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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周策縱先生早在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就已指出,比起《西廂記》、《西游記》、《水滸傳》、《金瓶梅》等,《紅樓夢》“更可能受過明崇禎十三年董說作的《西游補(bǔ)》的一些影響”,“《紅樓夢》里的好些特征,在《西游補(bǔ)》里早已有其端倪了”①,然此后一直沒有人跟進(jìn)研究。周先生的文章為學(xué)界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研究視角,但文中的觀點較為瑣碎,本文想對此做補(bǔ)充論述。
周先生說曹雪芹“如能讀到《西游補(bǔ)》,那是很不足為怪的”,因為董說(1620—1686)友人中有好幾個也是曹雪芹祖父曹寅(1658—1712)的朋友。在周先生列舉的黃周星、杜岕、吳之振三人中,實際上并非同時都與董說、曹寅扯得上關(guān)系。如黃周星,他與董說雖然交往密切,唱和頻繁②,但與曹寅并沒有確切的交游材料,周先生只是猜測:“黃周星和曹寅同為戲曲家,也可能有些關(guān)系。”另外,就算刻有黃周星詩句的筆山是曹雪芹的遺物,但黃周星卒于康熙十九年(1680),此時曹雪芹還沒有出世,不可能與黃周星有直接交往。而杜岕雖然與曹寅交好,曾序曹寅《楝亭詩抄》,但據(jù)筆者研究,他與董說目前無任何確切的交游材料。
筆者認(rèn)為三人中,真正與董說、曹寅都有交游的其實只是吳之振一人。眾所周知,吳之振康熙三十年(1691)曾有題曹寅《楝亭圖》七絕五首③。吳氏因與呂留良、吳自牧編《宋詩鈔》,曾上京訪求宋人遺集,而與當(dāng)時名流冒襄、尤侗、汪琬等訂文字交。南歸時,冒襄等為之餞行,吳之振于席間賦《種菜詩》兩首以言志:
粱肉寧如藜藿尊,將軍負(fù)腹手空捫。憲章食物真多事,只合籬邊譜菜根。
苔蔓周遭石徑斜,手編虎落護(hù)根芽。閑人休作東陵看,只種菘葵不種瓜。④
這兩首詩在當(dāng)時頗有影響,引發(fā)了眾多名人的唱和。董說《寶云詩集》卷四《積雨編》即有《種菜和黃葉村莊韻》詩:
郭駝橐書術(shù)未尊,賣花人似把空捫。還將樸野王磐譜,細(xì)刻平泉舊石根。
圃學(xué)圍棋局道斜,中央四角遞萌芽。休疑漢武蟠桃核,試看昆侖別樣瓜。
黃葉村莊是吳氏的名園,其詩集即名《黃葉村莊詩集》。另外,筆者在閱乾隆刊本《董氏詩萃》時還發(fā)現(xiàn),董說之子董耒亦有七絕《種菜和吳孟舉韻》:
蔬議書成逸調(diào)尊,惠州飯飽腹空捫。漱流切莫搜淘盡,留取冰霜護(hù)齒根。
屈槿編籬整復(fù)斜,一鋤好雨試分芽。儒門淡泊饒兼味,早韭寒菘雪后瓜。
可見,董說父子與吳氏均有交游唱和。
