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單位: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
抗戰(zhàn)時期高校遷徙與教授的詞創(chuàng)作
——以劉永濟《誦帚詞》為例
遷徙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在中國歷史上并不鮮見。每當一地戰(zhàn)火燃起,或自然災害肆虐,人們便暫離該地,遷徙他鄉(xiāng)。但像1930年代至1940年代之間,因遭遇外敵入侵,中國高校整體遷徙的現(xiàn)象,在中國歷史上可謂是空前絕后。這樣的大遷徙,對那些原本習慣了書齋生活的教授們來說,更是一種不可復制的人生經(jīng)歷。這樣的特殊經(jīng)歷,打破了他們以往寧靜的書齋生活,影響了他們從事的學術(shù)研究。但這一特殊的經(jīng)歷,也為教授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源泉。正如1943年7月26日繆鉞給劉永濟教授的信函中所說的那樣:“抗戰(zhàn)前一、二年,弟曾立一志愿,凡古之詩人已有年譜者,其詳核者采用之,不詳核者補正之,無年譜者為之撰年譜,事跡簡略不能成譜者為之撰年表,然后擇其精要,依年寫錄,為歷代詩人系年。系年為各譜、表之要目,每條皆確校有據(jù),大可為讀詩考史之助?!箲?zhàn)軍興,數(shù)載以還,流離萬里,求書極難,文史考訂之類,遂無從致力矣?!焙兴?,既是繆鉞教授個人經(jīng)歷的敘述,也是當時眾多人文學科教授的經(jīng)歷敘述。然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樣的時代變遷,也給教授們的詞創(chuàng)作提供了特有的背景。換言之,他們將原本用于學術(shù)研究的時間與精力,部分地轉(zhuǎn)移到了詩詞創(chuàng)作方面。
本文以國立武漢大學教授劉永濟為例,探討抗戰(zhàn)時期高校遷徙與教授的詞創(chuàng)作之關(guān)系。
1937年7月7日爆發(fā)于北平西南郊的盧溝橋事變,在日本帝國主義的既定侵略政策下,很快由局部沖突演變成全面侵華的導火線。隨著戰(zhàn)事的發(fā)展,平、津、京、滬相繼淪陷。為了挽救教育,國民政府決定內(nèi)遷高校。最初,教育部計劃設(shè)立一至三所臨時大學,其中第一區(qū)設(shè)于長沙,第二區(qū)設(shè)于西安,第三區(qū)另外選擇。9月10日,教育部正式發(fā)出第16696號令,決定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為基干組成長沙臨時大學。1937年12月,南京失守后,長沙也面臨戰(zhàn)爭的威脅。1938年1月20日,長沙臨時大學常委會舉行第43次會議,作出全校遷往昆明的決議。
就在長沙臨時大學決定遷往昆明的同時,劉永濟教授所在的國立武漢大學也開始西遷。
1.遷徙經(jīng)歷
1938年2月,武漢大學一、二、三年級師生奉令遷往四川樂山。劉永濟教授也隨即遷往該地。4月29日,遷往樂山的師生正式上課。5月,為了送家眷回湖南長沙,劉永濟教授請假離職。送家眷回長沙后,便又到武昌珞珈山,獨居易簡齋。易簡齋為其在武漢大學任教時的書齋名。其詩文中常有涉及。如1934年2月,為吳碧柳的文集《吳白屋先生遺書》所作序文,最后的落款即為“民國二十有三年春二月,新寧劉永濟序于武昌珞珈山易簡齋”。又如,1934年9月24日所作的《水調(diào)歌頭》(澄碧媚晶宇)一詞,其詞序?qū)懙溃骸凹仔缰星?,置酒易簡齋,待月泛舟。是夕微云淡佇,風露浩然。酒罷,客多畏涼辭去,獨與豢龍自珞珈山步至團山,放棹東湖,容與水云間,久之始歸。翌日用東坡丙辰中秋韻約同作?!?/p>
1938年秋天,應(yīng)湖南大學校長皮皓白之召,劉永濟教授攜家眷取道廣西入辰溪,前往湖南大學任教。當行至廣西宜山時,被浙江大學文學院院長梅光迪挽留。于是,便在廣西宜山任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有關(guān)他在浙江大學的經(jīng)歷,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的日記中有所記載?!扼每蓸E全集》第6卷第616頁《日記1938年》記載,11月22日中午,梅光迪向竺可楨校長介紹劉的情況;第6卷第617頁《日記1938年》記載,11月25日,劉在宜山拜會竺可楨校長;第7卷第21頁《日記1939年》記載,1月30日晚上6點,竺可楨校長約請劉永濟等新聘教員晚膳。在浙江大學任教一學期后,劉永濟教授于1939年2月離開浙江大學,前往湖南大學任教。在湖南大學任教一學期后,于1939年8月,攜家人由貴州進入四川樂山,前往自己原先供職的學?!錆h大學,在文學院中文系任教。剛開始時,暫住樂山城中旅館。后因躲避敵機空襲,便搬遷到郊外的雪地頭,與賀昌群教授一家合住。
1946年6月26日,隨著抗戰(zhàn)的全面勝利,劉永濟教授終于離開樂山返回武漢。長達8年多的遷徙生活,至此結(jié)束。
可見,劉永濟教授的遷徙經(jīng)歷比較曲折,尤其是在遷徙之初的1938年2月至1939年8月之間,其輾轉(zhuǎn)的地點有廣西宜山、湖南辰溪,最后才再次到達四川樂山;其任教的學校有湖南大學、浙江大學,最后回到武漢大學。
2.遷徙過程中的詞創(chuàng)作
