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喻與認知視野下“?！币饬x的演變

李 旭

(四川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4)

牛自古與人的生活關(guān)系密切，史料中多有關(guān)于牛耕、祭祀、戰(zhàn)爭等方面的記載，古漢語中的“?！笔敲~，而如今，“?！庇诿~之外又演化出形容詞意義，如：“很?！?、 “牛人”、“牛氣”等等。近十年來，這些詞的使用頻率逐年上升，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很普遍的形容詞。筆者認為其形容詞性狀自古就有，既非借鑒“牛市”等外來詞語形容詞化，也非網(wǎng)絡(luò)創(chuàng)新，只因為時代經(jīng)濟政治等原因而潛藏了起來。本文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論述。

一、“?！钡男稳菰~義的定義及對辭書意義的補闕

語言作為交流的載體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其內(nèi)涵不斷豐富。 “?！?、“牛人”、“牛氣”、“很牛”等形容詞不僅在口頭流傳，甚至應(yīng)用在很多文章中。如：《牛年田徑誰最牛》(《田徑》1998年)、《易克·庫班：小牛隊背后的牛人》(《英語自學(xué)》2003年)、《“超女”新年繼續(xù)“?！薄?《北方音樂》2006年)、《誰是2007年十大“牛車”》(《中國汽車報》2008年)。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牛，①[名]哺乳動物，反芻類，身體大……力氣大……②[形]比喻固執(zhí)或驕傲：∽氣|∽脾氣?！?/p>

《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牛氣，〈口〉[形]形容自高自大的驕傲神氣?！?/p>

詞典中主要是對牛作為動物來解釋，“牛氣”作為形容詞意義也是貶義的，意義不完整。

整理相關(guān)語料，“?！鳖惏x形容詞具有極強的概括意義。

1.在相關(guān)領(lǐng)域內(nèi)比較強，有資本、本領(lǐng)、實力、影響力，成功等。

如：孔慶東：《阿憶牛了，卻不再是我們的牛馬》。

2.由于比較強，有資本、本領(lǐng)、實力、影響力、成功而自豪、神氣、威風(fēng)。

3.意義表現(xiàn)為差異性。

(1)起點與終點、基礎(chǔ)與結(jié)果的差異很大?！芭！鳖愒~語有時用于基礎(chǔ)、起點很低，來自普通的群體，條件一般，但是通過一個堅韌踏實、頑強拼搏的過程取得了較大成功的情況。如：《當理想照進現(xiàn)實——“牛人”趙春霞訪談錄》

(2)對常規(guī)的偏離，強調(diào)其獨特性。常表現(xiàn)主體與眾不同、標新立異的特點。如：《史上最牛公章》(《重慶晚報》2007年)將公章分成了五瓣，五名村干部分別保管。強調(diào)使用公章的創(chuàng)新性。

4.主體所取得的結(jié)果為大眾所認同。

二、“?！逼湓途哂行稳菰~性特征

客觀實體的精神、行為動作、習(xí)性、特征等都是依附于物質(zhì)(本體)存在，是其屬性的一部分。[1]而牛在生產(chǎn)、生活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性狀與上文提到的形容詞義相符。

(一)牛在農(nóng)耕、交通、食用等生產(chǎn)生活中作用巨大

周代時推廣的“牛耕”對中國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起了決定性的推動作用，牛在生產(chǎn)過程中處于主導(dǎo)地位。《易·五妄》：“牛者，所以資耕菑也?！薄蛾套哟呵铩罚骸胺Ｋ?，夫婦哭，非骨肉之親也，為其利大也?！薄讹L(fēng)俗通義》記：“牛乃農(nóng)耕之本，百姓所仰，為用最大，國家之強弱也?！?/p>

牛又是古代重要的交通工具?！缎聲罚骸芭Ｕ?，中央之牲也。”《尚書·周書》：“農(nóng)功既畢，始牽牛車，載其所有，求易所無，遠行買賣?！边@都充分說明了牛具有善載重的特點。

牛還具有食用及藥用價值?！肚f子·養(yǎng)生主》中有“庖丁解牛”的記載；《魏書·閹官傳·王琚》：“常飲牛乳，色如處子。”牛黃又是眾所周知的藥材。另外，牛皮可以為衣，牛的筋、角可制成強有力的弩弓。