周先生說,董說一生中有些小事偶與曹雪芹巧合。例子之一就是,董說文集自序中說自己曾“抱病歸黃葉村”⑤,但他沒有提曹雪芹的情況,大概是紅學(xué)界無人不知敦誠有《寄懷曹雪芹》詩,其最后兩句是“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這里真的完全是巧合。敦誠詩中的“黃葉村”眾說紛紜,但不外乎是確指與非確指兩類。如果確指,那也應(yīng)該在北京。而董說一生足跡不廣,除了中年后的一次游湘,大致不出江浙范圍。且據(jù)董說《古錢囊》一詩小序,其“黃葉村”是確指,序曰:“黃葉村漁家小兒布囊貯古錢,或赤如丹砂,或青如翠羽。森森奇字,夸示人,人不識也。余喜其古癖,為作《古錢囊》,助秋風(fēng)牧唱也?!庇缮峡芍?,董說詩中的“黃葉村”是江南的一個小漁村,與《寄懷曹雪芹》中的“黃葉村”是名同實異,把它們連在一起言說意義不大。
筆者認(rèn)為,如果要談作者間的相關(guān)或相似性,那么最重要的當(dāng)是他們的家族都經(jīng)歷過盛極驟衰的滄桑巨變。眾所周知,曹家是清初江南財勢熏天的百年望族,其家祖孫三代四人均擔(dān)任過江南織造這一要職肥缺,康熙帝六次南巡,其中四次由曹雪芹祖父曹寅負(fù)責(zé)接駕,駐蹕于織造府。然而雍正上臺后,曹家失勢,家產(chǎn)被抄,家族一下子從鮮花著錦之盛跌入到凋零衰敗之境。而董家與此極相類似。董說家族的興盛始于其曾祖董份。董份官至禮部尚書兼翰林學(xué)士,不僅深得嘉靖皇帝的賞識,而且多次充當(dāng)考官,門生滿朝,像首輔申時行、王錫爵等均出其門。在他的影響和帶動下,董氏科舉與經(jīng)濟(jì)勢頭大盛,號稱“一門四進(jìn)士,豪富冠東南”,其影響力在當(dāng)時東南一帶首屈一指。董份的超常升遷,董份、董道醇、董嗣成祖父孫三代進(jìn)士同在,兒子董嗣成先其父董道醇成進(jìn)士,董份與其岳父吳鵬同居尚書大位,這一切均被王世貞載入其《弇山堂別集》,成為當(dāng)時人們津津樂道的皇明盛事。全盛時期的董氏擁有良田數(shù)萬畝,奴仆上千人。根據(jù)時人的描述,那真是富甲天下,“金銀之堆積如山”⑥;高朋滿座,美女如云,“賓客車馬馳逐如鶩”⑦,“粉黛之趣承列戶”⑧;日日笙歌戲酒,朝朝詩文高會,“伐鐘鼓,吹笙竽,俳優(yōu)侏儒之戲窮日夜”⑨,“雙鳳堂上日日笙歌繚繞,百間樓上朝朝妝鏡星移”⑩;飲食極其豪奢,“烹鮮炙肥”;衣著十分光鮮時髦,連仆人也穿綾羅綢緞,“家童衣綺縠”。然而由于土地的高度集中,奴仆的橫行霸道、惹是生非,萬歷二十二年(1594),數(shù)千民眾圍攻和狀告董氏,引發(fā)了波及整個東南而震驚朝廷的民變。董氏自此身槁產(chǎn)落,家財“不數(shù)月存者十僅二三”。次年也就成了董氏家族最悲慘的一年,董份、董嗣昭、董嗣成三進(jìn)士相繼卒,且董份與董嗣成之卒主要就是受了民變的刺激。而董道醇1588年就已卒,故至1595年,董家一門四進(jìn)士已成歷史,整個家族結(jié)束了其烈火烹油般的豪富生活,從天上掉到了地下??梢哉f,《桃花扇》“余韻”曲子所云“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同時切合董氏、曹氏兩家盛極驟衰的滄桑變化。
