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匯與分野：中西紅學研究方法與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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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不僅是一部中國文學經(jīng)典，也是一部世界文學精品。隨著該書的世界性傳播與譯介，《紅樓夢》以其豐富生動的內(nèi)容、恢弘的主題、廣闊的視野和寫作的創(chuàng)新性，紅學研究已然成為一門世界性的學問?？梢哉f，《紅樓夢》的誕生，為中外文學研究增添了一抹不可忽視的亮色。隨著越來越多的譯本問世、國際文學間的交往日益增多，中西紅學研究相互影響、互為滲透與融匯的趨勢已然形成。然而，由于異質(zhì)的文化背景、不同的文藝美學思想以及特定的政治歷史環(huán)境，中西方對《紅樓夢》的闡釋必然有著各自的特殊性，在一定程度上中西紅學研究的方法與視角也存在著分野與悖離。

一、國內(nèi)傳統(tǒng)紅學研究綜述

《紅樓夢》自問世以來，關(guān)于版本與作者，學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該小說被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近兩百多年來，紅學研究誕生了眾多的分支，如曹學、版本學、探佚學、脂學等等，從流派上，又可分為評點、評論、題詠、索隱、探佚與考證等。一般意義上，以考證派胡適的代表作《紅樓夢考證》為分界，紅學的研究一般又劃分為舊紅學和新紅學。所謂舊紅學，濫觴于脂硯齋評批《石頭記》。通常指的是五四時期以前——清代乾嘉年間，即《紅樓夢》問世至19世紀20世紀初這段時期。這一時期的紅學研究由于只注重小說外在歷史文獻、傳聞?wù)乒识鞘切≌f文本本身，其旨歸指向的是作者與滿清王朝錯綜的人物、事件關(guān)系，使紅學研究偏離了文學性審美的方向。學界普遍認為，這一時期的紅學研究，除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敦敏、敦誠等少數(shù)學者關(guān)于詩詞歌賦和脂硯齋的某些論述對讀者了解曹雪芹及其創(chuàng)作具有較高的資料價值和一定的學術(shù)價值外，舊紅學研究所取得的總體成就并不高。其研究方法與視角受到后來學者的質(zhì)疑與批判。如索隱派署名為晶三蘆月草舍居士的《紅樓夢偶談》、悟真道人的《紅樓夢索隱》、蔡孑民的《石頭記索隱》以及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鄧狂言《紅樓夢釋真》等只注重小說外在歷史文獻、傳聞?wù)乒识鞘切≌f文本本身，其研究沒有可信的結(jié)論，也沒有太大的學術(shù)價值。我國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曾評價舊紅學為：“浮淺的模仿，尖刻的批評和附會的考證”①。

肇始于20世紀20年代以胡適、俞平伯為代表的“新”紅學，受到西方的實證主義哲學思想影響，建立起一套以西方實證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考據(jù)學相結(jié)合的研究方法，在20世紀初掀起了紅學研究的新浪潮，受到學界普遍肯定。著名學者、新紅學的領(lǐng)軍人物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以及俞平伯的《紅樓夢辨》發(fā)表最早、影響最大，為新紅學的代表論著，對于推動紅學的發(fā)展做出了不可抹殺的貢獻。在《紅樓夢考證》一文中，胡適批判了舊紅學的謬誤，并考證了作者家世、小說體例以及續(xù)書情況。在該書的開始，胡適寫到：“《紅樓夢》的考證是不容易做的，一來因為材料太少。二來因為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他們怎樣走錯了道路呢？他們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卻去收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里的情節(jié)，他們并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只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②通過“考證”，胡適得出以下結(jié)論，《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是曹寅之孫；《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紅樓夢》后四十回是高鶚所續(xù)。顧頡剛先生寫給新紅學另一代表人物俞平伯所著《紅樓夢辨》一書的序言中說：“我希望大家看著舊紅學的打倒，新紅學的成立，從此悟得一個研究學問的方法，知道前人做學問，所謂方法實不成為方法，所以根基不堅，為之百年而不足者，毀之一旦而有余?，F(xiàn)在既有正確的科學方法可以應用了……用新方法去駕馭實際的材料，使得噓氣結(jié)成的仙山樓閣換做了磚石砌成的奇?zhèn)ソㄖ！雹蹚念櫹壬脑u論可看出對舊紅學研究范式的批判和對新紅學的推崇。

