬^斗。杜甫又是一位至性至情的詩人，他的感情深厚而又純真，他不僅愛國家、愛人民，更愛自己的家鄉(xiāng)。特別是自乾元二年(759)華州辭官以后，幾乎是日日思鄉(xiāng)，夜夜思親，曾唱出“月是故鄉(xiāng)明”的千古名句。在他現(xiàn)存的1440多首詩歌中，懷鄉(xiāng)思親的就有500多首，大體可分為以下幾類:

一、將家鄉(xiāng)的地名山水直接入詩

(1)鞏、東周、三川、河洛。

鞏在夏時為夏伯國，周時被封為鞏伯國，周顯王二年 (公元前367)，西周惠公封少子班于鞏，以奉王號東周。秦莊襄王元年 (公元前249)，滅東周武公，始置鞏縣，屬三川郡。因鞏縣位于黃河、洛河的交匯地區(qū)，自古以來被稱為河洛地區(qū)。

“秋風(fēng)楚竹冷，夜雪鞏梅春?！?《送孟十二倉曹赴東京選》)大歷二年 (767)作于夔州。

“子負(fù)經(jīng)濟(jì)才，天門郁嵯峨。飄飄適東周，來往若崩波?！?《別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廣德二年(764)作于成都。

“三川不可到，歸路晚山稠。落雁浮寒水，饑烏集戍樓。市朝今日異，喪亂幾時休。遠(yuǎn)愧梁江總，還家尚黑頭?！?《晚行口號》)至德二年 (757)閏八月作于離開鳳翔前往羌村途中?？谔?，隨口吟誦。詩前四句記述晚行途中所見之景，后四句抒發(fā)身世之慨、思鄉(xiāng)之情。最后借典故自況，表現(xiàn)出流落之苦。

過去的注者因?qū)柨h的古地理不太熟悉，只知道鄜州有個三川縣三川驛，不知道鞏縣古屬三川郡。據(jù)《水經(jīng)》記載:“洛水北入于河，又東北流入于河，謂之洛汭，即什谷也。張儀說秦王曰: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謂此也。”《史記·張儀列傳》載:“秦惠王欲先伐韓，后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韓襲秦之敝，猶豫不能決。……儀曰:‘親魏善楚，下兵山川，塞什谷之口，……今山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爭焉，故爭于戎翟，去王業(yè)遠(yuǎn)矣。’”清乾隆十年(1745)《鞏縣志·沿革志》載:“秦屬三川郡，為洛陽東境?！泵駠四?1929)《鞏縣志·輿地志·沿革》載:“秦莊襄王元年(公元前249)，滅東周武公，韓獻(xiàn)鞏，始置縣，屬三川郡。”

“坐見幽州騎，長驅(qū)河洛昏?！?《后出塞五首》之五)天寶十四載 (755)冬作于長安。當(dāng)時，安史之亂侵占河洛地區(qū)，作者借用一位老兵之口，揭露了安祿山反唐的真相。

“河洛化為血，公侯草間啼?！?《詠懷二首》之一)大歷四年 (769)春，作于自潭州 (今長沙)至衡陽的舟中。追述世亂，懷念家鄉(xiāng)，感慨壯志難酬。

(2)嵩山、邙山、黃河、伊洛河、洛、洛下、洛州、洛陽、洛城、京洛。

鞏縣南依嵩山，北臨黃河，邙山和伊洛河橫貫東西。當(dāng)時的鞏縣隸屬于洛陽。據(jù)《元和郡縣志·河南道一·河南府》記載:北周宣帝時，改河南尹為洛州。隋煬帝時在洛州營建新都，大業(yè)三年 (605)，遷都洛陽，改洛州為豫州，三年，罷州為河南郡。唐武德四年 (621)置洛州。顯慶二年 (657)復(fù)為東都。武則天光宅元年 (684)，改東都為神都。神龍元年(705)，復(fù)為東都。開元元年 (713)改洛州為河南府。天寶元年 (742)，改東都為東京。杜甫的曾祖父杜依藝任洛州鞏縣令，遂將家遷至鞏縣。杜甫在為二姑寫的《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中曾寫道:“王父某，名依藝，皇朝監(jiān)察御史、洛州鞏縣令?！倍鸥υ娭新?、洛下、洛州、洛陽、洛城、京洛等，指的都是故鄉(xiāng)。

