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與文學的互動共生：評姜異新《互為方法的啟蒙與文學》

王鳳仙

(濟南大學文學院 山東 濟南 250022)

啟蒙與文學的關系是一個傳統(tǒng)的學術課題，這意味著開拓創(chuàng)新的艱難，而正因為如此，一旦有所突破，其學術價值也就格外可貴。姜異新的《互為方法的啟蒙與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9月出版)，在傳統(tǒng)的主題研究和影響研究模式之外，另辟蹊徑，“以啟蒙為方法，對文學的現(xiàn)代轉型做一次觀照，以文學為方法，對中國近現(xiàn)代啟蒙做一思想的冒險”，深入系統(tǒng)地探討了啟蒙與文學之間復雜、動態(tài)的互動共生過程，開顯了一個“雖熟悉卻陌生的世界”。正因為闡釋視角與闡釋方法的新異，該著顛覆了以往學術史和教科書上的諸多定論，發(fā)現(xiàn)了許多被思維定勢所遮蔽的場域。

康德認為，啟蒙就是人類脫離自我招致的不成熟，“要敢于認識”是啟蒙的口號。20世紀福柯又站在后現(xiàn)代性的立場上解釋，啟蒙就是對當下的質疑，對“現(xiàn)在”的批判。從康德的啟蒙理性到?？聦⒚衫硇曰A的批判，著者視為啟蒙思維的同一過程，啟蒙精神“不可或缺的二維”，從中鍛造出“啟蒙的辯證思維方式”?！痘榉椒ǖ膯⒚膳c文學》的獨到之處，在于以啟蒙的辯證思維為理論工具與闡釋框架，探討了三次啟蒙運動和20世紀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型之間互動共生的過程，對不同時期的啟蒙主體、啟蒙策略與啟蒙話語，作了深刻、精當?shù)年U釋分析。同時，基于具體現(xiàn)象的整體研究，打破了學界“三次啟蒙運動的發(fā)展軌跡似乎是進化論”的思維定勢，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進程作了非常有意義的探索。

具體來看，該著的嘗試與突破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

《互為方法的啟蒙與文學》以啟蒙作為一種思維方式，把文學與啟蒙互為方法來打量，發(fā)現(xiàn)了啟蒙與文學的內在理路，探析了三次啟蒙運動與文學現(xiàn)代性轉型的深層思維邏輯。長期以來，20世紀啟蒙與文學是清晰、明朗的影響與被影響的關系，正如著者所說“長久以來學界關于20世紀中國文學一個毋庸置疑的共識性立論是，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型最基本、最主導的形式，乃是由現(xiàn)代文化啟蒙運動所引發(fā)的文學革命運動?！比欢?，在著者看來，這種思想層面上的簡單判定無視二者自身的存在邏輯。文學不只是思想的載體，啟蒙也不只是幾個簡單的觀念?；氐剿季S原點的探索，才能發(fā)現(xiàn)各自最真實的存在狀態(tài)以及二者之間內在的邏輯關系。

著者在導言中歸納了自18世紀康德到20世紀?？?，西方對啟蒙本質的追尋與反思，將啟蒙的精義概括為“自主式質疑辯證思維方式”:首先，“啟蒙是啟發(fā)人們成為自己的主人，意識到個人應有的權利”;其次，“在獲得了自主意識的基礎上還要強調質疑，這不僅意味著啟蒙運動是個批判的時代，要不懈地對傳統(tǒng)確定的事實提出質疑，更重要的是，要堅持?？率降木瑁丛诶硇赃€不成熟的狀態(tài)下，要時刻葆有自我質詢的哲學態(tài)度，防止因對理性的過分依賴而導致‘自我’膨脹為另一種神性權威”。同時，著者在中國文化中也尋到這種啟蒙辯證思維的隱含，從而發(fā)現(xiàn)了啟蒙辯證思維的普世性。以“自主式質疑辯證思維方式”視角觀照啟蒙與文學，許多共識性的定論便現(xiàn)出簡單化的一面。如，五四新文學是文化變革的一部分，是實現(xiàn)文化變革的重要手段;新時期是五四啟蒙精神的回歸等等，這些結論都引起了著者的質疑。