遷徙,既是躲避戰(zhàn)火,更是追求希望。經(jīng)歷遷徙的人,對于即將離開的故地,必然會有一份依依不舍的離別之情。而對于將要抵達的目的地,則既有一份企盼之情,也有一份迷茫之情。于是,整個過程,便充滿和交織著各種感情。正是由于各種感情的交織與起伏,教授們在此期間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在內(nèi)容的表達上,也具有一般文人難以企及的獨特性。其獨特性表現(xiàn)在,這些作品從不同的角度,紀錄了抗戰(zhàn)時期高校遷徙的艱難歷程以及教授們在這一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種種磨難。
就劉永濟教授而言,遷徙之初的1938年,曾在廣西宜山任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據(jù)賀昌群教授《南柯子》(宜山與迪生、弘度鄉(xiāng)居寫意)一詞可知,期間,劉永濟教授曾與梅光迪(迪生)、賀昌群等浙江大學教授同住宜山鄉(xiāng)村。賀詞曰:“恨逐春山遠,愁隨細草平?;靥煨氖旅祀y憑,無奈斷腸、何處著閑情。暗雨西窗冷,荒村午夜清??v橫笑語更無停,惟有子規(guī)、啼血不堪聽?!睂Υ?,劉永濟教授在自己的詞作中也有所反映。《點絳唇》(己卯五十二歲,違難宜山,蹔留浙江大學。移居宜山燕山村舍,示內(nèi)子惠君)就是一例。詞曰:
驚燕天涯,頡頏難定營巢處。柳凄花楚,來聽蠻春雨。玉想云情,寂歷荒村住。君知否,酒壚行酤,中有神仙侶。
“頡頏難定營巢處”、“寂歷荒村住”等詞句,與賀昌群教授詞中的“回天心事渺難憑”、“荒村午夜清”句子一樣,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眾多教授因遷徙而身處他鄉(xiāng)時的處境與內(nèi)心感受。
劉永濟教授這樣的感受,不僅流露在給妻子的詞中,也流露在給友人的詞中。1938年所寫的兩首《蝶戀花》詞,即如此。其一曰:
瘴嶺荒云無雁度,身在天涯,還向天涯去?;ㄐ跷纯捌纯?,殘春那更風兼雨。海約云期終恐誤。夢里家山,絕似蕪城賦。等是虛空無著處,人生何必江南住。
其二曰:
狨狖啼前魑嘯后。颯颯驚風,短翼差池久??嘈徘赝醢资?,(自注:用寅恪寄詩句)茫茫贏得投荒走。未見圍棋揮麈手。有限江山,無限狂歌酒。望眼漫傷依北斗,湖山傳似臨安舊。(自注:建水有湖山之勝,依稀杭州,故相傳有臨安之稱。)
這兩首詞有一詞序,曰:“將隨浙江大學遷于滇邊之建水,感賦兩闋,簡寅恪、雨僧昆明。”詞序透露了詞人寫作該詞的背景,一是詞人將這兩首詞隨信寄給了在昆明的陳寅恪和吳宓;二是詞人當時將要隨浙江大學遷移至云南的建水。詞中“花絮未堪漂泊苦,殘春那更風兼雨”,既是對景物的描寫,更是對內(nèi)心感受的刻畫。該詞的寫作地點為廣西宜山?!捌湟弧敝械摹罢螏X荒云無雁度”和“其二”中的“狨狖啼前魑嘯后”,即是對廣西宜山的自然氣候與地理環(huán)境特點的描寫。如此描寫,雖不乏夸張的成分,但對于長期生活在江南的文人來說,其心中產(chǎn)生這樣的感受完全是真實的。而“身在天涯,還向天涯去”,更是真實地敘述了自己一路漂泊的無奈與艱辛。為了教育救國而躲避戰(zhàn)火,身為大學教授的詞人,已經(jīng)歷了從武漢到宜山的顛沛,現(xiàn)在又將從宜山前往更遙遠的他鄉(xiāng)。正是基于這樣的親身經(jīng)歷,詞人才能夠?qū)懗鲞@樣的詞句。因此,這兩句無論在寫作手法上,還是在內(nèi)容的表達上,都給人以心靈的沖擊??此茊握{(diào)的表現(xiàn)手法,卻蘊涵著豐富而深刻的內(nèi)容。它敘述的既是詞人個人的艱苦遭遇,也是當時整個中華民族的艱難歷程。正所謂“以一人之事系一國之本”。
1939年2月,在前往辰溪湖南大學的途中,劉永濟教授寫了一首《南柯子》詞。詞序曰:“曉發(fā)六寨。赴辰溪湖南大學途中?!痹~曰:
曉驛收煙凈,晴巖入望遙。去程歸路兩迢迢,獨力閑階無緒看盤雕。俴駟歌秦什,薶輪賦楚招?;杌璞墡讜r銷,滿面塵埃隨隊上征飆。
詞中,“去程歸路兩迢迢”、“昏昏兵祲幾時銷”等句子,對遷徙路途上的迷茫與疑惑,作了真實的描寫。
除了對遷徙途中遭遇的艱難曲折以及內(nèi)心矛盾加以表現(xiàn)外,劉永濟教授對到達遷徙地之后的經(jīng)歷與遭遇,也在詞中予以表達。
1939年8月,劉永濟教授到達遷徙在樂山的武漢大學文學院中文系任教。19日正午,日軍飛機轟炸樂山,4000居民遇難。其中,武漢大學有學生5人、工友2人、教職員家屬7人遇難,傷者20余人。對于這場轟炸以及對教授們的生活造成的影響,葉圣陶教授1938年8月20日的日記中寫道:“大家在對岸沿江而行,至八仙洞相近,乃雇舟返北岸而至昌群所。昌群望見大火,即為我們著急,欲入城探視而路擠不通,見我家諸人俱安始釋然。昌群家有劉弘度(永濟)君全家寄居。劉君原系武大教員,本學期回校,方到嘉定,寓于旅館,聞警而來此。藍君遂以己室讓與我們。劉夫人以一被借與我們,昌群夫人亦撿出被褥數(shù)事,俄而徐伯麟、劉師尚各送一被來,安貞以適間新買毛巾、肥皂相饋,朋友之情,同胞之感,記之感涕。……傍晚昌群歸來,互道大幸。劉家與我家俱吃昌群之飯,合昌群家,大小共十九口。夜間余與小墨、三官睡于昌群書房中,打地鋪。劉君與其兒亦睡地鋪,同一室。”(《葉圣陶集》第19卷第198—199頁,日記《避地嘉州》)