(二)牛是“大”、“多”的象征

牛在力量和體形上具備大的特點?！盾髯印罚骸傲Σ蝗襞?，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前漢書·匈奴傳下》：“計一人三百日食，用糒十八斛，非牛力不能勝?！薄盃?，《爾雅·釋畜》、《玉篇》訓(xùn)為“大力”?！稜栄拧め尗F》：“馬八尺為駥。牛七尺為犉。羊六尺為羬。彘五尺為。狗四尺為獒。雞三尺為鶤。”牛的體形在六畜中是第二大的?！墩f文·牛部》：“牛，大牲也?！贝私苑从诚让駥ε４罅Φ奶攸c是有所認知的。

此外，與牛相關(guān)的用具也具有“大”、“多”的意思。如“牛刀”、“牛鼎”，而“牛飲”一詞同樣是取自牛俯身而飲且飲量很大的特性。[2]

(三)牛具有差異性

所謂的“差異性”是指牛來自于“六畜”這個群體，作為普通的一員，本領(lǐng)(或者說功績)卻遠高于其他動物(其作用前文已有所論述，不再贅述)。

牛是被人們馴化的動物，具有真實性、平常性，其特點為人們所熟知，不像“龍”那樣神化不可把握，也并非像馬要分高低貴賤才有占有使用權(quán)。牛，一個要求甚低的普通家畜，卻勤勤懇懇、以堅定的韌性為人們做出極大的貢獻。牛就是從這種低起點、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牛”起來的。

(四)先民對牛的功績的認同及由崇拜而形成的隱喻

1.生活及文化中所反映的先民對牛功績的認同。在人類認知世界的過程中，占卜和祭祀具有極大的分量。牛作為吉兇禍福的象征對人們的決策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如：《周易》：“六四：童牛之牿，元吉?！薄靶箨蚺＜?，《禮記·曲禮下》：“凡祭宗廟之理：牛曰一元大武，豕曰剛鬛，豚曰腯肥，羊曰柔毛，雞曰翰音，犬曰羹獻?！痹诩漓胫?，牛的地位是最高的，人們把“最愛”敬給神明使之愉悅，牛具有純潔、高尚的象征意義。

古代藝術(shù)文化也反映出人們對牛功績的認可、贊頌?！对娊?jīng)·無羊》：“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庇门６鄟肀憩F(xiàn)畜牧業(yè)的興旺發(fā)達。出土的許多古代的雕刻如江蘇邗縣出土的東漢錯銀飾青銅燈就象征著牛將光明帶給人間。[3]而山西太原婁叡墓出土的北齊陶牛，其強勁有力的造型更是古人對牛力量的一種認知和反映。

2.“?！毙誀畹碾[喻?；趯Α芭！惫兊母兄?jīng)驗，人們將其性狀隱喻到神的身上。此隱喻屬于認知語言學(xué)領(lǐng)域，是人們認知世界的一種重要的思維方式，是利用已知事物和新生概念之間的相似點，完成兩個認知域之間的投射。牛的神化就是將牛的特征隱喻為神的過程。牛在農(nóng)耕、交通中作用巨大這種特征被分別隱喻成農(nóng)耕始祖和仙人坐騎。《孝經(jīng)·援神契》：“神農(nóng)氏……宏身而牛頭，龍顏而大唇，懷成鈴，戴玉理?！薄豆判≌f鉤沈》輯《列異傳》：“老子西游，關(guān)令尹望見有紫氣浮關(guān)，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p>

另外，開天辟地的盤古原型也是犀牛[4]。這都是通過對“?！毙誀畹碾[喻完成的，這種認知使牛的作用被無限放大，牛作為無所不能的神為人們所景仰、膜拜。

三、古人對“?！毙誀畹恼J知與應(yīng)用

語言是認知能力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而認知語言學(xué)具有兩種語言認知觀，即經(jīng)驗觀(the experiential view)和突顯觀(the prominence view)。經(jīng)驗觀主張語言研究不僅僅要建立邏輯規(guī)則和客觀定義，還應(yīng)注意對實際經(jīng)驗的研究，從人的真實感知經(jīng)驗中推測人類思維中的概念內(nèi)容的特點。[5]9即對于“牛”的概念，不僅可以說出其客觀特征，還能夠加進有關(guān)牛“差異性”、“成就大”的聯(lián)想和印象，這些聯(lián)想即是人們感知世界和與之相互作用的反映。人們認識世界的方式之一就是從具體事物的原型向外擴展到范疇邊緣成員一直到更抽象的事物和概念的。正如“牛”在古代漢語中就突顯出其性狀，為人們所認知并加以引申、應(yīng)用于其他事物，于是，其詞義就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轉(zhuǎn)變。

