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勝高
(東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吉林 長春 130024)
當(dāng)前玄學(xué)史,言及東晉玄學(xué),多以玄佛合流概之,視其所論,實重闡釋佛家之演生而遮蔽玄老莊之發(fā)展,合玄學(xué)而入佛學(xué),而忽略東晉玄學(xué)的主體性?!?〕一種思潮之消弭,雖草蛇灰線,然必有端緒。東晉玄談之風(fēng)濃厚,其論未能如西晉玄學(xué)家著述精深,可資玄學(xué)史討論,而散入文章著述,見于立身處世,一改西晉“談玄”為“體玄”,遂使得玄風(fēng)內(nèi)斂于心而不懸于口,外化于行而不彰于論。恰此時,談佛判教之風(fēng)新起,藉玄言而暢佛理,今所存佛經(jīng)注贊,多援玄論,實以佛論為主體。此雖可析東晉思想之特征,然不足以辨明東晉玄學(xué)之特質(zhì),即東晉玄學(xué)在佛學(xué)之外,有無主體性的演生,其命題、觀點為何?本文試雜撮史料,離析出與佛合流的玄論,并以陶淵明哲學(xué)思考的思想背景作為個案分析之。
西晉太康間興起的反玄虛思潮,削弱了坐談玄論的空誕之風(fēng),使得省凈清虛成為東晉新的政風(fēng)和文風(fēng)?!?〕這種政風(fēng)和士風(fēng),得益于玄學(xué)的新發(fā)展。
正始玄學(xué)的形成,出于自然和名教的辨析,這種辨析在魏晉易代之際,夾雜了深厚政治背景和慘痛的人生經(jīng)歷,名教和自然沖突與其說來自學(xué)理上的矛盾,不如說來自政治生活的沖突和抗?fàn)?。太康玄學(xué)的討論,集中在有無、言意、本末諸論,卻少何晏、嵇康激切之風(fēng),亦乏王弼、阮籍等苦悶之氣,其中雖有二十四友等浮華交游之徒,經(jīng)歷楊、賈黨爭之禍,然其論玄,多能詞尚平達,語重泰夷,漸成為玄論的新風(fēng)尚。待至阮瞻,“性清虛寡欲,自得于懷。讀書不甚研求,而默識其要,遇理而辯,辭不足而旨有余?!駳鉀_和,……由是識者嘆其恬澹”?!?〕(P1363)以省凈清虛作為太康玄家的態(tài)度。何劭《贈張華詩》云:“既貴不忘儉,處有能存無。鎮(zhèn)俗在簡約,樹塞焉足摹?!捎眠z形骸,忘筌在得魚?!逼谕贂詩剩瑨亝s塵囂。張華《贈摯仲治詩》也提到:“君子有逸志,棲遲于一丘?!竦B(yǎng)玄虛,沈精研圣猷?!敝鲝垖⑼穗[、守拙、恬淡作為理想。即便如石崇者,亦常有玄遠之思,其《答曹嘉詩》:“孔不陋九夷,老氏適西戎。逍遙滄海隅,可以保王躬。世事非所務(wù),周公不足夢。玄寂令神王,是以守至沖?!笨释麤_和玄寂的人生。這些贈答詩中屢次提及恬淡沖和的期待,足以看作西晉時期士人深沉的心理期待。
這種共識在黨爭不斷、變亂不止的環(huán)境中,難以實現(xiàn)。阮裕曾有遠遁之意,終應(yīng)詔入仕,或問其故,答曰:“吾少無宦情,兼拙于人間,既不能躬耕自活,必有所資,故曲躬二郡。豈以騁能,私計故耳?!薄?〕(P1368-1369)或出于對世事浮沉的擔(dān)憂,或出于對外在事功的惆悵,西晉士人普遍有一種躬耕守拙的向往,陸云《逸民箴》:“無念爾本,聿修厥諄。執(zhí)盈如虛,乃反天真?!笨隙ㄒ菝竦募儤恪!稑s啟期贊》:“居真思樂之林,利涉忘憂之沼,以卒其天年。榮華溢世,不足以盈其心;萬物兼陳,不足以易其樂。絕景云霄之表,濯志北溟之津,豈非天真至素,體正含和者哉!”認(rèn)為天真至素、不計榮華乃人生之和。潘岳《閑居賦》亦歌自己守拙之思:“退求己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奉周任之格言,敢陳力而就列。幾陋身之不保,而奚擬乎明哲,仰眾妙而絕思,終優(yōu)游以養(yǎng)拙?!焙茈y想象躁進輕浮的潘岳有如此神馳的精神家園。由此觀之,這種守拙、緘默、素樸的人生情懷,絕非書于紙面的敷衍之語、標(biāo)榜之詞,而是當(dāng)時士人普遍的精神向往。
西晉士人重視的素樸、天真意識,源自老莊。《老子》第十九章言:“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莊子·漁父》:“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按照陳鼓應(yīng)的理解,這種抱樸守真,是守中、養(yǎng)中的表現(xiàn),〔4〕(P91-92)漢晉間人以抱樸守真為安貧樂道、超脫窮達的旨?xì)w?!逗鬂h書·申屠蟠傳》言:“安貧樂潛,味道守真,不為燥濕輕重,不為窮達易節(jié)?!蓖蹒凇端]范喬》中稱贊:“安貧樂道,棲志窮巷,簞瓢詠業(yè),長而彌堅。誠當(dāng)今之寒素,著厲俗之清彥?!辈灰驗橥庠诘母F達和富足而改變自己的志趣。渡江之后,偏安一隅的行政格局,使得西晉激烈的內(nèi)斗暫時平息;王導(dǎo)、謝安等人倡導(dǎo)的簡約政風(fēng),使得躁急功利的士人有所收斂,西晉玄談所辨析的自然名教合一,不僅成為一種內(nèi)在的修養(yǎng),而且也成為一種精神的安慰。