在此背景下,劉永濟寫了一首題為《八月十九,日寇機襲樂山,全城半成灰燼。予抵此未二日,舉家傍徨,無所棲止。道逢賀君藏云,迎歸其寓。老杜彭衙之遇,賦此為謝》的五言律詩。詩曰:“山城驚寇火,阛阓化寒墟。痛矣焚巢燕,傷哉脫釜魚。盤飧還餉杜,繩榻更迎徐。賀監(jiān)今狂客,高情世不如。”教授們的這種生活遭遇,在錢歌川教授的《苦瓜散人自傳》中也有體現(xiàn):“我家先在田野間人家祠堂里住了些時,后來便和李儒勉教授合伙,在城外雪地山頭,請地主藍副官為我們建了一棟小房子,作為長住之計,言明抗戰(zhàn)勝利后,就把房子無條件地送給地主。住在這里跑警報是最方便的,屋后是小山,屋前走下去不遠,就有天然的石洞,內(nèi)面空闊高大,可容一二百人,而洞口又大,空氣流通,為一理想的防空洞。每遇警報,附近的人都來此躲避?!薄把┑厣礁浇€是有不少的大學同事為鄰,如右下的藍副官家,住有劉弘度,左下的小屋內(nèi)住有葉圣陶。我們新造的房子,李儒勉始終沒有搬來住過,最初租給西北聯(lián)大的唐教授,因為小兒子病死而遷走,往后來住的是武大同事程千帆,他們夫婦都是詩詞能手?!?參見錢歌川著《錢歌川文集》第4卷第745頁)
可見,如此慘烈的遭遇,在教授們的心里留下了不可忘卻的記憶。直到“8·19”大轟炸的第二年,劉永濟教授還以此為背景填寫了一首《浣溪沙》詞。詞曰:
魯?shù)罟麓鏆庾宰?,古懷幽恨待誰論。亂來弦誦雜兵塵。隔水晚山煙冪冪,出城喬木雨紛紛。小車歸去市燈昏。
該詞詞序?qū)懙溃骸拔膹R晚歸。去年日寇空襲樂山,全城被毀,文廟獨存,武大本部即設(shè)于此?!?/p>
正是由于這些作品,使人們在多少年以后,仍對那段艱難的歷史有十分形象的認識。
通過劉永濟教授的詞作,我們不僅能看到詞人本人所經(jīng)歷的遷徙過程,還能看到其他教授同樣艱辛的遷徙歷程。如1942年寫給陳寅恪的《喜遷鶯》,即緣于陳寅恪在當時高校遷徙中的一段特殊經(jīng)歷。對此,劉在詞序中有這樣的交代:
香港陷落數(shù)月,始聞寅恪脫自賊中,將取道桂、黔入蜀,已約登恪致書,勸其來樂山講學,詞以堅之。
這里所謂的“香港陷落”,是指1941年珍珠港戰(zhàn)事后日軍侵占香港一事。“寅恪脫自賊中,將取道桂、黔入蜀”,是指陳寅恪“五月五日由香港取道廣州灣返內(nèi)地。六月末抵桂林”。此前,陳寅恪準備從香港赴英國治療眼病。不料,香港被日軍占領(lǐng)。陳寅恪在香港滯留一段時間后,只好“取道桂、黔入蜀”。得知這一信息后,劉永濟一方面委托時任武漢大學教授、陳寅恪之弟陳登恪去函,邀陳寅恪至武漢大學講學;另一方面,又以此詞作為再次邀請之媒介。詞曰:
鮫塵掀戶。又驚起乍宿,南云雙羽。委地蠻花,飐風腥浪,輕換翠歌珠舞。漫省蕩愁山海,曾是誰家丸土。斷腸事,剩閑鷗三兩,蒼波無語。知否。人正在,野水荒灣,燈底相思苦。萬驛千程,亂烽殘戌,歸夢去來何處。未了十洲零劫,休問寒灰今古。雁繩遠、怕玉珰俊約,欲成還阻。
詞的上闋設(shè)想對方所處的境遇。其中“委地蠻花,飐風腥浪”兩句,即是對香港遭遇日軍入侵一事的描寫。而“曾是誰家丸土”一句,則以問句的方式,道出了香港正在飽受的屈辱與辛酸,一個已經(jīng)淪為殖民地的土地,現(xiàn)在又被另一個外敵入侵。而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卻不能立足其中。下闋則從自己的處境寫去,身處“野水荒灣”,卻仍牽掛著對方。希望在這樣一個戰(zhàn)亂的年代,能以教育來振興危在旦夕的民族。因此,希望對方在順利回到內(nèi)地后,能來作者所在的學校講學。
由于“廣西大學相約講課”,于是,陳寅恪留在廣西大學至1943 年8 月。因此,劉邀約陳至樂山講學的想法沒能實現(xiàn)。
在劉永濟填寫《喜遷鶯》詞并寄給陳寅恪的時候,陳寅恪也經(jīng)歷了從香港至廣州灣,再輾轉(zhuǎn)至桂林的艱辛旅途。陳寅恪沿途創(chuàng)作了《壬午五月發(fā)香港至廣州灣舟中作用義山無題韻》、《夜讀簡齋集潭州諸詩感賦》、《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兩月尚困居旅舍感而賦此》、《壬午桂林雁山七夕》等詩歌。詩歌中對當時的艱難時局和自身遭遇均有描寫。
可見,劉永濟上述三首致陳寅恪的詞,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抗戰(zhàn)時期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也反映了抗戰(zhàn)與中國大學教授命運之間的聯(lián)系。
1946年6月26日,劉永濟教授離開樂山回武漢,結(jié)束了8年多的遷徙生活。為此,詞人寫下了兩首《點絳唇》詞。詞序即交代了寫作背景:“隨校復員武昌。湖山無恙,幕燕重歸,舊來花竹,半淪煙草,惟宅畔紅白梅花六七株依然娟好,此亦老杜之五桃樹也。為賦兩闋以寵之。”詞曰:
染夢兵塵,畫屏未覺東風曉。萼華嬌小,可慣愁懷抱。劫換華鬘,飄淚知多少。江南道,波荒雪老,誰賦傷春稿。(其一)
殘畫湖山,瓊蕤無語申深怨。漫天飛霰,只共芳心亂。如此年光,如此匆匆見。空凄眷,忍聽胡管,驚換春風面。(其二)
詞人以詠梅為題材,來表達對遷徙經(jīng)歷的情感體驗。以梅花的歷經(jīng)風霜,寫自己的人生遭遇?!捌湟弧敝械摹敖贀Q華鬘,飄淚知多少”,“其二”中的“空凄眷,忍聽胡管,驚換春風面”,顯然已不僅僅是梅花所能承受的生命之重,這里凝聚的是那些經(jīng)歷過漫長遷徙生活的人們才有的情感體驗。如果沒有這8年多的遷徙經(jīng)歷,詞人是很難對故園的梅花有如此深刻、如此豐富的情感體悟的。
文學乃情感傾訴的產(chǎn)物。歷經(jīng)戰(zhàn)亂的人們,其渴望情感的傾訴和傳遞的要求尤為真切、尤為強烈。王粲的《登樓賦》、杜甫的《春望》等名篇,均為作者在遭遇戰(zhàn)亂而遷徙的歷程中創(chuàng)作而成。因戰(zhàn)亂而遭遇高校遷徙的教授們也如此。以劉永濟教授而言,他的這種情感傳遞,從傳遞的對象來看,既有友人,還有妻子;從傳遞的方式看,既有近距離傳遞,又有遠程傳遞兩種。
1.與友人之間的傳遞
與友人的情感傳遞,含有近距離和遠程兩種。這是由于劉永濟教授一面飽受戰(zhàn)亂的折磨,一面在隨學校遷徙的過程中顛沛流離。于是,與友人們常常是聚散兩依依。情感傳遞的方式,也就既有遠程傳遞,也有近距離傳遞。