“松柏邙山路，風(fēng)華白帝城”(《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大歷二年 (767)作于夔州。東漢至魏晉時期，洛陽王公貴族多葬于此，自古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之說。晚年的杜甫，更加思念家鄉(xiāng)，希望死后能葬在邙山。杜甫的孫子嗣業(yè)，遵照爺爺?shù)倪z愿，將其葬在邙山的康店嶺上。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北征》)至德二載 (757)秋作。題下原注:“歸至鳳翔，墨制放往鄜州作”是時，杜甫因疏救房琯觸怒肅宗而放還鄜州 (今陜西富縣)省家。這首詩是歸家后寫的，因鄜州在肅宗行在所鳳翔東北，故稱《北征》。全詩140句，700字，是杜集中一首最長的五言古詩。詩以歸家途中與回家后的親身見聞為題材，以陳述時事為主，表達(dá)了對政局的見解，表現(xiàn)了深沉的憂國憂民和思念故鄉(xiāng)的情懷。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廣德元年 (763)春作于梓州 (今四川省三臺縣)。杜甫將“初聞”官軍收復(fù)河南河北，家鄉(xiāng)戰(zhàn)亂平息特大喜訊一剎那間的驚喜之情、狂喜之態(tài)、欲歌欲哭之狀，寫得繪聲繪色，躍然紙上，被后人稱為“平生第一快詩”。這首詩之所以感人，乃在于杜甫所喜，并非一己之喜，一家之喜，而是國家之喜，人民之喜，天下之喜。

“冬至至后日初長，遠(yuǎn)在劍南思洛陽。青袍白馬有何意?金谷銅駝非故鄉(xiāng)?！?《至后》)廣德二年(764)冬至稍后作于成都嚴(yán)武幕府，寫身在劍南思念家鄉(xiāng)之情。青袍、白馬寫在幕府之狀。金谷、銅駝是指洛陽的金谷園、銅駝街。二句的意思是，身在幕府，著青袍，騎白馬，于我又有何益?兵戈戰(zhàn)亂中，故鄉(xiāng)應(yīng)是風(fēng)景非昔了。此詩為七律拗體，突出思鄉(xiāng)的苦悶心情。

二、懷念中原、故里、故鄉(xiāng)、故國、家、家園

“中夜間道歸，故里但空村”(《后出塞五首》之五)天寶十四載 (755)冬作于長安。揭露了安祿山反叛的原因是唐玄宗窮兵黷武，養(yǎng)虎為患，給家鄉(xiāng)人民帶來沉重災(zāi)難。

“艱難歸故里，去住損春心”(《送賈閣老出汝州》)乾元元年 (758)暮春作于長安。時杜甫任左拾遺。賈閣老，即賈至，時任中書舍人，因?qū)傩谂f臣，而被肅宗排擠，貶為汝州 (今屬河南)刺史。賈至是洛陽人，不由使杜甫更思念故鄉(xiāng)，引起傷心。

“奇兵不在眾，萬馬救中原”(《觀安西兵過赴關(guān)中待命二首》之二)乾元元年 (758)夏作于華州。杜甫見到李嗣業(yè)軍隊軍紀(jì)嚴(yán)明，深感中原家鄉(xiāng)的人民有救，寫詩表示鼓勵。

