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江妃傳》與江妃形象的生成
——唐明皇故事的一個重要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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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謝肇淛有史傳體小說《江妃傳》，久不為研究者所重視，僅《稀見珍本明清傳奇小說集》中略有文本介紹，王汝梅先生稱：“《江妃傳》暴露皇帝奢靡荒政，反駁‘女人禍國’之觀念，江妃雖死，其美永駐人間。”①筆者認為，《江妃傳》是繼《梅妃傳》后演繹唐明皇后妃故事的重要文本，江妃是作者在李楊情緣和梅妃故事的基礎(chǔ)上，捏合“江妃二女”神話塑造出的一個全新形象，她與梅妃形象有共生性，同時又是一種高潔的象征，寄寓了作者的人格理想。從江妃形象的生成角度來考察《江妃傳》，對于剖析作品的文學(xué)美感和文化內(nèi)涵，梳理唐明皇故事的歷史走勢，有著深刻的意義。

一、唐明皇后妃故事的歷史藍本與文學(xué)演繹

唐明皇有故事，而以愛情逸聞為主，《長恨歌》、《梅妃傳》、《驚鴻記》、《江妃傳》、《長生殿》等，自唐代以來綿延不絕，歌詠李楊愛情和敷衍后宮爭寵，是其基本內(nèi)容?？傮w而言，文學(xué)中對唐明皇愛情的的演繹，呈現(xiàn)出情感從純到雜，對象從一到多的走勢。它們以歷史為藍本而有所取舍，以天寶亂世、江山美人為基本敘述語境，將時代背景和主要人物做了某種集中、移植和創(chuàng)造，楊貴妃成為帝妃愛情與后宮爭寵的女主角，作為楊妃的對立面，梅妃、江妃等失寵的后妃形象被不斷創(chuàng)作出來。

唐明皇后妃事跡，見于新舊《唐書》的“后妃傳”，記有王皇后、元獻皇后、武惠妃和楊貴妃四人，寵妃武惠妃、楊貴妃的故事頗具傳奇性。武惠妃是唐明皇的第一寵妃，“玄宗貞順皇后武氏，恒安王攸止女，幼入宮。帝即位，寢得幸。時王皇后廢，故進冊惠妃，其禮秩比皇后?！雹谧鳛槲浠蒎睦^任者，楊貴妃是最具知名度的寵妃，“開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后廷無當(dāng)?shù)垡庹??；蜓藻速|(zhì)天挺，宜充掖廷，遂召內(nèi)禁中……帝大悅，遂專房宴，宮中號‘娘子’，儀體與皇后等。天寶初，進冊貴妃?！雹?/p>

武惠妃的得寵伴隨著激烈的后宮爭斗，趙麗妃等藩邸舊寵的失勢、王皇后的被廢：“趙麗妃以倡幸，有容止，善歌舞。開元初，父兄皆美官。及妃進，麗妃恩亦弛……而皇甫德儀生鄂王，劉才人生光王，皆藩邸之舊，后愛薄，而妃乃專寵。”④“(后)久無子，而武妃稍有寵，后不平，顯詆之?！雹菸溴脤櫍泼骰视麖U王皇后，王皇后不安，最終以厭勝之法觸怒了唐明皇，被廢為庶人。

楊貴妃受寵雖然沒有遇到有力的競爭者，但她的專寵程度甚于惠妃，造成了更大的社會影響，且楊氏外戚與安史之亂關(guān)聯(lián)密切。楊貴妃的故事比武惠妃更具傳奇性，史傳以簡潔的筆法，勾勒了唐明皇的后妃故事，進而成為文學(xué)演繹的歷史藍本。

《長恨歌》“一舉奠定了李楊情緣的悲劇基調(diào)”⑥，李楊愛情被升華為帝妃之戀，文人在噓唏贊嘆時，也寄寓了盛衰之感，此后唐明皇愛情故事的寫作成為傳統(tǒng)。文人開掘歷史秘聞，逐漸從帝王專情、帝妃愛情悲劇發(fā)展到敷衍后宮爭寵，呈現(xiàn)帝王情史。專寵固定于楊妃身上，失寵后妃則虛構(gòu)人物，武惠妃、趙麗妃雖然有故事，但都壽終正寢，很難直白地出現(xiàn)在文學(xué)中成為爭寵故事的主角。而楊貴妃則不同，其身前、死后的巨大落差，使后人對她褒貶不一，逐漸形成了一種“破窗效應(yīng)”。《梅妃傳》首開先例，《江妃傳》則似《梅妃傳》的嵌套故事，將表現(xiàn)后妃爭寵發(fā)展到了頂峰。