著者在條分縷析中對啟蒙主體、啟蒙策略以及啟蒙形態(tài)進行考察與辨析，為諸多定論一一“去蔽”，提出了創(chuàng)新性的見解。比如，五四的“全面反傳統(tǒng)”不是反對傳統(tǒng)，而是全面反叛、質疑傳統(tǒng)，是開啟現(xiàn)代思維模式的啟蒙策略，不能化約成“啟蒙等同于文化批判”的皮相成果;周作人在審美的日常生活中完成對舊有思維方式的轉換，啟蒙與審美相互滲透，密不可分，把啟蒙與審美分成兩個階段或兩個對立的側面來評判周作人是不符合實際的。在這種辯證思維的觀照下，被認為體現(xiàn)自我精神的《女神》，“由于無視生命的歉然，忽略生存的悖論”，而“以一種神化的宣泄方式把對自身的迷戀投入到群體精神的懷抱”，這正是?？滤璧摹耙驅硇缘倪^分依賴而導致‘自我’膨脹為另一種神性權威?！毙聲r期的新啟蒙，只是將五四啟蒙傳統(tǒng)的表象作為成果，而沒有吸收現(xiàn)代理性的思維方式，新時期的文學又回到戊戌維新“使用”的思維方式，只不過啟蒙標尺挪為西化，等等。類似的創(chuàng)見在著作中有很多，不再一一列舉。《互為方法的啟蒙與文學》在“自主式質疑辯證思維方式”的理論框架內，發(fā)現(xiàn)了啟蒙與文學互動共生的內在理路，是對以往思想史研究的重大突破，顯示出著者學術研究的獨創(chuàng)性與理論探索的銳氣。

二

《互為方法的啟蒙與文學》在“生命體驗”的原點上，考察了啟蒙與文學互動共生的復雜樣態(tài)。思想是抽象的、概括的，而文學是具體的、感受的，如何基于各自的規(guī)律與特性，把求同的思想史與求異的文學史溝通起來呢?作者在“生命體驗”的連接樞紐上，發(fā)現(xiàn)了二者溝通的有效途徑，“只有盡力逼進啟蒙與文學攜手并進的過程中那些多樣豐富的原生態(tài)生命體驗，在真正的文學本體意義上呈現(xiàn)啟蒙進入的方式，才能合理把握文學現(xiàn)代轉型的主流動脈，才能發(fā)現(xiàn)思想史抽象的過程中難以感受到的生命鮮活和心靈密碼”。切入研究對象的生命體驗，突破了常規(guī)思想層面的主題研究和影響研究。

在“生命體驗”這一精神原點上考察啟蒙與文學，隱藏在表面真實背后的事物原貌被有效地開掘出來。比如，晚清文學觀念、文學形式以及審美取向的轉換，由于個體真實生命體驗的缺乏，而呈現(xiàn)出主體意識轉型的相對滯后及文學現(xiàn)代轉型的表里不一;五四時期文學范式的變革，并非因為文學的歷史遭遇到了思想史中同樣存在的問題，而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生命體驗發(fā)生了變化;五四啟蒙者倡導人的文學，表現(xiàn)出思想啟蒙的功利色彩，但更以自身現(xiàn)代轉型的主動訴求，在啟蒙與反啟蒙的斗爭中訴說著自己的心靈史;郭沫若《女神》的創(chuàng)作首先是從個體生命體驗出發(fā)，而不是以時代啟蒙精神為指導;魯迅的生存啟蒙不是從某一啟蒙命題出發(fā)，而是通過文學直視生命路上的苦難，其作品中并不存在貼著標簽的啟蒙者和被啟蒙者，而是一個個孤立的生存?zhèn)€體;胡適的語言啟蒙不僅僅是語言形式的變革，更是穿透著生命體驗的活力;周作人的生活啟蒙浸潤在審美的真性情中;陳獨秀的革命啟蒙始終伴隨著靈魂深處的沖突，有著難以抹殺的神性之維等等。也許因為著者的學術研究浸潤著自身的生命訴求，她更容易感知思想文化背后個體性的生命體驗，并能體貼入微地進行考察與辨析，從而開掘出“思想史抽象的過程中難以感受到的生命鮮活和心靈密碼”，以及演進規(guī)律背后的“多樣性、個人性、逆向性，乃至是無時間性，和不確定性”。對啟蒙主體與創(chuàng)作主體生命體驗的探析，是該著又一鮮明特色，表現(xiàn)著該著的學術個性。

