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
雷平陽代表作
雷平陽
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
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
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xiāng)
因為其他鄉(xiāng)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zhí),像針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xù)下去
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
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我見證了母親一生的蒼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軀
擔水,耕作,劈柴,順應
古老塵埃的循環(huán)。她從來就適應父親
父親同樣借用了爺爺衰敗的軀體
為生所累,總能看見
一個潛伏的絕望者,從暗處
向自己走來。當我長大成人
知道了子宮的小
乳房的大,心靈的苦
我就更加懷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當委屈的身體完成了
一次次以樂致哀,也許有神
在暗中,多給了母親一個春天
我的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從母親的體內自己跑出來,還是母親
以另一種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擱在世間
那些年,母親,你背著我下地
你每彎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讓我滿眼的淚,三十年后才流了出來
母親,三歲時我不知道你已沒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歲時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歲那年
母親,你送我到車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沒哭,是因為你淚水全無
你又一次把自己變成了我
給我子宮,給我乳房
在靈魂上為我變性
母親,就在昨夜,我看見你
坐在老式的電視機前
歪著頭,睡著了
樣子像我那九個月大的兒子
我祈盼這是一次輪回,讓我也能用一生的
愛和苦,把你養(yǎng)大成人
這應該是殺狗的
唯一方式。今天早上十點二十五分在金鼎山農貿市場三單元
靠南的最后一個鋪面前的空地上
一條狗依偎在主人的腳邊,它抬著頭
望著繁忙的交易區(qū)。偶爾,伸出
長長的舌頭,舔一下主人的褲管
主人也用手撫摸著它的頭
仿佛在為遠行的孩子理順衣領
可是,這溫暖的場景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主人將它的頭攬進懷里
一張長長的刀葉就送進了
它的脖子。它叫著,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條紅領巾,迅速地
竄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
繼續(xù)依偎在主人的腳邊,身體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頭
仿佛為受傷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這也是一瞬而逝的溫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進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與前次毫無區(qū)別
它叫著,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桿紅顏色的小旗子,力不從心地
竄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
——如此重復了五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跡
讓它體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十一點二十分,主人開始叫賣
因為等待,許多圍觀的人
還在談論著它一次比一次減少
的抖,和它那痙攣的脊背
說它像一個回家奔喪的游子
去年的時候它已是廢墟。我從那兒經過
聞到了一股嗆人的氣味。那是夏天
斷墻上長滿了紫云英;破損的一個個
窗戶上,有鳥糞,也有輕風在吹著
雨痕斑斑的描紅紙。有幾根斷梁
傾靠著,朝天的端口長出了黑木耳
仿佛孩子們歡笑聲的結晶……也算是奇跡吧
我畫的一個板報還在,三十年了
抄錄的文字中,還彌漫著火藥的氣息
而非童心!也許,我真是我小小的敵人
一直潛伏下來,直到今日。不過
我并不想責怪那些引領過我的思想
都是廢墟了,用不著落井下石……
“東方不可留,冷風蕭瑟
南方不可留;遍地霜跡
西方不可留,天降大雪
北方不可留;雷霆趕著暴雨
尹紅齡兮歸來,我在昆明等你!”