二、《江妃傳》及其藝術(shù)特色

《江妃傳》收在謝肇淛《小草齋文集》卷十一，以歷史傳記的手法虛構(gòu)江妃故事，描寫江妃、楊妃、梅妃的三妃爭寵，表現(xiàn)了宮闈爭斗的險惡和后宮嬪妃的悲慘命運，是一篇情味悠長的文言小說。

《江妃傳》以唐明皇的江淑妃綠玉為傳主，敘述江妃得寵、三妃爭寵、江妃落敗被害的始末，并表明了作傳目的，“余懼世之不察，猥云色舉，與楊梅二氏同類而笑之也”⑦，塑造了高潔美麗、深諳進退之道的江妃形象，她無心爭寵，卻被卷入不能掌控的命運漩渦，不禁令人贊美、同情。

在情節(jié)內(nèi)容上，小說呈現(xiàn)宮闈爭斗，曲折而深刻。江妃的入宮，是姐姐采蘋出于爭寵的需要，入宮后，其姿色之美和寵遇之盛，均可與楊妃媲美。但她無心爭寵，并積極示好，得到了楊妃的歡心，“常以顏色非故求自疏遠”，不想“上嬖益渥”，賜其姐號梅妃，稱二人為“江家并蒂瓊漿”。從此，宮中形成了三妃并寵的局面。三妃間的合縱連橫，全因唐明皇的一句：“江家妃，神仙中人也。楊、梅尚不堪作奴耳?！睉蜓猿闪酥碌湹挠深^，梅妃全然不顧姐妹之情，與楊妃聯(lián)合，對江妃痛下殺手?！督鷤鳌匪鶖⒑箦鸂帉?，幾乎囊括了歷史上所有爭寵故事的敘述因子，如請妹入宮聯(lián)手爭寵，儼然是飛燕合德故事的再版；江妃以顏色非故自疏，看到了班婕妤的影子；江妃被二妃迫害，儼然是漢高祖呂后虐待戚夫人，武則天迫害王皇后、蕭淑妃……一言以蔽之，千載后妃爭寵丑態(tài)，盡集于《江妃傳》中。

在藝術(shù)特色上，受晚明時代風(fēng)氣的影響，《江妃傳》表現(xiàn)出駢儷化、香艷化傾向。小說描寫江妃得幸于華清宮的情景，全以四六文出之。唐明皇帝妃君臣戲于沉香亭，則表現(xiàn)出了世俗化的艷情意味?！吧吓c貴妃交膝坐沉香亭，擁妃于側(cè)，裸戲久之，謂貴妃曰：‘此郭舍人所謂“唼喋女唇甘如飴”者耶？’時安祿山在傍，曰：‘臣以為滑膩渾如塞上酥耳?！吓c貴妃大笑。”這一細節(jié)從《驪山記》的君臣共戲楊妃發(fā)展而來，唐明皇倚艷偎香，君臣淫樂、戲謔后妃，消解了帝王的莊嚴(yán)形象。

在思想情調(diào)上，《江妃傳》以宿命論統(tǒng)攝全篇，使得情節(jié)敘述氤氳于悲劇氛圍中。江家“世產(chǎn)好女子不乏”，漢武帝時江家有女受寵，因無子寵衰，幽死長門中，這就暗示了江妃逃不脫的命運，也為千百年來后宮嬪妃的命運做寫照。同時，寫江妃母夢吞星而生女，占卜又得吉讖，異夢、占卜等方術(shù)文化的滲入，使得江妃故事有了神異化色彩。

三、江妃形象的生成

雖然于史無據(jù)，江妃形象也并非無源之水。從人物命名、身份設(shè)定和命運安排上看，江妃形象嫁接和發(fā)展了“江妃二女”神話和梅妃故事；在人物性格設(shè)定上，則表現(xiàn)了香草美人傳統(tǒng)，作者賦予江妃高潔美好的個性，寄寓了自己的理想人格。