一般認(rèn)為,曹雪芹是經(jīng)歷過一段富貴繁華的貴族生活的,在他十三四歲的時候才走向窮困落魄。而董家發(fā)生這場災(zāi)難時,董說之父董斯張九歲,董說則要到二十幾年后才誕生。盡管都是從火焰生光到剎那間燈消煙滅,但因民變而產(chǎn)落的董家與因有罪而被革職抄家的曹家還是有所不同,至少在董斯張時代,董氏還不至于像曹雪芹那樣舉家食粥。董家田產(chǎn)真正被賣光,是要到董說晚年。周慶云《南潯志》卷五十四引董兆元《江峰筆記》曰:“家高伯祖若雨(董說)和尚,掛瓢靈巖山,一日家書至,展閱,忽發(fā)狂大笑。一僧謂曰:‘和尚往日得家書,未有喜色,今有何快意事而若此?’公曰:‘吾家僅有田七畝,今樵璧(董樵)書來,知田盡貿(mào)于人矣。豈非大快事?”盡管敗落的程度有所差異,但毫無疑問,正是這樣一個盛而速衰的家世背景,才導(dǎo)致了他們作品中的那種濃郁的哀愁和強(qiáng)烈的夢幻色彩。試讀《西游補(bǔ)》第二回中宮人的兩段自言自語:
昨夜我家風(fēng)流天子替傾國夫人暖房擺酒,在后園翡翠宮中,酣飲了一夜。初時取出一面高唐鏡,叫傾國夫人立在左邊、徐夫人立在右邊,三人并肩照鏡;天子又道兩位夫人標(biāo)致,傾國夫人又道陛下標(biāo)致。天子回轉(zhuǎn)頭來便問我輩宮人,當(dāng)時三四百個貼身宮女齊聲答應(yīng):“果然是絕世郎君!”天子大悅,便迷著眼兒飲一大觥。酒半酣時,起來看月,天子便開口笑笑,指著月中嫦娥道:“此是朕的徐夫人。”徐夫人又指著織女牛郎說:“此是陛下與傾國夫人。今夜雖是三月初五,卻要預(yù)借七夕哩?!碧熳哟髳?,又飲一大觥。一個醉天子,面上血紅,頭兒搖搖,腳兒斜斜,舌兒嗒嗒,不管三七念一,二七十四,一橫橫在徐夫人的身上。傾國夫人又慌忙坐定,做了一個雪花肉榻,枕了天子的腳跟。又有徐夫人身邊一個繡女忒有情興,登時摘一朵海木香,嘻嘻而笑,走到徐夫人背后,輕輕插在天子頭上,做個醉花天子模樣。這等快活,果然人間蓬島!
此段極力鋪陳唐明皇的風(fēng)流快樂,接下來立即跌入極其蕭瑟荒涼的描寫:
只是我想將起來,前代做天子的也多,做風(fēng)流天子的也不少。到如今,宮殿去了,美人去了,皇帝去了!不要論秦漢六朝,便是我先天子,中年好尋快活,造起珠雨樓臺。那個樓臺真造得齊齊整整,上面都是白玉板格子,四邊青瑣吊窗。北邊一個圓霜洞,望見海日出沒。下面踏腳板還是金縷紫香檀。一時翠面芙蓉,粉肌梅片,蟬衫麟帶,蜀管吳絲,見者無不目艷,聞?wù)邿o不心動。昨日正宮娘娘叫我往東花園掃地。我在短墻望望,只見一座珠雨樓臺,一望荒草,再望云煙;鴛鴦瓦三千片,如今弄成千千片,走龍梁,飛蟲棟,十字樣架起。更有一件好笑:日頭兒還有半天,井里頭,松樹邊,更移出幾燈鬼火;仔細(xì)觀看,到底不見一個歌童,到底不見一個舞女,只有三兩只杜鵑兒在那里一聲高,一聲低,不絕的啼春雨。這等看將起來,天子庶人,同歸無有;皇妃村女,共化青塵!
往日的舞榭歌臺已成為野草叢生、蟲鼠棲息的場所,杜鵑啼血代替了昔日的歡歌笑語。且從繁華富貴到蕭瑟衰敗,僅是剎那之間?!皩m殿去了,美人去了,皇帝去了”,這三個“了”字,簡直是冷水澆背,令人黯然魂銷。這種幻滅感與《紅樓夢》中《好了歌》所表達(dá)的“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的虛幻感是何其相似!
