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林森

■ 李少君

二十多年前我初來海南島時，經(jīng)常在西線、中線公路上奔波，路過很多的縣城和小鎮(zhèn)，每次，我都對路邊那些掩映在叢林里的村莊充滿好奇。到過海南島的人都知道，海南樹林茂密，大樹林立小樹擁擠，一路上經(jīng)常見不到什么人，經(jīng)常會有荒無人煙的感覺。但只要找條小道往里一拐，很快就可以看到村莊，村口多有水井，雞鴨鵝一起上前迎接你。椰子樹或榕樹下三三兩兩地散落著房子，炊煙也從中裊裊升起，然后會有慈眉善目的老媽媽招呼你喝水。每個村莊都有土地廟，村莊四周，菜田之外，又是密密麻麻的樹林，綿延無邊。

這些年我往這樣的村莊去得多了，就有些了解。由于樹木繁密豐盛，在這樣的地方生活，與外面相對有些隔絕，視野也有些限制，但也會發(fā)展出一種對事物直覺直接而純粹的看法和態(tài)度。這樣的環(huán)境也有助于綿密心思的培育，會常常悶頭琢磨一些事物，因而幽邃，因而具有內(nèi)涵。此外，不好往外看就向天空仰望或向地下挖掘。

林森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小村莊，位于海南島東線的瑞溪鎮(zhèn)。他家族人口眾多，祖上有過一些闖蕩江湖的英雄事跡，但最終都回到村里終老。所以家庭成員大多還是務農(nóng)為主。其實，如果仔細研究海南島的村落構(gòu)成，都有相似的特點。那就是大多數(shù)村莊以一兩個姓氏為主，因海南歷史上是移民之地，或是內(nèi)亂中逃難的家庭，或是遭朝廷貶謫的官宦，還有其他種種原因比如隨軍比如謀生遷徙移民來此的，到了此地，找一處好山好水，漸漸繁衍，有些家族就逐漸壯大了。我去過一個村莊，由明朝的三兄弟發(fā)展擴大為如今遍布世界各地的四十多萬人眾的龐大家族，族譜清清楚楚，令人驚嘆。

林森祖上沒有如此輝煌的歷史，但也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歲月的積累，農(nóng)家的務實態(tài)度與生活的逐步改善，培養(yǎng)出了年輕一代的靈敏好學與上進心，閑散自然的環(huán)境又培養(yǎng)了他的一種野情，一種自由浪漫的心性與想象力。林森受到各種稀奇古怪的教育，從祖母的民謠山歌到路邊的傳奇講古，從少年迷戀的武俠小說到后來看到的世界名著?？傊?，在融會貫通之后，他開始表現(xiàn)出超強的文字能力，以致大學期間就寫出一部長篇小說《北門》，描述在海南大學讀書時的種種見聞和思索。這部小說幸逢其時，正趕上網(wǎng)絡小說熱潮，在網(wǎng)上被追捧。我也就是通過這部小說認識了他。正好趕上《詩刊》的華文青年詩歌獎在海南頒獎，我叫他來開會，他來找我，我一看，一個英俊青年??！瘦瘦高高，目光明亮，而且黑發(fā)飛揚，有些桀驁不順，我就招呼他坐，他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fā)，顯得很酷，但安安靜靜一直堅持到最后。

這次會后，他糾集幾個海南的大學生辦了一個民刊《中原》（后改名《本紀》），設計和內(nèi)容都相當不錯，在同類學生民刊中堪屬上乘，讓我刮目相看，對這幾個大學生注意起來。其中，林森是主力作者，上面既有他的詩歌，又有他的小說隨筆。當然，這本民刊總體上詩歌成熟一些，我就有意地推薦他們的作品在《青年文學》等刊物上發(fā)表了一些。此后，他們把海南的高校文學弄得風生水起，各大學經(jīng)常有文學活動，朗誦會研討會聚會什么的，我有時間也去，一般搞完活動，我就請他們吃個夜宵，幾瓶啤酒下肚，大家話就多起來，當然一般是他們說我聽。我離開大學已十多年了，所以也很好奇，很有耐心聽聽他們的訴說，他們的青春激情和困惑，了解一些他們的生活和心理。這種江湖氣息般的交往，和1980年代的氛圍很相似，所以延續(xù)了很久。

