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炳輝
陳眾議的學術視野與文化關懷
宋炳輝
主持人 王 侃
知道陳眾議這個名字,首先是因為讀了他有關拉美文學的研究文章和論著。一九八二年秋,我剛進大學不久,恰逢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獲諾貝爾文學獎,拉美“魔幻”之風于是席卷中國,我輩文學青年自然被卷入這股狂風之中。因為讀馬爾克斯,隨后又同樣激動地讀著博爾赫斯、略薩、卡彭鐵爾……甚至還帶出了更早的聶魯達。我雖然學的是中文,但與同時代的文學青年一樣,在當時和以后的外國文學閱讀中,拉美文學絕對是一個重要的領域。不僅如此,我的讀書興趣從最早的古典轉向當代,多少也與這股風氣相關聯(lián),其中更因“老馬”與“老博”被當代新興作家和批評家們充滿敬意乃至敬畏地說出的頻率最高,對這兩位自然傾注更多的精力和熱情。好奇之下,又想了解這些作家及其所在拉丁美洲的文化與歷史,不懂西班牙文的我,自然也只能依托于專家們的研究,其中“陳眾議”便是一次次引起我注意的名字。
之后,隨著我的專業(yè)興趣在中國當代文學與中外文學關系兩方面展開,并忝列于比較文學學科,較為系統(tǒng)地關注弱勢民族文學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意義,拉美文學自然是這一課題的重要組成。于是,對陳眾議學術成就的關注就逐漸系統(tǒng)起來,知道他供職于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是新一代西語文學專家和翻譯家,后來又執(zhí)掌外國文學研究所,成為這一國內學術高地的中堅。他還是七七屆復旦外文系的學長,自然又多了一份親切感。這樣,除其在報刊源源不斷發(fā)表的相關論文外,他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大師》(黃河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八)、《拉美當代小說流派》(社科文獻出版社,一九九五)、《二十世紀墨西哥文學史》(青島出版社,一九九八)、《加西亞·馬爾克斯評傳》(浙江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九)、《魔幻現(xiàn)實主義》(遼寧大學出版社,二○○一)、《博爾赫斯》(華夏出版社,二○○一)等論著,包括新近出版的《西班牙文學——黃金世紀研究》(譯林出版社,二○○七)和《堂吉訶德的長矛》(人民文學出版社,二○○八)也先后成為我書架案頭的重要參考書。
這么說來,早年的興趣與后來的專業(yè)因素,是我這個西語文學的外行較為系統(tǒng)地拜讀陳眾議著述的兩個重要緣由。但若僅止于此,我是完全沒有資格談論陳眾議的學術的。當代外國文學界從業(yè)者眾多,成果也頗為豐碩,近三十年來單我自己有限地瀏覽和參考的也不在少數,之所以想談并且敢談陳眾議,實在是因為他的著述在同行中不僅成就卓著,擴大一點說,即便放在當代中國人文學術領域里來看,也屬優(yōu)異之列。他具有遠遠超出西語文學研究領域的開闊視野,有著對全球化時代的跨文化人文憂思,對本土文化價值擢升和民族文學發(fā)展的深切關懷和積極的參與??傊?,無論是作為一個專家學者,還是作為一個人文知識分子,他的著述成就,他的文學與文化實踐,個性鮮明,成就突出,影響也日漸廣泛。
對作為西班牙文學專家的陳眾議,他的具體論述和成就,除從業(yè)內同行專家那里所了解的高度評價外,我本人是無從評述的。但因對西班牙的塞萬提斯和拉美文學特別是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的濃厚興趣,我或粗或細地拜讀了國內學者的許多相關論著。其中陳眾議所論給我留下很深印象的,倒不在于他的對拉美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背景,對馬、博兩氏生平與創(chuàng)作之論述的系統(tǒng)性、完整性(這當然不在話下),而是因為他對這兩位個性各異但同樣杰出的優(yōu)秀作家的創(chuàng)造性才能的獨到體會和敏感把握。