再看《西游補(bǔ)》此段與《紅樓夢》之《好了歌》解注所描寫的以下三組意境:
其一
“一座珠雨樓臺,一望荒草,再望云煙?!?《西游補(bǔ)》)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紅樓夢》)
其二
“一時翠面芙蓉,粉肌梅片,蟬衫麟帶,蜀管吳絲,見者無不目艷,聞?wù)邿o不心動”,到頭來只見“幾燈鬼火”,“到底不見一個歌童,到底不見一個舞女”。(《西游補(bǔ)》)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紅樓夢》)
其三
“鴛鴦瓦三千片,如今弄成千千片,走龍梁,飛蟲棟,十字樣架起?!?《西游補(bǔ)》)
“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紅樓夢》)
不僅意境十分相似,而且共同表達(dá)了人生如夢、世事無常的思想。
筆者認(rèn)為,《西游補(bǔ)》中大唐皇帝風(fēng)流生活的灰飛煙滅,與《紅樓夢》中甄士隱家因葫蘆廟失火而被“燒成瓦礫場”,以及鮮花著錦的賈府因禍牽連而被抄家敗落,都是小說用來印證富貴榮華不過是夢幻的具體事件或故事,而兩書的這種強(qiáng)烈的夢幻感均源自于各自家族盛極驟衰的滄桑變化。
曹雪芹是否讀到過《西游補(bǔ)》,筆者找不出確切證據(jù),但《紅樓夢》與《西游補(bǔ)》確實有許多相同之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作品總體框架及其寓意的相似性。兩部小說都是寫主人公因受到“情”的召喚,而從某處墮入紅塵夢境,最后悟道,重新回到原處,其寓意大致是佛教的色空觀,即《西游補(bǔ)》第一回所謂“總見世界情緣,多是浮云夢幻”,和《紅樓夢》甲戌本第一回所謂“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西游補(bǔ)》寫行者從取經(jīng)的現(xiàn)實世界,墮入鯖魚精制造的氣囊中,做了一個穿越古今的奇特的夢,最后被虛空主人點化,而重新回到西天取經(jīng)路上。行者是受情欲的驅(qū)使,才墜入夢境。情天每從色界入,而色莫艷于紅,故《西游補(bǔ)》開頭先用“紅牡丹”來引動行者情欲,然后出現(xiàn)了以色彩斑斕、光怪陸離的百家衣相引誘的春男女,這更使行者焦躁不堪。忿激之下,行者打殺春男女,卻又仁慈心動,“當(dāng)時棒納耳中,不覺涕流眼外”。行者動搖不定,已失去真見識、真把握。此后又因害怕師父懲罰而轉(zhuǎn)生欺騙師父的念頭,于是七情纏擾,如蠶作繭,不能脫也。正如三一道人所評:“一念入道即為大圣,一念入魔即為妖精,西方本無佛,一大圣而已。西方路本無妖精,一猴而已?!毙≌f中所謂鯖魚精,就是情妖,也就是行者自身的情欲。在鯖魚精制造的夢境里,行者化身為虞美人,在握香臺與綠珠、西施、絲絲小姐三位美人,行酒賦詩,各自招出云情雨意。隨后,行者化身的假虞美人又與項羽柔情蜜意。在關(guān)雎水殿,行者觀看戲文《孫丞相》,而孫丞相就是孫悟空,娶了標(biāo)致的夫人,生了五個兒子,結(jié)局美滿。最后行者做了殺青大將軍唐僧手下先鋒將,與西戎大將波羅蜜王大戰(zhàn),而波羅蜜王卻自稱是行者嫡嫡親親的兒子,原來他就是行者鉆入羅剎肚子后由羅剎所生。正當(dāng)雙方殺得難分難解之際,行者忽然被虛空尊者喚醒,才得知自己方才是在鯖魚精制造的幻境里,而所謂的鯖魚精,“乃是行者情”(《西游補(bǔ)》十六回)。小說的寓意正如作者自己在《西游補(bǔ)答問》中所言:“四萬八千年俱是情根團(tuán)結(jié)。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內(nèi);走入情內(nèi),見得世界情根之虛,然后走出情外,認(rèn)得道根之實?!弊髡哒J(rèn)為人內(nèi)在的七情六欲是最難戰(zhàn)勝的,要悟道必先破情根,而要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內(nèi),所以他要給《西游記》中沒有歷經(jīng)情難的孫悟空補(bǔ)上“情”這一課。小說的哲理內(nèi)涵就是張文虎在《天目山樵序》中所言“書意主于點破情魔”。