著者在后記中談到，“這個傳統(tǒng)題目承載了過于沉重繁復的歷史，描繪如此曲折宏大的歷史過程，并加以橫向延展和縱深的比較，一直就不是我的本意，當然也是我力所不能及的。最吸引我的是將啟蒙與文學相連的那個迷人場域，那是有跡可循的心靈過程?！闭腔趯ρ芯繉ο笮撵`過程的考察，著者剝開了政治、社會、倫理、思想等層層話語的包裹，揭示出啟蒙與文學溝通互動的動態(tài)面貌，以及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型的內在驅動力，使啟蒙與文學的研究過程中，始終不離文學自身的特點。

三

精彩、獨特的個案分析是該著另一亮點。該著分別選取了不同時期的經典個案進行分析，其個案分析的獨特之處在于，除了對文本進行貼近精神原點的深入研究外，還在文本內外的溝通中，對個案進行了多維度的考察。

具體而言，該著的個案解讀不是局限于文本內部，而是將其放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作為一個動態(tài)的多維的存在去審視。既開掘出文本的內涵，又在文本與作者、社會、接受等種種關系構成的復雜網絡中，呈現(xiàn)各個歷史時期啟蒙話語的原生態(tài)面貌。比如，對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的考察不止于其鮮明啟蒙主題的論析，而在文本與外部世界的關系中發(fā)現(xiàn)“樂觀的啟蒙想象與深重的現(xiàn)實憂患之錯位”、“逐新藝術追求與滯后的主體意識之錯位”、“明確的啟蒙導向與冷落的接受反映之錯位”，從而在多種復雜的關系中揭示出近代啟蒙話語的樣態(tài)以及啟蒙思想與文學現(xiàn)代轉型的關系。再比如對魯迅《阿Q正傳》的個案分析，著者一方面發(fā)現(xiàn)了文本復雜豐富的蘊涵遠非“改造國民性”一種話語，另一方面又發(fā)現(xiàn)了文本內外“悲觀啟蒙反思與樂觀文化思潮之錯位”、“超然敘述人的自我審視與啟蒙權威話語缺乏自我質疑之錯位”、“透視人性主旨與唯一啟蒙期待之錯位”，從而揭示出啟蒙話語的制度化特征以及五四文學在尋求自我獨立時與想象共同體建制之間緊張、背離的關系。多維度的視野中，有許多耳目一新的發(fā)現(xiàn)。

文本內外多維度的溝通考察，不僅呈現(xiàn)了不同時期啟蒙話語的樣態(tài)，而且也是“對那些20世紀中國文學中不證自明的預設、前提和討論基礎的質疑與追問”。在多維度的考察中著者發(fā)現(xiàn)，《新中國未來記》中“改造國民性”的啟蒙話語實際是一種集體想象，埋伏著走向啟蒙反面的可能;《阿Q正傳》是一個多解多義的復雜文本，在文本蘊涵的多種話語中只有“改造國民性”話語被廣泛接受，而對人性超前性思索的部分則被遮蔽，無疑是啟蒙話語的制度化特征;新時期，“改造國民性”已作為一套制度話語，被許多作家當做標簽在其筆下貼來貼去，如高曉生的陳奐生系列小說、馮驥才的《神鞭》、《三寸金蓮》等，全然失去了靈魂拷問與人性深度，顯現(xiàn)了啟蒙者自身思維方式的缺陷。著者在文本內外多維度的考察中完成了對啟蒙常識的深度反省，而這種不凡的嘗試也正是“以文學為啟蒙的方法”的運用與實現(xiàn)。