《史記》：“牛者，冒也，言地雖凍，能冒而生也。”《說文·冃部》：“冒，冡而前也，從冃從目。莫報切?！薄皟帷睘椤案病绷x，《說文·止部》：“前，不行而進謂之歬。從止在舟上。昨先切?！彪m然地凍，又有覆蓋，但是源于自身的力量，還是可以生長的?！芭Ｕ撸耙病北闳∽耘Ｓ小懊啊彼蟮牧α看蟮奶攸c，又有“不行而進”的緩慢、踏實、“穩(wěn)中求進”的習(xí)性。而此處“?！蓖滑F(xiàn)的便是“能冒而生也”的這種能力、這種“力大”的特點，同時作為一個形容詞意義存在，而不再是單單表示“大牲”的名詞。再如《說文解字注·牛部》：“牛，事也。理也。事也者，謂能事其事也。牛任耕。理也者，謂其文理可分析也。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披大谷阝，道大窾。牛、事、理三字同在古音第一部。此與羊，祥也，馬，怒也、武也一例。自淺人不知此義，乃改之云大牲也?！?把“事理”二字斷開分別解釋是段玉裁獨特、合理之處。“能事其事”可以看出牛的勤懇務(wù)實，能很好地完成任務(wù)，有本領(lǐng)。

宋詩中有“利欲驅(qū)人萬火牛，江湖浪跡一沙鷗”之句?！吨熳诱Z類》：“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在北宋時期，人們已經(jīng)開始了“牛性”與“人性”之間的對比、引申。

四、牛性的潛藏、顯現(xiàn)與主體范圍的擴大化

牛性狀的潛藏、顯現(xiàn)與主體范圍的擴大化是詞義擴大的主要原因，而詞義的輻射型和連鎖型的發(fā)展模式是由人的認知模式所決定的，在人們認識新事物的過程中，語義范疇圍繞原型不斷擴大，形成放射型結(jié)構(gòu)，抽象程度不斷提高。在這一過程中，隱喻和轉(zhuǎn)喻作為人們重要的認知方式，對人們認識事物概念結(jié)構(gòu)的形成、語言的發(fā)展都起了重要的作用，基本詞匯由于隱喻和轉(zhuǎn)喻的作用發(fā)展了其他義項，而這些義項又由于反復(fù)使用而失去了其修辭性特征，這種由修辭意向向“字面意義”轉(zhuǎn)化的過程即詞匯化(lexicalization)。[5] 118-119“?！痹~義的擴大化正是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過程：

(一)牛性狀的潛藏

牛性狀的“潛藏”是由于經(jīng)濟模式的轉(zhuǎn)變引起的，是認知選擇的側(cè)面、突顯不同，圖形—背景的關(guān)系不同。

“牛耕”取代了“火耕”與“人耕”，極大地提高了生產(chǎn)力，因此在農(nóng)耕社會這一背景中，牛的“力大”、“成就大”等性狀作為一個側(cè)面在牛這一基體中被突顯出來，成為焦點，具有“神性”。然而，由于生產(chǎn)方式進一步改進，?？捎神R、騾、機器等代替，牛的優(yōu)點自然就在效率對比中消失了。唐代黃滔《代鄭郎中上興道鄭相啟》：“信鶴雞之果異，諒牛驥之終懸。”用對比說明差距。文天祥《正氣歌》：“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北扔饔拶t不分。而在特定的背景下，曾經(jīng)“神化”的“牛鬼”成了“右派”的代名詞，特指關(guān)在“牛棚”中接受教育的人。牛之“力大”、“功績”等性狀更是無人提及了。

民俗文化的變遷要受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等因素影響[6]，但是“?！币虺晒Χ駳?、威風(fēng)的意義卻一直保存在方言中。如：“有了韓德來，整個9號院兒在轱轆把胡同就牛起來了，腰桿子硬起來了。”(陳建功《轱轆把胡同9號》)這里“?！敝赣斜绢I(lǐng)、有辦法?！罢f實話，我不如你，我的頭不是鐵包的，也沒有你那股子牛勁！”(杜鵬程《在和平的日子里》)這里借牛的勁頭來指人的勁頭大。