新紅學擺脫了舊紅學偏移文學本身的研究范式，在西方實證主義哲學思想的影響下，建立起了一套實證性的研究方法，在研究范式上是一種科學方法的實踐，在研究內(nèi)容上關(guān)于《紅樓夢》的作者和版本問題的考證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在紅學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時至今日，其研究成果仍為學界引用。但是以考證派為代表的新紅學研究者一味強調(diào)考證，其研究旨歸遠離《紅樓夢》的文本旨趣和其藝術(shù)價值闡釋，治學方法是建立在西方實證主義哲學思想的基礎(chǔ)上，同時，在考證過程中實質(zhì)上脫離不了索隱的本質(zhì)，這也是新紅學批評研究方法中最明顯的弊病所在。我國著名紅學家李希凡認為：“所謂‘紅學’總是糾纏于煩瑣的考證與索隱，而不去探究它的時代意義、思想藝術(shù)成就、文學史上的貢獻，有時甚至有意地貶低它，這是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唯心主義的圖解?！雹芗t學家孫玉明先生在《紅學：1954》中論及胡適的新紅學研究方法時也評論到：“胡適的治學方法，確確實實是‘中西結(jié)合’的典范。但這種‘結(jié)合’，卻仍是‘中’為主、‘西’為輔的。說得直白一點，也就是華人打上領(lǐng)帶穿上西裝革履，打扮雖然‘洋’了，但本質(zhì)上卻仍然是一個‘華人’。只不過胡適結(jié)合得恰到好處……?！雹?/p>

二、中西紅學研究的相互影響與融匯

自《紅樓夢》向海外譯介的出現(xiàn)，其實也就是中西紅學研究相互影響與融匯的開始。20世紀初，伴隨著西學東漸思潮，大量的西方哲學以及文藝美學思想涌入中國，對國內(nèi)傳統(tǒng)的學術(shù)研究有著革命性的影響。紅學研究也不例外。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是中國最早運用西方哲學、美學觀點和方法進行研究的學者。他于1904年所著的《紅樓夢評論》擺脫了傳統(tǒng)舊紅學研究的模式，首次運用了西方哲學家叔本華關(guān)于人性與生存悲觀論的影響，對《紅樓夢》以全新的視角進行了闡釋，論述了《紅樓夢》人性、人倫及其悲劇主旨?？梢哉f，王國維先生的《紅樓夢評論》將文學研究回歸到了文學本身，為紅學設(shè)定了一個高潔的標準，將西方悲劇美學置于中國文學史的宏大背景里解讀《紅樓夢》，引領(lǐng)了紅學研究的新范式。將西方哲學、美學思想運用到紅學研究的另一代表人物是新紅學的代表胡適。胡適曾于1910年赴美留學，就讀哥倫比亞大學，師從當時著名實驗主義哲學大師約翰·杜威。胡適極力推崇實驗主義哲學，用他自己的話說：“實驗主義成了我生活和思想的一個向?qū)В闪宋易约旱恼軐W基礎(chǔ)?！雹藓m倡導的考證新紅學深受杜威實驗主義哲學思想的影響，并將實驗主義哲學所倡導的實證方法與國內(nèi)傳統(tǒng)的考據(jù)學方法相結(jié)合，運用演繹、歸納等方法來論證《紅樓夢》，來考證著者家世背景、論述該小說為曹氏自傳這一結(jié)論。我國新紅學派的另一領(lǐng)軍人物，著名紅學家俞平伯先生所著《紅樓夢辨》一書，同樣受到德國現(xiàn)象學文藝美學思想的影響。現(xiàn)象學在20世紀在歐洲成為一門顯學，它已滲透到整個西方人文哲學和文化精神領(lǐng)域。根據(jù)現(xiàn)象學大師胡塞爾的觀點：在尋求真理時，首先將一切可疑的、偶然的、非本質(zhì)的東西排除在外，只有當這些非本質(zhì)的東西排除后，還原成本質(zhì)的東西，即“回到事物本事中去”，然后真理才會彰顯出來。這就是胡塞爾強調(diào)的“還原”與“懸置”理論。俞平伯先生所著該書就是“希望借此漸漸把讀者的眼光轉(zhuǎn)移，還原《紅樓夢》這書的本來面目”。即如顧頡剛先生在該書序言中所評價的：“開辟出一條道路，一條還原的道路”和“從高鶚的意思，回到曹雪芹的意思”⑦。俞平伯所倡導的就是緊扣文本，排除臆斷與猜測，通過文本的敘述風格和語言原貌來對該小說進行考證，進而評價該小說版本源流和文學價值。同時期內(nèi)，除以上幾位紅學大家之外，還有著名學者吳宓、牟宗三、陳銓等所著關(guān)于《紅樓夢》的論著均運用了西方的文藝美學思想詮釋該小說的人物、主題及其美學價值。

