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長廷
猛子等客人走了以后,覺得有些疲憊,就去睡了一會??煳妩c的時候,美云進屋里對他說,猛子,明天中午有一桌客,都是縣城里的頭面人物,他們指名要吃石蛙,我回說家里沒有現(xiàn)成的,他們說你男人呢,叫你男人去弄不就有了?這些人怠慢不得,看來今晚上你恐怕又要辛苦一場,去一趟大峽谷,弄些石蛙回來,不然,明天拿不出貨來應(yīng)付他們,可不好收場。猛子問是些什么人,是不是又是那個什么局長。美云說是,是他,另外還有一伙子人。猛子說我看那局長不順眼,成天就是吃啊吃啊,先前喜歡吃山里的臘肉,說山里臘肉那個香啊,吃完了回家打個嗝,連老婆都羨慕得要死。可后來臘肉吃膩了,說要換口味,這一換,活該田雞倒霉了,活該蛇也要倒霉了。后來又要吃蜂蛹,吃石蛙,一步一步往野處吃,從圈里 欄里吃到天上,吃到山里,真是叫人想不透,不定今后還要吃什么呢。美云打斷他的話說,你管這許多干什么,開店子不就是為了賺錢嗎?只要他出得起價錢,能弄來的,我都給他弄去,何況去大峽谷里弄石蛙,本就是你的拿手好戲,別人眼饞還眼饞不來,你怕什么。猛子說弄石蛙我是不怕,我就是看不慣他們那吃相,你以為他們一個個是自個掏腰包?哼!全是吃的公家……猛子還要說什么,忽聽得別在腰里的手機響了,伸手去摘下來一聽,是冬冬,冬冬是他們的寶貝兒子,今年剛上的大學。美云聽說是冬冬,就搶過手機來和冬冬聊,才聊得幾句,就擱下手機,迫不及待面向猛子:冬冬在電話里說要一筆錢買書,我看給他吧,再省不能省孩子。猛子沒有作聲,掉轉(zhuǎn)身走到窗前,怔怔地向窗外迷迷蒙蒙的遠處望過去。猛子知道,兒子是塊讀書的料,家里出了個大學生,再苦再累也值。美云知道猛子是應(yīng)承了兒子了,見他望著窗外出神,就也趨到他身邊,瞪直了眼晴,順著猛子的視線朝窗外望過去。窗外一疊一疊蒼蒼茫茫山巒,堵著了猛子和美云的視線,把天空堵得只剩一個豁口,猛子和美云再望也望不到哪里去。美云心里比誰都明白,那山巒和山巒之間,那密不透風的云霧堆積得最厚實的地方,就是野牛嶺峽谷的腹地,猛子今晚就要只身一人去那里捕捉石蛙去。對于旁的人來說,野牛嶺峽谷即使有現(xiàn)成鈔票,也不敢只身于夜間貿(mào)然去撿拾,可猛子敢,猛子進野牛嶺峽谷,就像進自家屋里一般來去自如。美云很佩服自己男人的這種膽識,天不怕地不怕,這才像條山里漢子。老實說,他們這個店子,他們的兒子冬冬,十有八九是靠了這座峽谷滋養(yǎng)著。猛子見美云似乎在想著什么,便說,我先回老屋里準備準備去。美云連忙叫住了他。美云說,時間不早了,吃了飯走吧,我陪你喝杯酒。說著端了兩盤現(xiàn)成菜肴上來,又上了一壺酒,要和猛子對飲。猛子說,喲,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要為我送行呀,端了杯一飲而盡。美云幾乎是在同時,也滿滿地干了一杯。美云干了一杯之后,望著面前的猛子,眼里明顯露出一絲憐惜之情,她說猛子啊,我知道,進野牛嶺峽谷去弄石蛙,是樁苦差事,石蛙畢竟不是自家屋里養(yǎng)的雞鴨,要弄到手是要費很多周折的,可如今沒有法子,店子才開張,剛剛摸著點門路,兒子呢,有一陣沒一陣地伸手要錢,要不靠著石蛙撐著門面,還真難維持下去。猛子笑笑說,美云你今天是怎么了?婆婆媽媽的。美云說,我這是說的心里話,人家心疼你嘛。美云這番話說的,讓猛子心里好一陣感動。他抬眼看了看美云,說,美云,有你這番體貼,苦點累點也就不在話下了,至于石蛙,你盡管放心,那是三個手指撿田螺,不會讓你失望的。猛子說完,連續(xù)干了三杯,便出門去了,可出門后回頭一看,卻見美云手里拿著一瓶酒追了上來,美云說,峽谷里寒氣重,你捎一瓶走吧,時不時喝一口,也好去去寒。猛子接過酒,感激地沖美云一笑,便走了。
猛子出門后一腳就踏上了那條新修的高級公路。猛子走在光光爽爽的水泥路面上,心中不由生出一番感慨。要致富,先修路,這話一點不錯。他有時想,這山窩窩里其實不缺什么,就缺一條像模像樣的路。過去背一截木頭出去換錢,彎來拐去繞上三五十里才能見著集鎮(zhèn),換下的錢除了填飽肚子,也就所剩無幾。如今這路修通了,裁彎取直,到縣城也就二十來幾里,摩托車一天能跑幾個來回。路就像人身上的經(jīng)脈,經(jīng)脈一通,全身也就活泛了,你看,過去襤褸不堪的一個村子,轉(zhuǎn)眼間就換了個模樣,穿紅著綠有了生機。不要說別人,就連他猛子,四十好幾近五十的一條漢子,家里窮的差不多拿鼎鍋當鐘敲,如今竟也七拼八湊在公路邊弄下幾間屋子開起了路邊店,雖說家境還永沒有到致富的程度,可總算有了點盼頭。猛子這樣想著的時候,步子不知不覺加快了許多,沿公路走出一箭之地,急拐一個大彎,就望見山包后自家的那棟老屋了。猛子雖然在公路邊有了新居,可他的田土還照樣侍弄著,田里一年四季長著莊稼,土里一年四季種著菜蔬瓜果,他知道自己是個農(nóng)民,不管將來做什么,根還在這棟老屋里,這是他的祖業(yè),他不會輕易丟棄。
猛子一進到老屋里,就有種撲面而來的親切感,好像那些躺在屋旮旯的犁頭耙頭斧頭鋤頭等等一任家什都長了眼睛,一齊朝他望將過來。但猛子此時無意去親近它們,他要作今晚進大峽谷去捕捉石蛙的準備。
說是準備,其實一切均是現(xiàn)成的,必需的燈籠是現(xiàn)成的,必需的綁腿、頭帕、背簍和盛石蛙的網(wǎng)兜也是現(xiàn)成的,只要再增添一點燃料就是。所謂燃料,也就是樅膏,由油樅破碎而成,油樅是樅樹的一種,木質(zhì)油分很重,見火就燃,過去長久歲月,山里人就用它來照明。
一切準備停當,猛子就出發(fā)了。走出屋子,迎面就碰見五叔。五叔說,猛子,又要去峽谷里撿寶去?猛子嘿嘿地笑一聲,說,撿什么寶,不過是去捉幾只石蛙回來,賺點外快。五叔砸巴砸巴嘴皮子,看樣子挺羨慕的,說,這外快也只配你去賺,人家想都不要想。猛子知道,父親在世的時候,五叔曾跟父親去過一趟峽谷,攀援的途中,不經(jīng)意去摸一根藤條,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摸在手里的竟是一條滑溜溜竹葉青,五叔那一嚇,差點沒昏死過去,后來自然是再也不敢在夜間去跨越峽谷一步。
天就要黑不來了,猛子別過五叔,踏踏踏徑直朝峽谷里走去。走近谷口,朦朦朧朧中,他看見了那座蛙婆廟。這座蛙婆廟平時從未引起他的注意,今天不知為什么,顯得特別打眼。原先的蛙婆廟其實早就倒坍,現(xiàn)在的蛙婆廟是村里人集資重修的,廟身很小,和一般土地廟差不多。聽村里人說,蛙婆廟原先不叫蛙婆廟,叫臘肉廟。說的自然是猴年馬月,有一個外鄉(xiāng)人走親戚,迷了路,走到這山窩里來,彎來拐去沒了方向。正糊涂著,忽見腳下一只碩大蛙婆蹦來蹦去的像在作掙扎,心里好奇,就彎了腰去看,卻原來是這只蛙婆被獵人下的套子套住了一只腳。外鄉(xiāng)人甚感意外,一般獵人下套子套的是野物,諸如野兔、獾狗,甚而山豬什么的,如何卻套了一只蛙婆?這可真是奇了怪了。外鄉(xiāng)人看來看去,心中甚覺不忍,一個念頭上來,就把這只蛙婆給放走了。放走了蛙婆之后,這位外鄉(xiāng)人又頗覺對不住下套子的獵人,思之再三,就去竹籃里提一小塊臘肉出來,原樣裝在套子上。這事發(fā)展的結(jié)果,自然是獵人來了之后,摘下那塊臘肉,大呼小叫,驚煞了全村的人,以為是神仙顯靈,于是,就有了這座臘肉廟。可后來為什么又叫蛙婆廟,關(guān)于這,村里人恐怕沒有一個能夠說得明白。