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官話方言詞“行子”考釋

王煥彪

(浙江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金華 321004)

“行子”[xɑn35zi0]是北方官話區(qū)的一個方言詞，大致使用于北京、天津、河北滄州和山東北部地區(qū)，用來指人或者物且多含貶義，前面常帶有指示代詞“這”、“那”、“這些”、“那些”等或虛指疑問代詞“什么”、“嗎”(方言詞，也是“什么”的意思)等。如“你瞅瞅他干的這事，這人是嗎行子呀?！薄斑@活干得忒差勁了，這是弄的嘛行子啊?！睂θ撕褪碌姆穸ㄒ馑己軓娏?。

當(dāng)代的一些文學(xué)作品當(dāng)中也出現(xiàn)過這個詞如：

(1)中的“行子”指人，(2)中的“行子”指物，兩處都含有貶義。老舍是典型的老北京人，其作品當(dāng)中有大量的北京土話。雪克是河北滄州獻縣人，其文學(xué)作品中也夾入了方言詞匯。

《現(xiàn)代漢語詞典》[1]當(dāng)中收錄了這個詞，解釋為方言詞，稱不喜愛的人或東西。如“我不稀罕這～”?！冬F(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當(dāng)中雖然收錄了這一個詞，但是沒有列出我們提到的那個義項，僅指出“行列”、“在旱地上培成的一行行的壟”等義項。

那么使用于北方部分地區(qū)，指人和物，且多含貶義的“行子”其歷時發(fā)展是怎樣的呢？現(xiàn)在進行考察分析。

一、清代的“行子”

在清代的白話文小說中便有了這個詞，見下面例句：

(3) “站??！你們是進不去的?！敝腔溃骸霸趺矗硞兪菃嵝凶?，為什么進不去呢？”(清·《七俠五義》)

作品中“行子”用法與當(dāng)代方言中用法基本一致。(3)(4)(5)中的“行子”都是指人，(6)(7)中都是指物，且都含有貶義傾向，前面帶有指示代詞“這”、“這些”虛指疑問代詞“嗎”、“甚么”等。

但是在北大語料庫中，明代的語料里卻沒有發(fā)現(xiàn)“行子”這個詞，令人感到很驚訝，難道是清代突然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詞？這樣的話“行子”一詞的使用最早就在清代。但明代的語料中為什么沒有一點蹤跡，仍值得考察。

二、與“行子”同形或意近的詞語

檢索發(fā)現(xiàn)，古代其他時代的語料中有“行子”兩個字連在一起使用且成詞的情況，但其意義不像是本文所要討論的方言詞，為了下文方便敘說筆者將討論的北方方言詞記為“行子1”。

(10)鄭國游人未及家，洛陽行子空嘆息。(《唐詩三百首》)

上面的這幾個“行子”，現(xiàn)代漢語讀作[xing35zi314]，它的意思是“外出的行人”。 我們將其記作“行子2”。那么會不會是“行子2”詞義擴展，發(fā)展出了“行子1”的義項呢。我們覺得不具可能性，因為我們對語料的檢索沒有發(fā)現(xiàn)其發(fā)展演變的軌跡。且“行子2”只是用來指人，中性詞，沒有指物的用法，沒有發(fā)現(xiàn)貶義的用法。這兩個詞是不相關(guān)的，只是形同而已。

此外古代的“行子”還有“儀仗警衛(wèi)人員”的意思如：

語料中例子極少，僅指人，中性詞，也不具有發(fā)展出“行子1”詞義的可能。

古代“行子”還有一個意思是表示一種容器如：

這個詞也僅是用來指物，中性詞，例句很少，對語料庫的檢索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其詞義演變?yōu)椤靶凶?”的軌跡。

卞繼卜(1986)認(rèn)為《紅樓夢》中使用的“行子”與戲曲角色“行當(dāng)”、“行次”相接近。卞先生也只是猜測，實際上我們對語料庫進行檢索并沒有發(fā)現(xiàn)“行當(dāng)”、“行次”有類似于“行子”的用法?！都t樓夢》第六回“不知哪個行當(dāng)上的”與“行子”意義和用法均不同。

《<紅樓夢>方言及難解詞詞典》[2]解釋“行子”為：<方>猶“黃子”即“東西”。

“黃子”就是“卵黃”、“蛋黃”的意思，用“黃子”來罵人也很符合情理，因為人不會下蛋，這是以禽鳥的事來比喻人做的事?！冬F(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對“黃子”也有記錄，其中徐州方言中“黃子”的用法和北方方言“行子”很相似，大詞典中注釋為：

“黃子”多使用于南方，“行子”使用于北方。詞典的解釋只是說明了“行子”與“黃子”意義基本相同，并不能說明“行子”由“黃子”發(fā)展而來，事實上也不是?！包S子”的類似用法也很有限，《紅樓夢》中僅有一例：