20世紀50—70年代，由于特殊的政治氛圍，紅學研究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術(shù)研究，準確地說已演變成為一場持久的政治運動，已與學術(shù)無關(guān)了。孫玉明先生在其著作中將這一時期的紅學研究定性為“一場《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新紅學的倡導者紛紛卷入運動的風暴，成為批判的標靶。著名紅學家吳世昌曾說：“幾十條人命，四大家族的罪惡史，父系母系的政權(quán)斗爭等種種曹雪芹所未寫、高鶚所未補的故事，都是由工農(nóng)兵專業(yè)作者做出的新的貢獻。”⑧

20世紀70年代末“文革”的結(jié)束，標志著政治紅學的終結(jié)，同時也迎來了80年代紅學研究的復蘇以及輝煌時期。80年代始的紅學研究已超越了新舊紅學研究范式回到《紅樓夢》小說的文藝本質(zhì)中去。隨著西方文藝理論大量介紹到國內(nèi)，在紅學研究中，不少學者運用心理學、系統(tǒng)論、符號學、結(jié)構(gòu)主義、闡釋學、接受美學、敘事學以及比較文學研究的觀點和方法進行研究，給國內(nèi)傳統(tǒng)的紅學研究注入一股新的活力，極大地豐富了傳統(tǒng)紅學研究的方法與視角。80年代，王彬所著的《紅樓夢敘事》就是我國第一部用西方敘事學理論來研究《紅樓夢》的著作；李慶信《跨時代的超越——紅樓夢敘事藝術(shù)新論》、張世君《〈紅樓夢〉的空間敘事》等均運用西方敘事學理論與方法來研究《紅樓夢》。薛海燕發(fā)表《論〈紅樓夢〉作為‘成長小說’的思想價值及其敘事特征》一文，通過運用西方“成長小說”理論，探討賈寶玉的成長過程。

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西方文論在中國的普及，出現(xiàn)了大批非主流學者從女性主義批評、神話與原型批評、文化批評等西方文藝美學理論的多元視角對《紅樓夢》進行多維度的闡釋。近年來，尤其是隨著比較文學、譯介學學科在高校的開設(shè)，許多高校青年學者、研究生、博士生等從比較文學異質(zhì)文化的影響研究、變異研究等論述《紅樓夢》在國外的流傳與影響；值得一提的是，在高校的外語系科，由于良好的外語功底，不少青年學者從譯介學的視角對《紅樓夢》各外文譯本進行跨學科和譯介影響研究，圍繞著紅學研究的譯本研究群體逐漸形成。

在國內(nèi)學者接受西方文藝美學思想進行紅學研究的同時，國外學者的紅學研究也深深地打下了國內(nèi)紅學研究的烙印。在西方，尤其是在許多華裔學者的論著里，同樣受到國內(nèi)紅學研究的影響。20世紀60年代，美國耶魯大學出版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r)所著的30萬字的煌煌巨著《曹寅與康熙皇帝，包衣和主子》一書，深受國內(nèi)紅學研究考證派的影響，作者深入地論證了曹家的家族史，并對作者生平、社會關(guān)系以及書中地點等細節(jié)作了大量考證。該書在西方影響很大，受到西方紅學研究者廣泛引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方語言系和歷史系終身教授、著名紅學家與史學家周策縱教授所著《紅樓夢與西游補》、陳毓羆的《紅樓夢與浮生六記》、白先勇的《紅樓夢對游園驚夢的影響》等學者的英文著述均運用了比較文學的研究方法對《紅樓夢》與外國文學名著進行比較研究，其研究方法與視角令人耳目一新。這些論著大多引用國內(nèi)學者前期研究成果文獻，其研究成果與國內(nèi)學者的前期研究密不可分。綜上所述，中西紅學研究者互為影響，相互借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研究格局已然形成。