“豈無柴門歸?欲出畏虎狼”，“客子念故宅，三年門巷空”， “煙塵阻長河，樹羽成皋間”(《遣興三首》)乾元元年(758)秋作于華州。三首全是思鄉(xiāng)。成皋，指故鄉(xiāng)。陸機(jī)《洛陽記》: “洛陽四關(guān)，東有成皋，在汜水縣東南。”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月夜憶舍弟》)乾元二年 (759)白露節(jié)這天寫于秦州。杜甫在干戈擾攘中，格外思念音信不通的弟弟和處于戰(zhàn)亂的家鄉(xiāng)，遂在凄清孤寂的秋夜，寫下了這首凄楚動人的憶弟詩、思鄉(xiāng)詩。詩寫天涯憶弟之情、思鄉(xiāng)之苦，可謂字字含淚，句句有情。特別是他將江淹《別賦》中的“明月白露”四字，翻作“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十字，運(yùn)用上一下四句式，將尋常語離析倒裝而用之，語峻體健，意亦深穩(wěn)，遂成妙絕古今之名句。自知亂后故鄉(xiāng)沒有親人，只孤懸一輪明月，而月愈明，則憶弟思鄉(xiāng)之情愈切。全詩含蓄蘊(yùn)藉，無限情深。

“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之一)乾元二年 (759)十一月作于同谷。這是杜甫一生中生活最為困苦的時期，組詩淋漓盡致地敘寫了極度艱難的生活狀況和對家鄉(xiāng)、對弟妹的刻骨思念。

“但逢新人民，未卜見故鄉(xiāng)?！B雀夜各歸，中原杳茫茫?！?《成都府》)乾元二年 (759)十二月，初到成都時作，表達(dá)對遙遠(yuǎn)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

“中原有兄弟，萬里正含情”(《村夜》)上元元年 (760)秋末作于成都。漂泊異鄉(xiāng)，每逢夜晚，更加思念家鄉(xiāng)。

“此別應(yīng)須各努力，故鄉(xiāng)猶恐未同歸”(《送韓十四江東省覲》)上元元年(760)秋末作于蜀州。送別朋友回鄉(xiāng)，更勾起思鄉(xiāng)的哀愁。

“故國流清渭，如今花更多”(《泛江》)廣德二年 (764)春作于閬州。寫方舟設(shè)宴和故鄉(xiāng)之思。前四句描繪了江澄無波、綺羅映水的明媚之景，極寫宴飲之樂。后四句寫長歌當(dāng)哭，憂亂鄉(xiāng)思的悲情。以樂景寫哀情，具有倍感其哀的美學(xué)效果。纏綿悱惻，動人心扉，更突出思鄉(xiāng)之切、思鄉(xiāng)之苦。

“覽物思故國，十年別荒村”(《客居》)大歷元年(766)春末作于云安?？吹娇途拥那榫埃铀寄钜央x別十年的家鄉(xiāng)。

“故園松桂發(fā)，萬里共清輝”(《月圓》)大歷元年 (766)秋作于虁州西閣。見他鄉(xiāng)月圓，思故鄉(xiāng)月景。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秋興八首》之一)大歷元年(766)秋作于夔州?！肚锱d八首》是杜甫精心之作，藝術(shù)上堪稱登峰造極。而“故園心”是全詩的主腦，也是八首詩的樞紐。

“萬國尚戎馬，故園今若何”(《復(fù)愁十二首》之三)大歷二年 (767)秋作于夔州。此詩題曰“復(fù)愁”，而十二篇中不見一個愁字，卻各有愁意，又各自為意。一波未平，一波復(fù)起，皆由思鄉(xiāng)引起的愁情。悶因思鄉(xiāng)，愁也因思鄉(xiāng)。

“故鄉(xiāng)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晝夢》)大歷二年 (767)二月作于夔州。通過對夢境的描繪，表現(xiàn)杜甫心系故鄉(xiāng)，憂念君主的感情和渴望止戈息武、安定蒼生的強(qiáng)烈愿望。

“何年滅豺虎，似有故園歸”(《傷秋》)大歷二年(767)秋作于夔州?！八朴小倍郑螒虺镣?，詩家之功夫神氣俱在此。

“百年從萬事，故國耿難忘”(《遣悶》)大歷三年 (768)夏，乘舟外出途中，暫停武陵 (今湖南常德)作。入桃花源亦思鄉(xiāng)。

“此身漂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寂寂系舟雙下淚，悠悠伏枕左書空?！?《清明二首》之二)大歷四年 (769)春作于潭州。長年漂泊，寂寞病殘，更思念家鄉(xiāng)。