所謂遠程傳遞,指的是詞人給遠方的友人寫詞問候。1939年,劉永濟教授寫給梅光迪(迪生)的《鷓鴣天》詞即是一例。詞人在詞序中寫道:“筑陽市樓飲散與迪生別。迪生以浙江大學事入重慶,即遇空襲,念之不已,詞以訊之?!睋?jù)此可知,詞人作此詞的一個主要原因,便是對身在重慶而遭受敵機空襲影響的梅光迪教授表達問候。詞中寫道:
分手春宵月滿衣,酒闌醉面拂涼飔。將雛倦比紅襟燕,懷侶愁牽雪繭絲。商去住,各東西,轉(zhuǎn)頭離會兩難知?;ㄇ昂霈F(xiàn)天魔劫,悵望雷淵幸脫時。(詞人自注:《招魂》曰:“旋入雷淵,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
由于詞人與梅光迪“各東西,轉(zhuǎn)頭離會兩難知”,再加上梅光迪“花前忽現(xiàn)天魔劫”,即遭遇空襲。因此,詞人甚為牽掛,以詞代信作為問候。
劉永濟教授以詞代信來傳遞情誼的對象,除了浙江大學的梅光迪教授外,還有賀昌群教授、熊十力教授、關(guān)山月先生和章士釗教授等。
1940年冬,賀昌群教授在協(xié)助馬一浮創(chuàng)建復性書院的工作后,離開樂山回到故鄉(xiāng)四川馬邊縣。離別前后創(chuàng)作了《八聲甘州》詞一首和《惜別》詩一首①,送給劉永濟等仍在樂山的友人。劉永濟在閱讀了賀昌群的詩詞后,也填了一首《好事近·送藏云歸馬邊》,作為酬答。詞曰:
萬里逐君行,恰似孟韓相索。行到岷峨高處,望歸云無跡。云間何用感飄流,我定歸何日。且約閬風玄圃,躡飛鸞雙屐。
1941年寫給熊十力教授的《鷓鴣天》詞,是為了答謝熊教授贈其新著。該詞序曰“久聞黃岡十力熊君,今世奇士,任道精勇,心存目想,無緣會合。昨忽郵書貽我近著《語要》一冊,紙尾稱道拙詞,賦此酬謝”,可知,這是詞人為感謝熊十力教授以其新作《十力語要》相贈而寫。詞曰:
千里襟期接霽光,一編相餉重琳瑯。玄文秘帳談初異,小技雕蟲恨不祥。塵味淺,古懷長,山高風雨倍凄涼。遙知隱幾人猶昔,為問三車可救狂。(自注:山高句用來書中語。)
詞的開篇,用“千里襟期接霽光”來形容自己接讀熊十力新著時的激動心情,生動形象。結(jié)尾部分的“遙知隱幾人猶昔,為問三車可救狂”兩句,借用典故,對熊十力的著作給予高度評價,從而將受贈后的感謝之意巧妙地表達出來。
與此相似,詞人還曾以詞感謝他人贈送自己繪畫作品。那就是1942年寫給關(guān)山月先生的《木蘭花》。對此,詞序記載道:“嶺海畫人關(guān)君山月,以所作古木棲禽圖題曰《雙棲》見貺,奉此為謝?!痹~曰:
天風裊裊吹瓊珮,纏鬢海山云霧氣。胸中塊壘不宜人,腕底河山惟賺淚?;某且八h蓬地,自有芳懷相嫵媚。樹高藤古寫雙棲,消領(lǐng)含毫珍重意。
全詞既對所贈之畫的內(nèi)容作了介紹,同時,也對關(guān)山月以畫相贈所體現(xiàn)的深切情誼,表示十分的珍惜與感謝。這尤其表現(xiàn)在詞的最后兩句。
與友人之間的感情,也是建立在對學術(shù)的追求上。體現(xiàn)了相互之間對學術(shù)的共同理想。這方面的例子,可以劉與章士釗之間的情感傳遞為例。
1943年春,章士釗在重慶讀了劉永濟的《箋屈六論》后,便寫下了《齊天樂·弘度見寄所著〈箋屈六論〉,服其精博,為拈此》詞,并寄給在樂山的劉永濟教授。詞曰:“靈均元自夔巫去,沉沉二千年度。摘艷生吞,傳騷妄作,端賴君家章句(劉向父子)。冥冥付與,溯典校石(作平)渠,揚靈湘浦。倦筆枯燈,一馥山鬼似深訴。西頭士隴甚處,問塵霾廨舍,還倩誰住。蓀美蕪深,蕙花老盡,又是一番凄苦。離憂萬縷,嘆皂帽當年,歸途遲暮。半為傳弦,半幽情借吐?!?/p>
劉永濟教授收到章士釗的這首詞后,也寫了一首《鷓鴣天》詞,詞序中交代了這一寫作背景:“孤桐寄示《齊天樂》詞,惠題拙著《箋屈六論》,兼及豢龍永逝之哀。賦此答謝?!痹~曰:
一片騷情萬古愁,故人詞筆共綢繆。云山入望同青眼,烽火相思并白頭。驚露氣,下汀洲,斷行離雁又逢秋。自憐士季新成論,剩向嵇公戶外投。
詞的上闋,對歷代箋注屈原賦的成就作了概括性的介紹與評價。詞的下闋,面對章士釗以“半為傳弦,半幽情借吐”的詞句來稱頌自己的著作時,劉永濟以三國時期鐘會(225—264,字士季)請求嵇康指正自己的著作《四本論》的故事,與自己請求章士釗指正《箋屈六論》之事相比。據(jù)《世說新語》上卷《文學第四》記載:“鐘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于戶外遙擲,便回急走?!笨梢?,“自憐士季新成論,剩向嵇公戶外投”兩句,表達了詞人的一種謙遜態(tài)度。
這種以詞代信問候友人的方式,可以說是身處遷徙過程中的教授情感寄托的一種方式。對此,繆鉞教授的一封信函揭示了其中的原因。
1939年9月17日,浙江大學文學院繆鉞教授自貴州致劉永濟函。函中有言:“弟于吾兄聞聲相慕已逾十載,山城聚首深慰素心,方期賞奇析疑,長共晨夕,而文旆遠赴西蜀,離索之感暗結(jié)于中。尚乞不棄僻遠,時惠德音,既慰契闊之思,兼得攻錯之美,誠能共扶正學,著于后世,則百年易盡,天地無窮,今日之交乃非偶然,離散之故又不足言也。近作小詩數(shù)首,附呈教正?!彼^“時惠德音,既慰契闊之思”,即說明劉永濟那些以詞代信問候友人的舉止的價值所在。受其感染,繆鉞教授也“作小詩數(shù)首”,隨函寄贈劉永濟教授??娿X教授此時所作詩歌有《宜山雜詩》數(shù)首。
1946年,劉永濟教授寫給繆鉞的《鷓鴣天》詞,同樣也是以詞作信的一種方式。該詞詞序?qū)懙溃骸半S武漢大學復員回武昌。彥威書來問近狀,賦此代柬?!边@里,先有“彥威(繆鉞)書來問近狀”,然后詞人“賦此代柬”,詞曰:
取次窮愁不放饒,年來潘鬢自然凋。閑情未愿為明燭,微命從知寄折苕。天地外,一蓬飄,楚歌何處木蘭橈。重來江介悲風地,臥聽東南日夜潮。