葛洪在《抱樸子·道意》中便說:“患乎凡夫不能守真,無杜遏之檢括,愛嗜好之搖奪,馳騁流遁,有迷無反,情感物而外起,智接事而旁溢,誘于可欲,而天理滅矣,惑乎見聞,而純一遷矣。心受制于奢玩,情濁亂于波蕩,于是有傾越之災(zāi),有不振之禍,而徒烹宰肥,沃酹醪醴,撞金伐革,謳歌踴躍,拜伏稽顙,守請?zhí)撟?,求乞福愿,冀其必得,至死不悟,不亦哀?”把嗜好、物欲、迷情作為修身之大敵,主張守虛沖和以守中,氣定神閑以養(yǎng)中,又如《抱樸子·養(yǎng)生論》所言:“保和全真者,乃少思少念,少笑少言,少喜少怒,少樂少愁,少好少惡,少事少機?!北闶卣娴囊庾R,促進了東晉士人檢束自約、拙樸自娛的新風(fēng)尚。
西晉士人的放曠,從理論上得到了糾正,使得東晉清虛淡約的士風(fēng)更加自覺。戴逵的《放達為非道論》論述了個性和禮度的統(tǒng)一,批評了竹林、元康玄學(xué)的放曠,認(rèn)為士人應(yīng)該“棲情古烈”、“擬規(guī)前修”,不能“自驅(qū)以物,自誑以偽,外眩囂華,內(nèi)喪道實”,〔3〕(P2458)在這種認(rèn)識中,質(zhì)性自然和禮樂教化得到了有機的融合,都內(nèi)化為個人修養(yǎng)。戴逵在《閑游贊》中,稱贊能夠以純靜之思、素樸之心俯仰宇宙、練達世事的“神人”:“使夫淳樸之心,靜一之性,咸得就山澤,樂閑曠,自此而箕嶺之下,始有閑游之人焉。降及黃綺,逮于臺尚,莫不有以保其太和,肆其天真者也?!庇纱颂岢环N截然不同于西晉的新玄風(fēng):“冥外旁通,潛感莫滯。總順巢離,兼應(yīng)夷惠。緬矣遐風(fēng),超哉絕步。顧揖百王,仰怡泰素。矜其天真,外其囂務(wù)。詳觀群品,馳神萬慮?!辈粌H能夠保持自己的天性、真情,而且能夠治國理政、得心應(yīng)手。這種自然與名教的圓融合一,漸成為東晉士人的人格理想。張?zhí)熨n《遺郭瑀書》中說:“先生潛光九皋,懷真獨遠,心與至境冥符,志與四時消息?!辟澷p能夠在自然之中保持真性情者。支遁《八關(guān)齋會詩序》:“余既樂野室之寂,又有掘藥之懷,遂便獨住,于是乃揮手送歸,有望路之想;靜拱虛房,悟外身之真,登山采藥,集巖水之娛?!币陨剿畩是?,以自足保真。這種尚真、樂寂、抱樸的作風(fēng),不僅是儒道思想的高度融合,而且是玄學(xué)內(nèi)化為個性修養(yǎng)的基本特征。
東晉抱樸守真思想的形成,是西晉玄學(xué)的新發(fā)展,也是佛教思想浸潤的結(jié)果。佛教中求真、率真的意識,與玄學(xué)中正在生成沖淡、清虛、天真等觀念合拍,使得老莊的守中、養(yǎng)中觀念更加明晰。道安在《合放光光贊略》中說:“真際者,無所著也,泊然不動,湛爾玄齊,無為也,無不為也,萬法有為,而此法淵默,故曰無所有者,是法之真也?!睂⒓澎o、無執(zhí)著、玄默作為法之根本。他的《比丘大戒序》又說“乃知淡乎無味,乃真道味也”,將淡漠作為佛修之要旨。僧睿在《大十二門經(jīng)序》認(rèn)為只有不滯于外形、不固于聲色者,才能悟到佛理之“真”:“不滯者,雖游空無識,泊然永壽,莫足礙之,之謂真也?!狈鸾虒τ谡娴捏w悟,在于透過殊相看到空寂,其所謂的“真”,在于看透看穿;玄學(xué)所理解的“真”,在于回歸天性,追求拋棄后天私欲污染而形成虛偽、矯飾和束縛,回歸到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
我們知道,莊子所提出的真,立足于其全天性之說,是要人拋卻禮法,由著真性情去面對自然,不免失之于執(zhí)拗。經(jīng)過了魏晉儒學(xué)的浸潤和調(diào)和,東晉玄論中的“真”,不再以反外在禮法、反后天修養(yǎng)為目標(biāo),而以反對人性之中的虛偽、自私和矯飾立意。在陶淵明看來,在當(dāng)時的塵俗中,很難做到“抱樸守真”,他在《感士不遇賦》序中說自己讀董仲舒《士不遇賦》“慨然惆悵”,在他看來,“夫履信思順,生人之善行;抱樸守靜,君子之篤素”。但在當(dāng)時,“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qū)易進之心”,自己不愿意違背真性情,去適應(yīng)時俗,便下決心“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缊袍之為恥。誠謬會以取拙,且欣然而歸止。擁孤襟以畢歲,謝良價于朝市。”在充滿機巧、聰明的社會中,渴望抱樸守真的人,只能自嘲自己的拙樸。陶淵明把自己不合于世事、不能塵俗浮沉的性情稱之為“拙”,認(rèn)為這是“非矯勵可得”的“質(zhì)性自然”。他說自己歸隱,正是不能應(yīng)付外在的機巧的“守拙”:“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5〕(P76)他甚至還津津樂道于這種苦拙。他在《乞食》詩中說:“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毖宰约翰簧蒲赞o;在《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中說自己“邈與世相絕”“荊扉晝常閉”,正得益于自己“深得固窮節(jié)”、“棲遲詎為拙”。他在《詠貧士》其六中贊美仲蔚:“介焉安其業(yè),所樂非窮通。人事固以拙,聊得長相從。”他不斷自嘲的這種“守拙”,正反映了他抱樸自樂的安然。