“中原戎馬盛，遠(yuǎn)道素書稀”(《登舟將適漢陽》)大歷五年 (770)秋作于自潭州發(fā)往岳陽的舟中，作者準(zhǔn)備攜家赴漢陽、襄陽，回歸故里。

“故國悲寒望，群云慘歲陰?！瓡胖性?，干戈北斗深?！?《風(fēng)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大歷五年 (770)冬，由長沙赴岳陽，船經(jīng)洞庭湖作。此后不久，杜甫便病死在破船上，此為他的絕筆詩。杜甫在生命的最后一息，還在思念故鄉(xiāng)。

三、懷念家鄉(xiāng)的典故、人物、往事，將家鄉(xiāng)的方言、俗語直接寫入詩中。

“風(fēng)吹紫荊樹，色與春庭暮。花落辭故枝，風(fēng)回返無處?！?《得舍弟消息》)乾元元年 (758)暮春作于長安，時任左拾遺。得到弟弟的來信，更加思念弟弟，亦想起家鄉(xiāng)“三兄弟哭活紫荊樹”的典故。據(jù)明嘉靖三十四年 (1555)《鞏縣志·卷五·孝義》記載:“隋，田真兄弟，季曰廣，仲曰慶，皆同財業(yè)。及各娶妻，諸婦遂求分異。堂前有紫荊一株甚茂，兄弟共議破而為三株。忽一夕，樹即枯死。真見之，驚謂其弟曰: ‘木本同株，當(dāng)分根，即憔悴，況人兄弟，孔懷而不離，是人不如樹也?！值芟喔卸?，諸婦聞之，后無閑言。莊基俱存?！边@個故事很有名，后來被馮夢龍編入《醒世恒言》、《今古奇觀》。孝義地名也是由此而來。

“系書元浪語，愁絕故山薇”(《歸雁二首》之一)大歷五年春作于潭州。元浪語:《蘇武傳》:?；萁虧h使者，詭言漢天子射雁上林，得武帛書。故山薇:指首陽山的野草。據(jù)《史記·伯夷列傳》載，伯夷、叔齊是商代末年孤竹君之二子，因為互相謙讓國君的位子，一齊投奔周伯，周武王討伐商紂王時，二人反對。周滅商后，二人義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采食山上的薇菜，饑餓而死。相傳，邙山上有伯夷、叔齊廟和墳。至今家鄉(xiāng)還在傳唱“昔日里有個二大賢，弟兄推位讓江山……”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fù)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上元二年 (761)作于成都，回憶幼年在家鄉(xiāng)的情景。

“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yáng)。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脫落小時輩，結(jié)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壯游》)大歷元年(766)作于夔州?；貞浬倌曛?，展示特異、豪邁的性格。

杜甫還把家鄉(xiāng)的方言、俗語直接寫入詩中。例如:

“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xiāng)愁”(《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若為”是“如何”、“怎樣”、“那堪”的意思，總是作詰問口氣。

“孰知是死別，且復(fù)傷其寒”(《垂老別》)“孰知”是“明明知道”的意思。

“不知明月為誰好?早晚孤帆他夜歸?”“早晚”是“何時”的意思。至今家鄉(xiāng)還常說“多早晚?”、“早晚?”

“不忿桃花紅似錦，生憎柳絮白于綿?！?《送路六侍御入朝》)“不忿”是“不服氣”、“不甘心”的意思。

“寄謝悠悠世上兒，不急好惡莫相疑?！?《莫相疑行》)“好惡”是“好歹”、“高低”的意思。

另外，還有不說“食”而說“吃”，不說“餐餐”而說“頓頓”，不說“高呼”而說“大叫”，不說“嘉肴美酒”而說“肥肉大酒”，還有“朱門酒肉臭”的“臭”等等，都是我們家鄉(xiāng)至今還在使用的方言、俗語。

詩歌是客觀存在的藝術(shù)反映，更是詩人心靈的真實寫照。杜甫的憂國憂民和懷念家鄉(xiāng)始終伴其一生。這里只是對杜甫懷鄉(xiāng)詩的初步探討，以求教于專家和杜詩的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