老輩人信個神呀鬼呀什么的,也是一朝一個主意,今日信這個,明朝又信那個,自然是誰也說不明白了。猛子有時心里想,莫非這事與大峽谷里的石蛙有些關(guān)連?這座野牛嶺大峽谷,石蛙尤其多,出奇地多。猛子也曾去過別處的峽谷,別處的峽谷絕沒有這許多的石蛙。這里的石蛙不僅多,還奇。如何奇法?自古蛙不跟蛇斗,蛙只配作蛇的腹中餐,可野牛嶺峽谷里的石蛙,卻敢于向蛇挑戰(zhàn)。真正的戰(zhàn)斗場面,猛子沒有見過,但他見過蛇蛙大戰(zhàn)后的慘烈場景。有一年,他去峽谷里捕捉石蛙,走著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溪水之中有一點異樣,他立馬站住了不動,睜大了雙眼,朝一處地方望過去。我的個天,他看見了什么?他看見一長串石蛙——大約總有十幾、二十只,正死死地箍抱住一條兩米長短的飯鍬鱉(眼鏡蛇)。飯鍬鱉的全身,從頭至尾,已經(jīng)絲毫不能動彈。石蛙呢,一只一只就像那一把把的鐵鎖,緊緊鎖套在飯鍬鱉的身上,也是一動不動,猶如僵硬的一般。猛子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場面,縱然他是膽大,但也著實吃驚不小,額頭上不知怎么的就出了一點冷汗。他佇立在那里許久,目光沒有片刻移開,雙腳也沒有絲毫挪動,直呆了一袋煙的工夫,心中方才明白過來,其實這蛙和蛇,都已是死去許久了,沒有生命了,到這時候,他才蹲下身子去,試探著用手去觸摸那些蛙,觸摸那條蛇。蛙的身子是僵硬了的,蛇的身子也是僵硬了的,僵硬如頑石。他想把那些蛙從蛇身上剝離開來,可任他用力,終是剝離不開。
猛子沒有想到,一向在峽谷中稱王稱霸不可一世的飯鍬鱉,會是這樣下場,猛子更沒有想到,在他印象中,只配作飯鍬鱉腹中餐的石蛙,竟有如此壯舉,面對強敵,一只只奮不顧身,甘愿與之同歸于盡。
叮鈴鈴……腰里的手機響了,把猛子嚇一大跳。摘下手機一看,是美云。美云說,你出發(fā)了嗎?猛子說出發(fā)了,已到了蛙婆廟了。美云又問,你帶了電筒沒有?猛子一怔,他把電筒給忘帶了。一般進峽谷,需要帶把電筒備用,萬一在溪水里把火弄熄了,可不是好玩的,可猛子很自信,他和美云說,美云你盡管放心,我不會在陰溝里翻船。
猛子將手機重新別在腰間,然后徑直向蛙婆廟走去,他要去蛙婆廟拜上一拜。
蛙婆廟里其實沒有菩薩,只一個香爐,一個神龕,冷冷清清的,廟門口全是蛛網(wǎng)。猛子有點泄氣,向里面瞄了幾眼,便毅然決然,離它而去。
美云這時正在店子里接待一位過路的小車司機。司機將車停在門口,急匆匆進了店門就問美云,老板娘有不有石蛙?美云說現(xiàn)成的沒有,老公去峽谷里弄去了,估計要半夜間才能回來。司機說這樣行不行,我給你定金,明早來取貨?美云說這恐怕不行,明天人家訂了餐,指定要石蛙,我不能失信的。司機問是誰,美云說是什么什么局長。司機聽罷眉頭打個深結(jié),想了想終于說,那么給你老公打個電話,讓他辛苦點,今晚多弄一些,明天分一半給我,價錢上我不會虧你。要得這么急嗎?美云問。司機向外撇撇嘴:我們老板急著要貨,他就好這一口。美云順著司機的目光向外面小車方向瞄了瞄,問:你們老板是誰?司機說老板是誰你莫管,你只管明天交貨,交不了貨可沒你的好。美云聽司機的語氣,知道老板一定是縣里的某位重要領(lǐng)導(dǎo),心里正在估摸著如何應(yīng)對,誰知小車司機趁這個空隙,快速在桌上撂下200元錢,掉轉(zhuǎn)頭就走了。
司機走后美云心里想,如今這些當頭頭的真有味,錢沒處花,一個個爭先恐后奔著石蛙來,也不知什么道理。美云憶起自己第一次接觸石蛙,是在三十多年前,猛子來她家相親,因為家里窮得拿不出相親的禮物,就提了一長串活蹦亂跳的石蛙來。美云第一個見了,心里老大不樂意,覺得倒了她的臉,一串石蛙能值幾個錢?氣得躲進屋子里不讓見面。猛子站在門口,進不是,退不是,一臉的尷尬。好在這一場景讓美云的父親見著了,老人家立刻滿臉堆笑,把猛子迎了進屋。后來父親對美云說,禮輕仁義重,別看這石蛙不值錢,可也算得是稀罕之物,一個山里人,靠山吃山,能弄來石蛙的漢子,在山里是吃得開的。美云聽了父親的話,熱情地接待了猛子。猛子臨走時,美云悄悄塞給他一條背帶。老輩人的習俗,男子來相親,女方送你一方汗帕,就是婚事沒指望了。送你一雙草鞋,說明還有一線希望,但還要跑不少的路。若送你一條背帶,則是表明生兒育女的擔子交給你了,成了。美云和猛子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猛子果然如父親所說,是條漢子,在這大山里,沒有什么事情是他擺弄不開的。你看看如今,別的人開店子都不景氣,惟獨她美云,靠了猛子能弄來石蛙,終于把店子維持下來了。
可接下來,美云又犯難了,人家定金是撂這里了,看來明天不交貨還硬是不行,只是……只是一夜間猛子如何能弄來那許多的石蛙?弄石蛙可不是去田里撿田螺啊。美云思來想去,決定給猛子打電話。
猛子已經(jīng)能聽見前方峽谷里奔瀉的水流聲了,那是一方瀑布,很陡很陡的,一溪的水集合起來,卯足了勁,一齊向下傾瀉,水花濺開幾十米,人們叫它“白米下鍋”。但是有一次美云卻說,這哪里是“白米下鍋”,分明是“牛婆撒尿”。猛子聽后差點沒笑破肚皮,一邊笑一邊和美云說,想不到你說話還蠻逗的,牛婆撒尿,真像!經(jīng)猛子這一點破,美云也笑起來,笑得直不起腰,一個勁往猛子懷里撲。
猛子看看表,已是八點多,山里黑盡了。他快速從一條羊腸小道翻越到“白米下鍋”的上方,正式進入峽谷,開始他所要進行的工作?!鞍酌紫洛仭彪x村子大約已有了四、五里的路程,平時人跡罕至,猛子每一回進峽谷,都是選擇這里作為他的起始站。
猛子從身上掏出打火機,準備點火,誰知腰間的手機卻又在這時猛響起來,一看,又是美云。美云今天怎么了?平時她可不是這樣子的。有什么事嗎?猛子問。美云說,剛才有一輛小車停在門口,看樣子是縣里的頭頭,小車司機進店子里找到我,說是他們老板急著要一些石蛙,纏著要我給你打電話,希望你今天晚上能多弄一點,我還沒答應(yīng)呢,他丟下定金就急匆匆走了,你看怎么辦?猛子說人家定金都撂下了,還能怎么辦?這些人得罪不得,盡量滿足他們吧。美云說那就辛苦你了。猛子說橫豎這個晚上是賠進去了,明天在家里睡大覺吧。臨了美云又問,你如今到了哪里了?猛子回說到了“白米下鍋”了,說完“啪”地一聲,把手機關(guān)了。美云的電話,不知怎么的把猛子的心情攪得有點亂,一是高興,開店子圖的就是人氣;二是擔心,怕萬一弄不來那許多石蛙,打發(fā)不了他們,不好收場。思來想去,猛子決定席地坐下來,先靜靜心再說。猛子坐下后,拿眼往四周望了望,大山里的夜那個黑,真是沒得說,黑得不見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是頭頂上卻有一隙朦朧的星光,看去宛若夢境。這時遠處傳來幾聲鳥鳴,怪聲怪氣的,不成章法,接著又有幾聲獐麂之類嚎春的吼叫,其聲極具穿透力,似乎連地皮也在顫動,怪嚇人的。但猛子見怪不怪,愛叫由它叫去,愛吼由它吼去,他忽然從背后背簍里拎出美云臨行送的那瓶酒,咕咚咕咚灌了一氣,然后點燃火,高舉著燈籠,毅然跨進夜的峽谷里。
深夜的大峽谷是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本不應(yīng)該有人類進入,因為人類和這個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可今夜猛子進來了,猛子會打破這個世界的平衡嗎?