陶淵明認(rèn)為“守拙”正是保真,他在《勸農(nóng)》中稱贊上古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期望自己如同后稷那樣,能夠勤于壟畝,“矧伊眾庶”。他在《飲酒》其二十中又說:“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fù)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毖陨瞎胖?,真淳之風(fēng)不斷衰落,孔子曾試圖彌補,但無濟于事。言外之意,增了幾多遺憾。陶淵明所體悟的“真”,更多秉持了老莊的看法,即認(rèn)為至世存于堯舜之前。要想保持真性,那就要遠離塵囂,回歸自然,這與儒家強調(diào)的至世存在于堯舜時期不同。他在《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口》中說:“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闭J(rèn)為只有隱居,才能養(yǎng)真。在《連雨獨飲》中,他認(rèn)為“運生會歸盡”,“任真無所先”,沒有機心的“任真”,正是順應(yīng)大化。陶淵明的“含真”、“養(yǎng)真”、“任真”,是用心去體認(rèn),用行為去踐行,而不是理論的總結(jié)和語言的表述,他的《飲酒》其五說:“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比绻f葛洪、戴逵、道安等人對真的辨析,是哲學(xué)或者思想上的討論,那么陶淵明對真的體認(rèn),則是一種生活化的踐行,這種真意入之于詩,實現(xiàn)了“抱樸守真”觀念的詩意化。
養(yǎng)真守拙,是晉宋之際文人樂道的一種風(fēng)氣。謝靈運在《山居賦》中,不僅認(rèn)為執(zhí)政應(yīng)該守拙,“長守樸以終稔,亦拙者之政焉?!倍艺J(rèn)為自己暢游山川,頤養(yǎng)性情,也是守拙:“年與疾而偕來,志乘拙而俱旋。謝平生于知游,棲清曠于山川?!彼凇冻跞タぴ姟分幸舱f:“伊余秉微尚,拙訥謝浮名。廬園當(dāng)棲巖,卑位代躬耕?!睆揭宰驹G自許。陶淵明和謝靈運氣質(zhì)不同,卻都在詩中津津樂道于自己“守拙”,把守拙看成精神上的自我體認(rèn),體現(xiàn)出晉宋思想的延續(xù)脈絡(luò)。
由此可見,東晉士人談玄,更多是將注意力從社會移向個人,不再關(guān)注于外在的事功,而是審視內(nèi)在的玄默,把禮樂修養(yǎng)和自然性情結(jié)合起來,通過自我體驗,使得玄意內(nèi)斂,不再注重理論的辨析,而重視玄意的實踐。內(nèi)化了的玄意,蘊涵于山川田園,隨著作者的游目經(jīng)歷,使得外在景物與心相通,與情相契,田園詩、山水詩能夠替代玄言詩、游仙詩,體玄之風(fēng)當(dāng)是其轉(zhuǎn)型的主要思想動力。
魏晉玄學(xué)對中國思想史最大的貢獻,在于把自然提升到一個與名教相并立的高度,使得人不再完全著眼于社會秩序的經(jīng)營和人際關(guān)系的調(diào)整,而是在最廣闊的視角下討論作為一個自然的人的合法性,也肯定人的自我意識的合理性。這完全可以看成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突破:第一,在先秦,天與人常常被理解為是并立的,人更多是順服于天命、天德、天道、天志,在這種背景下,“天”是作為一個“異己”的力量而存在的,人必須服從天意,漢代的天人感應(yīng)學(xué)說,把這種思路發(fā)展到了極致。第二,即便在《周易》經(jīng)傳中存在天人合一的討論,也更多是“觀象于天,觀法于地”的產(chǎn)物,是人試圖“彌綸天地之道”的一種嘗試,其立意在于“通天下之志”,也把人類作為一個整體來審視。在這種學(xué)術(shù)背景中,人的社會屬性被放大,自然屬性被忽略。第三,先秦諸子所論中,自然的人和社會的人是對立的。受制于時代背景和學(xué)說局限,或者過分強調(diào)人應(yīng)該服從于社會秩序,如儒家、法家、墨家等,或者刻意強調(diào)人的自然屬性,如楊朱、列子等,或者感慨人的被扭曲被異化而無法保持天性,如老子、莊子等。當(dāng)王弼、何晏以名教本于自然立論時,已把自然的人和社會的人分別關(guān)注,把個體自我的需求和社會群體的要求并立起來辨析,作為個體的人開始自我覺醒。