詞中一方面介紹了自己的近況(“年來潘鬢自然凋”)與處境(“天地外,一蓬飄”);一方面訴說了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閑情未愿為明燭”)與彷徨(“楚歌何處木蘭橈”)。從而既回答了友人關(guān)心的問題,也表達了自己的思想情感,全詞因此兼有實用的功能與抒情的功能。
與上述遠程傳遞相對應(yīng)的情感傳遞方式便是近距離傳遞。對此,我們通過以下兩首作品一窺究竟。一為程千帆先生而作,一為石聲淮教授而作。
1940年2月,程千帆應(yīng)聘到四川樂山中央技藝專科學校任國文系教師。剛到樂山,即攜習作拜謁劉永濟教授。劉永濟便填寫一首《浣溪沙》(程君千帆出紙索書,賦此贈之)詞。詞曰:
鼙鼓聲中喜遇君,磽磽頭玉石巢孫。風流長憶涉江人。畫殿蟲蛇懷羽扇,琴臺蔓草見羅裙。吟情應(yīng)似錦江春。
1941年,武漢大學理學院生物系教授石聲淮將自己所作的《清平樂》呈劉永濟請教。詞曰:“漫挑青鏡,自照簪花影。鏡里朱顏原一瞬,漸看吳霜點鬢。宮沙何事低徊。幾人留住芳菲。休問人間謠諑,妝成莫畫蛾眉。”
劉永濟教授閱讀之后,作《鷓鴣天》并書于條幅回贈。詞曰:
鏡里朱顏別有春,莫教明月翳纖云。蛾眉招疾何緣畫。犀角通靈自辟塵。尋絮影,認萍根,春泥春水總愁痕。何如十二樓中住,放下珠簾了不聞。
劉永濟此詞有一題跋,曰:“《荔尾集》有讀人間詞《清平樂》一調(diào)。石君自序,謂靜安先生兩以蛾眉謠諑為怨,而欲自媚于鏡里朱顏,竊有所疑,因有‘休問人間謠諑,妝成不畫蛾眉’之句,辭意甚美,偶有所觸,別成此解,質(zhì)之石君,當相視而笑也?!?/p>
可見,不管是相處在一起,還是天各一方,劉永濟教授常常以填詞的方式向友人傳遞自己的情誼。以詞相問,以詞傳情,于是,這些詞大多具有實用功能與抒情功能兩重性。
2.與妻子之間的傳遞
與妻子之間的情感傳遞,大都是近距離傳遞。劉永濟教授的妻子黃惠君女士,畢業(yè)于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院。畢業(yè)后任教于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并任校長。1924年,黃女士與劉永濟教授結(jié)婚后,便放棄工作,操持家務(wù)。因此,在遷徙過程中,黃女士幾乎一直陪伴在劉永濟教授的身邊。雖然是朝夕相處,劉永濟教授仍以填詞的方式向妻子傳遞自己的情感。
《鷓鴣天》(歲序潛移悄自驚)詞序:“庚辰(1940年)五十三歲。回武漢大學,寓居樂山城外竹公溪上?;菥查?,見田家縛豆架,凄然顧余曰:‘豆架又成矣。’蓋念去秋來居時,方除架也?!?/p>
歲序潛移悄自驚,江村物色又全更。蠶初作繭桑都老,豆欲行藤架已成。云易幻,水難停,百年銷得幾瞢騰。疏欞小幾茫茫坐,翻盡殘書眼翳生。
詞中“江村物色又全更”的描寫,既是“歲序潛移”所帶來的季節(jié)變化,也是詞人遷徙他鄉(xiāng)后的一種心理感受。“豆架”作為“江村物色”的一景,其變遷的過程,更是讓劉永濟教授與妻子心生感慨。這份感慨,既是在感慨春去秋來,也是在感慨時世變遷。
而《西江月》一詞,傳達的則是夫妻之間的一份富有情趣的情感交流。該詞詞序曰:“病余日課小詞,惠君嘲我似蠶吐絲,賦此為解?!痹瓉恚@是回應(yīng)妻子“嘲己”而寫的詞。詞曰:
日日垂簾欹枕,朝朝短詠微哦。多君憐我似蠶蛾,自吐冰絲纏裹。不解題橋獻賦,不能躍馬橫戈。九秋風露得來多,只共蛩螀吟和。
妻子將丈夫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比喻成春蠶吐絲,一方面不乏調(diào)侃之味,另一方面也飽含著憐惜之情。正因為如此,劉永濟教授以“多君憐我似蠶蛾,自吐冰絲纏裹”來解讀妻子對自己的嘲笑,這其中流露出來的是夫妻之間的相知與相憐。
此外,像1941年的《采桑子》(雨坐示惠君)②和1944年的《玉樓春》(星夜露坐,書示惠君)③等詞,也都是詞人在樂山時寫給妻子的。
不過,與妻子的情感傳遞,有幾次也是以遠程方式來進行的。那是在遷徙之初。當時,劉永濟教授把妻兒送到長沙后,自己一個人回到武漢。在與妻子分離后不久,劉永濟教授便向妻子以詞傳情,寫了一首《浣溪沙》詞。詞曰:
宿雨新晴水滿湖,酒來樓外燕相呼。尋思何事似當初。月季添香供插髻,梧桐分綠佐讎書。此時閑憶斷腸無。
對于該詞的寫作背景,詞人在詞序中是這樣交代的:“戊寅春夏間,予再至珞珈山,獨居易簡齋。時江淮戰(zhàn)事方亟,人情洶洶,觸物興懷,輒以此調(diào)寫寄惠君長沙。”詞的最后兩句,可謂是點睛之筆,前句“梧桐分綠佐讎書”是寫自己,后句“此時閑憶斷腸無”則是問妻子。兩句既相映成趣,又自然真情。
抗戰(zhàn)時期出現(xiàn)的高校大遷徙,從根本上說,是由于當時外敵入侵而迫使中國政府采取的一種無奈之舉。對此,高校的教授們雖能從大局出發(fā),服從政府的決定。但嚴峻與殘酷的現(xiàn)實,紛繁與多變的時事,也讓教授們陷入了深深的反思之中,并發(fā)出聲聲的感慨。以劉永濟教授為例,他在《誦帚詞》中,也不乏這樣的反思與感慨。
詞人首先為因抗戰(zhàn)而獻身的勇士們感嘆。1944年8月8日,衡陽失陷。衡陽守軍方先覺部第十軍,自6月23日起,歷時47晝夜血戰(zhàn),終因援軍遲緩,彈盡糧絕,傷亡殆盡。劉永濟教授聞訊后,填寫了一首《浪淘沙》(衡陽之役,聞方軍苦戰(zhàn)四十七晝夜,將士傷亡殆盡,而援軍不至,遂陷。死事之烈,亙古罕有,詞以哀之)。詞曰:
風雨臥天涯,凄斷金笳。故山從此戰(zhàn)云遮。莫向蒿藜尋敗壁,雁也無家。殘壘跕饑鴉,白骨叉牙。萇弘怨血暈秋花。新鬼煩冤舊鬼哭,無盡蟲沙。
詞的下半闋,將戰(zhàn)場慘烈的一面作了淋漓盡致的描寫,其措辭與景象堪比屈原的《國觴》和杜甫的《兵車行》。