至于這兩詞為何意義相近，可能是偶合，也可能是語音方面的原因，比如南方人把“行子”讀為“黃子”，因為這兩個詞讀音很相近?！靶凶印迸c“黃子”之間是否有淵源關(guān)系？就筆者觀察到的語料來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跡象。

三、“行貨子”和“行貨”

與“行子”相近的其實還有“行貨子”一詞，對語料庫的檢索結(jié)果，對我們很有啟發(fā)。請看下面的語料:

明代小說《金瓶梅》當(dāng)中的這幾個例子很具有代表性，也很能說明問題。(18)(20)中的“行貨子”指人，(19)(21)中的“行貨子”指物，且都含有貶義傾向，“行貨子”前面有指示代詞“這”“那”虛指疑問代詞“甚么”。這可以初步判斷，“行子”是由“行貨子”省略了中間的“貨”字發(fā)展而來。這也說明了為什么明代語料中沒有“行子”一詞，因為那時是多使用“行貨子”，到了清代才演變?yōu)椤靶凶印薄Ｆ鋵嵡宕策€有少數(shù)用“行貨子”的說法：

不過用例很少，我們僅發(fā)現(xiàn)4例，這說明這是明代“行貨子”向“行子”演變的殘留。民國時的小說中有使用方言“行子”的例句，但沒有了“行貨子”。

由此可以斷定，清代及以后的方言詞“行子”是由明代的“行貨子”發(fā)展而來。“行貨子”省略了中間的“貨”，這體現(xiàn)了漢語詞雙音化的趨勢。

“行貨子”再往上溯源來自何方呢？經(jīng)過分析，筆者認(rèn)為“行貨子”則是由“行貨”加上詞綴“子”發(fā)展而來。“行貨”一詞很早就有，最初“行貨”是一個動詞，是行賄的意思。

(28)人或譏曰：平原行貨以免君，無乃蚩乎！(北宋·《冊府元龜》)

最早期的行賄不一定就是送金銀錢幣，可能就是賄賂實物，所以用的是貨物的貨。當(dāng)然既然是行賄，也不是一般的貨物，至少也是高級些的，后來就用行貨來泛指各種抽象的行賄行為。這里“行貨”中的“行”若指“行賄”的意思的話，按現(xiàn)代漢語的讀法應(yīng)為[xing35]。但是古代讀法就不一樣了，《說文解字》標(biāo)注“行”為“戶庚切”，可見“行子”“行貨子”還保留了古音的讀法。

但是隨著詞義的發(fā)展變化“行貨”的地位又下降了，它也指一般的普通的商品貨物了。如：

(29)句“行貨”指買賣的一般商品貨物“斷跟草鞋，尖檐席帽”，(30)句指一般的商品財物，(31)句也是指買賣的商品。

且“行貨”也發(fā)展出了用來指人的用法，用東西貨物來指人，當(dāng)然是使其具有了貶義色彩，這是“行貨”向“行子”發(fā)展演變的重要一步。

在某種意義上人也可以成為某種貨物或是某種資本，如例句當(dāng)中的人便都有某種利用價值，相當(dāng)于貨物的意思，因此才用其來指人，且?guī)в匈H義。

其實“行貨”到后來不但用來指人，還有更低級的用法，用來指男人的生殖器。

前面提到“行貨”用物來指人具便有了貶義色彩，那么“行貨”既然還有這樣一個意義用法，也就加強了其貶義程度。因為生殖器屬于禁忌語也就是理論上的塔布，用這一禁忌語來指人，當(dāng)然是貶義了。

“行貨子”也有這樣的用法：

(36)逼問那小廝急了，說道：“他只要哄著小的，把他那行貨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的脹脹的疼起來。我說你還不快拔出來，他又不肯拔，只顧來回動。(明·《金瓶梅》)

相同的用法，說明了“行貨”與“行貨子”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

結(jié) 語

本文大致理清了北方方言詞“行子”的發(fā)展由來。它由先秦時期最初的表示行賄的“行貨”發(fā)展而來，“行貨”后來降級表示一般的商品貨物，這大致發(fā)生在宋代?！靶胸洝庇脕碇溉藭r，就具有了貶義色彩，再用來指稱一些不雅的穢語，更加強了其貶義色彩。貶義的“行貨”在使用的過程中增加了詞綴“子”，成為了“行貨子”?！靶胸涀印痹诿鞔鷷r期流行使用，其用法已經(jīng)基本和“行子”一致。大致在清代“行子”的用法正式流行開來，并逐漸代替了“行貨子”，一直到現(xiàn)在這一用法仍保留在方言當(dāng)中。

[參考文獻]

[1]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540.

[2] 劉心貞.《紅樓夢》方言及難解詞詞典[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0：200.