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詩的憂傷與歡樂

韓娟

蕭紅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有文體意識的作家之一，她曾經明確地說：“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要寫得像巴爾扎克或契訶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闭腔谶@種對小說體式的理解，蕭紅的創(chuàng)作成為中國文學里的一朵奇葩。

蕭紅是一位“早醒而憂郁的”作家，痛苦的生命經驗、令人心痛的愛情經歷都曾帶給她無盡的傷痛，淺水灣所埋下的是她疼痛的心和不甘的靈魂。同時，不幸的人生經歷也使她較其他人更為敏銳地意識到人生的苦難，并且成為她洞視下層民眾悲劇命運的起點。因此，蕭紅美麗而靈動的文字中充滿著愛的失落與無奈，乃至苦難無盡的人生。

《家族以外的人》寫于1936年9月，當年她的感情生活正瀕于危機，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和肉體上病魔的折磨，使她告別魯迅，開始扶桑之旅。然而，在日本的生活并未使她的心境得以好轉，尤其是在東京得知魯迅先生病逝的噩耗后，更是陷入極度的孤寂之中。童年生活一直是蕭紅創(chuàng)作的源泉之一，《家族以外的人》就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講述了“我”——一個名叫“花子”的七歲小女孩在與有二伯的相處中的個人體驗和深切感受。

小說有著明顯的自傳性因素，表現(xiàn)了底層勞苦大眾螞蟻般的悲慘命運，作品的精妙之處就在于個人獨特的體驗與恰當?shù)乃囆g表現(xiàn)手法完美結合。作者獨特的童年和多年的鄉(xiāng)居生活，使她從小就感受到勞動人民的善良和精神美質，也幫助她貼近勞苦大眾，親近生活。在敘述過程中，作者將主人公的自我體驗與她所看到的人和事、人物與環(huán)境都交織在一起，從而使文本對往事的回憶具有了多義性。它既是對“我”童年生活的書寫，也是時代及人性的刻畫。一方面，小說通過“我”的親身體驗來重回故園，以童年的敘述視角講述孩子們的故事。同時，“我”又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審視有二伯的際遇和凄苦。另一方面，文章既有著對往昔童年生活回憶的溫情與感傷，又有對有二伯遭受欺弄，以及寄食者生涯的深切悲憫。因此，《家族以外的人》作為多義性的文本，可以從不同角度進行分析，而本文的關注點則在于作者的敘述方式：作者以獨特的詩化表述，呈現(xiàn)了主人公記憶中美好的場景和感受，將幼年的“我”對有二伯悲慘遭遇形象地體現(xiàn)，在美好與悲涼的對比中，寫盡生命內質里的寂寞蒼涼。

在《家族以外的人》中，作者是通過兒童的視角以感覺的敏銳與意象的流動來呈現(xiàn)孩子的心靈世界。意象是一個既屬于心理學，又屬于文學研究的題目。在心理學中，“意象”一詞表示有關過去的感受或知覺上的經驗在心中的重現(xiàn)或回憶，而這種重現(xiàn)和回憶未必一定是視覺上的。在文學上，意象是詩歌經常運用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它通過將詩人的內心體驗與某一具體的客觀物象相對應的方式來暗示或隱喻詩人的思想與情感。而在其它類型的文體中運用意象則可以造成敘述的詩化，使敘述具有暗示性和象征性。因此，全文具有一種純美如詩的格調。由于“我”是故事的講述者，文章也就帶有了鮮明的主觀感情色彩，敘述中不時出現(xiàn)的抒情，實際上就凸顯了“我”的感知與體驗。這樣，文章就把我們帶到了主人公的視野之中。

蕭紅以“我”的視角對有二伯的辛酸苦辣和悲劇人生遭遇的邊界性探索，標識出自己的獨特寫作特色，兒童眼中的悲慘人生更對比出無奈的心酸，使詩意的中心佇立起生命的蒼涼。

抒情、意象這些詩化手法非常貼切地將“我”感傷而又困惑的內心世界展現(xiàn)了出來，從中可以感悟到敘述者難以言明的復雜心緒和對于有二伯的痛苦遭遇的同情，而全文對“我”的心靈世界的表現(xiàn)也借此獲得了廣度與深度。

蕭紅曾說：“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之外，還有溫暖和愛。”（《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正是因為朝著這個溫暖的方向久久地憧憬和追求，所以，當“我”看著四周“純白而閃光的房頂”時就更加貼近了生活和大地，呼吸到勞苦大眾的剛健質樸的精神氣質。從這個意義上說，蕭紅作為幽微靈秀的女兒，其作品的清新、童真、本色，完全是屬于她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