林森在這一撥大學生中明顯要生活得豐富多彩一些，他這樣的身高外形和容貌在海南青年中很是出類拔萃，所以比較引人注目，情感也波瀾起伏，我也因此慢慢對他有所了解，他對世事其實很單純，但心事也不少，這對于寫作倒是有利的，果然，有些雜志開始發(fā)表他的小說詩歌。他也樂此不疲。林森的專業(yè)是海水養(yǎng)殖，說得通俗一點就是養(yǎng)殖基圍蝦乃至鮑魚龍蝦之類。但他成天埋頭于文學，最后他還能順利畢業(yè)，我暗暗驚奇。他們讀書那些年正是網(wǎng)絡論壇活躍時期，網(wǎng)絡激發(fā)了年輕一代的文學熱情，每個文學青年都曾在論壇上拼殺過，和三教九流PK，練就了唇槍舌劍。每個人都掌握著一把語言殺手鉗，語言尖銳生猛，很有殺傷力，以致后來有人武林好漢般揚言要找他們決斗。

話說很快就臨近畢業(yè)，林森到三亞一家廣告公司做了一段文案，創(chuàng)作很順利，發(fā)表也很順暢，正好魯迅文學員有高級研修班，他就去了。家里經(jīng)濟困難，他不好開口要錢，硬是靠提前支付的稿費和東拼西湊的一點錢在北京待了四個多月，回來后就到了《天涯》當編輯。

從此進入了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爆發(fā)期。這段時間里，他的中篇小說《小鎮(zhèn)》在《中國作家》發(fā)表后很快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并獲了獎，他的中短篇小說集《小鎮(zhèn)》被列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出版，他的詩集《月落星歸》也緊接著出版。此外，他連續(xù)三年三部長篇小說入圍一個高獎金的長篇小說大賽，如果不是他因特殊原因主動退賽，大獎很可能落入囊中。2012年，他的長篇小說《關關雎鳩》在《中國作家》刊登……我這里只是簡單羅列，其實在這其中，林森已創(chuàng)造了海南這個新建省份文學上的很多個第一。恕我不一一細數(shù)。

林森的小說風格，著名作家莫言有一句話概括得很好，他說林森的小說就象一座龐雜的原始森林。確實，林森小說的長處是錯綜復雜豐富多樣，而且情節(jié)起伏變化多端，現(xiàn)在很多年輕作家做不到這一點，因為這需要宏大的視野和強大的控制力。但林森的毛病也出在這里，他常常寫得過于錯綜復雜后，脈絡就混亂起來，無法給人一個清晰的面目。所以莫言的說法里其實也帶有批評。所以我常常勸林森堅持寫詩，因為詩歌凝練簡潔，可以糾正他的毛病，果然，他近來的小說已有所變化。隨著對小說思考的漸漸深入，他筆下所展示出來的，便是另一種文學面貌，作家陳應松在看了林森的長篇《關關雎鳩》后，寫下了如下的話語：“在充滿躁動的、靈性十足的、幽默機智的、快刀斬亂麻的語言強勢介入下，瑞溪鎮(zhèn)猶如一列被獨特民俗和生活裹挾的“高鐵”，飛速馳過這個海島的歷史，讓我們進入一些個體生命蕩漾和掙扎的心靈。神奇的故事和瀟灑不羈的敘述風度令人沉醉。也同時獲得了小說最應具有的飛揚大氣和萬千儀態(tài)。在生命流逝的笑聲和哀鳴中，某種民俗的回歸與重現(xiàn)，也許是作家對往昔敵意、混亂和親切交織的生活，最具人道情懷的嘆息與悲喚。”

寫到這里，我感到我與林森的生活過于交錯牽扯，在很多小事上也藕斷絲連，其實無法客觀地來看待他，拼出他的一個完整印象，所以我只好絮絮叨叨地說到哪算哪。如果你想真正認識林森，最好見見他本人，如果不方便，就看他的小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