比如他論馬爾克斯的藝術獨創(chuàng)性,就抓住他的“像外婆那樣講故事”的經驗展開,分析其所包含的兩層涵義:即“故事盡可能精彩”和“允許敘述者(和人物)相信一切”,“前者包含了情節(jié)的生動性;后者則可以說是對民族、地域乃至某種時代認知方式、價值取向和審美習慣的親切擁抱”。由此我們不僅可以理解馬爾克斯“從主題到情節(jié)到觀念、技巧的巨大包容性”,①陳眾議:《黃金定律:情節(jié) +主題 =X》,《堂吉訶德的長矛》,第168-16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也更容易逼近所謂“魔幻現(xiàn)實”具體到馬爾克斯筆下的獨特的呈現(xiàn)方式。說到博爾赫斯,陳眾議不止于對其作品結構中所一貫呈現(xiàn)的“鏡子與物體、迷宮與世界、夢幻與現(xiàn)實、書籍與宇宙”②陳眾議:《遁入虛無——評博爾赫斯的選擇》,《中華讀書報》2002年3月13日,第17版。等等對位關系的論述,而是突出博爾赫斯貫穿一生的“矛盾與偏見”,指出博氏的特點正在于其政治立場、文化態(tài)度、文學觀念、藝術選擇、風格傾向等方面的多變、分裂和極端化傾向,認為矛盾與分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云亦云和以偏概全”,這一思路給我很大的啟發(fā)。我想,文學研究者面對復雜多變、個性各異的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習慣于從中尋找一種統(tǒng)一性,認為惟有這樣才體現(xiàn)了研究的價值。由此,便把個性里的矛盾、變化中的差異、分裂同時的并存一概視為需要處理的對象。但是,為什么非得給矛盾、分裂的作家精神傾向找到某種統(tǒng)一性呢?如果矛盾與分裂是事實,那么這樣或那樣的統(tǒng)一性不都是研究者強加的扭曲嗎?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世界和文學就是因為這些矛盾的人、矛盾的事才變得復雜而生動、神奇而多彩的”。①陳眾議:《博爾赫斯的矛盾與偏見》,《堂吉訶德的長矛》,第17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馬爾克斯與博爾赫斯是陳眾議特別鐘情的兩位拉美作家,這也是我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拜讀他的著述的個人原因。在他看來,他們一個“視現(xiàn)實為最高準則”,另一個在矛盾與分裂中遁入虛無,“基本代表了拉美文學的兩個極端、兩種選擇”,②陳眾議:《遁入虛無——評博爾赫斯的選擇》,《中華讀書報》2002年3月13日,第17版。但都以各自特殊的方式,與拉美的歷史與現(xiàn)實發(fā)生著關聯(lián)。再結合對卡彭鐵爾的“神奇”與阿斯圖里亞斯的“魔幻現(xiàn)實”的闡釋,拉美文學繁復龐雜背后的基本特征就得到了某種呈現(xiàn):卡彭鐵爾的“神奇是現(xiàn)實突變的產物,是對現(xiàn)實的特殊表現(xiàn),是對現(xiàn)實狀態(tài)的非凡的、別出心裁的闡釋和夸大”。而阿斯圖里亞斯的“魔幻現(xiàn)實”,“尤其是在宗教迷信盛行的地方,譬如印第安部落,人們對周圍事物的幻覺影響能逐漸轉化為現(xiàn)實。當然那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現(xiàn)實,但它是存在的,是某種信仰的產物”。③陳眾議:《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考》,《堂吉訶德的長矛》,第26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這不禁令我聯(lián)想到陳眾議的同鄉(xiāng)先賢魯迅在《破惡聲論》中所說的“偽士當去,迷信可存”的話。所謂拉美作家的“魔幻現(xiàn)實”,不正是在此意義上得以成立,也正可以在此意義上得以貼近理解和合理闡釋么?