《互為方法的啟蒙與文學》對典型個案多維度的考察，是啟蒙與文學互為方法的具體實現(xiàn)，開顯了文學現(xiàn)代轉型過程中的具體歷史面貌，同時也揭示了具體歷史面貌中所蘊涵的規(guī)律性特點。多維度的個案闡釋中，個體與整體、局部與系統(tǒng)有機統(tǒng)一，論述過程處處彰顯著著者開闊的學術視野與獨到的學術眼光。

四

該著的研究思路和學術方法，也值得稱道。三次啟蒙運動與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轉型無疑是個宏大的題目，要駕馭如此宏大的課題，沒有恰當有效的研究思路和方法，是難以實現(xiàn)的。著者運用“宏觀跳躍式史論和微觀切片式比較研究”的方法，聚焦文學史中三次啟蒙高潮進行“微觀切片式比較研究”，同時又上下勾連，作“宏觀跳躍式史論”。從這種研究思路出發(fā)，依據(jù)不同的歷史階段，該著分為三大部分，對每一歷史階段進行“聚焦并放大”，同時以啟蒙主體、啟蒙策略、啟蒙話語為線索并列推進。

在“微觀切片式”研究中，著者聚焦近代啟蒙，發(fā)現(xiàn)了啟蒙群體的文化中心意識及介入精神，在詩界、文界、小說界革命中發(fā)現(xiàn)了其啟蒙策略的“使用傳統(tǒng)反傳統(tǒng)，使用反傳統(tǒng)實現(xiàn)傳統(tǒng)”的悖論。聚焦五四，發(fā)現(xiàn)了魯迅的深沉憂患、周作人的超然幽暗、胡適的方法實踐、陳獨秀的激進情懷以及五四文學的救贖精神，發(fā)現(xiàn)了五四“全面反傳統(tǒng)”的實質與限度，以及生存啟蒙、語言啟蒙、生活啟蒙與革命啟蒙的多樣形態(tài)。聚焦新時期，發(fā)現(xiàn)了復出作家群、“文革”后作家群、知青作家群三個群體不同受難圖景中共同的文化精英意識以及居高臨下的啟蒙心態(tài)，發(fā)現(xiàn)了“文革”話題文學中啟蒙策略的政治學、倫理學邏輯以及“文化”話題文學中“使用西化反西化，使用反西化實現(xiàn)西化”的悖論。在“微觀切片式比較研究”基礎上，自然而然地進行宏觀史論:文化中心意識、文化原罪意識、文化精英意識是三次歷史階段啟蒙主體各自的特點，同時它們又有內在的關聯(lián);文學參與啟蒙的策略由晚清文學改良的“使用傳統(tǒng)反傳統(tǒng)，使用反傳統(tǒng)實現(xiàn)傳統(tǒng)”到五四文學革命的“全面反傳統(tǒng)”，再到新時期尋根文學的“使用西化反西化，使用反西化實現(xiàn)西化”，呈現(xiàn)出20世紀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型的迂回曲折;“改造國民性”話語由戊戌維新中的奠基，到五四的全面反省，再到新時期尋根文學的被制度化，呈現(xiàn)啟蒙主體與接受主體現(xiàn)代意識獲取的艱難。全書有深度剖析，有宏觀論述，脈絡清晰，體系嚴密，內容完整。

著者在縱橫開闔的論述中，揭示出三次啟蒙運動與20世紀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型之間互動共生的過程，以及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型的艱難歷程?！昂暧^跳躍式史論和微觀切片式比較研究”的方法使論者論述時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此研究方法在該著中的成功運用，為宏大課題的研究提供了方法論意義上的有益啟示。

《互為方法的啟蒙與文學》對20世紀啟蒙與文學進行思維原點與生命體驗原點的考察，呈現(xiàn)出一種新的啟蒙觀與文學觀，正因為對啟蒙與文學的理解與傳統(tǒng)文學研究有了質的區(qū)別，著者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不論是對啟蒙與文學互動共生的全新理論闡釋，還是富于個性的學術思路與研究方法，該著都稱得上一部具開拓性、創(chuàng)新性的著作，在20世紀文學現(xiàn)代轉型的研究中，其意義與價值不可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