尹紅齡是韓旭老友
傳說遁入了空門
那夜,在故園餐吧
韓旭大醉,長發(fā)飄飛
為尹紅齡招魂
我、朱霄華、倪濤為之垂淚
把它育大,讓風吹它
它就有了姓氏,在高出屋頂?shù)牡胤?/p>
開出白顏色的花;把它的花收走
讓它和瞎子一起抱著云團,在空氣的樓梯上
爬上爬下,并在軀體的最低處
筑起一座座汁液的寶塔……
它帶來的不是意外之喜,有著姓氏的樹
有梨,還有杏、李、棗和柿
一大堆,在站臺上,等待著搬運
像瞎子想象了一生的光,它們是黑的
我的家鄉(xiāng)已面目全非
回去的時候,我總是處處碰壁
認識的人已經很少,老的那一輩
身體縮小,同輩的人
仿佛在舉行一場寒冷的比賽
看誰更老,看誰比石頭
還要蒼老。生機勃勃的那些
我一個也不認識,其中幾個
發(fā)煙給我,讓我到他們家里坐坐
他們的神態(tài),讓我想到了死去的親戚
也順帶看見了光陰深處
一根根骨頭在逃跑
蘋果樹已換了品種;稻子
雜交了很多代;一棵桃樹
從種下到掛果據說只要三年時間
人們已經用不著懷疑時光的堅韌
我有幾個堂姐和堂妹,以前
她們像奶漿花一樣開在田野上
淳樸、自然,貼著土地的美
很少有人稱贊,但也沒人忽略
但現(xiàn)在,她們都死了,喝下的農藥
讓她們的墳堆上,不長花,只長草
我的兄弟姐妹都離開了村莊
那一片連著天空的屋頂下
只剩下孤獨的父母。我希望一家人
能全部回來,但父親咧著掉了牙齒的嘴巴
笑我幼稚:“怎么可能呢
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它總是跑調。”
的確,我看見了一個村莊的變化
說它好,我們可以找出
一千個證據,可要想說它
只是命運在重復,也未嘗不可
正如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
站在村邊的一個高臺上
我想說,我愛這個村莊
可我漲紅了雙頰,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它已經面目全非了,而且我的父親
和母親,也覺得我已是一個外人
像傳說中的一種花,長到一尺高
花朵像玫瑰,長到三尺
花朵就成了豬臉,催促它漸變的
絕不是腳下有情有義的泥土
(以上選自《雷平陽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二○○六)
流落異鄉(xiāng),他們猜測著我的來歷
旁敲側擊或用酒水。蝕骨的
不一定是美色,多少次在大河掉頭的村莊
給我水喝的老婦人,目光慈祥
形同廢墟,卻又是一座氐羌人后裔
安放在那兒的佛堂。懺悔,一度從地下
升起。說出,把知道的全部說出
就可以在佛堂的門檻上
睡到天亮。我不是那個信手亂寫
指鹿為馬,意欲成為土司的刀筆吏
也不是沿著瀾滄江,一路封官許愿的使節(jié)
睡了小國的公主,帶走了酋長的珍玩
回到中土,便解甲歸田
那我是誰呢?安南都護府里的
傀儡?張居正的線人?我真的說不出口教義被修訂了一次又一次;族名
改來改去;地名,漢字夾著方言
“一定要醒著,提防他。”竹樓不隔音
有人在交待我的翻譯。我假裝睡著了
也果然抱著一柱月光,慢慢地睡去
再也不想如此耗下去,我想
等到天亮,我將說出我的
隱痛:一個走投無路的詩人
他來這兒,只是為了走走,結果他
迷上了木瓜、芒果和月亮
經幡升不上去了,它已經
窮盡了人的虔誠
我匍匐著來到這兒,不為登高
也不尋找天堂的入口,只想在山腳
做幾天一塵不染的異教徒
用它那沒有盡頭的高、白、冷
和無,教訓一下體內的這頭怪獸
神啊,感謝您今天
讓我們捕獲了一只小的麂子
請您明天讓我們捕獲一只大的麂子