阮籍、嵇康所提倡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解開了束縛在人性上的外在繩索,把作為一個自然的人的情感、向往、自由釋放出來,人的自我性情得以暢達,盡管這種觀念難免矯枉過正,但其所釋放出的那種渴望,顛覆了此前儒道學(xué)說期望表達而無法言盡的壓抑,明確承認(rèn)人主體自我需求的合法性,甚至認(rèn)為這種合法性可以壓倒社會群體要求的合理性。元康玄學(xué)所提倡的名教即自然,則更為理性地折中了人的社會屬性和自然屬性之間的關(guān)系,肯定了自然的人作為社會主體的地位。更為重要的是,元康玄學(xué)在此理論前提下,繼續(xù)探尋人的自然性,即作為一個主體自覺的人,應(yīng)該如何生活,才能達到“自然”。元康玄學(xué)從理論上作了辨析,江東士人從行為上作了實踐。
向秀、郭象的《莊子注》所提倡的“無待而獨化”說,把人的發(fā)展、人的完善作為個案來審視,瓦解了儒家面向群體進行社會意義上的教化說,促成了人的個體獨立和個性發(fā)展。那么,如何獨化呢?《莊子注》發(fā)揮了莊子“虛己順化”的人生態(tài)度,把“冥然自合”、“足性而止”、“無為逍遙”作為人保持自然的法則,認(rèn)為每一個人都是自然玄冥深遠所致,人應(yīng)該悉心體察宇宙的開合張弛,效法自然,安內(nèi)游外,淡然自若,做到無心而順有,無為而自然,逍遙而從俗。這一理論,促使人更深刻地認(rèn)識到人與自然之間的息息相通,將漢魏時期所形成的物感論,提升到一個更自覺的境地。
物感論是天人感應(yīng)學(xué)說的進一步深化,其不再以“天德”和“天志”的眼光來審視天與人的關(guān)系,而是把“天”作為一種客觀的自然存在,是與“人”并立的外在世界,在這樣的視域中,“天”和“人”都是“道”的體現(xiàn),天與人同構(gòu),而且相參相應(yīng),每一個生活在自然中的人,都能夠感受到自然的一張一弛,一枯一榮。阮籍的《詠懷詩》,常常以“感物懷殷憂,悄悄令心悲”的物我相感發(fā)端,〔6〕(P92)把自己無邊的苦悶排遣到自然之中,著力抒寫物我之間的細(xì)微而深切的情緒體驗,把自然作為心靈的寄托和思想的載體。而嵇康則更多將山水之游作為擺脫塵俗、修身養(yǎng)性的方式,他在《贈兄秀才入軍詩》其十七中說:“寂乎無累,何求于人。長寄靈岳,怡志養(yǎng)神?!痹凇队膽嵲姟分兴?“采薇山阿,散發(fā)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yǎng)壽?!苯詫⒆匀蛔鳛槿松膮⒄眨谕麖淖匀恢蝎@得更多的人生慰藉。阮籍的“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6〕(P89)更多傾向于應(yīng)物而感,嵇康的“至人遠鑒,歸之自然”,〔6〕(P19-20)則強調(diào)要順應(yīng)大化??梢哉f,阮籍的物感論,代表了魏晉詩歌發(fā)展的新動向,嵇康的自然順化,則引導(dǎo)著兩晉士人體玄的新方式。
皇甫謐在《釋勸論》中說“二物俱靈,是謂大同。彼此無怨,是謂至通”,把天地萬物視為自然運化的結(jié)果。杜預(yù)為河南尹時論政:“臣聞上古之政,因循自然,虛己委誠,而信順之道應(yīng),神感心通,而天下之理得。”〔3〕(P1026)主張治理國家應(yīng)該順應(yīng)大道,要用心體悟天地至理,無為而自然地行政。張華《鷦鷯賦》言人生:“靜守性而不矜,動因循而簡易。任自然以為資,無誘慕于世偽?!倍蓬A(yù)、張華所言的自然,既指與人類社會相對應(yīng)的自然風(fēng)物,更指代應(yīng)物順化的自然態(tài)度,即摯虞所謂的“推神明之應(yīng)于視聽之表,崇否泰之運于智力之外,以明天任命之不可違”的人生認(rèn)識,〔3〕(P1419)把“修中和兮崇彝倫,大道繇兮味琴書。樂自然兮識窮達,澹無思兮心恒娛”作為行為方式?!?〕(P805)
東晉玄論、佛論、政論,皆以應(yīng)物順應(yīng)、無所強求為自然.這種因循自化的理論和態(tài)度,一改西晉士人外在的躁進和功利,使得沖淡自足、娛情山水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其一,重視萬物獨化、自化,視生死為自然循環(huán)。張湛繼續(xù)發(fā)揮《莊子注》,認(rèn)為天地萬物自有自生,“生者自生,形者自形,明者自明,忽然自爾,固無所因假也?!薄?〕(P56)不受外在的拘束,而且萬物變化循環(huán)往復(fù),生死亦如此:“俱涉變化之途,則予生而彼死。推之至極之域,則理既無生,亦又無死也?!薄?〕(P3)他主張“以形骸為真宅”,把死亡“歸之于無物”?!?〕(P31)僧佑在《重與慧遠書》中說:“知以方外遺形,故不貴為生之益,求宗不由順化,故不重運通之資。”廬山諸沙彌《觀化決疑詩》所言,自然界中的人,要能夠觀化、順化、入化,才能夠離世而超脫。郗鑒病重,上疏遜位言:“自忖氣力,差理難冀。有生有死,自然之分?!币暽罏樽匀灰?guī)律,遙應(yīng)王祥臨終之超脫態(tài)度。這種超脫豁達,是對“大塊流形,玄天賦命,吉兇修短,定乎自然”〔3〕(P1913)的深沉理解,是對東晉士人注重養(yǎng)生、渴望成仙的“惜生”的否定。