以上可以看出，對力量、本領(lǐng)的贊美之情并沒有消失，只是并不常用于書面語中傳播流行而已。

(二)“?！毙誀畹娘@現(xiàn)

牛“力大”、“成就大”等性狀在方言中保存、流傳，因其原型是客觀存在的，形象、鮮活的實體，使得詞義具有豐富的概括性、極強的比喻特征而廣泛應(yīng)用。五四后語言傳播載體的改變更使這種對力量、本領(lǐng)的概括理解應(yīng)用于書面語。如：

(1)傅緒文《多米諾骨牌》：“前兒那現(xiàn)場，瞧你牛的，不就是一條破狗把罪犯嗅到了嗎？”

(2)電影《冬至》：“牛什么，要不是看在戴崴的面子上，老子一聲令下就把你這十來間小平房推平了?！?/p>

(3)《易中天品三國》：“……袁紹現(xiàn)在他很牛啊，他覺得他氣壯山河，他可以氣吞萬里如虎……”

(4)孔慶東《金庸小說中的悲劇觀》：“……不要覺得自己太牛，太英雄，看兩眼也是可以的?！?/p>

講壇上對“牛”的應(yīng)用一定程度上說明牛形容意義的褒義已廣為使用。而網(wǎng)絡(luò)上不同地域的聊天者長期交流，其使用的語言自會相互模仿，使傳播的速度加快，使用的人數(shù)增加，“?！本哂锌谡Z、方言的基礎(chǔ)，易于理解，作為形容詞有著極強的概括性和形象性，必然會廣為接受。

(三)“?！毙誀钸m用主體范圍的擴大化

“?！毙誀钸m用主體范圍的擴大化其實是一個隱喻的過程，這個過程從先民對牛有認知開始就是存在的，如前文提到的牛的“神化”及《說文》中關(guān)于“?！迸c“冒”之間的引申，《朱子語類》中“牛性”與“人性”之間的對比。即抓住牛和認知對象的相似性，將牛的性狀投射到對象身上，形象地理解對象所具備的抽象意義，進而完成詞義的轉(zhuǎn)變。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以?！坝辛狻薄ⅰ坝斜臼隆薄ⅰ坝谐删汀?、“威風(fēng)”的特征，隱喻有相似點的人或事物?！芭！比缤昂谩?、“壞”一樣作為一個程度形容詞，作用于同類事物不同標準上的比較。比較彼此之間實力、成績等，如曷南英的《夏建統(tǒng)：在中國建比哈佛更牛的大學(xué)》、何炅的《一首很牛的歌是怎樣誕生的》。依此類推“?！笨梢詰?yīng)用于各種事物、職業(yè)，如《最牛移動硬盤自己造》，也可以按照“牛人”的說法，說成“牛+主體”的形式，如《誰是2007年十大“牛車”》。

第二，牛在同類動物(家畜)中“最強”這一性狀，隱喻在同一類中和同一范圍內(nèi)“最厲害”、“最強勢”的事物，一般是“很”、“最”、“超”等程度副詞加“?！钡男问剑硎境潭茸钌?。常在幽默、談天說地的欄目和網(wǎng)絡(luò)中出現(xiàn)，強調(diào)對常規(guī)的偏離，在同類事物之間，差異性最強，靠“出其不意”達到表達效果。如：《11種最牛的求婚方式》：“……2.最直接獎：讓我葬在你們家祖墳吧……”例中的求婚方式與普通的求婚方式有極大的不同。再如：《最牛的造句》：“機場：如果白癡會飛，我的公司簡直是個機場?！蓖ǔＮ覀兪遣粫谩皺C場”這樣造句的。這種“偏離常規(guī)”義漸漸地被泛化到標新立異、有差異性、離奇的事物之中?！妒澜缟献钆Ｐ率髽恕分芯陀薪M裝成機器人、小汽車、老鼠等等形狀的。

牛在千年前隱喻為我國古代農(nóng)耕社會中的“神”， 其選擇背景幾經(jīng)變換，如今其“厲害”、“實力”、“本領(lǐng)”、“差異性”等聯(lián)想意義又突顯出來，其詞義的擴大是在漢語中獨立完成的，“牛市”一詞僅僅是這一隱喻模式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這一隱喻模式用圖示表示為：

不同主體之間的隱喻也是詞性轉(zhuǎn)變的一個重要方式，如“熊”、“豬”、“火”、“特”、“鬼”等很多名詞轉(zhuǎn)化為兼類形容詞都是符合這個規(guī)律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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