同時,正如尼采、叔本華等現(xiàn)代西方思想家開啟了魯迅觀察迷信與傳統(tǒng)的眼光一樣,對于拉美魔幻作家而言,正是歐洲的超現(xiàn)實主義等文藝資源,使他們“發(fā)現(xiàn)”了美洲“神奇現(xiàn)實”之所在。我想,陳眾議在論述拉美文學的這一核心概念時,可能在無意之間受到了這位紹興同鄉(xiāng)先賢的精神啟示吧。總之,無論是馬爾克斯的包容性,還是博爾赫斯的分裂與矛盾性,還是對拉美“神奇”與“魔幻”的認知,只有像陳眾議那樣,以一種敏感和包容的心懷和視野去領悟和闡釋,才有可能顯示對象的真正獨創(chuàng)性,也才能體會拉美文學豐富繁復的內涵。
從《西班牙文學——黃金世紀研究》,到現(xiàn)代西班牙和拉美文學研究,西語文學是陳眾議的學術“根據地”,但他的思考和論述遠不止此。他有著超出一般專家的開闊的跨文化學術視野和比較文學學術方法。我始終認為,優(yōu)秀的外國文學學者必定具備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的學術視野與思維方法,陳眾議就是如此。這也是我喜愛他的論著,并時時為他的精彩論述而叫好的一個重要原因。
這首先反映在他的行文風格與習慣上。不妨隨手舉出幾例?!爱斨袊娜苏趹?zhàn)爭和運動的漩渦中艱難掙扎的時候,拉丁美洲文學的大洋彼岸光榮地‘炸開’了”。④陳眾議:《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考》,《堂吉訶德的長矛》,第26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這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考》一文的開頭。在《世紀末的西班牙語文學》⑤陳眾議:《世紀末的西班牙語文學》,《堂吉訶德的長矛》,第200、202 -203 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一文中,作者論及上世紀西班牙文壇的“復出一代”:“單是這些名詞,就不難使人聯(lián)想到剛剛擺脫文字獄的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壇”;隨后說到“崛起一代”和同時期出現(xiàn)的女作家時,則又忍不住以中國“尋根派”和“我們的張潔、諶容、張抗抗、王安憶”作比。在《文藝復興的另一個維度》中,他又以巴洛克時期的西班牙文學與魏晉南北朝文學進行比較。⑥陳眾議:《文藝復興的另一個維度——在常熟理工學院“東吳講堂”上的講演》,《東吳學術》2011年第1期。他分析日本大江健三郎的《愁容童子》,指出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并逐漸上升為主旋律的大江、古義人、吉訶德和童子之間的“一種必然聯(lián)系”,①陳眾議:《又見大江 又見大江》,《堂吉訶德的長矛》,第33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并聯(lián)系李贄的童心說和曹雪芹筆下寶玉的“蠢、呆、瘋、癲、夢、幻”,將童心與神話傳說的超越現(xiàn)實與實利性相關聯(lián)。如此溝通中西經典、貫通不同文化的解讀,既拉近了外國文學,也進一步闡釋了傳統(tǒng)民族藝術經典,這樣的論述已經是成功的比較文學研究了。這種自然而然的、頻繁而又貼切的引入本土文學現(xiàn)象與經驗的論述思路,在一般外國文學評論與研究論著中并不多見,它需要的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本土文學學養(yǎng),更需要一種跨文化比較的學術眼光和對民族文化與文學的深切關懷。