其次,詞人感慨的是政府缺乏有作為的治理者。作為一種無奈之舉,高校遷徙的根本原因,實際上取決于整個抗戰(zhàn)的形勢。換言之,此舉乃當時抗戰(zhàn)處于被動與劣勢背景下的選擇。于是,教授們對高校遷徙的反思,自然會指向整個抗戰(zhàn)形勢。劉永濟教授的反思便是如此。他在一首《浣溪沙》詞中寫道:
行到蠶叢地盡頭,凄清云物又成秋。銷憂難覓仲宣樓。剩水吞聲過楚峽,斜陽凝血下神州。欲呼辭魄吊高丘。
該詞作于1940年。對于詞的末句,詞人自注道:“‘吊高丘’,用《楚辭》‘哀高丘之無女’,譏蔣政府無賢者?!笨梢姡~人對時局的反思是相當嚴肅與深刻的。
在作于同年的一首《臨江仙》詞中,詞人又從另一個方面表達了對當時時政的看法。詞曰:
聞道錦江成渭水,花光紅似長安。銅駝空自泣秋煙。綺羅興廢外,歌酒死生間。野哭千家腸已斷,蟲沙猶望生還。金湯何計覓泥丸。西南容有地,東北更無天。
對于該詞,詞人作了比較詳細的自注。曰:
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有“地轉(zhuǎn)錦江成渭水,天回玉壘作長安”又“柳色未饒秦地綠,花光不減上林紅”,花光句用李白詩?!般~駝”,漢時洛陽宮門中有銅駝衛(wèi)?!稌x書·索靖傳》:靖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而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耙翱耷Ъ衣剳?zhàn)伐”,杜甫《閣夜》詩句?!跋x沙”,《抱樸子》周穆王南征久而不歸,一軍皆化,君子為猿鶴,小人為沙蟲?!敖稹?,金城,《史記·秦始皇紀》論曰:“秦王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薄皽?,湯池,《漢書·食貨志》:石城十仞,湯池百步。注:城邊池也。沸湯為池,不可輒近,喻嚴固之基。以泥丸封函谷關(guān),此言無策可阻敵西犯也?!皷|北”,指我國東北各省,當時東北三省、山東以及江浙等地相繼淪陷,暗無天日也?!拔髂稀?,則為川、黔、滇各省也?!澳嗤琛保逗鬂h書·隗囂傳》:囂將王元說囂曰:“請以一泥丸,為大王封函谷關(guān)。此萬世一時也。”此用以言蔣政府無策可阻敵西犯也。
通讀注文,可以發(fā)現(xiàn),其所注對象,一為典故,一為比喻。比喻部分的內(nèi)容,即體現(xiàn)詞人對現(xiàn)實的一種反思與感慨:“以泥丸封函谷關(guān),此言無策可阻敵西犯也?!畺|北’,指我國東北各省,當時東北三省、山東以及江浙等地相繼淪陷,暗無天日也。‘西南’,則為川、黔、滇各省也。”
再次,是對中、日、美三國關(guān)系的反思。1940年夏秋間所作的《蝶戀花》詞,便是體現(xiàn)詞人對此關(guān)系的關(guān)注,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敏銳反思。詞曰:
雨外河山生曉夢。小枕疏衾,乍覺新涼重。草際吟蛩天自動,焦桐莫便成凄弄。檐雀喧晴時一哄。遠訊難憑,顛倒釵頭鳳。待倩西風開宿霧,西風只作凋零用。
關(guān)于這首詞的寫作背景,詞人在1952年《自我檢討報告》中回憶說:“我素來不喜歡洋人,我一見洋人就覺得他們是把我們看成野蠻未開化的人,很可恨的,不問他是英是美。我在復旦讀英文的時候,知道納氏文法是給印度殖民地的人讀的,我就不愿讀??谷諔?zhàn)爭中,我聽說美國買軍火和鋼鐵供給日本,羅斯福不惜犧牲我國,緩和日本,我很痛心。痛心的是我們?yōu)槭裁幢蝗诉@樣看待,任人家宰割。那時我曾作了一首《蝶戀花》詞,其中有這么兩句‘待倩西風開宿霧,西風只作凋零用’?!黠L’指美,‘宿霧’指日,意思是說我們指望美國能助我抗日,哪知美國是傷害我的?!?/p>
這里,詞人敏銳地意識到,當大多數(shù)國人在幻想得到美國幫助的時候,實際上卻忍受著來自美國方面的種種傷害。雖然,這一“自注”后于該詞的創(chuàng)作時間有十多年,但我們還是相信詞人當年對時局的敏銳。這樣的敏銳,也同樣體現(xiàn)在那年所寫的《浣溪沙》(蟬)詞中。詞曰:
嬌鬢移箏韻欲流,絲絲還訴故宮愁。淚珠萬一尚能收。落照孤村催換世,西風深樾與悲秋,人間何苦蛻痕留。
對此,詞人有自注曰:“蟬一名齊女。《古今注》:昔齊王之后怨王而死,尸變?yōu)橄s,登庭樹嚖淚而傷鳴而悔恨之,故名齊女?!疁I珠’用齊宮女化蟬事?!黠L’指美國,美以援華之名行侵略之實,與日寇居心無異,此可從日芳澤特使與美進行密約事而得證明?!备鶕?jù)詞人的這一自注可知,劉永濟教授在詞中也表達了對美國援華背后的用心的看法。這樣的看法,是詞人關(guān)注國內(nèi)外局勢的結(jié)果。對于抗戰(zhàn)形勢的評價,劉永濟教授也有自己的看法。1942年他在《黃埔季刊》第3卷3—4期上,曾發(fā)表過《奠定勝利基礎(chǔ)論》一文。正是由于對時政的長期關(guān)心與關(guān)注,劉永濟教授才會寫出上述一首首反思現(xiàn)實、感慨時事的作品。
發(fā)生在1930年代至1940年代的中國高校大遷徙,對當時乃至隨后一段時期的中國文學,產(chǎn)生了不可忽略的影響。這一影響同樣也體現(xiàn)在劉永濟教授的詞創(chuàng)作上。具體表現(xiàn)為,劉永濟教授以一人之事,系一國之本,即通過個人的遭遇表現(xiàn)整個時代的變化,因而,他在這一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詞,區(qū)別他此前創(chuàng)作的作品,具有明顯的時代特色。
我們這里所說的“此前”,是指日軍侵華以及由此而引起的高校遷徙之前。與遷徙之前的作品相比,劉永濟教授在遷徙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在內(nèi)容表達與藝術(shù)風格上有明顯的不同。