叮咚的流水聲,像是天籟之音,悅耳,動聽,還有點神秘。猛子想,伴隨這美麗的音樂,應(yīng)該是石蛙出場的時候了。在無限龐大的蛙類家族中,石蛙或許只是個少數(shù)民族。石蛙一向棲身于深山峽谷之中,一條山溪就是它們的整個世界。峽谷中的溪流,因為隨著凸凹不平的山勢流瀉,所以跌宕起伏很是厲害,時不時形成落差高低不等的瀑布。溪床基本為卵石結(jié)構(gòu),卵石大者如谷桶,小者如鵝卵,這些大小不一卵石,為石蛙造就了一個迷宮般的生活環(huán)境。它們因為經(jīng)常在卵石上蹦跳,所以山里人又將石蛙呼為“蹦拐”。石蛙的生活習性,鮮為外界所知,它們過的其實是一種極其封閉的生活,即便是山里人,一旦談?wù)撈鹗?,也是神秘兮兮的?/p>
緊接著石蛙出場的或許就是蛇。蛇的游弋使一條山溪變得非常生動。蛇似乎是溪流當然的主宰者,溪流成了它們表演身段的絕佳舞臺。
當然,還有鳥們,以及長年居住在山中的獐麂山兔之類,它們是山溪的常客,無論是白天還是夜間,都要時常來溪中飲水,甚而嬉戲,為峽谷平添不少生活的懸念和神秘。這不,猛子剛在溪中行進不到一箭之地,就見著了光滑卵石上奇形怪狀的鳥獸留下的腳印,有成行的,有成堆的,初初看去,像是什么人書寫的一種文字,或胡亂涂抹的一種畫圖,甚而剛剛蓋戳上去的什么印章。猛子并不以為奇怪,仍舊按著自己設(shè)想的步驟,向前行進。偶爾,他還會見著一些鳥們或鼠們的殘骸,或暗處蛇們幽靈般冰冷的目光,但猛子是有備而來,毫無畏懼。他知道,暗夜里去闖深山峽谷,除了要具備非常的膽識,還得在安全上預(yù)先有所考慮,在峽谷溪流中行走,身子無一處不掩映在枝苛藤蔓之下,而蛇除了在溪流中游弋,也時常將身子停留在枝苛藤蔓上歇息,為了防止蛇的有意或無意的攻擊,猛子周身上下幾乎全副武裝——頭上包一層厚實頭帕,身上著一層厚實衣服,腳上扎一層厚實綁腿,把一身包裹得嚴嚴實實,除了手腳,無一處露出破綻。
猛子不懼怕什么,一門心思去捕捉石蛙。石蛙在白天一般躲藏在石縫里不輕易現(xiàn)身,喜歡在夜間出來活動,但是當它們驟然見著強烈火光,一時竟如呆癡了般不知道去逃避,猛子就趁了這個空隙,快速出手,將其收入囊中。
猛子行進得很是順利。然而就在猛子比較順利的行進途中,他隱隱感覺到一種威脅正在向他靠近,這種威脅不是來自蛇,而是一種令猛子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
猛子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前方一塊較為平坦的卵石上,他看見了卵石上一雙奇怪的腳印。這腳印不是鳥獸的,也不是蛇和蛙的,倒像是一個娃娃留下的。猛子驟然停下了腳步。他知道,自己所感覺到的神秘力量,也許就來自這雙奇怪的腳印。面對這雙腳印,他將作出決擇:是繼續(xù)前進,還是就此打?。?/p>
猛子猶豫著,不情愿地選一處地方坐下來,怔怔地望了那雙腳印出神。
這時候,猛子理所當然想起了他已過世的父親。
猛子的父親是個膽子特大的山里漢子,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沒有什么事他不敢去做的。他雖是個普通山民,普通得就像大山里一片樹葉,溪流中一枚卵石,但他卻有兩個故事一直流傳下來,為沉寂的大山,增添了不少樂趣。猛子一直認為,一個人活一輩子,能有一個故事為后輩津津樂道,這個人就算活得值了。你想想,在這個世界上,人像螞蟻似的,你來我往,眼都看花了,誰能記得住誰?可是只要你身上有故事,人們就能記住你。外面世界太大,且不去說它,單這莽莽大山之中,方圓數(shù)十里,多少年來,身上有一個兩個故事的,掐指算算,恐怕也就猛子父親一人。
猛子一直以此為驕傲。
猛子父親身上的兩則故事,是村里小孩子都能背誦的。一則是一頂斗笠嚇走老虎——父親有一回去山里尋藥,因為天陰沉得厲害,就順手捎帶了一頂斗笠在身邊。山道上走著走著,心里老覺得今天有什么不對勁,胸腔里像憋著一股子氣,吐納不出來,于是就抬頭朝前方望了一望。只這一望,立時就望出一身冷汗來。你道前方有什么?一只活生生的老虎,此時亦正朝他走過來。就在他望見了老虎的同時,老虎也望見了他。他吃了一驚,老虎也吃了一驚。他立刻停住了腳步,老虎也立刻停住了腳步。一個人和一只虎,就這么對望著,對望著,一秒鐘,兩秒鐘……猛子的父親當時心想,這下完了,要葬身在虎口里了。開始他想到過跑,但頃刻又否定,兩條腿如何能跑過四條腿?何況你一跑,你就是虛了膽,說明你害怕了,老虎就要趁機進攻。怎么辦呢?那一剎那,他忽兒想到民間有個說法,說是老虎要向獵獲物進攻時,必先估摸其頭大幾何,能否一口致命,若過于龐大,自忖奈何不了,就會舍棄而去。猛子的父親想到這里,悄悄地就把手中斗笠往頭上移了移,斗笠碩大,使頭部和身子也變得碩大起來。就這樣,他和對面的老虎相持了約摸三五分鐘,老虎大約覺得這樣很沒趣,就取道山林中隱去了,猛子的父親自然也是長吁了一口氣,放棄了去山中尋藥,匆匆地回到了家中。
猛子父親的第二則故事,是和人比拼誰的膽子大。若干年以前,兩個外鄉(xiāng)人去山里弄杉木,不小心被杉木滾壓正著,死了,尸體一時無法弄出來,暫時擱在山中。村里一后生聽說后欲和猛子的父親較量膽子,說他敢在半夜里一個人去山中,從死人身上拿一件東西回來。猛子的父親說,在山中兇死的人,身上無甚東西可拿,你自己帶一壺酒去如何?你只要在每一個死人嘴里斟上一大口酒,明日早上我去驗過,若有酒氣,就算你贏。后生滿口應(yīng)承,等到夜深人靜,真就一個人帶一壺酒去了。到得現(xiàn)場,發(fā)覺有點不對勁,原先是說二人遭兇,現(xiàn)在地上卻躺著三人,但他對此并沒在意,只管拿了酒壺往一個一個嘴里倒酒。倒到第三人時,那人的嘴皮子竟砸巴起來,接著咕嚕咕嚕把酒咽了下去。后生那個吃驚,頓時毛發(fā)都豎了起來,連忙棄了酒壺,不要命的只是往回趕,腳上一雙草鞋跑脫了也毫無知覺。即至回到村里,還是氣喘吁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猶如啞了一般。待他平靜下來,卻見猛子的父親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緩步來到他面前,手里舉著酒壺,又舉著一雙草鞋,說,你倒酒一點不痛快,喝著不過癮。說著,將草鞋物歸原主。到此時,后生才明白事情的原尾,原來那第三具能砸巴嘴巴的尸體就是猛子的父親,他預(yù)先躺在那里,把后生嚇了個半死。從此后生對猛子的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
猛子父親的這兩則故事,到現(xiàn)在還有人時時說起,并且經(jīng)常拿猛子和他父親作比較。猛子有他父親的遺傳基因,為人做事自然并不遜于父親,一向敢做敢為。但是眼下,面對眼前的這雙奇怪腳印,猛子心里卻是七上八下,敲起了小鼓。他記得父親在世時曾對他說過,在峽谷里行事,是有忌諱的,蛇不可怕,野獸不可怕,但若見到石板上有人的腳印,你就得十二分地小心,那一定是神靈在暗示什么,抑或是鬼怪作祟,切切不能夠再執(zhí)意前行,前行必有兇險。
猛子正在思謀著父親的話到底對不對。父親可謂渾身是膽,可令猛子不明白的是,父親在峽谷中,竟也有前怕狼后怕虎的時候。父親懼怕什么呢?懼怕神靈、鬼怪?猛子對神靈鬼怪之類似乎并不盡信。他認為這只是一些人用以嚇唬另一些人的把戲,要不,就是純粹自己嚇唬自己。人人都明白,越往溪流深處走,石蛙也就越多,猛子可不想因為神靈呀鬼怪呀什么的阻斷了自己的財路,如果那樣,他就不叫猛子了。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背后的背簍,拎出了那瓶酒,他相信酒能壯膽,于是一仰脖子,喝下去小半瓶,渾身立時熱乎得要冒汗。頓了頓,他將一只腳去水里攪起一陣水花,然后將水花潑灑到石板上。去你的吧,猛子在心里說。頃刻,那雙奇怪的腳印,便沒了蹤影。
接下來,猛子又將向著峽谷的深處,向著夜的深處,繼續(xù)前行,他手中的燈籠,火在熊熊燃燒,火舌將深山中濃得連刀也劃不開的夜,生生燒出了一個窟窿。
美云睡一覺醒來,聽見什么地方吱呀響了一聲,以為是猛子回來了,就連忙扯亮燈爬起來,猛子猛子地喊了一陣,后來發(fā)覺猛子并沒有回來,是風吹著窗欞在響??磯Ρ谏鲜㈢?,已是十二點,往日這時候,猛子早該回來了,該不是見著石蛙多,舍不得歇手吧?美云這時想真不該給猛子打那個電話,這樣深的夜里,那峽谷里不知是怎樣的情形,猛子真是受罪呢。可那個電話不打又怎么著?人家定金撂這里了,看那樣子,不給他石蛙還真不行。美云心里七上八下,沒個落腳處。不過她對猛子的能力還是放心的,在峽谷里闖蕩了半輩子,偶爾晚一點回來,能出什么事?平時,美云耳邊常聽人家說,那個野牛嶺大峽谷啊,是你家的石蛙養(yǎng)殖場呢,她聽著這話心里挺舒坦的,時常為有猛子這樣的男人驕傲。美云這樣子翻來復(fù)去地想著一些事,就再也沒有了瞌睡,她想到猛子回來是要吃宵夜的,就預(yù)先去準備了一壺酒擱桌上。酒是自家釀的高粱燒,這高粱燒聞著有一種勾引人的香味,美云特喜歡聞這種香味,聞著聞著上了癮,就不免去呷了一大口。
說起美云喝酒,還是猛子給逼出來的。有一回,她回外家辦事,岳父疼女婿,硬要美云拿一雞公壺酒去給猛子喝,一雞公壺酒約摸七八斤,美云摟著抱著,臨近村子時,見猛子在犁田,就喊了一聲,說,爸給你捎酒來了。猛子那個高興,連忙就朝美云跑來,一邊跑一邊說,你先將雞公壺擱下,我去嘗嘗。誰知美云將雞公壺擱下的那一刻,不小心碰著了一塊石頭疙瘩,雞公壺立時開了坼,酒一絲絲地往外漏,美云不要命地喊,猛子猛子,雞公壺漏了!猛子也不要命地喊,雞公壺漏了你快喝呀!美云說我哪敢喝呀,說著說著猛子搶步跨上了田埂,二話不說,捧了雞公壺在手,咕嚕咕嚕就往嘴里灌,一下子灌進去大半壺,然后氣喘吁吁說,美云,你替替我,讓我歇歇氣。美云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什么也不喝。猛子火了,說,你當這是請客呀,這是搶險呢。說著就向美云嘴里猛灌,灌得美云哎喲連天。就這樣,倆人輪番著上陣,一壺酒硬是被他們喝得一絲不剩。酒喝完了,人也倒下了,醒來時已是日落時分。猛子醒來后第一句話就問,美云,酒沒漏出去多少吧?美云沒好氣:都漏你肚子里了!