我想,這種學術思維與眼光的獲得,多少與陳眾議所從事研究的西語文學本身的多元文化性質有關。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亞半島,本來就在古希臘、古羅馬和文藝復興文化的輻射圈內,而所謂黃金時代的西班牙文學,是十六世紀西班牙成為歐洲最大帝國和歐亞通商要埠之后,在一個多元文化交匯的文化國度中形成發(fā)展起來的,它在歷史上融入了拉丁文化、猶太希伯來文化、吉卜賽文化和阿拉伯文化,由此催生出與眾不同的伊比利亞(包括葡萄牙)文化。而從十五世紀開始的殖民開拓、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和中南美洲的殖民化,使多元的伊比利亞文化又與印第安文化相結合,更混雜、融會和擴大了它的文化內涵。在這個意義上說,無論是古典、近代還是當代的西班牙語文學研究,必須在跨文化語境下展開,才能得以深入的推進。
但陳眾議研究中的跨文化意識,顯然并非僅僅來自于研究對象的無意識牽扯,其更是一種自覺的問題意識與學術視野。無論是討論十六、十七世紀的“黃金世紀”,還是現(xiàn)代西班牙和拉美時期的文學,他都明確地在西方文學的淵源傳統(tǒng)中,從世界文學的整體格局加以論述,并力圖在史述基礎上提升某種帶有普適性的、對當下文學和文化發(fā)展具有啟示性的因素或者命題。比如,他討論西語文學的發(fā)生和流變,總是從希臘、羅馬和文藝復興談起;而關于“情節(jié)+主題=X”的“黃金定律”②關于“黃金定律”的論述,作者有多次論述《情節(jié)+主題“文學方程式”》,《文景》2005年第6期;“黃金定律”為《西班牙文學——黃金世紀研究》(國家哲學社會科學項目)的第3編第1章,見該書第161-170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另見《方程:可能的規(guī)律》,《堂吉訶德的長矛》,第168-16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文學的黃金定律》,《渤海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的反復論述,就是這種提升努力的體現(xiàn)。他把從西班牙“黃金世紀”文學(主要是敘事類文學)中概括出來的情節(jié)與主題的“高度統(tǒng)一”性,經過與恩格斯所說的“莎士比亞”性,即“情節(jié)的生動性和內容的豐富性完美結合的典范”的對照,提升至對整個世界文學闡釋的一個“黃金定律”。此外,還有關于世界文學發(fā)展趨勢的“五種傾向”的概括,關于“經典性是一種背反精神”的命題,③“自上而下、由外而內、由強到弱、由寬到窄、由大到小的歷史軌跡,無疑是世界文學演變的規(guī)律之一。這五種傾向相輔相成,或可構成對世界文學的一種大處著眼的掃描方式,多少可以說明當下文學的由來。如是,文學從模仿到獨白、從反映到窺隱、從典型到畸形、從審美到審丑、從載道到自慰、從崇高到渺小、從莊嚴到調笑……觀念取代了情節(jié),小丑顛覆了英雄,‘阿基琉斯的憤怒’退化為麥田里的臟話,‘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變成了‘我做的餡餅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边@一概括性表述,曾多次出現(xiàn)在他的論著中。見陳眾議《下現(xiàn)實主義與經典背反》,《東吳學術》2010年創(chuàng)刊號。等等,其學術價值都已超出一般意義上的國別文學領域。而他近年來領銜實施和參與的“外國文學學術史研究”計劃,④陳眾議:《外國文學學術史研究——“經典作家作品序列”總序》,《東吳學術》2011年第2期。更是這種跨文化視野和世界文學整體意識在學術實踐中的又一體現(xiàn)。
陳眾議所主持的“外國文學學術史研究”的設計理念,集中體現(xiàn)了他對中國語境下外國文學學科的文化學術功能的理解,體現(xiàn)了他對文學的世界性與民族性的辯證觀。在歷史傳承的意義上,他強調文學研究的“過程性”,認為“文學是加法,是并存,是無數‘這一個’之和”;在世界文化差異并存、多元交融的全球文化生態(tài)角度上,他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研究指向各民族變化著的活的靈魂,而其中的經典(及其經典化或非經典化過程)恰恰是這些變化著的活的靈魂的集中體現(xiàn)”?!