據(jù)《誦帚詞》,劉永濟教授前期的詞作編年自1912年。在1912年至1937年間,劉永濟教授已創(chuàng)作了不少的詞作。這些詞作,在題材內(nèi)容上,大致為兩類。一是表現(xiàn)閑適生活。如1912年的《浣溪沙》(客海上作)④;1917年的《蕙蘭芳引》(徐園看蘭,歸后有作);1922年的《臨江仙》(昨夜聞歌,歸來棖觸萬端,偶成此解);《鷓鴣天》(耐庵翁約游鄧尉,遂及惠山,盤桓七日而歸。一時興會,不可不記。爰就所經(jīng),各制一闋);1925年的《浣溪沙》(小閣春回,雪深愁出,屏邊韻事,托以短詞,燕婉之私,風物之感,兼而有之也);1932年的《掃花游》(劍龍寓廬,紅梅雪中盛開,索賦);1934年的《水調(diào)歌頭》(甲戌中秋,置酒易簡齋,待月泛舟。是夕,微云淡佇,風露浩然。酒罷,客多畏涼辭去,獨與豢龍自珞珈山步至團山,放棹東湖,容與水云間,久之始歸。翌日,用東坡丙辰中秋韻約同作);1935年的《鷓鴣天》(乙亥四十八歲,戲記嬌女阿絨語,女方三齡也)等,讀其詞序,便可知其題材與內(nèi)容,均為其閑適生活之表現(xiàn)。
二是反映時事。如1923年的《南鄉(xiāng)子》(湘亂后作)⑤;1931年的《八聲甘州》(叔綗歸自滿洲里,出示中俄戰(zhàn)役俄空軍用以轟我之彈殼,曰:此亦沈沙折戟也。且為訴戰(zhàn)場墋黷之狀。感賦此調(diào));《滿江紅》(東北學生軍軍歌,遼吉淪陷,東北諸生痛心國難,自組成軍,來征軍歌以作敵愾之氣。為譜此調(diào)與之);1932年的《解語花》(壬申四十五歲寓北平。壬申上元,淞滬鏖戰(zhàn)正烈,故京燈市悉罷,客枕無寐,竟夕憂危。翌日,豢龍寫示和清真此調(diào),觸感萬端,繼聲賦答)。從詞序看,這些詞作都與當時的時事有關(guān)。所涉及的時事,有的與內(nèi)戰(zhàn)相關(guān),有的則與外敵入侵有關(guān)。
若將這些寫于遷徙之前的作品,與遷徙過程中的作品作一比較的話,便可發(fā)現(xiàn),詞人在遷徙過程中所創(chuàng)作的詞作在內(nèi)容上的獨特性。因為,遷徙之前的作品所表現(xiàn)的兩類題材,第一類即閑適生活類的作品,是傳統(tǒng)詞常見的題材,大多繼承了傳統(tǒng)詞的題材特點與風格特點。如《臨江仙》(昨夜聞歌,歸來棖觸萬端,偶成此解)一詞原文為:
歸計花前未穩(wěn),閑愁酒后偏濃。曲終人散錦屏空。歸車深巷月,漂泊小樓風。早是怕歌愁舞,那堪舞蒨歌蔥。眼前光景與誰同。重衾寒惻惻,孤燈夢匆匆。
該詞以聽歌歸來的閑情為表現(xiàn)內(nèi)容,無論在題材還是語言表達上,明顯保留了五代、北宋詞的風格特點,頗有晏殊詞的風格特點。
第二類即反映時事類的作品,應(yīng)該說有一定的開拓性,但這類作品大多是從側(cè)面來反映時事,而不是從正面來描寫,故紀實性不強。這與詞人對這些時事的感受方式有關(guān),詞人是通過他人的敘述而得知相關(guān)的時事的,而不像后來在遷徙過程中,是在切身感受了有關(guān)時事后再創(chuàng)作。詞人在遷徙過程中的那些時事作品,大都是其親身經(jīng)歷后所寫,因此既具有鮮明的歷史紀實性,又富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如上文所引詞人在1939年2月前往辰溪湖南大學途中所寫的《南柯子》詞等,即具有這樣的特點。
可見,遷徙的經(jīng)歷,對劉永濟教授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明顯的。對此,我們還可以引用當時同樣經(jīng)歷了遷徙過程,且也同樣擅長詞創(chuàng)作的繆鉞教授的評論來作一簡析。
1941年8月,貴州遵義浙江大學文學院教授繆鉞致函在樂山任教的劉永濟教授。函中寫道:
吾兄入蜀后,諸作如老樹著花,發(fā)濃纖于簡古,境界又進一層。
這里,繆鉞認為劉永濟教授“入蜀”以后的詞作,具有“發(fā)濃纖于簡古”的特點?!鞍l(fā)濃纖于簡古”一語,原為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中的評語,其曰:“予嘗論書,以為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劣谠娨嗳弧!?、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yīng)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蘇軾文集》卷67,第2124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纖者,紋理細膩;秾者,色澤潤厚也。“纖秾”與“簡古”,原本是兩種對立的藝術(shù)風格,但在蘇軾看來,柳宗元詩歌能將這兩者統(tǒng)一起來,使之相互滲透,取得相反相成的效果。也就是說,在簡樸、古雅之中能夠抒發(fā)細微、濃厚的感情,在樸素無華的語言中寄托幽深的意趣追求。顯然,這是對柳詩的高度評價。而繆鉞以此來評價劉永濟的詞,表明在繆鉞看來,劉詞也具有筆簡意繁、韻味無窮否認藝術(shù)特點。因此,進而認為劉永濟的詞作“境界又進一層”。那么,劉詞入蜀后的詞到底具有怎樣的境界呢?對此,我們可以結(jié)合繆鉞教授同年10月29日致劉永濟的函繼續(xù)探討。函的前半部分寫道:
前承惠書并大詞《浣溪沙》二首,近又從洽兄處拜讀《月下笛》、《念奴嬌》、《鵲踏枝》諸新作,欽佩無已。兄詞皆發(fā)于哀樂之深,稱心而言,風格遒上,有掉臂游行之樂,使讀者吟玩諷味,如見其傷時怨生、悲往追來之感。又詞中凄艷與沉健,鮮能兼美。兄獨渾合為一,此皆古人所難者?!儿o踏枝》于正中、永叔之外,自辟境界?!赌钆珛伞?詠燕),蒼涼悲咽、愴懷身世,與梅漢異曲同工。
函中,繆鉞針對劉永濟教授的《月下笛》等具體詞作,分析其特點。一是從創(chuàng)作緣起的角度來分析,認為劉詞“發(fā)于哀樂之深”,二是從藝術(shù)效果的角度來分析,認為劉詞將“凄艷與沉健”“渾合為一”。
所謂“發(fā)于哀樂之深”,即是對漢代樂府以來的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稘h書·藝文志》在分析漢樂府的創(chuàng)作特點時,曾以“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來概括。曰:“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趙、代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北羞@樣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就會對自己所處的時代持關(guān)懷之心,從而自覺地去表現(xiàn)時代的主題。
而“凄艷與沉健”,可謂是歷代文學作品,尤其是唐五代以來詞作追求的最高的審美境界之一。一般來說,單一地追求“凄艷”或“沉健”的境界并不難,難的是將兩者渾然地結(jié)合在一起。
這里,我們且以劉永濟教授的《月下笛》為例,探究劉詞“發(fā)于哀樂”以及將“凄艷與沉健”融合一體的特點。劉永濟《月下笛》(用清真體)詞原文為:
雨咽蟬箏,寒遲雁綴,轉(zhuǎn)添愁寂。羈愁易積。未比年時禁得。怕無多、殘水剩山,西風萬一霜訊急。喚新亭舊感,滄江零夢,并成凄惻。三年倦旅,慣節(jié)序驚心,浪吟銷日。游情頓減,負了岷峨靈跡。料芳期、望春尚賒,無心記省東去驛。閉閑庭、暗怯荒城畫角涼吹入。
詞序曰“用清真體”,表明該詞沿用周邦彥《月下笛》一詞⑥?!对~譜》謂周詞有“涼蟾瑩徹”及“靜倚官橋吹笛”句,故取以為名。然據(jù)周詞全篇內(nèi)容可知,該詞名曰《月下笛》,實則因全篇詠月下吹笛,即因事命題,緣題而賦。與周詞相比,劉詞顯然已不是狹義的“緣題而賦”,即不再局限于《月下笛》題目本身;而是從廣義的層面上“緣題而賦”。所緣之題,即為詞人所處時代的大主題,那就是包括詞人在內(nèi)的中華民族諸兒女因遭遇外地入侵所面臨的生死存亡大主題。“怕無多、殘水剩山,西風萬一霜訊急”,也不僅僅是在顯示文學寫作中比喻手法的作用,而是當時整個國家命運的真實寫照。面對如此嚴峻與殘酷的現(xiàn)實,詞人只能將“新亭舊感”與“滄江零夢”“并成凄惻”,無奈之下,只是“閉閑庭”而“暗怯荒城畫角涼吹入”。如果說,周詞是借聽笛而感慨歷史,發(fā)思古之幽情;那么,劉詞則是真真切切地在有感于眼前的苦難與沉痛。而對于這種沉痛,詞人卻又借助于詞的傳統(tǒng)寫法,以“三年倦旅,慣節(jié)序驚心,浪吟銷日。游情頓減,負了岷峨靈跡”等詞句來自我解嘲,看似輕描淡寫,實則難以忘懷。這或許就是將“凄艷與沉健”融合一體的具體表現(xiàn)。
正因為如此,繆鉞教授評價劉永濟詞“境界又進一層”。而這樣的創(chuàng)作特點與成就,顯然與詞人輾轉(zhuǎn)遷徙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便不可能寫出這些具有“傷時怨生、悲往追來之感”的作品。
注釋:
①《八聲甘州》詞曰:“正三年,轉(zhuǎn)徙有沉憂,零落又經(jīng)秋。漸年華錦瑟,詩書事業(yè),都付東流。萬疊亂山寒月,極目望神州。楓冷江聲轉(zhuǎn),那吟愁。 料得淵明當日,想拂衣賦,何去何留。下西風黃葉,怎許不登樓。且安排、冰天奇骨,待幾時、化作舊沙鷗。無人會,倚闌干意,笑看吳鉤?!?/p>
《惜別》詩曰:“山城十月飛新霜,秋水秋山秋草香。窮邊野嶂何所望,天高風緊雁南翔。自經(jīng)東海入夔門,廿年江總?cè)邕€鄉(xiāng)。與君相遇嘉陽道,傾蓋許子如班揚。勛業(yè)文章多慷慨,樽前豪氣憶周郎。秦碑漢隸兼二妙,愛爾觀成慮如堂。我今白馬投荒日,惆悵良辰不有常。寒江冷霧蕭蕭雨,為君歌曲立蒼茫。君知天地兵戈滿,珍重江海好行藏。”
②《采桑子》(雨坐示惠君)詞曰:“年時聽雨高樓上,痛惜花枝。明日離披,喜道今宵美睡宜。 而今風雨巴山夜,相對如癡。點滴尋思,不耐新涼更索衣。”
③《玉樓春》(星夜露坐,書示惠君)詞曰:“巴山雨腳常如線,難得今宵云幕卷。莫嫌秋館太寒清,紫貝翠珠空際滿。 高人取適隨宜便,涉趣時能生妙觀。謫仙吟屋耀龍鸞,人道松明燒歲晏。”
④《浣溪沙》詞原文為:“幾日東風上柳枝,冶游人盡著春衣,鞭絲爭指市橋西。 寂寞樓臺人語外,闌珊燈火夜涼時,舞余歌罷一沉思。”
⑤《南鄉(xiāng)子》詞原文為:“葉經(jīng)曉霜清,獨自蒼茫負手行。殘柳樓臺堪極目,愁登,淺水寒沙弄晚晴。 小草幾枯榮,還向秋原燒后生??v有春風應(yīng)不到,湘城,誰惜芊綿萬里情?!?/p>
⑥周邦彥《月下笛》詞全文為:“小雨收塵,涼蟾瑩徹,水光浮璧。誰知怨抑。靜倚官橋吹笛。映宮墻、風葉亂飛,品高調(diào)側(cè)人未識。想開元舊譜,柯亭遺韻,盡傳胸臆。 闌干四繞,聽折柳徘徊,數(shù)聲終拍。寒燈陋館,最感平陽孤客。夜沉沉、雁啼正哀,片云盡卷清漏滴。黯凝魂、但覺龍吟萬壑天籟息?!?/p>
[作者單位: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
◆ 李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