打那以后,美云也學會了喝酒。
美云等待了猛子約半個小時,見他仍沒有回的跡象,心中頗覺奇怪,去窗前看看,遠處山影黑壓壓一片,什么也看不見。沒有法子,美云只好又去床上躺下。
猛子高舉著燈籠,爬上一個高坡。這里是一個較為寬闊的水灣,猶如一個小小池塘,水不深不淺,中間雜亂無章地鋪擺著一些卵石,卵石上這里那里,正爬伏著一些石蛙,猛子約略估計,總有十余只上下。這些石蛙,大約是被突如其來的強烈火光驚呆了,絲毫沒有逃避的跡象。猛子今日晚上所獲石蛙,應(yīng)對明日那桌菜肴已是卓卓有余,但想到那另外的200元定金,缺口還是蠻大的,現(xiàn)在竟然碰到如此場面,心中自是喜不自勝,接連出手,就有三五只收入到囊中。但石蛙并非就是呆了傻了,一聽到響動,便接二連三逃了個無影無蹤,猛子直叫可惜,但又無可奈何。猛子不是不知道,在一個小范圍內(nèi),要想將石蛙一網(wǎng)打盡,那是不可能的,除非設(shè)一個圈套,就是利用群蛙敢于對蛇發(fā)起攻擊這一習性,用稚嫩的杉樹尾,精心刻畫成蛇的模樣,悄悄地擱放在群蛙棲息地,勾引它們?nèi)ス?,等它們把“蛇”全身箍了個遍,你再去收漁翁之利。只是這種捕捉石蛙的方法太過陰毒,而且難得碰上絕好機會,同時也并非次次都靈,所以猛子嘗試過幾次之后,就放棄了。何況這大峽谷里的石蛙,就如是他猛子養(yǎng)著的,遲早歸他所有,留一些下一次捕獲也是該的。
猛子仍舊一味地在溪流中前行著,暗夜將他嚴嚴實實包裹住,他完全沉浸其中,忘卻了還有個外部世界,忘卻了空間,也忘卻了時間。一個人,一個火把,像個獨行俠,在暗夜里拼闖,在深山峽谷里拼闖,除了他,恐怕誰也做不來。他為此感到高興。
遠處山頭又傳來幾聲獐麂的鳴叫,山搖地動,聽起來很恐怖。獐麂的鳴叫似乎在告訴猛子,已經(jīng)到了狹谷的腹地了,再要往前,溪床更陡峭,兩旁枝苛藤蔓更濃密,行動恐有不便。若按往日行程,他應(yīng)該打道回府了,但是美云的那個電話,卻使他欲罷不能,一個撂下定金就甩手而去的人,一定是有來頭的,馬虎不得。猛子想到這一層,不敢有絲毫怠慢,于是只有一味前行,不敢有一絲走回頭路的念頭,而且他自己也覺得今日的行動,似乎還沒有到達高潮,前面一定還有更大的驚喜在等著他,他不能掃了自己的興。
猛子是這條溪流用它的奶水把他喂養(yǎng)大的。大河養(yǎng)肥了無數(shù)城市,小河養(yǎng)肥了無數(shù)村莊,小溪呢,則養(yǎng)肥了無數(shù)山里漢子。野牛嶺峽谷中這條溪流,似乎注定了與猛子的命運有著千絲萬縷的連系。猛子的母親是在溪澗中扶著卵石產(chǎn)下猛子的。那天,母親腆著個肚子去山上尋柴禾,后來感覺身子不對勁,就去溪里凈手去,剛凈完手,猛子就下地了。好多年以后,旁人問母親,你生猛子怎么那樣地輕快,雞婆下蛋似的。母親說,我也覺得怪,連沒用力,他就出來了,我估摸著是他自己幾蹬幾蹬蹬出來的。旁人就笑了,說,難怪叫猛子呢。
后來這條溪流就成了猛子的人生舞臺。釣螃蟹,捉芭茅老鼠,以及抓捕石蛙種種事件,都圍繞著這條溪流進行。最終是石蛙改變了他生活的方向。
猛子原先是要和五叔聯(lián)手去種植藥材的,藥材用地已經(jīng)整理出來了,種什么,種下去如何管理,都有了個初步計劃。但是猛子去了一趟縣城回來后,卻又改變了主意,非要拉了美云去路邊開店子去不可。
讓猛子改變主意的是石蛙。那一段,猛子似乎是重新看到了石蛙的價值。他怎么也忘懷不了在縣城里,一個遠房親戚請他吃的那餐飯。服務(wù)小姐端上來一盤菜肴,伸胳膊蹬腿的,猛子開始以為是田雞,服務(wù)小姐嘴一撇,說,你老土,把鳳凰當雞。猛子心里一愣:莫非是石蛙?一問,果然是。猛子來了興致,問這一盤多少錢?服務(wù)小姐一翻手掌,伸出一個八字。八元?猛子問。服務(wù)小姐不屑回答,嘴巴一撇,毅然向別處走去了。
后來是那位遠房親戚告訴了他一個確切數(shù)字:八十。
八十?猛子生生地把這個數(shù)字吞進了自己肚腹里。
那時候,打死猛子也不敢相信,一小盤石蛙,不過半來斤吧,就能值這許多錢?
猛子從小就結(jié)識石蛙,長大后曾多次去捕捉過。捕捉的目的,無非是滿足一下暫時的口福。在猛子印象中,石蛙和蛇,和田雞,和所有大山里那些地上走的天上飛的一樣,在人們心目中并不怎么值錢,最多賣個豬肉的價碼。大約因了這個大背景的緣故,進山里以捕捉野物謀利的極少,即使有也是偶爾為之??墒侨缃裨趺椿厥拢咳缃竦娜藗冇质窃趺椿厥??愛好和口味怎么說變就變呢?記得當年父親去田里勞作,偶爾捕捉住一只呆頭呆腦的團魚,總要在手上掂量幾個來回,如若超不過半斤,便毅然丟棄到遠處去。父親一邊丟棄團魚一邊嘴里嘰哩咕嚕:再長一年個子吧,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還不如啃一只螃蟹。你看看,那時人們?nèi)兆硬⒉缓眠^,生活說多艱難有多艱難,可對野物卻是這樣一種態(tài)度。再看看現(xiàn)在,人們一旦見了野味,無論大小,縱使尚未滿月,喉嚨里也早早伸出手來,要弄回去作下酒菜。難怪那餐桌上的盤中之物,凡沾上一個“野”字,價錢便一路飚升。
猛子當時在心里想,我和石蛙打了半輩子交道,今天才知道它竟然是個寶,一餐飯,算是讓我長了見識了。
或許,這就是猛子執(zhí)意要開店子的原因?