神啊,感謝您今天
讓我們捕獲了一只麂子
請您明天讓我們捕獲兩只麂子
用木頭,我們建起了寺廟
或教堂,也建起了宮廷、戰(zhàn)船和家族
的祠堂。紫檀或沉香,雕出的佛像
念珠和十字架,今天,我們還佩戴在身上
尺度和欲望不同,木頭的建筑
大的,享有專用的郵政編碼
小的,小如塵埃?!澳憧?,這根廊柱
粗得不可思議!”老宮殿里
人們常常忍不住驚嘆。景區(qū)的宣傳冊
一般都會重點強調,這些原木
出自遙遠的南方,江水上浮來
九萬九千根下水,到了這兒,只剩下
九百九十根……多么幸運
這些木頭,它們還活著
以宗教或宮殿的名義,肅穆、莊嚴、神圣
金碧輝煌。那些走丟的、下落不明的
被焚毀的或腐爛的,它們的傳奇
已經不會被調查、記錄和講述
它們成長的山巒,變成了梯田,化肥
和農藥,讓泥土患上了健忘癥
然而,這些晉京的木頭,只是木頭中
的少數(shù)。在人口替換最快
恩仇最多的地方,木頭,一輪接一輪
被肢解,被強行地命名:梁、柱
棺、門、軸、床、桌、椅、凳
柄、柜、桶、盆、柴等等
而且,每一個命名,還可分解出
更多的子命名,它們只是一個氏族
一種姓氏,個個都香火不斷、子孫浩蕩
個個都一代頂替另一代;個個都一再地
花樣翻新,形成了一種最為古老的
傳統(tǒng)文明。針對木頭,我們發(fā)明了
火、斧頭、鋸子、鑿、雕刀、工字尺
墨斗,練就了砍、雕、鑿、鏤、燒
劈、鋸、刨等一身超人的技藝
分出了伐木、木匠、設計、粉飾
搬運、安裝、驗收、維修、造紙
等工種;出現(xiàn)了監(jiān)工、師傅、徒弟
和戶主四個階級;派生了漆匠、膠工
畫師、鑒寶先生、收藏家等人類
劃分了活計、技術、藝術、瑰寶等等級
這個領域,更多的人,生活在鄉(xiāng)下
俗稱賤民。他們和木頭生活在一起
所以也分不出木頭的貴賤
他們用核桃木做床,用紅木或柚木
做飯桌,用檀木和樟木做板凳
木柜和衣柜,他們采用松木
刀柄、鋤柄和扁擔,不管用什么木
必須像驚堂木;屋梁和柱子
也不管是什么木,必須像棺木
我們都了解木頭的階級性和政治學
在某些人那里,它特指紅木、花梨木
烏木、榧木、紅豆杉、紫檀
特指絕癥和正在絕跡;有時候
它還是明代和徽派;是宮殿上拆下的
是舊的,但锃亮如新;是某某帝王的龍椅
是鬼斧神工的松竹梅、神話和佛典
是匾;是妙到毫巔的反自然……
唉,所有由木頭支撐的家庭
都是暴君;每一個以木為生的匠人
都是劊子手。我的故鄉(xiāng),有過一個木匠
為人做屏風和門窗,雕下的木屑
可以換取等量的黃金。我想象過木頭
與匠人的世仇,也在樹木生長的山上
鉚足了勁,鼓著腮幫,大聲地歌唱過
它們的繁殖力和生命力,可是,一次次
我最終都呆若木雞,木訥、麻木不仁
朽木不可雕也,內心的木偶
化為灰燼。最極限,也最動人心魄
在木頭的命名史上,有兩個名詞
木藝和木炭。木藝:以殺木雕木為藝
木炭:木頭被燒了一次,還要燒一次
另外,還有兩個成語,木已成舟
和獨木難支,它們的遺憾和惋惜
令人脊骨結冰。有些不可救藥,我一度
想為木頭彈奏安魂曲,然而,太多的樂器
以木而成,令我難以下手;也曾想
制一批木斧、木劍、木刀、木槍
和木人,分發(fā)給山上的樹木,讓它們
學會保護自己,可這些木頭
誰又愿意成為我的手下亡魂?我就像那
木偶戲上的主角,已經被操控
泯滅了巨大的道德,體內殘存的一棵胡楊
它的淚,在我的眼眶里,變成了沙礫
(以上選自雷平陽《云南記》,長江文藝出版社,二○○九)
雷平陽,中國當代詩人,云南省文聯(lián)。
(責任編輯 林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