《紅樓夢》也是寫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于是到紅塵中走了一遭,這就是凡間賈寶玉的故事。雖然小說中沒有明確交代神瑛侍者的凡間化身賈寶玉的最終結(jié)局,但無論是從小說中另一個并列神話——頑石在“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之后又回到大荒山的經(jīng)歷來看,還是從《女仙外史》、《鏡花緣》等中國古代小說中神仙下凡故事的最終結(jié)局來看,賈寶玉最后的結(jié)局都應(yīng)是重回離恨天,恢復(fù)神瑛侍者的仙人身份。其寓意就是《紅樓夢》第一回所言“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也就是新紅學(xué)所謂的“色空說”。
總之,就小說總體框架的空間設(shè)置來說,《西游補(bǔ)》是:取經(jīng)路上——鯖魚氣囊(情妖制造的乾坤世界)——取經(jīng)路上;《紅樓夢》是:天界——人間(以大觀園為中心的紅塵世界)——天界。它們都有一個從終點回到起點的過程。就小說總體框架所蘊(yùn)含的主人公的思想變化來說,《西游補(bǔ)》是:行者(悟空)——“情”的召喚——歷情難——虛空主人點化——行者(悟空);《紅樓夢》是:神瑛侍者(空)——“情”的召喚——歷情劫——一僧一道的點化——神瑛侍者(空)。其主人公都經(jīng)歷了入情而豁悟的過程。因此,無論是《西游補(bǔ)》還是《紅樓夢》,其哲理寓意都不過是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作一個注腳而已。
在這樣的一個總體框架和寓意下,兩部小說在細(xì)節(jié)、表現(xiàn)手法和對“情”的認(rèn)識上都有諸多相似之處。如《西游補(bǔ)》第十五回寫五色旗亂,象征“亂窮返本,情極見性”,意味著行者即將出魔;而《紅樓夢》庚辰本第二十一回脂批亦有對寶玉“情極之毒”而“懸崖撒手”的評論。又如《紅樓夢》中大觀園的情愛世界,也讓人聯(lián)想到《西游補(bǔ)》古人世界中有綠珠、西施、絲絲、虞美人在那里飲酒賦詩的握香臺,而所謂的大觀園與握香臺在小說中代表的都是紅塵世界。又如《紅樓夢》中用“青埂峰”的“青”、“青?!眮碇C音影射“情”、“情根”;主人公寶玉愛紅,為情所困,最后被一僧一道點化而割斷情緣,離家出走,自色悟空。而《西游補(bǔ)》不僅用“青青世界”、“殺青大將軍”中的“青”字,來諧音影射“情”字,而且用“鯖魚精”、“小月王”等形類影射、拆字法影射來影射“情”;主人公行者因見牡丹花紅而墮入情網(wǎng),最后被虛空尊者喚醒而悟空。特別有意思的是《西游補(bǔ)》的十六幅插圖,它們按一實一虛的順序排列,虛的、有象征意義的八幅,均有題目。其中有名《紅線》者,畫了一籃紅絲線,概指被情所縛;還有名《青竹帚》者,畫了一把掃帚,概象征掃除情魔??傊?,在兩書作者看來,“情”是超悟解脫的大障礙,要悟空必先破除情障。
《紅樓夢》在新紅學(xué)派眼中被認(rèn)為是曹雪芹的自傳。如果不混淆小說藝術(shù)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系,不把賈寶玉等同于作者曹雪芹,筆者認(rèn)為自敘傳說顯然是有它的道理。小說開篇第一回曰:
今風(fēng)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dāng)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xì)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是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dāng)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绔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fù)師友規(guī)訓(xùn)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曹家經(jīng)歷了由盛到衰的家庭變故,曹雪芹十三歲之前過著“錦衣绔袴”、“飫甘饜肥”的豪華生活,晚年窮困潦倒,“舉家食粥酒常賒”,這些都與小說中描寫的賈家的盛衰演變以及賈寶玉的人生經(jīng)歷相似,因此以上這番話應(yīng)是作者有感而發(fā),是真話而非假語。