對此,猛子絲毫不否認。他既看到了石蛙的價值,他就要毫不猶豫地,在這方面走出一條路子來。何況,他一向認為,這座深邃神秘甚至有點恐怖的野牛嶺大峽谷,從來就是屬于他的,是他經(jīng)營的一塊自留地。
這時候猛子看見了前方的那塊絕壁,絕壁上爬滿了藤蔓。他得想法子繞過去,于是開始往溪流的一側(cè)迂回??墒蔷驮谒膊阶叩桨渡弦环狡旱厣蠒r,他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有些什么東西在眼前飄忽,并且發(fā)出一種奪目的光亮。這光亮很刺眼,比他手中燈籠的灼灼火光還刺眼。他理所當然要停下腳步看個究竟。后來他終于是看清楚了,但他不敢相信。不,這不是真的,沒有這事。他寧可相信這是樹葉,譬如楓樹葉。但事實證明,這不是楓樹葉,不是。他已經(jīng)彎腰撿拾上來了,已經(jīng)用雙手反復(fù)摩搓過了,是五張面值百元的鈔票。猛子舉著燈籠,前后左右照了個遍,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他感到吃驚,甚至感到一點莫名其妙的恐怖。是的,是恐怖。面對剛才那雙稀奇古怪的腳印,猛子也沒有這樣露怯過,可如今他卻隱隱覺出,眼前這事似乎有點邪門。奇怪,在這條溪流里行事,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猛子還從沒有今天這種感覺。你想想,鈔票哪有從天上掉下來的道理?據(jù)他所知,這條溪流中,尤其是他現(xiàn)在站著的這一地段,長年累月,人跡罕至,除了鳥獸時常竄來竄去,幾乎沒有留下其他生靈的丁點痕跡。既是這樣,他實在想不出在深山峽谷中撿拾鈔票的理由。莫非真有神靈鬼怪在暗地里窺視或操縱他的行蹤?抑或?qū)λ疽跃??猛子猶疑之余,又把五張鈔票摩搓了再摩搓。鈔票是真實的。他掐了一把自己手指,生疼,那么他也決不是在做夢。他是真實的,鈔票是真實的,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猛子一下子懵了,原地立在那里,一動不動。燈籠里的火舌一閃一閃,像是什么怪物在舔舐夜的傷口,舔得夜一陣一陣地瑟瑟顫抖。
不知過去了多久,猛子突然想起來一個人。
他叫富崽,也在路邊開著一個店子。猛子和富崽時常在一起打小牌。小牌打的次數(shù)多了,猛子發(fā)現(xiàn)富崽在經(jīng)意和不經(jīng)意間,總要向猛子套問大峽谷里的一些情形,開始猛子不大在意,后來就有些警覺,料到富崽也想打大峽谷的主意。但是猛子對此很自信,料定富崽不是那塊料,他有個致命弱點,就是怕蛇。然而大大出乎猛子意料的事終于發(fā)生,一天夜邊,美云悄悄告訴他一個最新信息,說是她看見富崽在破樅膏,看樣子是要去大峽谷里弄石蛙去。猛子開始還不相信,但是接下來,他親眼看見富崽全副武裝出了門,才知道這事已是千真萬確。猛子一向?qū){谷視為己有,如今竟有人出來找他叫板,他得認真對待。他來不及和美云招呼,摸了把手電,就急匆匆沿小徑進了峽谷。他預(yù)先設(shè)伏在一處地方,將一根皮帶,用紅紅綠綠的塑料帶纏了幾纏,纏成一條蛇的模樣,然后擱在富崽必經(jīng)之路的水中,以一些枯枝稍作遮掩,再以一根長長細繩牽拉著,時而使之做出擺尾搖頭的樣子,專等富崽前來,嚇他個半死。富崽是第一次進峽谷,本來就懷有畏懼心理,一聲鳥的鳴叫,一聲獐呀麂呀的呼喊,甚至一陣風吹過樹梢發(fā)出的怪響,都令他一陣陣地毛骨悚然,忽然見了一條蛇橫在面前擋住去路,盡管蛇的模樣還未看清,已是嚇的三魂丟了兩魂,慌忙中掉頭就跑。即至回到家中,兩只腳已是傷痕累累,被卵石磕破達十余處,尤是腳踝,嚴重扭傷,腫脹如饅頭,十來天出不來門。第二天猛子去看他,見他心中猶自驚恐未定的樣子,故意沒話找話說,聽說你是進峽谷里弄的?你這是何苦來著!富崽當時對猛子說,猛子我真是佩服你,你就是天不怕地不怕,難道毒蛇也不怕?我一看見蛇啊,魂都沒了,哪里還顧得了其他?這往后,峽谷里就是有現(xiàn)成鈔票,我也絕不去撿!
猛子當時想,你不去撿才好,你去撿了,還有我的份?
猛子曾一度懷疑是富崽布的局??勺屑氁幌?,富崽沒這個膽量。何況,人家也沒吃錯藥,拿鈔票往大山里撒。
峽谷里靜得出奇,靜得只聽見手中火在嗶剝?nèi)紵?,腳下水在潺潺流淌。猛子決定選一處地方坐下來,理一理頭緒。但是他的腦子里實在太亂,想來想去,總是想不出個所以然。后來也不知為什么,他老是不斷地用手去身上各處摸索,好像答案就在自己身上。摸索來摸索去,摸索出別在腰間的那把手機。他喜出望外,連忙給美云去電話。可是撥了好久,終是撥不通。盲區(qū)。他嘀咕一聲,像是突然間明白過來。電話雖未撥通,可他腦子里那根弦卻陡然通了,他刷地一下站立起來,用一只手使勁拍打著腦門,反復(fù)地說,看我這記性!看我這記性!卻原來這五張面值百元的鈔票,并非從天上掉下來,原本就是自己囊中之物。大約一個星期前,美云老是追著他的屁股問一筆帳目的去處,她說,我總是覺得你身上有500元不對數(shù),你想想你買什么了?猛子也知道身上明明揣有500元,可就是說不清自己是怎樣花沒了的,興許是弄丟了?丟了?丟哪里了?美云不信,目光灼灼的,非要猛子講出個所以然。猛子知道這種事只會越說越糟,解釋不清不如不解釋。但美云終是把這事擱在了心里,于是這500元就成了美云和猛子的一樁心事。如今看來,這500元分明就是自己上次進峽谷弄石蛙不小心丟失了的。天可憐見,500元失而復(fù)得,一樁心事了卻,猛子感到一陣輕松。
收拾好失而復(fù)得的500元,猛子不由得感慨叢生。在峽谷中失去,又在峽谷中得來,老天這樣安排,不知是何用意。猛子這時覺得身子有些乏了,心想不如打道回府,適可而止吧。正要有所行動,卻不料在隱隱約約中,他聽到溪的上游處,斷續(xù)傳來一陣一陣酷似娃娃的啼哭聲。娃娃魚!他的神經(jīng)立馬振奮起來,眼睛為之一亮,渾身的疲乏也就在頃刻間去了九天云外。這久違的啼叫聲對猛子來說太刺激了,也太有吸引力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尋覓娃娃魚尋覓了好久,終是不可得,如今碰上了,可不能錯過這個難得的機遇。于是他毅然決然打消了回家的念頭,雙腳一抬,又朝著溪的上游攀爬而去。猛子一邊攀爬一邊想,如果今夜里得了娃娃魚,那一定是老天對他的恩賜,明天應(yīng)付那兩家主顧,也就有本錢了。
猛子專心致志地朝著自己理想的目標一步一步挺進。
美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和猛子在溪澗中行走,走著走著,猛子倏忽滑入溪水中,身子幾翻騰,就變成了一只石蛙。恰巧溪澗里就游弋出來一條蛇,兇神惡煞般向石蛙撲去。美云當時那個驚駭,眼都瞪直了,呆傻了半天,終于被憋醒過來。憋醒過來后,她耳里隱隱約約聽見一陣呱呱呱的蛙鳴聲。奇怪,屋子里怎么會有蛙鳴聲?而且這蛙鳴聲似乎離她很近,好像就在她房間的某個角落。美云心中頗為納悶,就爬起來在房間里進行搜索。她的房間連著儲藏室,里面擱著店子里一任儲備物,米面油鹽,壇壇罐罐,應(yīng)有盡有,在所有這些雜七雜八的物件中找一只蛙,顯然有點難度。但這只蛙似乎是有意要吸引美云的目光,它將自己的身子匍匐在一只壇子上,顯得氣宇軒昂。美云一眼就看見了它,它也看見了美云。美云以為它會躲開,但它沒有,紋絲不動。美云看出來,這不是一只普通田峒里的蛙,是大山峽谷里的石蛙。石蛙怎么會跑到屋里來?或許是以前猛子從峽谷里捉將回來,擱屋子里,趁不備僥幸跑脫了的。可是一只深山峽谷里的石蛙,在這樣一間布滿壇壇罐罐的房屋里,怎么會挺過了這許多日子?它吃什么?美云似乎對這只大難不死的石蛙產(chǎn)生了興趣,便友好地伸出手去,要想將它抓獲過來。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石蛙一個彈跳,又蹲在了更遠的一個壇子上,并且毫無禮貌地射了一泡蛙尿,蛙尿不偏不倚,射了美云滿頭滿臉。美云惱將起來,對石蛙怒目而視,將其抓獲在手的決心也就更為強烈。但最終美云并沒有奈何得了石蛙,反而在一再的追捕中,絆倒了兩只壇子,辣醬倒了一地。
石蛙卻像遁入地下,無影無蹤。
充滿了憤怒的美云這時暫暫冷靜下來,她想自己何必跟一只該死的石蛙計較呢,等猛子回來,不信它能上了天。然而奇怪的是,美云從此之后,腦子里總有一雙眼睛一閃一閃的揮之不去。她知道,這是那只石蛙的眼睛,這兩只眼睛死盯住美云不放,盯的美云心中一陣陣發(fā)寒。
一只石蛙攪擾得美云心神不寧。更令美云心神不寧的是那個夢,和夢中的那條蛇,奇怪,夢里怎么會出現(xiàn)一條蛇呢,而且那條蛇樣子是那么兇惡,美云一想起來心里就發(fā)怵??礃幼咏裢硎窃僖矝]有心情上床睡覺了,抬頭看墻上的鐘已指向兩點,心里格登一下,慢慢就將一個身子挪到了窗前。
窗外黑得像一口深潭,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邈遠天空露出一絲微弱的星光。
猛子怎么會倏忽變成一只石蛙呢?又怎么會有一條蛇追逐不放呢?美云望著遠方,心卻被夢中場景糾纏得陣陣發(fā)緊。
一只什么鳥“哇”地一聲掠過屋頂,美云驚一大跳,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猛子這時候走進了一個極為特殊的地帶。這里溪床很窄狹,兩旁是高聳石壁,溪中水流較為湍急,而且不時形成一個潭。猛子將身子立穩(wěn)了,然后將燈籠四處照了一個來回,靜下心來,側(cè)耳聆聽。
娃娃魚的叫聲漸次清晰起來,猛子估計,娃娃魚離他,約略還有百把米的距離。
猛子躍躍欲試。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石縫間,有一雙眼睛正對他忽閃忽閃,令他驟然間感到一股寒意流遍全身。
這是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
一條蛇,一條眼鏡蛇。雖見不著它身子的全部,但是僅憑眼神,猛子就能料定它的個頭不小,分量應(yīng)在五、六斤上下。一條蛇長到五、六斤,一般不會輕易拋頭露面,而是過著一種比較隱蔽的生活,這就是人們在山中行走,難得見到一條大蛇的緣故。猛子經(jīng)常在峽谷中進進出出,見識過無數(shù)蛇的眼神,大凡蛇,對人一定是懷有一種畏懼感,一旦見著人,或聽見有人的步履聲,必是預(yù)先逃遁而去,縱使避之不及,也是驚恐萬狀,眼神里布滿了惶惑。但是猛子看眼面前這條蛇,眼神中似無半點恐懼,只有一股陰森的似暗夜螢蟲的光,向你直逼而來。
猛子佇立著一動不動,心情似乎有一點緊張。他知道,蛇是沒毛的老虎,能避開它盡量避開它,輕易不要和它糾纏,但是猛子四顧周圍地形,竟找不到一處能繞過這條蛇的通道。怎么辦?難道就此罷手不成?