三、中西紅學研究的分野與悖離

20世紀70年代，隨著霍克思(David Hawkes)及其女婿閔福德(John Minford)合譯的《石頭記》(The Story of the Stone)五卷本以及楊憲益和其英籍夫人戴乃迭合譯的 A Dream of Red Mansions(兩卷本)這兩部《紅樓夢》的英文全譯本相繼問世，海外紅學研究發(fā)展迅速，越來越多的西方學者開始研究《紅樓夢》，紅學研究隊伍逐步壯大。除了部分熱心紅學的海外華人學者外，許多大學比較文學系科開設(shè)紅學課程，不少博士論文以《紅樓夢》為題材。我國學者張慧在《美國紅學研究述評》一文中指出：“《紅樓夢》不再是個別漢學家的獨得之秘，也不再是高不可攀的象牙塔文字。”⑨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截止本世紀初，僅以美國紅學研究論著為例，迄今就已經(jīng)超過三百篇/本⑩，其中，主要論著是發(fā)表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這與國內(nèi)紅學研究的情況大致趨同。這些論著分別從不同的視角對《紅樓夢》中的人物形象、創(chuàng)作手法、寫作背景、美學價值等多個角度進行闡釋，西方紅學研究的范式逐漸形成。

盡管中西方紅學研究對象相同，甚至文獻資料也大多相同，然而，由于受到異質(zhì)文化語境和西方文藝美學思想的影響，西方紅學研究的美學觀念與研究范式與中國紅學研究相比顯現(xiàn)出自身的特殊性。在一定的程度上，中西紅學在研究方法與視角上呈現(xiàn)出分野。

總的來說，西方紅學研究沒有國內(nèi)紅學研究的紛繁流派，沒有所謂的“新”與“舊”紅學劃分；在對《紅樓夢》一書的認識上，更多是把該書作為一部文學作品來審視的，相關(guān)研究也主要集中在其文學性上，如探討其敘事手法、作品主題以及神話寓意等。而主要研究領(lǐng)域不在于著者家世、版本淵源等文本外在的領(lǐng)域。此外，西方紅學研究有別于國內(nèi)紅學研究的另一個特征就是西方學者的研究對象主要集中在前八十回，而不是后四十回高鶚續(xù)書。

從時間上看，20世紀60—70年代，由于西方文化研究與跨學科研究的盛行，西方紅學研究側(cè)重于《紅樓夢》的文化社會學研究；隨著70—80年代，西方結(jié)構(gòu)主義和原型批評以及敘事學理論的流行，這一時期的研究打上了跨學科研究的烙??；80—90年代至今，是西方紅學研究的繁榮時期，就研究視角與方法而言新批評、女性主義、性別研究、歷史批評和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以及比較文學研究為其主要理論基礎(chǔ)。