而如果以上這段話是真話,那么《紅樓夢》顯然當(dāng)屬魯迅先生《怎么寫》中所說的“作者借別人以敘自己”一類,而非“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也就是說,小說是在借書中的故事,寫自己及其家族的遭遇,寫當(dāng)日和自己相處的女子、自己的父兄、師友,寫自己從“飫甘饜肥”到“半生潦倒”的生活遭遇?;蛘吆唵蔚卣f,用來支撐整部小說的賈寶玉的“充滿悲劇意味”的人生實際上反映了作者曹雪芹的心路歷程。
《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這在中國小說史上并非是第一,早其一個世紀(jì)的《西游補(bǔ)》也被眾多學(xué)者認(rèn)為是作者董說的自敘傳。最早提出這一說法的是清人張文虎和錢培名。張文虎在咸豐三年(1853)以天目山樵名義給《西游補(bǔ)》作序曰:“南潛本儒者,遭國變,棄家事佛。是書雖借徑《西游》,實自述平生閱歷了悟之跡,不與原書同趣?!睆埼幕⑿虮炯础段饔窝a(bǔ)》空青室刻本,其刊刻者是錢培名,《西游補(bǔ)》后附有其《續(xù)(讀)西游補(bǔ)雜記》,曰:
凡人著書,無非取古人以自寓。書中之事,皆作者所歷之境;書中之理,皆作者所悟之道;書中之語,皆作者欲吐之言:不可顯著而隱約出之,不可直言而曲折見之,不可入于文集而借演義以達(dá)之。蓋顯著之路,不若隱約之微妙也;直言之淺,不若曲折之深婉也;文集之簡,不若演義之詳盡也。若雨令妻賢子,處境豐腴,一旦棄家修道,度必有所大悟大徹者,不僅以遺民自命也。此書所述,皆其胸膈間物。
此后,清末黃人在其《小說小話》中亦認(rèn)為《西游補(bǔ)》是董說“身丁陸沉之禍,不得已遁為詭誕,借孫悟空以自寫其生平之歷史”。由于張文虎、錢培名、黃人均認(rèn)為《西游補(bǔ)》作于鼎革后,因此在他們看來,《西游補(bǔ)》所反映的主要是董說明亡前后的一段歷史?,F(xiàn)當(dāng)代學(xué)者中,對《西游補(bǔ)》的自述生平說進(jìn)行呼應(yīng)并專門展開論述的是蘇興與童瓊。蘇興先生認(rèn)為,《西游補(bǔ)》中的孫行者即董行者,孫行者處于現(xiàn)在世界便迷茫惶惑,投身過去世界便愉快歡笑,到未來世界便豪邁果斷,這“正是董說生活歷程情緒的寫照”;“蓋現(xiàn)在世界者,明清鼎革后董說隱于豐草庵時的世界也。過去世界者,江南尚是明統(tǒng)治時代的世界也。未來世界者,董說想象中自己要有所作為的世界也”。童瓊認(rèn)為《西游補(bǔ)》是“用離奇怪誕的意識流形式來展現(xiàn)明亡之際的個人內(nèi)心世界”,行者歷幻出幻的過程,就是董說“既不懈追求理想又對現(xiàn)實失望不得不尋求解脫的心路歷程”。
筆者認(rèn)為,《西游補(bǔ)》的自敘生平說是有道理的。不管《西游補(bǔ)》作于明亡前,還是明亡后,小說中行者這個主人公形象表現(xiàn)的都應(yīng)是作者董說內(nèi)心復(fù)雜多變的主觀意識,或者套用錢氏的話“此書所述,皆其胸膈間物”。若具體些,則錢培名《續(xù)西游補(bǔ)雜記》所言大致不差,那就是:“綠玉殿,見帝王富貴之幻;廷對秀才,見科名之幻;握香臺,見風(fēng)流兒女之幻;項王平話,見英雄名土之幻;閻羅勘案,見功名事業(yè)、忠佞賢奸之幻?!笨傊?,書中所敘都是作者董說所歷、所悟之事。