這時,娃娃魚卻在前方叫得歡暢,歡暢如歌。猛子一邊傾聽娃娃魚的歌唱,一邊注視著石縫間那雙極具挑釁意味的眼睛。
人和蛇就這樣對望著,僵在那里??諝夂孟褚幌伦幽塘耍肆魉匿?,四周寂靜如遠古。
猛子手里的火一直在熊熊地燃燒著,朗照著面前的一切。火是緋紅的一團,像一蓬怒放的山茶。不,哪里是怒放的山茶,分明是夜的頻頻跳動的心臟。那燈籠里燃燒著的,亦仿佛并非樅膏,而是這濃濃的夜的顏色。猛子忽兒想,以夜的顏色為燃料,照這樣燃燒不去,這黑沉沉的夜也會燒盡的吧?
猛子已經(jīng)極大的不耐煩,他心里一直在問,你這條該死的蛇,是要存心阻擋住我的行程嗎?但狡猾的蛇始終擺出一副以靜制動的架式,兩只眼睛死盯住猛子,眨也不眨。猛子隱隱覺出,這條蛇似乎比自己更有定力,他遇到了強有力的對手。
娃娃魚還在前方繼續(xù)著歌唱。猛子對娃娃魚的歌唱興趣越來越濃,他想不能再猶豫了,得采取果斷措施,快刀斬亂麻。于是他用右手抽出了預(yù)先準備的一根竹棍。
猛子要孤注一擲,他要掃除阻擋自己前進的一切障礙。
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不知從什么地方蹦跳出一只石蛙,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格局。這只石蛙來得猝不及防,猛子毫無思想準備,但聽得“咚”地一聲鈍響,溪澗中立時激起一朵不小的浪花。石蛙的這一唐突的舉動驚擾了石縫中的蛇,也驚擾了猛子。猛子將手中燈籠快速朝自己面前移了移。就在這一剎那,倏忽便有一條黑影緊貼水面飛掠而過。倉促間,猛子無法斷定蛇的目標是那只石蛙還是自己,他當時來不及細想,照著黑影便狠狠地給了一記悶棍。
“嘩——”
水花四濺。這一悶棍似乎把整個世界都給打亂了。
誰知這一記悶棍下去,并未傷著蛇的要害,因為負痛,它反倒變得更加瘋狂,更加沒有理智,嘴里呼呼呼地似乎要向猛子反撲。猛子不敢怠慢,高高舉著竹棍,時刻準備還擊。但是猛子低估了蛇的智商,他沒有料到這條蛇首先不是用毒牙向他發(fā)起攻擊,而是用身子向他手中燈籠發(fā)起攻擊。蛇的身子是鋼鞭樣的,尤是那截尾巴力氣大得驚人。因為猛子在防守上顧頭不顧尾,在毫無思想準備的前提下,見蛇以自己鋼鞭樣的身子和尾巴,對著燈籠一陣狂風暴雨般猛掃,頓時就慌了神,感覺事情不妙。他想如若手中燈籠熄滅,他猛子就將變成瞎子,不要說對付一條大蛇,就是對付一條蟲子也要大費周折。猛子一面護住燈籠,一面朝后退了一步,但蛇此時卻又倏忽間改變策略,呼呼地徑直朝猛子胯下?lián)鋪?。猛子感覺腳下冷颼颼的起了一陣涼風,考慮舉棍已來不及,情急之下,便懷了不是魚死,便是網(wǎng)破的決心,毅然撇下手中竹棍,以一個快速翻掌,徒手去抓蛇的身子。
天賜良機,蛇被猛子抓個正著,所抓位置,正是七寸一截。猛子長長吁了一口氣。但就在蛇被猛子抓住在手中的同時,蛇的尾巴撲騰一掃,早把猛子手中燈籠掃個正著,只聽“噗”地一聲悶響,燈籠在水中頃刻熄滅。
整個世界頓時在眼前消失。
無邊的黑暗像一只巨獸奔突而來,張開巨口,將猛子整個兒吞噬其中。猛子此時就像是掉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溶洞里,兩眼一抹黑。而手中的蛇仍在拼命掙扎,蛇的竹節(jié)鋼鞭似的身子死死纏住猛子的一只胳膊,力度之大,猛子始料不及,猛子想方設(shè)法要去掰開蛇的身子,掰了好長時間仍不能如愿。猛子不由憤憤然,喃喃地對手中的蛇說,好吧,你今天既然給我制造了麻煩,我就要你不得好死。說著,便將手中牢牢握住的一截蛇頭,擱一方石塊上去磨,哧嚓,哧嚓。磨一下,蛇的身子拱動一下,再磨一下,蛇的身子再拱動一下。
磨啊,磨啊……
猛子很高興自己找到了一種折磨蛇的方法。他感覺蛇的身子在慢慢松動。但他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放手的時候。抬頭看看天,天空被兩邊削壁擠壓得像是一條窄窄的走廊,走廊里有一些星星,閃閃爍爍的,像是從一條門縫里望田野,望見田野里剛剛綻放的一畦田邊菊。
磨啊,磨啊……
猛子隱隱約約,聽見遠處有“呱呱呱”的鳴叫聲。是石蛙嗎?不像。石蛙的鳴叫聲沒有這樣動聽。是娃娃魚!一定是娃娃魚!猛子經(jīng)常進出峽谷,可碰見娃娃魚的機會絕少。這次好不容易碰上一次,豈能輕易放棄?娃娃魚的價碼,不知比石蛙高去多少,逮一只娃娃魚,如得逮上好幾斤石蛙!猛子此時的心情,好似娃娃魚已是逮住在手中,不由一陣陣地暗自高興。但是當他的身子稍一挪動,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橫躺在溪水中,正與一條蛇作著搏斗,心中不由懊惱起來,對蛇的折磨又增加了幾分力度。
但是磨著磨著,猛子慢慢感覺到身子有些不對勁,不僅頭有些暈,腳也有些麻木,甚至腳腕上還有一絲脹痛。他想將身子移動一下位置,一時竟沒有辦法做到,身子沉重得令他吃驚。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身子已完全浸沒在溪水中。他仔細回憶剛才發(fā)生的一切,蛇向他胯下猛撲過來,他將右手掌使勁往下一按,蛇被他抓獲在手,然而蛇的尾巴卻將燈籠撲滅?;蛟S就在這時,他的身子便已撲倒在溪水之中,而他當時因為過分緊張,對這一切竟是渾然不覺。那么腳腕上脹痛又是怎么回事?莫非自己已經(jīng)負傷?莫非在不知不覺中被蛇咬噬了一口?當猛子在驀然間想到這一層,渾身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
不!不可能!猛子馬上否定了剛才的想法。猛子摸摸頭上,頭上長長的藍布頭帕盤得好好的,像個毛毛糙糙喜鵲窩,這是為了防止在枝苛間穿過時,巴在上面的青竹標(即竹葉青)傷了頭;再摸摸小腿上綁腿,綁腿還是厚厚實實地在上面纏著,沒有絲毫松動,蛇便有機會噬咬,也噬咬不透。唯一的空當,就是手腕和腳腕,難道這條該死的蛇,竟是那么精確,攻擊了他的空當?