20世紀70—80年代美國學者Jeanne Knoerle所著的《紅樓夢評》，該書分析了《紅樓夢》的敘事風格、主題思想、人物形象以及時空關(guān)系；Lucien Miller發(fā)表的《〈紅樓夢〉中的面具：神話，模仿和人物》從模仿說、人物敘事和神話寓言等三方面分析《紅樓夢》一書刻畫人物的三種敘事技巧，論述該書的美學價值；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余國藩(Anthony C. Yu)著《〈紅樓夢〉中的家庭與自我：女主角林黛玉的悲劇性格》，論述了林黛玉的令人同情的悲劇性格。該教授另一著作《重釋石頭：〈紅樓夢〉中情欲與虛構(gòu)》，作者認為，對《紅樓夢》的總體認識應跳出以往認為該小說的出色之處在于其采用高度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反映晚清文化、歷史和社會機構(gòu)的看法，而應更關(guān)注它作為一部杰出的極具想象力的小說這個主要特點。這一觀點贏得了西方學界的盛贊，至今仍常被許多紅學論文援引。在該書中，作者從借用西方文學修辭研究入手，認為青埂峰的“頑石”便是全書的象征，小說人物的情欲糾葛及其隱含的問題均由此展開。“頑石”是無才補天的棄石，也是神瑛侍者，也是戀戀紅塵中的賈寶玉。他們?nèi)灰惑w，是故事的來源，又是故事的主角，更是故事本身。90年代，澳大利亞學者Louise Edward所著《中國清代的男女：〈紅樓夢〉中的社會性別》和《〈紅樓夢〉與〈鏡花緣〉中女性人物分析》、美國學者Angela Jun Palandri所著《〈紅樓夢〉中的女性》等用女性主義批評解讀《紅樓夢》，分析小說中的女性及其命運以及滿清時代的社會文化。Angelina C. Yee的《自我、性別與〈紅樓夢〉敘事》、Hai-yan Lee發(fā)表的《愛情或欲望？——論〈紅樓夢〉中的感傷自我》等論著，基于小說本身人物形象描述，結(jié)合明清時期中國文化中的“情”、“欲”觀，分析該小說表達的人性主題。

值得一提的是美國著名漢學家、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著名學者浦安迪(Andrew H. Plaks)，被稱之為“外邦人”中紅學家的代表，曾經(jīng)被錢鍾書先生稱作同代人中“公認的最為優(yōu)秀的漢學家”。該教授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中西文化比較，中國古典小說、敘事學，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等。在紅學研究方面，著有《〈紅樓夢〉中的原型與寓意》、《中國敘事：批評與理論文匯》等關(guān)于紅學的著作。在《原型與寓意》中，浦安迪通過分析中國的建筑、神話、哲學等諸方面，討論該書的敘事原型與意象，并指出該書包含了中國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思想如佛教傳統(tǒng)、老莊思想等深刻內(nèi)容。在《中國敘事》一書中，他指出，《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敘事文學作品，但絕不能無視書中充滿了詩、詞、騷、賦乃至燈謎、對聯(lián)等各種各樣的抒情詩文體。西方與中國的敘事傳統(tǒng)有史以來，東西文化自有其各自獨立的特殊形態(tài)，中國文學中“敘事”的涵義也與西方文學中narrative的涵義，在許多方面大異其趣。作者通過比較中西方文學的發(fā)展歷史，總結(jié)出中國和西方的“小說”概念不同：西方的小說，來源于史詩，而中國的小說是“史余”，來源于史書這一傳統(tǒng)。基于這種發(fā)現(xiàn)，浦安迪否定了“五四”以來胡適、魯迅、等人提出的四大名著是民間俗文學的集大成者的看法。他認為，從這些小說的語言、結(jié)構(gòu)和思想境界來看，絕非是民間通俗文學可以相比的。盡管四大名著里常常出現(xiàn)“列位看官”以及“且聽下回分解”這樣的說書人用語，但這也僅僅是文人可以模仿的一種敘事方法而已，并不能證明它跟民間說書有任何關(guān)系。其次，西方小說追求直線性結(jié)構(gòu)，而中國古典小說追求的是更替與循環(huán)。前者的重點在敘事，后者的重點在抒情。可見中西文學的傳統(tǒng)、在源頭、流向和重心等方面，都各異其趣。另外，中國的史文對于“虛構(gòu)”與“實事”沒有過嚴格的分界線，而西方文學理論家一般認為，歷史講事實(fact)，小說講虛構(gòu)(fiction)。中國古代批評家則強調(diào)歷史中有小說、小說中有歷史，即所謂“七分實事三分虛構(gòu)”或“三分實事七分虛構(gòu)”這一說法。該教授也是通過西方結(jié)構(gòu)主義文學批評論述《紅樓夢》的代表，他強調(diào)小說文本中重復出現(xiàn)的詞匯的重要意義，從結(jié)構(gòu)主義觀點出發(fā)關(guān)注文本本身局部細節(jié)。通過分析小說中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如，賈珍與兒媳、迎春的丫頭思琪與其表弟潘又安等人物之間的畸形情感糾葛，得出結(jié)論：《紅樓夢》的基本結(jié)構(gòu)實際是圍繞廣義上的“滿”與“空”(fullness and emptiness)這對對立的中心概念而展開的。“滿”與“空”這對對立的中心概念為小說鋪設(shè)出了一幅廣闊的人物附著于家族之中的繁雜圖景，展現(xiàn)出了的大觀園封閉環(huán)境中不同個體人物的完整與欠缺、穩(wěn)定與矛盾的意識狀態(tài)。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不少學者從敘事學以及神話原型批判等理論視角，對該小說進行分析。美國伊利諾伊州大學Zhe Xueqin所著《中西敘事精華》等論著分析了《紅樓夢》的敘事風格、主題思想、人物形象以及時空關(guān)系；王靜所著的《石頭的故事：互文性，中國古代石頭的傳說，以及〈紅樓夢〉、〈水滸傳〉、〈西游記〉中石頭的意象》對比分析了《紅樓夢》、《水滸傳》和《西游記》中的石頭意象，并進行互文解讀。美國紅學家葛銳(Ronald Gray)所著的《秦可卿研究的三個西方視角》一文論述西方學者運用女性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互文性及哲學視域理論對《紅樓夢》中人物秦可卿的闡釋，來探究《紅樓夢》所展示的哲學、社會及小說創(chuàng)作等諸方面復雜、廣闊而深刻的意蘊。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西方文藝理論諸如哲學闡釋學、實證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敘事理論、女性批評等對于西方紅學研究影響深遠。盡管中西方研究的對象相同，研究資料大多相同，但研究方法與視角與國內(nèi)紅學呈現(xiàn)出明顯的分野。除少數(shù)華裔學者外，西方紅學研究以西方文藝理論為基礎(chǔ)，以文本、作者、讀者三維為研究對象，從文學作品和小說的概念出發(fā)，其主要落腳點在于文學作品的藝術(shù)鑒賞，而對如作者身世、成書過程、續(xù)書作者等外在于文本本身的探佚與索隱，不做主要研究。