拔膶W是各民族的認知、價值、情感、審美和語言等諸多因素的綜合體現(xiàn),因此,文學既是民族文化及民族向心力、認同感的重要基礎,也是使之立于世界之林而不輕易被同化的鮮活基因?!币虼?,文學具有民族文化的染色體功用,“并潛移默化、潤物無聲地表達與傳遞、塑造與擢升著各民族活的靈魂。這正是文學不可或缺、無可取代的永久價值和恒久魅力之所在”。與那些強調研究的客觀、冷靜而不介入的所謂“科學性”傾向不同,他明確提出要“站在世紀的高度和民族的立場上重新審視外國文學,梳理其經典,展開研究之研究,將不僅有助于我們把握世界文明的律動和了解不同民族的個性,而且有利于深化中外文化交流,從而為我們借鑒和吸收優(yōu)秀文明成果、為中國文學及文化的發(fā)展提供有益的‘他山之石’”。①陳眾議:《外國文學學術史研究——“經典作家作品序列”總序》,《東吳學術》2011年第2期。他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放下手頭關于西班牙“黃金世紀”文學研究的博士課題的研究,一頭扎入對當代拉美文學的翻譯、介紹和闡釋研究中,成為國內介紹、研究拉美“爆炸文學”的最重要的學者之一,有力地推動了中國文學與拉美文學之間的借鑒、交流和對話,也是其鮮明的本土文化關懷和借鑒意識的體現(xiàn)。
這種對民族文化與文學的關懷和珍視,是陳眾議一貫的文化學術立場。他認為:“研究外國文學終究是為了借鑒,即為了我們本民族文化的繁榮和發(fā)展的拿來?!雹陉惐娮h:《緒論》,《西班牙文學——黃金世紀研究》,第3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這種鮮明的本土文化立場,迥異于不少從事西學的專家們,他們往往不經意地顯露出一副真經秘籍在手的樣子,以價值審判者自居,對本土與當下的任何文化與文學實踐,都露出一種挑剔與不屑的神情,這種表面上的客觀、冷靜與科學,實則是另一種的偏執(zhí)與狹隘。陳眾議則往往在外國文學闡釋中,包含了本土當下文學實踐的針對性。一方面他的確是在闡釋外國,同時卻又時時關注著本土現(xiàn)狀。這種同時把外國文學研究與對本土文學的觀察和體貼結合起來的做法,不僅沒有妨礙其對外國文學的理解,反而更好地闡釋出對象的新內涵,激發(fā)出對象的新生命。這種明確的理念與有意識的方法,在當今國內眾多的外國文學學者群體中是不多見的。它不僅體現(xiàn)在陳眾議的學理性論述中,也體現(xiàn)在他對當代文學的積極參與上。
我揣測,陳眾議是早就有一個作家夢的。他的熱情,他的想象力,他對世俗現(xiàn)實的關注和對精神世界的渴求,原本應該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有更盡情的呈現(xiàn)。如果不是一些偶然的機緣,最后走上了外國文學學術之路,他本可以成為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事實上他的另一個身份就是作家?,F(xiàn)在,他一方面把主要的精力傾注在文學與文化的學術研究中,同時也對當代文化與文學的現(xiàn)狀與未來給予持續(xù)的關注,不斷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承擔著一個人文知識分子的社會職責。我頗驚訝于陳眾議對中國當代文學的關注和熟悉程度,這種熟悉不限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閻連科、莫言、賈平凹等已奠定文壇地位的知名作家,令人吃驚的是,他對韓寒、郭敬明、張悅然和崔曼莉等“八〇后”作家,甚至張悉妮、夏青、吳子龍和李軍洋等“九〇后”新秀也能如數家珍。他對當代文學類型的多樣化,以及由新媒體而延伸的文學新體裁等問題都有關注和研究。①陳眾議:《下現(xiàn)實主義與經典背反》,《東吳學術》2010年創(chuàng)刊號。這甚至可能令許多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汗顏吧。