其二,執(zhí)政理民,也要順應(yīng)時事,因世而變。東晉政論,順應(yīng)人情世故為自然。孔衍《乖離論》、范汪《祭典》、殷融《上言奔赴山陵不須限制》論禮,以求合于人情?!夺岏g論》:“夫弘道者之益世,物有日用而不知,故老氏云無為之化,百姓皆曰我自然,斯言當(dāng)矣?!被圻h在《求宗不順化》中說:“天地以得一為大,王侯以體順為尊。得一,故為萬化之本;體順,故有運通之功?!蓖跆怪鲝埫滩⒂?,其《廢莊論》言:“使夫敦禮以崇化,日用以成俗,誠存而邪忘,利損而競息,成功遂事,百姓皆曰我自然?!睎|晉士人眼中的自然,乃合人情物理、名教自然于一體,如《食舉東西廂樂詩》所言:“廣大配天地,順動若陶鈞。玄化參自然,至德通神明?!弊非箜樆斓嘏c注重德行的有機統(tǒng)一。
其三,自然與人同構(gòu),以齊物意識體認(rèn)自然,才能做到應(yīng)物順化。張湛所說的“應(yīng)理處順”,〔8〕(P13)是人與自然均應(yīng)合于大道,與外物一起消長,體味自然之化遷,感悟山川之生機,反觀人世之際遇,不執(zhí)著,不強求,自然而然。僧肇在《般若無知論》也說:“假致疑智雖事外,未始無事。神雖世表,終日域中,所以俯仰順化,應(yīng)接無窮,無幽不察而無照功,斯則無知之所知,圣神之所會也?!比伺c自然萬物息息相通,彼此感應(yīng),棄塵俗之雜而務(wù)心緒之寧。《阿毗曇心序》中言:“發(fā)中之道,要有三焉,一謂顯法相以明本,二謂定已性于自然,三謂心法之生,必俱游而同感?!奔匆骱醣拘摹㈨槕?yīng)自然、物我相感?!恫徽婵照摗?“圣人乘真心而理順,則無滯而不通;審一氣以觀化,故所遇而順適。無滯而不通,故能混雜致淳;所遇而順適,故能觸物而一?!臒o者,無心于萬物,萬物未嘗無,此得在于神靜,失在于物虛?!蛞晕镂镉谖铮瑒t所物而可物;以物物非物,故雖物而非物?!敝挥蟹畔滦闹蟹欠种?,順應(yīng)物化,才能不被萬物所役使,才能遺貌取神,洞悉天地運行之大道。受這種風(fēng)氣的影響,王羲之去官后,“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3〕(P2101),并言于謝安說:“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頃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其歡樂之趣?!薄?〕(P121)把山水之游作為自然。隱士董京《詩》言:“乾道剛簡,坤體敦密,茫茫太素,是則是述。末世流奔,以文代質(zhì),悠悠世目,孰知其實。逝將去此至虛,歸我自然之室?!睂⑶逄撟匀蛔鳛槿松鷺返?。王該《日燭》中說:“無事為以干性,常從容于自然。”以清淡簡約作為生活方式。
東晉士人的應(yīng)物順化,影響到陶淵明的生活態(tài)度。陶淵明所期待的自然,體現(xiàn)了一定的哲學(xué)思考,究其內(nèi)涵有三:
一是不受拘束的自由精神。他三十八歲時所作《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言:“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Χ鹪?‘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謫?‘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鹪?‘漸近自然?!闭J(rèn)為人如果能夠拋棄外在的憑借,才能不被奴役達,到莊子所言的“物物而不物于物”的“無所待”狀態(tài),獲得身心的徹底解脫,回歸到人的本性。
二是不被異化的自在天性?!妒诵髻潯?“父母終,思慕委毀,推財與兄弟,隱于草澤,君子以為難,況童齔孝于自然,可謂天性也?!彼姓J(rèn)孝順為人之天性,必須順應(yīng)這種天性?!稓w去來兮辭》中說:“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边@種天性是不能被扭曲、不被異化的,當(dāng)官場充滿矯飾之風(fēng),自己不能適應(yīng)時,寧肯保持自己的天性也不能委曲求全。