蛇的身子還在作著掙扎,渾身肌肉一拱一拱的,纏得猛子的手臂一陣陣痙攣。
猛子又加了些力氣,捂著蛇頭,在石頭上不斷地磨呀磨,像當年為兒子冬冬磨一只陀螺。
磨啊,磨啊……
頭越發(fā)暈的厲害。猛子覺得不對勁,莫非這次竟是陰溝里翻船?果真這樣,麻煩可就大了。猛子心中好生不明白,今天為什么會是這樣結(jié)果?想自己一輩子和這條溪流打交道,和溪流中的石蛙,和溪流中的蛇打交道,滿以為自己是主宰了這條溪,誰知到頭來卻為了石蛙栽在一條蛇手中,這到底是怎么說?難道這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和報應(yīng)?可上天為什么要懲罰我?猛子仔細想一想,自己今天確實吃了太貪的虧,如果該罷手時就罷手,如果沒有聽見娃娃魚的呼叫,如果美云不來那個電話,如果小車司機不是鬼使神差撂下那200元定金……如果當初去種藥材,不開這個店子……可生活就像這溪水,不會倒流,不會有這許多的如果。猛子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后悔,他抬眼看了看周圍,自己如處深淵之中,無論作何種掙扎,絕無生還可能。恰在這時,他聽網(wǎng)兜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心里明白是石蛙在里面蹦跳,石蛙!石蛙!老子今生今世成也是你們!敗也是你們!今天算是栽到底了!在這生死攸關(guān)之際,猛子倏忽作出一個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決定,他用左手吃力地將網(wǎng)兜鎖扣完全拉開,將所有被自己捕捉住的石蛙一律放生到溪澗中去。石蛙們得到特赦,自是有一番熱鬧,一只只爭相向外撲騰,撲騰得猛子一陣陣心潮澎湃。猛子聽著石蛙們爭先恐后跳入溪水中的撲通撲通的聲響,不由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嘴里嘮嘮地說,去吧去吧,回到你們的溪澗中去吧,我不想讓你們陪我同歸于盡。
然而接下來,猛子卻感覺出情況不對,從網(wǎng)兜里放生出去的石蛙好像并未逃逸,而是一只緊接一只向猛子抓獲在手的蛇發(fā)起攻擊,不一會工夫,蛇身上就鎖鏈般箍滿了石蛙,猛子心中直叫得苦,愚蠢的石蛙啊,你們難道不明白這條蛇行將死去,你們這樣做,無非是為我陪葬??!
猛子頓感心中一陣陣酸楚,但他并沒有放松對手中那條蛇的折磨。
磨啊,磨啊……
美云又聽見那只石蛙在叫,聲調(diào)好像有些凄楚。美云聽著聽著,心中忽然有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她感覺石蛙的這種叫聲,聽起來是那么熟悉。不,何止是熟悉,簡直是爛熟于心。
噢,她終于是記起來了,祖母的故事里,不是經(jīng)常有石蛙“呱呱呱”的叫聲嗎?
祖母在故事里說,很久很久以前,大山里旱得石頭冒煙。有個后生在山背上種著幾塊掛壁土,天天去鋤。這一天,他扛著鋤頭,拎著一瓦罐水,又到山背上鋤地來了。鋤呀鋤呀,汗水像雨點子往下灑,口渴極了,他只好放下鋤頭,去找瓦罐喝水。拎起瓦罐一看,怪咧,瓦罐里哪有半滴水!后生正愣神,就見腳底下,一只石蛙“呱呱呱”叫起來,好像說:好心人,瓦罐里的水是我喝了,渴得要命呢。后生看這石蛙確是渴得可憐,心想喝了就喝了吧,于是忍了渴再去鋤地。第二天,后生照樣拎了一瓦罐水去鋤地。鋤到半晌,去喝水時,水又沒了。低頭一看,一只石蛙在他腳下“呱呱呱”叫著,好像訴苦的樣子。后生沒說什么,還去鋤他的地。第三天,不消說,又是那只石蛙把一瓦罐水喝完了。等后生來喝水的時候,這只石蛙站在一個土坡上,“呱呱呱”叫著,像是有話要說。后生很納悶,就往前走了幾步??纯匆獊淼绞苊媲傲?,它卻又向前蹦去,站在另一個土坡上,照樣“呱呱呱”叫著。后生奇怪之極,就一直跟了上去。這樣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來到一個石坡前。只見石蛙向了一條石縫“呱呱”了一陣,眨眼便躲于草叢不見了蹤影。后生想,莫非那石縫里有什么名堂?他攜了鋤頭,探頭往里一看,不由嚇一大跳。原來石縫里臥著一條大蛇,舌信子伸出來老長,兩只眼睛鼓的像銅鈴。后生一下子明白了,有這惡魔在這里,石蛙哪里得安身?于是毅然舉起開山鋤,用足平生氣力,猛地向蛇的頭部挖去。頓時,地動山搖,電閃雷鳴。待后生睜開眼看時,蛇已是死了,身子躺倒在洞口外草叢中。奇怪的是,從剛才蛇身堵著的石縫里,嘩啦啦冒出來一股清悠悠的泉水,泉水頃刻匯成一條小溪……祖母說,這就是眼下野牛嶺峽谷里的這條溪。祖母又說,要沒那只石蛙引領(lǐng)著后生去除了那條蛇,這大山里到如今興許還旱著呢!
美云心里很納悶,我為什么突然間想起了祖母的這個故事?眼看著凌晨三點了,猛子呢?猛子為什么還不回來?他遇到什么麻煩了嗎?
磨啊,磨啊……
猛子開始有點精神恍惚。懵懵懂懂中,他想起了兒子冬冬。
猛子對冬冬一向疼愛有加,猛子記得起來的對冬冬的凌厲只有一次。那時候冬冬在上小學,猛子特意捉了幾只石蛙回來讓小家伙改善伙食??啥活I(lǐng)他的情,冬冬不吃石蛙肉,任由猛子講上天,冬冬就是不吃,不僅不吃,連看都不看。猛子火了,對著冬冬的腦袋瓜就是一筷頭。冬冬的腦袋瓜上立時腫起一個包。這時美云看不過了,就對猛子說,孩子不吃就不吃,你打他作甚?你當他的腦袋是石頭疙瘩?后來猛子消了氣,正正經(jīng)經(jīng)問冬冬:你倒是講講理由,為什么不吃石蛙肉?冬冬說,看見碗里又是胳膊又是腿的,怕。怕?猛子一下子懵了,連石蛙都怕,看來這孩子沒出息。
但出乎猛子意料的是,從小怕石蛙的冬冬,卻是一塊讀書的料。猛子掐著指頭估算,在這個大山里,還沒有哪一家的孩子去過縣城中學讀書,可冬冬去了,不僅去了,還讀的挺順暢,上了初中上高中,級級攀升。那時家里窮,拿不出錢來供他,美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個月給他送去一壇辣椒醬。對此,美云心里很過意不去,猛子心里更是過意不去,他們覺得對不住孩子??啥稽c不在乎。
如今這一切都過去了,冬冬已經(jīng)讀大學了。猛子至今還記得冬冬臨走時對他說的話,冬冬說,爸,你年紀大了,要注意身體,那個大峽谷你就不要去闖了。冬冬說這話時眼睛里充滿了期待。猛子當時看著冬冬的那雙眼睛,心里舒服得像喝下去三杯老酒,心想兒子長大了,不敢吃石蛙肉的兒子懂得疼爸爸了,可心里卻在說,傻兒子,老子供你上大學,沒有別的指望,寶都押在這大峽谷里了,我不僅指望大峽谷供你上大學,還要指望大峽谷發(fā)家致富呢。
猛子如今想到和兒子的那一別,好像就是昨日的事情。兒子走后,他很掛慮他,心里時常想,一個山里孩子,忽一下子走進一座大城市,他會適應(yīng)那個環(huán)境嗎?他會扎下根來嗎?自己小時候走進一片大森林里,遮天蔽日,覺得挺可怕的,或許一座大城市,也如一片茫茫大森林,稍有不慎,就會迷失了路徑的。冬冬會迷失路徑嗎?他會和我一樣,走進一座大峽谷,被一條蛇纏住,再也走不出去嗎?
猛子此時很想和兒子說點什么,于是下意識地就去掏摸手機,可掏摸半天就是掏摸不到。手機不見了,手機或許和石蛙一樣,蹦達去溪澗里了。其實猛子心下明白,此時掏摸來手機又能怎樣?能拔通嗎?
想到這里,猛子重重地嘆了口氣,把心中一腔怨噴一古腦發(fā)泄在手中這條蛇身上。
磨啊,磨啊……
猛子轉(zhuǎn)瞬間又想起了美云,這時他好想和美云說點什么。迷迷糊糊間,他似乎看見美云在笑,笑得好甜蜜。美云這種甜蜜的笑,他看了二十好幾年了,老是看不厭。老實說,當初猛子就因了這甜蜜的笑才盯上了美云,并且緊追不舍,直至最后弄到手中。也是他們前世有緣,那天猛子上山砍柴禾,回來時要過一條溪澗,因下了雨,溪里漲了水,猛子將柴擔舉過頭頂,猛打猛沖,一下子就趟過了溪澗去。趟過去回頭一看,見美云也挑著柴擔喘吁吁來到了溪澗邊,美云見了溪澗里的水,一時愣在那里,無可奈何。猛子在對岸說,我來幫你!說話間,就到了美云面前。美云說,你如何幫我?你即使把我的柴擔弄了過去,可我也是過不去的,我怕。猛子說,怕什么!我把你和肩上的柴擔一起托了過去。美云不敢,美云說你托不起的。猛子說托得起,兩個美云也托得起。說著彎下腰去,托起美云就走。柴擔壓著美云,美云壓著猛子,像一座小山包,慢慢地終于移到了對岸。猛子放下美云,美云放下柴擔,兩人望著面前溪水,良久沒有作聲,后來終是猛子說,美云,把你的柴擔和我的柴擔捆攏一堆,我?guī)湍闾艋厝ァC涝埔宦犘α?,笑得好甜蜜。美云說,你何不把我也一起挑回去?猛子一聽樂了,說,美云你等著,我終有一天要把你弄家里去!