作為一個學者型作家,陳眾議也是頗具特點的。他至今發(fā)表了《玻璃之死》和《風醉月迷》兩部長篇小說和一批中短篇小說,這是陳眾議的才情和想象力的另一種體現(xiàn)?!恫Aе馈?、《風酬月迷》兩部,是既各自獨立又相互連貫的作品,作者從敘述者的童年“文革”記憶開始,一直寫到人到中年之后的“八〇后”年輕一代在新世紀的“后時代”生活,我想它們一定傾注了作者大量的心血,承載了陳眾議許多人生記憶和生命體驗,并傳達了他對中國當代歷史和社會動蕩變遷的種種觀察和思考,寬厚中蘊含諷喻,仁愛里包含嚴肅的警示。如果說從他的小說語言中,我們還可以分辨出學者型小說的某種書卷氣質的話,那么作品(尤其是后者)所呈現(xiàn)的恣肆想象力,卻是一般學者小說家所不及的。王蒙對此也給予熱情肯定,認為《風醉月迷》通過對“吃撐著了的新新人類們”的種種敏感夸張行徑的敘述,“表現(xiàn)了他的不同尋常的想象力”,甚至“把拉美文學的催化性也表現(xiàn)出來了”。②王蒙:《讀陳眾議的〈風醉月迷〉》,《北京青年報》2002年4月22日。我想,借助于這種想象才能,陳眾議還將會給我們帶來新的故事,新的驚喜。不過,我比之更看重的是,他的這種激情與想象力的投入,反過來對其文學研究和文化批判的意義。我前面所說的那種對作家創(chuàng)造才能的領悟與把握,對本土當代文學與文化創(chuàng)造的體貼與珍視,都與這種親身親歷的投入密切相關。
陳眾議是有著大包容、大憂患的人文學者。無論是他的專業(yè)研究,還是文學寫作,或者是文化批判;無論是追溯西方文化源流,還是闡發(fā)文學經典,都具有鮮明的當代憂患意識。他提示我們,在跨國資本盛行、全球化勢不可擋的今天,我們面臨著這樣嚴峻的文學和文化現(xiàn)實:在今天的“后現(xiàn)代時期,文學進入三無時代(無主流、無中心、無經典);互聯(lián)網普及使今日進入了虛擬時代;這個極端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和相對主義的時代,正在和一個虛擬的時代并肩而行,乃至二而一、一而二,相輔相成”。③陳眾議:《多元時代、虛擬時代還能造就文學經典嗎?》,《堂吉訶德的長矛》,第31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而多元文化格局“對于弱勢文化終究意味著一種可怕的兩難性:倘使我們不注意保護自己的文化特征、力挺多元文化,就有可能被強勢文化所同化,從而喪失主體意識、民族意識,并最終損害民族利益;但是,倘使我們過分強調自己的文化身份、獨尊民族文化,極有可能閉目塞聽、夜郎自大……知己知彼地擁有世界眼光、進退中度地選擇自己的道路,該是何等地重要,何等地艱難”。④陳眾議:《可疑的多元》,《堂吉訶德的長矛》,第319、31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在這樣的時代,文學何為?人文學術何為?處于全球化弱勢地位的民族文化,又如何在發(fā)展的同時葆有自己的差異性?陳眾議對這些問題耿耿于懷,并向我們提出自己的警示:文學與文化“是一時一地人心、民心的反映”,“既要順乎民心,又須因勢利導,這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尤其是文化人必須時刻關心和探討的問題。這是因為,在相對、多元和個人主義的時代,重視人文研究尤其是人文導向,事關國運”。⑤陳眾議:《可疑的多元》,《堂吉訶德的長矛》,第319、31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皩ξ覀冞@樣一個尚處于弱勢的民族,集體主義、民族認同和基本信仰不容闕如,否則,任何振興復興都無從談起”。⑥陳眾議:《下現(xiàn)實主義與經典背反》,《東吳學術》2010年創(chuàng)刊號。