三是安之若命的自然態(tài)度。這種自然心性,是精神自由、生活自在的升華,擺脫了自身的喜怒哀樂和生死憂患的委運乘化。他在《形影神詩序》中說:“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東晉葛洪、陶弘景修道以養(yǎng)生,王羲之、王恭、謝安等服藥以惜生,以及郭璞、庾闡等求仙以延生的做法,在陶淵明看來不過是渴望擺脫生死的歸宿,但無論如何用心經(jīng)營,都不能超越天地運化。他期望這些“惜生”的君子不要憂慮形神的問題,應(yīng)該抱著順化自然的態(tài)度來對待生死?!肚f子·人間世》曰:“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認(rèn)為要保持自己精神逍遙,與其外修,不如內(nèi)修,只要不迷失心性,不迷失自我,就能夠用真心體悟天地大道。陶淵明所言的“共取其心”,正是追求一種喜怒哀樂不擾于胸、安之若命的自然態(tài)度。其《神釋》言:“老少同一死,賢遇無復(fù)數(shù)。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dāng)為汝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碧諟Y明的應(yīng)物順化,是超越了生死的應(yīng)物順化,是擺脫了名利觀念的超凡脫俗,是放棄了世事塵囂的哲學(xué)感悟。
陶淵明的自由精神、自在天性、自然態(tài)度,是魏晉玄學(xué)萬物獨化、自化、順化理論浸潤的結(jié)果。陶淵明思想中期待的不物于物的自由,使得他能夠擺脫外在功業(yè)的誘惑;不被異化的自在,使得他安于農(nóng)村樸素的生活;安之若命的自然,使得他能夠心平氣和地居于園田,把自己的感悟詩意化。
陶淵明以“自事其心”、“安之若命”的態(tài)度來審視自然和人生,使他能夠超越東晉多數(shù)“好事君子”的困惑和痛苦,以己心審視人情、物理、風(fēng)光,把心性逍遙作為自己的生活方式。
應(yīng)物順化的自然態(tài)度,使得他能夠敞開心扉,把不違背自己心志視為快樂。與朋友交往,他把心心相通的默契作為快樂,《贈長沙公族祖》說:“何以寫心,貽此話言?!庇眯囊?guī)勉陶延壽?!冻甓〔裆!费?“放歡一遇,既醉還休。實欣心期,方從我游。”與丁縣令歡心醉飲?!洞瘕媴④姟芬舱f:“我求良友,實覯懷人。歡心孔洽,棟宇惟鄰?!彼c朋友相處的和睦,在于自己沒有矯飾的真心。他在《移居二首》其一中說,“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币宰约旱乃匦膩砻鎸ψ匀?、面對友情,說明了陶淵明的心性澄澈。
一個人心性如何,既取決于他對待自然的平和,對待朋友的和善,更取決于他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特別是在孤獨時,他如何審視自我,如何面對自己。他在《時運》中說:“稱心而言,人亦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币苑Q心如意、自娛自樂來保持精神的自由。在自然界中,他能夠與景物相欣賞,即便“偶影獨游”,也能“欣慨交心”〔5〕(P8),在于自己天性的保全和精神的暢快。他在自然中尋求能夠與自在之心相應(yīng)的景物:“和風(fēng)不洽,翻翮求心。顧儔相鳴,景庇清陰?!薄?〕(P53)正是由于他能夠順應(yīng)大化,便能放下自我:“形骸久已化,心在復(fù)何言?!薄?〕(P125)平和地對待自然遷化。他期望在寧靜的田園生活中,保持內(nèi)心的快樂?!半m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薄?〕(P261)這種稱心自樂,是看淡生死、看破功名、安之若命的超脫。
陶淵明的平和,不是佛教的空寂所然,也不全是道家的超脫所致,而是儒家“縱心所欲而不逾矩”的體現(xiàn)。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也有焦慮,更有傷感,還有嘆惋。他在《悲士不遇賦》中,表達了自己的誠摯和追求:“推誠心而獲顯,不矯然而祈譽”“雖僅然于必知,亦苦心而曠歲?!痹凇堕e情賦》中,他說書寫自己的執(zhí)著之情,意在“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表面的疏離絕情,恰是為了心性的安適。他在《贈羊長史》中,更是感慨自己的孤獨:“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清謠結(jié)心曲,人乖運見疏?!辈皇亲越^于世,而是自覺對亂世的疏遠。在《悲從弟仲德》中睹物思人:“銜哀過舊宅,悲淚應(yīng)心零?!泵鎸δ隁q荏苒,他依然感慨:“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薄?〕(P223)在《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fēng)于規(guī)林二首》、《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雜詩十二首》其九中,寫羈旅行役,充滿了對家的思念和牽掛。