后來美云終于進了猛子家中,做了他的妻子。
美云是個好妻子。
美云,美云……猛子不斷地砸巴著嘴唇,呼喚著美云的名字。他感到身子有些沉,腦袋也是悶悶的,沒有一些力氣,他想要美云來幫幫忙??墒呛魡纠习胩?,不見美云應(yīng)答,唯聽見身邊泉水在叮咚作響,就有些泄氣,昏昏沉沉地直想睡覺。他欲挪動一下右邊胳膊,卻未能成功,右邊胳膊還被蛇纏著,雖然蛇的身子已經(jīng)完全松弛,但他仍是緊緊地攥著在手里,不敢稍有松怠。猛子這時候已經(jīng)意識到什么,心里酸酸的,嘴里苦苦的。啊,我的個媽,難道我的大限說來就來了?難道我今天要死在這峽谷里了?難道我要和一條蛇同歸于盡?他忽然記起來背簍里還有半瓶酒,于是就用左手去背后背簍里去掏摸酒瓶,他知道這是美云臨行送他的酒,他得喝,于是渾身抖抖索索,用牙齒死勁咬下瓶蓋,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灌得上氣不接下氣。灌完了酒,他又不停地呼喚美云,美云,美云……
還是沒有人應(yīng)答。
猛子還有話要和美云說的,他想告訴美云,自己這次是徹底栽在這條溪里了,回不去了,我沒有料到會是這樣。明天那餐飯和那200元定金,你一定要回了人家,以后就不要開那個店子了,開店子雖能掙點錢,卻要受人牽制,看人臉色,為了滿足人家,自己卻要擔驚受怕,這是何苦來……可是猛子此時喉嚨里已發(fā)不出聲音,他心中很懊惱,想發(fā)火,于是顫顫地將一只手伸出去,用盡平生氣力,將手中那只酒瓶向石壁上甩去。猛子原想甩出一點氣勢,甩出一種威風,結(jié)果酒瓶一出手,“咚”地一聲落入身旁溪水里,響聲還不如一只蹦跳的石蛙。
猛子終于就這樣睡過去了。
猛子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猛子睡過去之后怪夢連連。他夢見自已孤身一人,走進了一座美麗而神奇的大峽谷。把這座大峽谷串起來的,是一條生動活潑生命力無限頑強的溪。溪的兩旁,一年四季,開滿了各色野花,如一串瓔珞,好像永遠不會凋謝。還有青的黃的紅的果子,熟了的和沒有熟的,點綴在密不透風的綠色叢林中,芳香撲鼻。于是這里就成了獐麂、山豬、獾狗、雉兔,甚至芭茅老鼠、蛇、蛙……之類活動的舞臺。霧嵐掩映之中,藤莽纏繞之下,不知它們演出了多少觸目驚心的一幕幕活劇。春去秋來,花開花落,芭茅和灌木,都長得茂盛撩人,一些松杉,一年年過去,濃蔭足可蔽日。鷹在云里翻飛,黃鸝,白頭翁,斑鳩輪番在林中鳴唱。夜間,獐麂在山頭肆無忌憚呼喚同伴,聲聲入耳,石蛙在溪中道古說今,古道熱腸。
一年又一年,這就是峽谷中的歲月。
這一天,麗日臨空,天清氣爽。山溪仍是那么自由自在流著,如一根瘋長的綠色的藤,不斷地把生命延伸、延伸。一只畫眉站在溪邊一棵椆木枝頭梳妝打扮。慢慢,柔和的溪忽有了一絲顫動,顫動如一根弦。緊接著,就有一條眼鏡蛇奔竄而來,奔竄到純凈透徹溪水里,與溪水融合一體。而后便將一個身子翻來攪去,翻攪成一根麻花。翻攪得夠了,便把頭頸直挺起來,像山里人豎起一根長長竹篼煙桿。那嘴中顫顫的信子,活脫就是一片箭樣刀樣竹葉,被風吹動著擺來擺去。高傲而自信的眼鏡蛇,一向視自己為溪流的霸主。這時它發(fā)現(xiàn)前方石縫之中,默默蹲著一只石蛙。石蛙也發(fā)現(xiàn)了它。蛙和蛇對望著。不知過了多久,石蛙一聲吼叫,奔突而去。眼鏡蛇窮追不舍。石蛙一邊逃命,一邊吼叫不停,眼看要落入蛇口,誰知卻有了意外。這意外來得突兀,來得猝不及防。正當眼鏡蛇撲向石蛙的一剎那,不知從什么角落,箭樣射出來一團團黑影,直奔了蛇身而去。不可一世的眼鏡蛇無論如何沒有料到這一著,慌忙中將身子一擺,想把倏忽而至的石蛙甩掉。然而卻不能夠,石蛙如長在它身上的一個肉瘤,連一點松動的感覺都沒有。更要命的是,其余石蛙還在接二連三奔突而至。
戰(zhàn)爭爆發(fā),氣氛緊張,溪水窒息不流。
眼鏡蛇左右出擊,搖頭擺尾,咧嘴齜牙,然而無奈蛙何。寡不敵眾。石蛙們是舍了命了,它們的四肢,此時如有千鈞之力,如鐵箍箍緊了蛇身。蛇的長長的身子,從七寸到尾部,一只一只的石蛙串葫蘆樣串起來,看去怪異之極!蛇肩負如此重荷,心雖未死,卻窒息得難受,憋悶得難受,身子連掙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只有微微地痙攣。而蛙們的身子似乎也成了一節(jié)節(jié)木頭,只知一味在四肢上用力,用力,真所謂擰成一股繩,毫無松動念頭。
慢慢,蛇不再動彈。
慢慢,蛙也不再動彈。
溪流復(fù)歸于平靜,峽谷復(fù)歸于平靜。一長串生命,此刻堅硬如化石,凝固在這座荒無人煙峽谷的溪流里。畫眉仍在枝頭梳妝打扮。一只獐子安閑來到溪邊飲水。鷹依舊在空中盤旋,花依舊噴吐著芬芳。蛙蛇大戰(zhàn)并未能影響峽谷中正常的生活秩序,一切均按自然法則有序進行。
猛子卻永遠地睡過去了,再也沒有醒來。從今往后,他再聽不見石蛙和娃娃魚動人心弦的歌唱。
美云一直站立在窗前,雙目凝望著遠處朦朧山影,目不轉(zhuǎn)睛。她急切盼望著那條山徑上出現(xiàn)一束火光,可是一直盼望到天亮,火光也沒有出現(xiàn)。山徑上的那束火光是美云心中的希望。猛子每次去峽谷中捕捉石蛙,美云時不時都要去窗前眺望,山徑上一旦出現(xiàn)火光,她就知道是猛子回來了。可是今夜里……美云此時已是心急如焚。她決定去找五叔去。
五叔得知猛子進峽谷一夜未歸,風急火燎找來幾個后生,偕美云一道,立馬進山。
天已大亮了,美云五叔一行人,沿峽谷中半山腰一條羊腸小徑,彎彎曲曲走了好幾里,沒有發(fā)現(xiàn)猛子的任何行跡。五叔說,這樣不行,猛子是沿溪流進去的,溪流兩旁樹木藤莽遮得嚴嚴實實,我們在山徑上如何能看見?不如下到溪流里去。五叔正要行動,忽見一只山中老鴰在溪邊一棵樹上“哇!哇!”地叫了一氣,美云心里一愣怔,說,怕莫是在這里?五叔想了想說,去看看!
眾人下去一看,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讓他們一個個眼都繃直了,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只見猛子歪曲著身子躺在溪水里,一動不動,了無聲息。而他的右手,緊緊攥住一條大蛇的頭頸處不放。奇怪的是,蛇頭已是血肉模糊,蛇身雖在,上面卻巴著一長串石蛙,一只接一只,像是上了一把把鐵鎖??礃幼由咭咽墙┯擦?,蛙也是僵硬了,摸摸猛子,竟也如一只箍在蛇身上的蛙,也是僵硬了。美云見此情形,立時就覓死覓活,嚎啕起來。美云的嚎啕,竟如一股旋風,讓溪流兩旁樹木搖曳不止,沙沙作響。五叔見了,也是傷心得老淚縱橫,不能自已。
猛子就這樣隨著一條蛇和幾十只石蛙去了。
回到家中,料理完猛子的后事,美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從極度的悲痛中恢復(fù)元氣。每逢夜幕降臨,她總是瑟宿著身子在窗前孑然而立,望著遠方的朦朧山影出神。她的腦海中不只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幻像:那朦朧山影的深處,突然顯現(xiàn)出一盞燈火,劃破沉沉黑夜,徐徐地向她靠近,靠近。她知道,執(zhí)掌這燈火的不是別人,是猛子,是她永遠引以為驕傲的男人。她沒有絲毫的猶豫,緊忙向那盞燈火撲去,像一只不要命的飛蛾。結(jié)果卻總是兩手空空,摟進胸懷的,唯有一縷山風。美云心下明白,猛子是真正的離她去了,從此以后,峽谷中的那盞燈將永遠熄滅??墒牵瑣{谷中的歲月會因為猛子的缺失而變得寧靜嗎?峽谷中起伏跌宕的歷史,以及其中一切的野性與蠻荒,會在溪流這部長長的傳書中得以延續(xù)嗎?
當初,真不該慫恿猛子走進那座峽谷,尤其不該去打那個電話,以至讓猛子背負了沉重的責任,深入峽谷,深入死亡的深淵,從此一去不回頭。
猛子,猛子,你去了哪里?你聽得見我的呼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