不僅有這些理論上的呼吁,還把這種憂患與警醒,灌注到自己的學術詮釋當中。他對文藝復興之人文主義的反思就是典型一例。在他看來,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在瓦解中世紀神學禁錮的同時,也在世俗的喧嘩與狂歡般的調笑中,瓦解了集體主義、民族主義等傳統(tǒng)價值,喚醒了人性內部的“肉欲、傲慢與貪婪”,這就是但丁《神曲》中幽暗晨曦里的三只猛獸:豹子、獅子和狼。因此,三十年來的中國當代生活,正是歐洲三百年歷史的縮影。我們“只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改變了世界,同時也史無前例地喚醒內心三獸。幾乎一夜之間就興高采烈、歡呼雀躍或者嘻嘻哈哈、不知不覺地奔向了跨國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對此,人文知識分子何為?陳眾議認為,我們應該期待和催生中國式塞萬提斯的誕生,我們的文學與文化,至少可以像塞萬提斯那樣,以“喜劇性的調笑來表達莊嚴”,“用苦笑演繹的理想主義挽歌”。他還為我們預示:“如果未來有什么偉大的思想運動,那必然是遏制人類的貪婪,而不會像文藝復興運動這樣,在解放人性的同時把人性的陰暗面一起解放出來。”①陳眾議:《文藝復興的另一個維度——在常熟理工學院“東吳講堂”上的講演》,《東吳學術》2011年第1期。在有關經典性的闡釋中,他通過對《百年孤獨》的文化闡釋,熔鑄了人文知識分子的一種積極能動、自強不息的精神。他提出了“經典性”與“經典”的內涵區(qū)分,認為經典性應是一種“背反精神”,即對時流和大眾價值的背反與超越。由此提示當代作家和知識分子,發(fā)揮能動和批判精神,“背時”而動,不拘泥于狹隘的現(xiàn)實觀而與之拉開距離,甚至于“反現(xiàn)實”,即像堂吉訶德、曹雪芹和馬爾克斯這些真正的偉大作家那樣,不僅面對現(xiàn)實,更應該提升現(xiàn)實。②陳眾議:《下現(xiàn)實主義與經典背反》,《東吳學術》2010年創(chuàng)刊號。
不要以為,時時被這些重大問題所困擾,并在困擾中不斷思考的陳眾議,并非是嚴肅甚至古板之人;不然,何以有其小說中呈現(xiàn)的那些光怪的世俗場景和豐富的想象力呢?對我來說,與讀其論著相比,得見其人,是在三年前的一次比較文學學術會議上。他相貌的年輕與帥氣,使我有點驚訝。他燦爛的笑容、誠懇的語調和專注的神情,又使人感到平易親切。他的講演,侃侃如行云流水,同時觀點又總與細節(jié)相關聯(lián)。這使我對陳眾議多了一份了解。
作為外國文學研究最高學術機構的掌門人,他有著深深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在為《馮至紀念文集》所作的序中,他對這位前輩與前任表達了由衷的敬佩和仰慕之情:“外文所有一群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息息相關的大師(或者,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奠基人不少于外文所淵源非淺),而在我心靈的原野的一多半向度里,自遠而近,早就聳立著座座高山……”③陳眾議:《在我們心靈的原野上,有一條路——〈馮至紀念文集〉序》,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編:《馮至紀念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從他追慕的前輩身上,我們可以看出他的學術包袱和文化追求。
但他有時又是有些天真和淘氣的。二○○一年秋,他以中方東道主代表的身份為“中日女作家會議”作閉幕辭,面對臺下的中外女作家,他在回憶孩童時代閱讀《希臘神話》的疑惑時,是這樣說的:“作為一個正常的男孩,打架和文藝同樣重要……但在快樂的閱讀、夢想和感嘆之余,一個奇怪的問題也便隨之產生:為什么名著多由男性所作而司文藝者卻皆為女神呢?”④陳眾議:《成功的開端——2001年中日女作家會議閉幕詞》,《堂吉訶德的長矛》,第30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我們可以想象一下,臺下那些女聽眾們的笑聲甚至掌聲。
二○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于望園閣
宋炳輝,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教授。
(責任編輯 林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