正因為世事與自己的心志多暌違,陶淵明才棄官歸隱,以求天性的保全、精神的自由。他在《歸去來兮辭》說:“于時風(fēng)波未靜,心憚遠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dāng)斂裳宵逝?!蚴马樞?,命篇曰《歸去來兮》?!彼谧髌分蟹磸?fù)陳述自己不愿違心:“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卑鸦氐郊覉@之中的怡然自樂,作為自己的理想:“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兮欲何之?”既然現(xiàn)實生活與自己本性不合,人生苦短,何不稱己心而歸于本真、順大化而歸于自然。他更加珍惜田園生活給予自己心靈的安慰,使得自己能夠得到與心性相應(yīng)的快樂和欣喜。他在《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中說:“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guān)?!编l(xiāng)村的自在,使他體會到了長沮、桀溺等隱士的情趣?!稊M古九首》其一:“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逼降瓱o痕,欣喜由心?!对伓琛?“厭厭閭里歡,所營非近務(wù)。促席延故老,揮觴道平素。問金終寄心,清言曉未悟。”與鄉(xiāng)鄰對酒,無需言語辯白?!对佖毷科呤住菲淙?“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敝磺笮廊煌鼞选?/p>
陶淵明的真誠而又逍遙、深摯而又閑適的自然態(tài)度,從表面看,是他的修養(yǎng)和性情所致,若從深層看,則是兩晉的逍遙觀念和逸民情結(jié)的延展。
自漢魏之際隱逸意識形成之后,便一直成為兩晉文人期望擺脫現(xiàn)實痛苦的精神途徑,尤其是在世事困頓之時,逍遙便成為保持精神自由的期待,而隱逸也成為保持不被異化的向往。陸機、石崇等躁進競利之人,偶爾尚有澄心逍遙之念、遁世安閑之思。陸機在《演連珠》中說:“遇過而悔,當(dāng)不自得。垂釣一壑,所樂一國。被發(fā)行歌,和氣四塞。歌以言之,游心于玄默?!笨释谐蝗漳苓h遁塵俗。石崇在《思?xì)w嘆》:“釋冕投紱兮希聃,超逍遙兮絕塵埃,福亦不至兮禍不來?!闭J(rèn)為超絕塵俗才能達到福禍不至的逍遙。潘尼《懷退賦》:“豈遁世之獨立兮,庶北門之在茲。歸幽巖之潛穴兮,托峻岳之崇基。”以退隱山林作為保持個性獨立的方式。更不用說清淡緘默的陸云,更是以遁世立德作為理想的人格,他在《與陸典書書》中稱贊“太伯清風(fēng),遁世立德,龍蜿東岳,三讓天下”;在《南衡詩序》說“南衡,美君子也。言君子遁世不悶,以德存身”;在《晉故散騎常侍陸府君誄投弁釋》欽羨陸紱“遁世無悶,清源是濯。馥風(fēng)彌馨,明徽載鑠”。把遁世歸隱和心性逍遙聯(lián)系起來,正是西晉隱逸的基本旨?xì)w。
這種隱逸意識,促成了西晉士人對隱逸的褒揚。皇甫謐在《高士傳序》中稱贊許由、善卷等“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終始”,列舉九十余人,大加褒揚遁世隱逸之人。由此開端,西晉文人大量創(chuàng)作褒揚逸民的詩賦,贊美那些“遺情市朝,永志丘園。靜猶幽谷,動若揮蘭”的隱遁之人?!?0〕(P677)西晉士人對這些隱士逸民氣質(zhì)的描述中,充滿了精神自由、人格獨立的想象。陸云《逸民賦》想象他們生活的自在:“尋峻路兮崢嶸,臨芳水兮悠裔。盤丘園兮暇豫,翳翠葉兮重蓋。瞻洪崖兮清輝,紛容與兮云際。”其《逸民箴》又稱贊他們高貴的情懷:“無念爾本,聿修厥諄。執(zhí)盈如虛,乃反天真?!苯湹摹兑菝耋稹访枋鏊麄兊挠崎e沖和:“解發(fā)靈崖,被褐弦絲,飄飄臺上,輕舉高之,穆穆二仲,攜策相期,盤幽隱寂,與物無治。”束皙的《近游賦》更以躬耕田園為世外逸民:“世有逸民,在乎田疇。宅彌五畝,志狹九州。安窮賤于下里,寞玄澹而無求。乘篳輅之偃蹇,駕蘭單之疲牛?!爸寥r(nóng)間隙,遘結(jié)婚姻。老公戴合歡之帽,少年著蕞角之巾?!蔽鲿x士人對隱逸生活的想象,從理論層面為遁世意識提供了精神支撐,促成了東晉遁世行為的普及。
逮至東晉,士風(fēng)夷泰,逍遙于世外、寄情于山水成為士人生活方式。王羲之《蘭亭詩》言:“悠悠大象運,輪轉(zhuǎn)無停際。陶化非吾因,去來非吾制。宗統(tǒng)竟安在,即順理自泰?!慈羧嗡?,逍遙良辰會。”以逍遙順化、良辰游賞作為人生向往。謝安《與王胡之詩》也說:“觸地儛雩,遇流濠梁。投綸同詠,褰褐俱翔?!币詴邕_自如、隨遇而安為處世情懷。在這種風(fēng)氣下,謝玄在始寧占山封水,傍山帶水修建別墅,修建北山二園、南山三園。孫綽“經(jīng)始東山,建五畝之宅。倚茂林,帶長阜”。〔7〕(P636)王羲之時“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名冠世,并筑室東土,與羲之同好”?!?〕(P2098-2099)孫綽在《答許詢詩》中說描述了歸隱田園的樂趣:“遺榮榮在,外身身全。卓哉先師,修德就閑。散以玄風(fēng),滌以清川。或步崇基,或恬蒙園。道足匈懷,神棲浩然?!睏翊婺?,游懷山水,與自然交流,獨享閑寂的意趣:“寂寂委巷,寥寥閑扉。凄風(fēng)夜激,皓雪晨霏。隱機獨詠,賞音者誰?!边@種半官半隱的生活方式,使得西晉渴望逸民之思逐漸轉(zhuǎn)化為體會退隱之樂。