四、結(jié) 論

《紅樓夢》不僅是一部中國文學經(jīng)典之作，同時也是一部世界文學精品。近年來隨著各種層次的《紅樓夢》國際性學術(shù)會議以及《紅樓夢》譯介研討會議在海外和國內(nèi)的召開，中外學者相互交流、互相學習，促進了紅學研究的多元化視角，使紅學研究具有了國際性的視野。正如我國學者殷國明所說的那樣：“交流永遠是雙向的，不管這種交流是何種流向，交流永遠是一種往來，一種對話和一種彼此磨合。理論的進步與理論之間的相互交流，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關(guān)系彼此促進的?！惫P者深信，隨著中西方紅學研究相互融匯、相互借鑒與補充，紅學研究將會迎來一個更為開放性的學術(shù)空間，紅學研究的方法與視角將會更加多元與豐富。

*本文是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一五”規(guī)劃2010年度委托項目“《紅樓夢》在歐美的譯介研究”(項目批準號：SC10W006)的階段性成果之一，同時受到“西南交通大學2011年度發(fā)展?jié)摿W科項目”資助。

注：

①③⑦ 顧頡剛《紅樓夢辨·序》，見俞平伯《紅樓夢辨》，岳麓書社2010年版，第1、2頁。

② 胡適《胡適文存》(三集，卷五)，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5頁。

④ 劉倉《〈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研究綜述》，《中共黨史資料》2008年第1期。

⑤ 孫玉明《紅學：1954》，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第234頁。

⑥ 饒娣清《胡適與實驗主義——兼論其對中國文化的貢獻》，《湘潭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

⑧ 吳世昌《紅樓夢探源外編》(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⑨ 張惠《美國紅學研究述評》，《紅樓夢學刊》2010年第1輯，第212頁。

⑩ Gray，Ronald. “Bibliography of Selected English Writing on Honglou-meng：1944-2004”，Tamkang Review，Vol. XXXVI，2005：p. 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