然而,不可否認(rèn),《西游補(bǔ)》的自敘性質(zhì)與《紅樓夢》有較大差別。《紅樓夢》雖然也可說是神瑛侍者或玩石的一個紅塵之夢,但這個夢與日常生活是一致的,夢中的故事情節(jié)是按照真實的人生、正常的時空順序展開的,小說中的賈寶玉及賈家較容易與曹雪芹及曹家相聯(lián)系。而《西游補(bǔ)》所寫的行者墮入鯖魚氣囊這個夢是經(jīng)過變形的,非現(xiàn)實的,其夢境是由一些不一致、不連續(xù)、不相關(guān)的荒謬的情景組成,現(xiàn)實生活及其作家的感情是隱含在這些象征、變形的情景中的。如項羽輕信讒言,忽然提刀斬了真虞美人之頭,卻與假虞美人鬼混,最后假虞美人一去不返。唐僧與翠繩娘恩愛纏綿,最后因唐僧被封為殺青大將軍,翠繩娘只好跳水而死。八戒因驚了唐僧的愛姬翠繩娘,而被唐僧寫離書休掉。行者大戰(zhàn)波羅蜜王,而蜜王卻是自己嫡嫡親親的兒子。行者編造謊言,說自己是六耳獼猴悟幻,原本是悟空的仇敵,但后來卻念新恩而忘舊怨,現(xiàn)在情愿替悟空出陣對敵。這些情節(jié)是對現(xiàn)實的變形反映,不像《紅樓夢》那樣寫實。但如果剝掉其怪誕變形的因素,它們表現(xiàn)的不外是夫妻之情、師徒之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都可以看作是作者董說的所見所悟。再如《西游補(bǔ)》第三回寫行者看到踏空兒鑿天,十分困惑,一連用了十六個疑問句來問天。所問的內(nèi)容盡管荒唐怪誕,但實際上表現(xiàn)的是作者的社會價值在黑暗社會中無法實現(xiàn)的憤慨。董說《豐草庵前集》卷二《計甫草詩序》即曰:“不得其平,憤發(fā)不可止,拔劍擊地,散發(fā)問天?!?/p>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補(bǔ)天石”意象。眾所周知,《紅樓夢》第一回說到女媧煉石補(bǔ)天,遺落了一塊石頭,被棄在青梗峰下。此石因“無材補(bǔ)天”,而“幻形入世”。這暗示了作者匡時濟(jì)世之志無法實現(xiàn),而只在紅塵中經(jīng)歷了一些離合悲歡。而《西游補(bǔ)》中的主人公行者也有未遂的補(bǔ)天之愿。小說第三回寫孫悟空看到踏空兒鑿天,最后天縫被鑿開,玉帝靈霄殿骨碌碌滾了下來。后來(第五回)孫悟空經(jīng)過女媧門前時,便想進(jìn)去請女媧把天補(bǔ)好,可是女媧卻外出閑話去了。也就是說,行者也有補(bǔ)天之愿,而且未遂,而這也是暗示了作者有才而不得施展的憤懣。雖然《西游補(bǔ)》正文中沒有出現(xiàn)“補(bǔ)天石”這個意象,但實際上作者也是把自己暗喻為“無材補(bǔ)天”的石頭的,因為《西游補(bǔ)》十六幅插圖中的第四幅就赫然題為“補(bǔ)天石”,畫的正是一塊女媧煉石補(bǔ)天所遺落的還帶著熊熊烈火的石頭。
總之,《西游補(bǔ)》與《紅樓夢》一樣,都可視作是作者的自敘傳,但在展示作者的心路歷程方面,《西游補(bǔ)》更加隱微而曲折。當(dāng)然,就心路歷程展示的復(fù)雜性而言,《紅樓夢》比《西游補(bǔ)》要更進(jìn)一步。在《西游補(bǔ)》中,可以簡單地說行者的心路歷程就是作者董說的心路歷程,而《紅樓夢》因為使用了神瑛侍者、頑石兩個并列的神話,而神瑛侍者和頑石在紅塵間又分別成了賈寶玉和他身上佩戴的玉,所以神瑛侍者(賈寶玉)、頑石(寶玉)都與作者的心路歷程有關(guān)。
注:
① 見周策縱《〈紅樓夢〉與〈西游補(bǔ)〉》,收入《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五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35頁。
② 見趙紅娟《明遺民董說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118頁。
③ 見吳之振《黃葉村莊詩集》卷七《題曹子清工部楝亭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④ 同上,卷三。
⑤ 見董說《豐草庵后集自序》,劉承干嘉業(yè)堂刊本。
⑥⑧⑩ 沈炳巽《權(quán)齋老人筆記》,《吳興叢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