這種逍遙遁世的時代風(fēng)氣,是道家游仙遠遁觀念的促成,也與東晉佛教思想合拍。在佛教看來,出家也是一種遠遁:“皆遁世以求其志,變俗以達其道。變俗則服章不得與世典同禮,遁世則宜高尚其跡?!薄?1〕(P220)他們認(rèn)為以隱逸為旨趣的遁世,道、佛、俗皆同,都是保持心性逍遙、忘懷塵俗的修養(yǎng)方式,道家的含真保和與佛家的幽懷抱素相通。僧肇在《鳩摩羅什法師誄》中也說:“大人遠覺,幽懷獨悟。恬沖靜默,抱此玄素?!睎|晉所推崇的遁世,意在逍遙心性、不役于俗。支遁在《逍遙論》還說:“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寥顺颂煺吲d,游無窮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此所以為逍遙也?!卑淹懹趬m世之外,不役于外物視為逍遙之本,而要保持自己的真性,就要能脫離塵俗,《涅盤無名論·妙存》:“夫至人虛心冥照,理無不統(tǒng),懷六合于胸中,而靈鑒有余;鏡萬有于方寸,而其神常虛,至能拔玄根于未始,即群動以靜心,恬淡淵默,妙契自然,所以處有不有,居無不無。”虛心應(yīng)物,恬淡退隱,參悟大化,靜悟自然,不違心,不屈己。
莊子的心性逍遙之論,經(jīng)過兩晉玄學(xué)的濾汰,以隱逸遁世、保真養(yǎng)性作為生活方式,使得東晉隱遁之風(fēng)大興。《晉書·隱逸傳》列孫登、董京、陶潛等三十八人,《宋書·隱逸傳》列戴颙、宗炳等十五人,皆由晉入宋者,除陶淵明兩出外,共有五十二人,足見兩晉隱逸風(fēng)氣之盛和遁世情懷之深。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稱贊陶淵明:“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陶淵明的歸隱,正是這種超然世外、不染塵俗的逸民情結(jié)的展現(xiàn)。他在《讀史述九章》中感慨夷齊之懦、箕子之凄、管鮑之交、程杵之德、七十二弟子之賢、屈賈之感、韓非之患、魯二儒之貞、張長公之志等在人生起伏、世事變易之際的遭遇,足見其逸民情結(jié)之深。又在《扇上畫贊》中贊美荷蓧丈人、長沮桀溺、於陵仲子、張長公、丙曼容、鄭次都、薛孟嘗、周陽等,稱贊他們能夠忘卻塵俗,“寄心清尚,悠然自娛”,自由自在,做到“形逐物遷,心無常準(zhǔn)。是以達人,有時而隱”,不僅寄托了他對待世事變遷中人情世故的感嘆,也寄托了他對逸民們高尚人格的仰慕。
從這個角度來講,陶淵明的歸隱,盡管有這樣或那樣的時世因素,但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兩晉興起的逍遙自足的思想意識和遁世隱逸的文化風(fēng)尚。陶淵明能夠成為晉宋隱逸的代表,除了恬淡閑和足以楷模外,更在于其有大量的詩文傳世,抒寫隱逸情趣,從而使之成為隱逸文學(xué)的標(biāo)志性人物。
〔1〕湯用彤.魏晉玄學(xué)論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余敦康.魏晉玄學(xué)史〔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袁行霈.陶淵明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
〔2〕曹勝高.反玄虛思潮與兩晉文風(fēng)之變遷〔J〕.浙江師范學(xué)大學(xué)報,2010(1).
〔3〕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陳鼓應(yīng).老莊新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
〔5〕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3.
〔6〕李志軍.阮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嚴(yán)可均.全晉文〔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
〔8〕張湛.列子·湯問注〔M〕.上海:上海書店,1986.
〔9〕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0〕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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