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江妃形象來源已早。劉向《列仙傳》中有“江妃二女”故事，“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寫得情幻迷離，據(jù)考證，江妃二女即是傳說中的舜之二妃娥皇、女英。⑧《水經(jīng)注》卷三八《湘水》言：“大舜之陟方也，二妃從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焙笥钟卸勊吹鬯?，往尋，淚染青竹的“湘妃竹”故事。唐宋詩詞作品，如杜甫《桃竹杖引》、顧況《龍宮操》、孫逖《江行有懷》中出現(xiàn)的江妃，都與水、竹有關(guān)，是漢代以來“江妃二女”神話在文學(xué)中的再植。

謝氏巧用移花接木之法，從江妃二女與舜帝二妃的神話中，創(chuàng)作出了奇幻迷離的江淑妃形象。小說寫江妃被害后，“左拾遺杜甫、紫薇舍人杜牧、忠州刺史白居易，皆有詩吊江妃”，這便是障眼法，因為諸人詩里的“江妃”皆系水神江妃。在人物架構(gòu)上，稱綠玉為江妃，以江妃和梅妃為姐妹，顯然與“江妃二女”、“舜帝二妃”神話一脈相承。

《梅妃傳》是《江妃傳》藍本，后者堪稱前者的一個嵌套故事，且在附會唐明皇后妃故事上走得更遠。首先，虛構(gòu)后妃更徹底，梅妃只是一種戲稱，而江淑妃確是實有品級的妃子。其次，在影射歷史上，《梅妃傳》有特別的指向性，楊、梅二妃的爭寵，堪比武惠妃、趙麗妃爭寵的歷史事實，而《江妃傳》更豐富，其情節(jié)幾乎包孕了前代后妃爭寵的敘事因子。第三，江妃、梅妃是楊妃光芒掩映下失寵群妃的形象代言，在清代，梅妃常被稱為“江妃”，《全唐詩》、《全唐文》中收錄梅妃作品，署名為“唐玄宗江妃”，清雜劇《江梅夢》也把梅妃稱作江妃，甚至把《梅妃傳》稱為《江妃傳》。⑨由此可見，作為楊貴妃的對立面而出現(xiàn)的失寵妃子，不管是一枝獨秀，還是花開并蒂，她(們)總是一種強悍的歷史存在。正如梅妃是楊妃伴生性的人物，而江妃，則是梅妃并生性的形象。楊妃、梅妃與江妃，她們作為后宮嬪妃的符號，以一種借代的方式，演繹著勾心斗角，影射著宮闈爭寵。

謝肇淛創(chuàng)作出高潔美麗的江妃形象，寄寓了美好的人格理想。為表現(xiàn)江妃的不俗，作者設(shè)計她的封號為“淑妃”，淑的原意是水清澈，引申為美好漂亮，淑妃尊貴僅次于貴妃，這就使她擁有了與楊貴妃匹敵的資本——容貌相類，地位相當(dāng)。江妃無意爭寵，這更是一種高蹈于世的清高。如此高潔的形象，也擋不住讒言和迫害，江妃之死，是美的毀滅，令人扼腕嘆息。這種安排和匠心，以曲折的方式襯映著作者的人格理想。

由此可見，江妃形象的生成，是文人移植神話、演繹歷史的過程，同時又打上了文人理想人格的烙印，是香草美人傳統(tǒng)的延續(xù)。從文本入手，考察江妃形象的生成過程，對于深入解讀《江妃傳》，研究其文學(xué)和美學(xué)內(nèi)涵，整合唐明皇愛情故事，有著深刻的意義。

注：

① 王汝梅《〈稀見珍本明清傳奇小說集〉解題》，《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3期，第248頁。

②③④⑤ 歐陽修，《新唐書》卷76，中華書局1975年版。

⑥ 張國風(fēng)《無意中的貢獻》，《文史研究》2010年第3期，第91頁。

⑦ 《江妃傳》引文均見《小草齋集》，謝肇淛撰，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44～246頁。

⑧ 參見李道和《“江妃二女”故事的民俗學(xué)闡釋》，《中國俗文化研究》第2輯，巴蜀書社2004年版。

⑨ 梁廷枬《江梅夢》自序：“雜劇之《梧桐雨》，院本之《彩毫記》，皆演開天遺事，然全以楊太真為主，不及江妃……戲成此劇，一取材于兩《唐書》及唐人所撰《江妃傳》?！币妵覉D書館藏清道光間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